一、1408房间飘飞的啬纱
1994年11月23日,星期三。
昨日小雪。二十四个节气中的第十九个。节气是北方人的敏感穴,对于江南人,特别江南都市人总有那么点不明就里隔靴搔痒的味道。
上海当日天气:多云,风力3一4级。最高温度15度,最低温度10度。的确与小雪无关。
《文汇报》当日重要新闻:
国家主席江泽民访问越南回到北京。
94上交会降下帷幕。
“文化天地”版消息:北京人拍周漩,女主角由王潞遥主演。
一派太平盛世。
那天上海的太阳不怎么美丽,由于多云,也由于污染,但这并不影响韩国商人李相奉第一次踏上中国土地的喜悦心情。
上午10点半钟,他乘坐的班机正点到达上海虹桥机场,在旅行社导游小姐的安排下,住进市区西部的某四星级宾馆。他明天就要因公务离开上海。他得抓紧这半天时间好好看看大上海,好好玩玩。吃过中饭,他乘车游览外滩,在滨江长堤上,倚栏眺望百舰争流的黄浦江和新开发的浦东新区。世界第三、亚洲第一、高468米的东方明珠电视塔让他兴奋,尼康相机频频留下他的身影。还有那么多又好又便宜的商品可给妻子女儿购买。可惜时间太短,不然可以走更多的地方,玩得更开心。听小姐说,城隍庙的小百货应有尽有,豫园的玉佛蛮灵光的,等公务办完回到上海再逛再拜吧。他兴犹未尽地与导游小姐分手返回下榻宾馆。当车窗外涌进一缕浓似一缕的黄昏时,他做梦也想不到,到达上海的第六个小时会有灾难降临;他的生命会和车窗外的日头一起陨落。
一个人在李相奉住宿的宾馆大堂等得不耐烦了。
上午在虹桥机场,他从韩国班机熙攘的客流中一眼盯牢了李相奉,看他手提拷克箱,胸挂尼康相机志满意得的样子,符合自己期待中的“猎物”。只可惜他身边一直有个讨厌的女人,一道登记房间,一道吃饭,饭后又一道外出,使他找不到下手的时机。放弃吧,舍不得,何况策划这么久,何况手头实在吃紧,何况让女朋友买单那滋味实在难受,更何况腰里有个硬硬的东西壮胆……耐着性子再等等。李相奉和那位小姐离开宾馆,他就坐在这里等候,除了上卫生间,他不错眼珠地盯着门口,心急火燎口干舌燥,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
大堂外暮色依依,越发显得大堂里灯火璀璨。沙发上坐着的那个人右手捏着手套,敲打着左手,默默地从一数到一百,数到二百,又数到三百……该死,他想,如果四百数满了,那条“鱼儿”还没游回来,或者和那个小姐一道回来,算他走运算自己倒霉,今天放弃,改天重新来过。
忽然,他的目光在门口定格——“鱼儿”终于独自回来了。他叮嘱自己别着急,别太着急把屁股抬离沙发,看那条“鱼儿”往哪里游,回房间,还是用晚餐。他看见“鱼儿”领取房间钥匙,“1408”,他默念着房间号码,生怕一时冲动忘记或记错了,1408——要死,另发……直到“鱼儿”高大的身影被电梯门遮没,他才站起身来。腿有点抖,他用力绷直,仍旧轻微抖动。他要做的这件事情的确是太重大了!内心深处残存的良知和勃发的恶念在激烈搏斗。如果前者打败后者,收心收手,一切还来得及。孬种!他恶狠狠地咒骂自己,你不是特别要强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么,那么把这件与众不同的事情完成!此刻大堂的灯光已读出他眼里的冷酷无情,他用深呼吸压抑住狂乱的心跳,慢慢地将两只手套戴在手上,食指在手套指缝间轻轻下压,下压,直到手套和手指紧贴一起,他握了握拳,既不妨碍做动作,又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他揿了没有同行者的电梯按扭。按照指令电梯把他送往14层,他不想或者说不敢看光可鉴人的电梯间四壁,把目光垂向织有“星期三”中英文字样的地毯。