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梅说自己很早就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不完整的人,是一棵原本往歪里长的树,那些根部生长出来的残缺注定就在那儿了。但重要的是,她一直都有「看见」的能力,她知道健康完好的人格是怎么样的,她看得见一棵美好的大树最终的形态,于是她用半生的努力去习得和抵达它。
生命中许多许多的事情可以帮助她抵达。
这一天在《人物》演讲录制的休息室里,正在化妆的咏梅聊起了她的母亲。那原本只是一则视频采访里简单的流程式对答:如果可以选择让时间停留在某一刻,你会选择哪个时刻?
「我妈妈73岁那一年,我们在郊外公园的椅子上晒太阳,她很安静,很安祥,我给了她一颗糖,她吃得很开心,我们两个也没话,就看着公园前面的那条河,鸟飞来飞去的,秋高气爽,北京那个时候(是)很舒服的季节。我妈妈突然说了一句,她说哎哟,我好幸福啊。那一刻太美好了,特别的温暖,是别的任何情感都取代不了的,我特别想重温、记住那一刻。」
或许因为这个切口,在接着不到30分钟的时间里,咏梅陆续讲起了她的爷爷,一个过去傅作义的军医,后来在呼和浩特街头骑车威风凛凛的老人;还有奶奶,年轻时她突破鄂尔多斯当地女性的局限,骑着骆驼坚持去上学,后来成为当地一位小有名气的妇科大夫。还有她曾祖父那一辈在清朝时的大家族,四合院、守坟人,家族落魄史。
讲述遥远又浩荡,跨越了广阔的时间与空间,无疑是采访中一个高光时刻。那时我对咏梅说,听了这些我终于理解了一点她身上那种淡定的气魄的由来。
这也是前年对咏梅的采访里,我非常好奇,但始终没有找寻到答案的点。当时是2019年的2月,咏梅和王景春凭电影《地久天长》分别了获得了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女主角和男主角,柏林影帝影后诞生。对于国内的许多观众来说,看到这个消息,也是第一次知道咏梅这个演员。仅有的一些互联网信息里,她留给大家的印象是很从容不迫的,比如微博里她说,等待好角色的到来,她不急。后来《人物》第一次见到她也是这样的感受,采访中她挺着直直的腰板,不疾不徐地讲述着她的过往,她对演戏、对人生的看法。你会觉得,不管有没有拿到柏林影后,她身上总有一种强大的气魄稳稳地扎在那儿。
但那时短暂的两次采访我并没有找到深入的答案。我知道了她过去曾是个飒飒的姑娘,爱听摇滚,越野车开得飞快;她很早就脱离主流生活,与作为音乐人的丈夫栾树住在北京西郊的马场里,度过清贫却富足的年轻时代;还有父亲从她小时候开始的严格教育:无论做什么事都得用真心,「太过钻营的人生是不高贵的」。她有一种固若金汤的自持和镇静,似乎从未慌张过。
前段时间,2020年的金鸡奖论坛上,咏梅讲起了她的年龄与皱纹。50岁了,她发现自己对衰老这件事越来越不在意了,那些皱纹都是故事,写在自己的脸上,「就是对时间对真实的一种致敬。」因此她也不止一次地向合作的摄影师建议,照片能不能别修了,「如果非修的话,能不能别把我的皱纹都给修平了,那可是我好不容易长出来的。」
一个人的笃定或许自有其来处。在咏梅讲起她浩荡的家族时,我一度以为已经凿开了一片根部的由来。后来第二次采访,让我意识到还是想简单了。
深渊
话题还是从母亲开始的。与那段对答里的幸福感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咏梅讲到了童年时与母亲相处的不快,母女之间的疏离、厌弃,又因为生命中已然写下联结而彼此凭依。
咏梅的母亲大概也是一个长得好看的女人,据她说眼睛大大的。咏梅的奶奶、妇科的胡大夫在治病过程中看上了她,让她成为了自己儿媳。
但这终究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婚姻。因为与这位在农村长大,过早开始照料家庭的女性相比,咏梅的爸爸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是个知识分子,关注艺术、哲学,一生畅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远离世俗生活。两人很快分开了,咏梅的母亲独自带着她和哥哥生活。
从小咏梅就能感受到,母亲并不