到了,电梯停顿的微弱颠簸,使他下定最后的决心。他走出电梯,走进楼层。不长的楼层走道没有遇见任何人,遇见人他会改弦更张么?不知道。楼层内的地毯吸没了他的脚步声和脚印。站在1408房间门口,左右看看,很安静,没有任何不安全迹象,只有中央空调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1408——要死,另发。他举起手,敲门,听见里边有人询问,他回答。房门的球形把手转动,门被拉开……
这之后,1408房间有了不寻常的响动,一起震惊沪上的血案发生了。
晚6点30分,楼层中班服务员阿云来到1408门前,准备当日最后一次打扫客房。她看到门把手上没有“请勿打扰”的指示牌,敲门,没反映,再敲,还没有。她用钥匙打开房门。房间亮着灯,风好大,她第一眼看见厚窗帘拉开着,外边刮进的风将白色挑花窗纱高高撩起,她第二眼看见瞅牙咧嘴的窗玻璃,心里有了几丝不安,多大的力量才能把如此结实的玻璃震碎,第三眼——她真希望永远没有第三眼——她看到零乱的地面靠窗的那边卷躺着一个人,一个男人,男人身上有血,她闻见了令人作呕的血腥……
(作为现场第一见证人,阿云将在今后的时日里为她的所见做一次次陈述,可怕的情景被陈述强化着,恶梦一般铭刻在心。应该说,她也是特别希望早日破案的一个人。)
二、那天过生日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么
上海市公安局刑侦总队在中山北一路803号办公,因此得代号803。
23日轮到王军副总队长值班。
晚饭时,他看见三支队队长凌致福、探长顾智敏、警员薛勇在食堂吃饭,知道他们也值班,走过去说,今天我请客。
人多吃饭当然热闹,何况是最年轻的副总请客。众人买凉菜,点热菜,端盘子拿碗。菜上得差不多了,王军拿出一瓶酒给众弟兄一一斟到杯中,这才宣布这顿饭的主题:今天是我生日。
众人心头一热,嗷嗷大叫。生日快乐,生日快乐……杯子碰得山响,酒却不敢多喝。值班嘛。他们不在乎环境的简陋酒菜的好坏,能聚在一起过生日是难得的缘分,咽下去的是一份同甘共苦的情意。
(往下,他们几个人并肩作战,度过了苦多甜少的一年零七个月,等到水落石出河清海晏的日子,还是在此地,举杯祝捷少一人时,他们能回想起23日晚那顿酒的滋味么?当我为了写作需要,问他们那顿饭到底吃到什么程度时接到报案,有人讲刚开始吃,有人讲吃了一半,有人讲快结束了——当然,案子一发,不结束也得结束。吃不上安生饭,是刑警的第一页功课,胃病,是刑警的第一职业病。)
19点30分,总队指挥室接到报案:上海市区西部某涉外宾馆发生命案。
警察接到报案的消息,如同军人听见冲锋的号声。何况报到803的案子没有小案。值班副总队长王军登车出发。涉外宾馆的案子正归凌致福的三支队管辖,顾智敏又是案发片的探长,他们边通知本队警员出现场,边登车出发。刑科所那晚是俞援朝副所长值班,他带痕迹人员和法医登车出发……红灯闪烁,几辆警车风驰电掣驶出803大门。
热闹的食堂顿时变得冷清,凉菜没了,热菜凉了,半杯生日酒轻轻地摇荡。炊事员边收拾残局,边议论又是哪个坏蛋造孽又有谁家百姓遭秧,又该准备加班的夜宵了……
7点50分,803的几辆车到达现场。
之后,张声华总队长、马定华副总队长赶到现场。
最先进入现场的警员发现死者身前靠窗那边的地上有子弹和弹壳,心头一凛,出来向在场领导汇报:是枪案!解放以来在上海涉外宾馆中还没有发生过枪案,更何况被害人是外国人——王军等已从宾馆总服务台旅客登记表上查明死者身分:李相奉,韩国三湖物产株式会社食品事业本部综合研究所代理,35岁。案件的恶性程度随即升级。情况汇报到局里。上海市公安局易庆瑶副局长、毛瑞康副局长迅速赶到现场。
侦破工作分几路进行。
王军从总服务台了解到,李相奉是和某旅行社一位姓裘的小姐办理的住宿登记手续。那位韩国人好像不怎么会讲中文,一应细节都是那位小姐打理的。
找裘小姐,问清楚她和李相奉分手的时间,以及她所了解的李相奉的全部情况。一路警员的身影被夜色吞没。
痕迹人员进入现场,勘察取证,照相录像,用无微不至来形容半点也不夸张。边取证,边在脑子里将取到的零星、散乱、杂芜的犯罪现象汇总综合,分析凶手的人数,出入路线和出入方式,作案工具、作案过程,特别是凶手与被害人的关系……这些对确立侦破思路和侦破方向至关重要。
房门没有遭破坏痕迹——分析凶手是“软进”:一种可能,凶手与被害人一同进房间;另一种可能,被害人先进,但门未关严;或者凶手叫门,里边的人将门打开。
这是一间标准房,靠窗那半部移位变动厉害,一大两小窗户中的大玻璃呈放射状破裂,裂纹延伸至边缘部。残余玻璃上有大量血迹和少量毛发——经分析,这面玻璃是被害人李相奉与凶手搏斗时用头肩部撞碎的。西侧小窗玻璃下部有孔洞,孔洞周围玻璃呈放射状破裂——分析是枪弹痕迹。
北窗下的茶几、沙发移位,茶杯、茶盘、袋装茶叶、烟缸及烟缸内两只“This”烟头、热水瓶统统滚落地上。地面有大量碎玻璃片和死者的左脚皮鞋,死者的右脚皮鞋在北床的南侧,鞋上有血。
被移动的东侧沙发上放有死者的两件行李:塑料手提袋和米字图案布包——分析凶手不是熟人,客房主人没有泡茶,也没有挪开沙发上的东西让座。
南侧床上有两滩血迹——分析被害人受伤后在此处停留过一段时间。
北侧床东南角床罩被掀起,露出毛毯,上有血迹。(这片血迹说明什么?在场痕迹人员一时半会儿拿不出令人信服的回答。)
床头控制柜上电话机机身及听筒上有血迹,听筒拖吊着——分析被害人企图打电话报警。
被害人屈体侧卧,头东脚西。上身穿白衬衣,下身穿藏青长裤,脚穿白色纱袜。血污满面,嘴、颈、左右脚腕均被胶带缠绕。右手腕所缠胶带呈松弛状,右手握一块碎玻璃片——分析被害人打电话报警无效后,用头肩部撞碎玻璃,企图引起别人注意,随后又抓起碎玻璃片与凶手搏斗。房间和死者身上没有任何证件,只有一张年轻女人和孩子的合影相片。是李相奉的妻子和女儿吧,她们笑得很甜。
现场共发现四发子弹、两枚弹壳、一粒弹头。
卧房家具未取到有价值痕迹一一分析凶手戴手套作案,卫生间无异常一一分析凶手没有处理身上的血迹就离开了。门内外球形门把手上的血迹也说明此点。1408房间斜对面的消防楼梯门把手上取到的血迹指明了凶手的出路。
(往后的两天,侦察员和痕迹人员反复勘察现场,把中心现场扩大,上至15、16层楼层和消防楼梯,下至13、12层楼层和消防楼梯,终于在12层消防楼梯门把手上取到一枚血掌纹。)
对1408号房窗下地面进行勘察,发现一段长30厘米带血胶带,以及分布广泛的碎玻璃残渣。
(后来,803刑科所的痕迹人员,把楼下地面所有碎玻璃片拾起,把房间地毯所有碎玻璃片拾起,连同被害人身底手里的碎破璃片一并拾起,拼接还原了那一整块玻璃。相信任何案情简报、案例通讯、表彰文件里都不会提到这点。为了破案,他们做了,做得一丝不苟。)
法医进行尸体解剖,得出死亡时间是下午5点,死因是枪击。死者头部有二十几处用钝器敲击的创痕,分析是枪把,可见被害人临死前的惨烈。想象李相奉在枪击头部后,在胶带纸捆缚手脚后,仍旧挣扎着打电话、撞玻璃、手握玻璃碎片与凶手搏斗,直至对方开枪。
调查访问14层全部住宿客人,有没有在那段时间看见异常人听见异常声音譬如莫名电话碰见异常现象?楼层住宿客人不多,正是用晚餐时间,没有人发现对警方有用的线索。
开了枪,又打碎了玻璃,没有人听见响声么?
有的,几位在二楼餐厅就餐的客人和服务员听见“哗啦”一声,很像是玻璃破碎的声音,扭头窗外看去,是有一大片碎玻璃。
什么时间听见的?
大约下午5点。
也有工作人员说,发生响动的地方是宾馆的生活区,各种食品从那里运到餐饮部门,也发生过搬运工人不当心,跌破瓶子的事,5点左右听到的声音和跌破啤酒瓶子的声音差不多,也就没当回事。
经分析,枪声和玻璃破碎几乎同时发生,后者掩盖了前者。长久的和平空气已将公民的眼睛和耳朵熏陶麻痹,他们的爆破听觉记忆中只有碎玻璃声、爆轮胎声,原先还有的鞭炮声这两年也渐渐淡忘。多数人对枪声的印象几乎是空白。最不应该的是,宾馆监控系统恰好在发案时出现故障,录像带上一片雪花。这又给警方破案增加了相当难度。
(这之后,全市涉外宾馆饭店全部检修更换了不合格监控系统,使95·1·1案和95·4·6案很快告破。)
调查裘小姐的警员回来。据裘小姐介绍,她上午10点半接到李相奉,12点左右她陪李到宾馆办理登记住进1408房间,后来她又陪李吃了午饭,游览外滩,大约不到4点钟,在上海大厦门口她为李叫了辆出租,让李一人返回。
什么样的出租?
银灰色车,尼桑,也可能是皇冠。
车号多少?
没注意看。
请问小姐与李先生用什么语种交谈?中文?还是韩语?
不,我是英语翻译,不会讲韩语。李的英语水平只能进行简单日常对话。我们的交谈好多时候还要借助英韩辞典。
裘小姐说,李相奉带一只古铜色小型密码箱,一架尼康变焦相机。吃午饭时,看到他的钱包里有不少美元和韩币。具体数目不详。
在发案现场和李相奉身上,这些东西统统不见了,连李的护照和身分证也没有了,而这是住宿登记时必需的。
到此,侦察人员为本案初步定性:凶手为财而来,系持枪杀人抢劫,作案时间为23日下午4点40分至5点5分之间。倾向一人作案。从作案手段的凶残程度看,可基本排除本地人作案,凶手可能来自枪案较多的东北。
此时,“11.23案”侦破指挥部和由凌致福支队长为首的专案组成立。
毛瑞康副局长提出要向韩国驻沪领事馆通报案情,以争取他们的协助。
易庆瑶副局长提出,以枪为线索追查下去,由枪到人——找到凶手。
23点40分,上海开往北方某市的直快列车驶离上海火车站。他面无表情地坐在软卧车厢里,隔着白色窗纱朝外看,随着火车车身的移动,上海站的广播音乐和杏黄色站台灯光慢慢后退,后退……火车终于驶出上海站了,终于离开上海地面了。他无声地出了口长气。
同车厢人已酣睡,唯有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铺上。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简直像是一场恶梦……后来,他离开1408房间。“要死”,李果真死了,“另发”,他从死者身边拎走的东西真能让他“发”么?不知道。他更不知道从此心灵再也得不到安宁。身上有枪,不能乘飞机,他来到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宾馆,登记住宿。“我包一间,别安排别人。”开门进房后,他急忙处理身上手上的血迹,褐红色的血迹在白色洗手池的映衬下格外刺目。他开水龙头,拼命冲洗,仿佛想冲去对刚才一幕的全部记忆,直到水池里不见一丝血痕,直到他感觉水的冰凉刺骨。
他打开那个人一一他不愿叫那个人死者——的箱子和钱包,清点里边的财产。太让人失望了,财产远没有他想象得那般丰厚,1000美元,100多万韩币,还有不到两千人民币和一张维萨卡。突然他想到:那个人进关时,海关会不会将他的外币号码进行登记,现在那个人出事了,只要自己一用钱,警方会不会根据登记在册的号码将凶手——也就是自己抓获呢?想到此,他后背一阵冰凉。保命要紧,得赶快离开此地,越快越好。
他收拾好行李,离开房间,到总服务台结帐。总服务台的电脑系统忠实记录下他离开宾馆的时间。
他走到火车站,将血手套丢在路边的垃圾箱。
上海火车站售票窗口,他试着递过去那个人的护照和钱,说出需购买的车次。他等着被拒绝,并在心里编着解释的话语,没想到护照和找回的零钱一并从窗口推出,最上边是他要购买的软卧车票。他一阵欣喜,看来外国人的护照还是有用的。从此他把这护照好生保留。
(这就是时间差。警方的网络还没有布控到的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和轮船码头,凶手已凭借被害人的护照轻而易举地逃离了。)
不想和同车厢人交谈,离开车还有十分钟他才上车。本车厢除了他只有一个客人,而且在他上车前就已蒙被睡下。
那夜,他一直在车窗前坐着。火车驶离江苏,进入安徽,天已微明,他才入睡。闭上眼,又是恶梦缠绕。白天,他在铺位上躺着,睡不踏实,也不知道饿。天黑时坐起来脸朝窗外。火车出了山东,进入河北,北方大地万物凋零冷风萧萧的冬季景色布满视野。他望着窗外漆黑的原野,真希望那是一件黑色大毫,能替自己遮风挡雨,躲灾避难。他走进卫生间,把那个人的外币一张张撕碎,打开窗缝塞出去,顺风扬撒,给早就成灾的铁路沿线“白色污染”又增添了几把怪异的、昂贵的内容物。
他有没有想到,那撕碎的钱挺像纸钱……
他乘坐的火车离开上海的同时,发案现场接来了803刑科所高级工程师明德茂。年满花甲的老明是枪弹专家。当晚他已睡下,被敲门声惊醒,他明白,又发案了,而且是急案大案重案。老明二活没说,跟上来人就走。职业使然,他已经习惯不分白天黑夜道路远近上班下班,只要听到发案消息,跟上就走(刑警的第二个职业特点:一年到头睡不了几个安生觉)。路上听说被害人是韩国人,发案又在涉外宾馆,他登时感到肩上的压力。
明高工果真不负重望,他仔细观察了现场拣到的弹壳和子弹,一个小时后,他的苏北口音胸有成竹他说:枪是老式五四式手枪,枪来自云南。
这句话像开道的响锣,为大海捞针划出一方水域。
当天长了一岁的王军似乎悟出什么:过生日发此高难案件,是挑战,也是较量。
三、一下云南
24日凌晨4点30分,中心现场初步勘察结束。一个不眠之夜,意味着往下还将有许多个不眠之夜。
晨光触摸着东方明珠电视塔高高的天线桅杆,最早迎接太阳升起的中国第一大都市开始新一天的喧嚣与嘈杂。相信99.9%上海公众不知道昨晚在市区西部打响的枪声,为了这枪声警方又做了些什么。他们不知道,警方也不希望他们知道。每早每早,勤谨的上海市民在交通警的指挥下平平安安上班去,完成一天的工作,再高高兴兴回家来。人民警察的全部付出,不就是为了这一片和平安宁的景象,为了这车水马龙的清早么?
当日《文汇报》二版通讯:重拳出击,惩治罪犯——杨浦、长宁、南市警方掀起“严打”整治斗争又一高xdx潮。三版比较特别的消息有:慧星与木星相撞。
枪是云南的,由枪找人,那么第一步应该去云南查询枪的下落。
7点,明高工回家收拾简单行李,9点,他和刑科所顾耀明赶到虹桥机场,搭乘10点飞赴昆明的班机。
下午1点,老明和小顾已走进位于昆明市五一路253号的云南省公安厅。
俗话说:公安是一家,刑警是兄弟。云南警方热情接待了来自上海的同行,很快在“被盗枪支档案”里查出枪源:枪主是德宏州潞西县轩岗乡一位姓李的乡党委副书记,该枪于1992年10月28日被盗,同时被盗的还有8发子弹。
老明和小顾将情况汇报给上海803,总队长张声华和主管三队的副总队长秦士冲(现任浦东新区公安局副局长)指示老明,既然来了,就多搞些线索,再到璐西县跑一趟。
25日,老明、小顾在云南省厅的陪同下,一路南飞,到达德宏州府芒市,又一杆子插到轩岗乡。潞西县到轩岗乡没有正式公路,小车开在红泥土路上。盘上绕下颠颠簸簸。陪同的省厅、州公安处的同行,为老明这么大岁数还到穷山僻壤吃苦办案不安。他们叮嘱车子慢慢开,开稳当点,老明却希望车子开快点,早些到达目的地。
两年前的发案现场到了——轩岗乡政府大院。在来自上海的警员眼里,这个乡政府院落同上海城郊的乡镇政府简直没法比。李书记当年住房改住他人,被芭蕉叶凤尾竹遮严的房后矮墙已剥落坍塌。据当地派出所介绍,1992年10月27日晚,李书记下乡抓赌回来已是半夜,他把枪挂在墙上,而往日里他都是放在枕下。28日下午他从乡政府下班回到家,发现挂在墙上的枪没有了,遂报案。当时在矮堵后边发现一根3米多长的青竹杆,估计是作案工具,窃贼就是用它挑走挂在墙上的手枪。当时派出所曾组织人力侦破,两周后,未果。加上忙,加上办案经费紧张,此案就放下了。1993年,由于电线老化,派出所失火,当时的一手取证材料全部烧光。而当年的办案人也大多不在本派出所了。
老明和小顾查看了两年前的现场——说真后,已无现场可言。根据地理闭塞交通不便等特点,提出盗枪人不会离现场太远。此时他们心情沉重,一支枪丢了两年,丢在云南的穷乡僻壤,两年后在几千里外的繁华都市打响,打死一名第一次来中国的韩国人,完全不搭界嘛!谁知道两年中间经过多少风风雨雨,曲曲折折,这种因果关系模糊的大跨度流窜作案,凶手会是何方人士?该在多大范围织多大的网才能把他捞出来?……
一下云南历时五天,老明和小顾给803带回希望的曙光,也带回山高水深的艰难。
(案子破了后我采访明高工,问他一下云南生活习惯么?他轻描淡写他说:住在县招待所,生活还可以。)
四、还有一个李相奉
就在明德茂高级工程师飞赴云南的几天里,侦察员们发现在同一宾馆同一楼层住过另一个韩国人“李相奉”,李相奉第二与李相奉第一年纪、身高相仿。住1417房,于发案当日离沪回韩。
李相奉第二的出现给本就扑朔迷离的案情又多了几分云山雾罩。
侦察员的脑筋不能不多转几个弯:
凶手会不会是冲这个“李相奉”来的而误杀他人?
这个李相奉在上海的活动和交际情况是否也要纳入侦破视线?
在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前,任何可能性都存在。
本案没破的日子里,李相奉第二在不自知的情况下一直得到上海警方的“青睐”。1995年4月,在得知李相奉第二又来到中国武汉时,上海警方派员赶赴武汉,听说他从业的一家韩资石材企业在下边县里,又追到县里。经调查,李相奉第二是一位守法韩商,在中国做的全是正当生意,公司对他反映很好。看来他与李相奉第一毫无关系,同名同姓同时住宿同一宾馆纯属巧合。
认定一个与本案无关的小小巧合,也需要做大量认真细致的工作。
五、大海捞针——查车
上海市委常委、上海市公安局局长朱达人关注此案的侦破进程。他指出:为了保证上海有良好的投资环境,必须竭尽全力侦破此案。
11月25日,市公安局、803、专案组召开分县局长、刑侦队长、治安科长会议,布控销赃渠道,清查外来人口,要求各分县局、基层派出所将22日、23日两日在上海各宾馆饭店招待所住宿的外地人名单统统调上来。
同时召开全市出租车公司负责人会议,请大家协助寻找两辆出租汽车。一辆是裘小姐在上海大厦门口为李相奉打的那辆银灰色轿车,一辆是凶手作案后可能乘坐的逃离现场的出租车。
三支队警员顾崧和施宇翔分管调查李相奉乘坐的那辆银灰色轿车。
他们先到一家大的出租汽车公司,经了解,该公司共有九辆类型相仿的银灰色轿车,全部是长包车。一辆辆访问下来,全部否定。
他们又来到友谊出租车公司。公司保卫部门的同志很热情,他们介绍说,本公司这类车都集中在七队,大约有七八十辆,每辆车两名司机。你们也清楚,司机是不会在家里坐着的,成天外边跑,难得集合开一次会,你们想怎样查呢?
顾粮和小施说,不管用什么方式,总之越快越好。
他们在公司保卫部门的协助下,采取了贴紧急协查通告。分批召开安全会议等方式。小顾和小施的本子上一辆辆车子被登记上,又一辆辆被否定掉。总有司机不来公司也不开会。他们还要根据名单一个个上家里找,上家调查只能在晚上。有人可能晚上也不在,还得跑第二趟,第三趟。
一周时间过去。他们本子上七队的车子只剩下最后一辆了。那天,他们接到公司保卫干部打来的电话,开那辆车的司机已经被叫到车队。小顾和小施赶到该公司。那位司机说,11月23日他替班,所以没在正常工作日志上。
小顾问他,当天下午三四点钟左右,你是否在上海大厦附近拉过一名高高大大的男人,一直拉到西部的那个宾馆?
一周来的失望已使他们不敢抱大大希望,他们只想尽快得出结论,哪怕是否定的结论,好再从头开始一家出租车公司。上海毕竟有300多家出租车公司,有四万多辆车子呢。
司机认真想了想,他的车子每天走过不少地方,拉过不少人,他要好好想一想,既然这件事对警方这么重要。
记起来了。他说,因为那天是我替班,所以我还有点印象。
什么印象?
就在你们讲的那个时间,上海大厦附近,有一位小姐拦车,我的车子停下来开了门,小姐没有上车,对我说了一个宾馆的名字,就是你们讲的这家宾馆,让我把客人拉到那里,那位客人上车后对车外的小姐招了招手。
你记得清爽,那位小姐没有上车,光是那位高大的男人上了车?
记清爽了。这种事情勿敢淘浆糊。
那位坐在车上的客人有多大年纪?
三十多岁吧。
他上车以后说了些什么?
那位先生一直不响。快到下班时间了,往宾馆去的路比较堵。我问了一句:路上堵车,要不要绕着走?那人还是不响。我以为客人不同意绕道,就在拥挤的路上慢慢挪慢慢开。
路上再没上别的客人?
没有。司机肯定他说。
也没见客人同什么人搭话?
搭什么活?我问他都不响的。
大约什么时间到的宾馆?
大部快黑了,4点多5点吧。对了,他付了钱,没拿走帐单,帐单上有到达时间。
小顾和小施跟上司机去找帐单。当他们把那张薄薄的纸头拿在手里时,真是万分高兴。纸头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车子到达时间:下午4点45分。
这张纸头不仅填上了李相奉出事前最后一段没有旁证的时间空白,也证明前一段侦破工作对发案时间判断的正确。
张声华总队长听到这一消息,高兴他说:这才叫侦察工作。咬住不放,一追到底。
查找另一辆车的工作可没有那般幸运。
另一辆车因为没有车型没有颜色没有到达地点,这些信息统统没有,只好用笨办法,在发案宾馆门前等候,先是查问下午四五点钟送客来接客走的司机。你们23日同样时候有没有拉过一位身上有血的男人,提一只古铜色密码箱?没有,好了对不起。请问23日下午5点左右你有没有在这里拉过一位提小型拷克箱的男人,那男人神色紧张,身上有血?没有,谢谢不好意思,我们也是执行公务。司机同志,你23日晚上收车后有没有发现车里有血迹?对不起,我们这是执行公务办案子并非咒你血光之灾。你急着拉客人走,那么好吧,这是我们的协查通报,发现情况请与上边的电话和呼机联络,对不起。他们看见,有的司机一拐出他们的视线就把通报从窗口扔出去了……
考虑到杀人凶手有可能离开宾馆一段路再打车,另一组警员索性站到马路边询问……
还有人跑出租车公司……
时值冬季,天阴且寒。
仅此一项工作量就可想而知有多大了。刑侦工作的特殊性,决定了不可能像植树造林、城市卫生、抗洪救灾等每遇重大或突击时,可请行外人参与帮忙。他们要尽量不打扰和平生活的民众,同时不惊动犯罪嫌疑人和可能为犯罪嫌疑人通风报信的人。所有工作都得担在自己肩上。最没有办法的办法就是加班加点,牺牲休息和节假日。
我在三支队警员黄海的小本上,看到81辆出租车名单:包括车型、车号、出租车公司名字、司机名字等,最后是工作成果,一个否定的X号。他说,别的本子上还有。别人的本子上还有。多了。
此工作告一段落,仍然没有查到想象中应该有的那辆车。
可能由于天黑,司机确实没注意坐车人的装束、行李和表情,譬如你还能记得一周前上班乘地铁时你身边坐着的那个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么?多数人的记忆会是一片茫然与漠然……
也可能司机印象很淡,讲出来没有把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闭嘴吧。
还有可能凶手搭乘的是一辆外地过路车,送完他,又开出上海。
在一个全面开放的国家四通八达的城市,什么可能都会有……
只是辛苦了警察,而且辛苦得不为人知。
六、大海捞针——会韩语音、胶带纸、制卡
发案现场房门没有遭破坏痕迹,分析凶手进门是“软进”。又查实了李相奉是一人回到宾馆,凶手是后进来的,分析房门是敲开的。能让几乎不懂中文又是第一次来沪的韩国人顺利打开房门,分析敲门者会说李相奉能听懂的语言:韩语。
而我国会韩语者多在东北,从另一角度说明凶手可能来自东北。
又一张网张开。专案组派员到机场附近会韩语者居住地查访。一个阶段工作做下来,没有结果。
分析李相奉的致死工具是手枪和胶带纸。刑科所的痕迹人员和三支队侦察员跑遍上海市场寻找同类胶带纸。一家家寻找,一种种取样比对,上海市场销售的147种找遍了比对完了,没有一种与现场的相同。经仪器检验,该胶带纸属劣质产品,推断应是小厂生产,又派员到浙江义乌小商品市场寻找,又是几百种样品,又是一种种比对,仍旧没有相吻合的。
后来几下云南,又把搜寻胶带纸的任务带了过去,将昆明、潞西市场的胶带纸一种种买来。
但案情并未从此处突破。
(在采访中,刑科所副所长俞援朝对我说:不做工作案子一定破不掉,做了工作案子也不一定能破掉。此话颇耐人寻味。)
经过开会布置动员,一份份材料汇集专案组,这其中有:
案发宾馆内部调查材料;
本市星级宾馆客人重复住宿材料;
上海、四川至云南出差住宿人员查证材料;
本市出租车调查材料;
信用卡查证材料;
同类案件并串材料;
上海市自1989年以来抢劫犯材料;
中韩之间通报材料;
还有22、23日在上海旅馆投宿的所有外来人员材料;
值得讲讲22、23日所有来沪住宿外来人员材料。
共报上来145万人的住宿材料——有的内部招待所登记制度不严,有的个体旅馆给钱就让住,身分证什么的根本不要,有的由于管理上条块分割,材料调不上来,当然145万不是那两天在上海住宿外来人员的绝对数字,先将住宿名单一一记录下来,再制成卡片,再接省市、姓氏笔划分类,以便检索。
所有工作都是手工。
在这里边寻找重复住宿的,定为重点,挑出来,摸排消化;
其中有到过云南的,也是重点,挑出来,摸排消化;
其中有前科劣迹的,特别抢劫杀人前科的,又成为重中之重,一个个调查访问,摸排消化。
水落才能石出。既然现场认定只有一人(即便有同伙),那你就得把145万在卡人一个个认定,否定或者肯定,一勺勺舀去水分,让那块狰狞的石头露出。当然否定得有证据,得有扎实的证据,否则,万一否定掉的他就是那块石头呢?
这该又是多大的工作量?
1994年12月初,专案组搬至建国路一座二楼会议室,长长宽宽的桌子,摆满各式各样的材料,专案组的小伙子把被子也搬来了,一头扎进那片材料的汪洋。从发案到元旦,他们没有休息过。
(案子破掉的一刻,他们才明白,那块狰狞可怖的石头就在白色汪洋里边,制卡,已经迈出逼近他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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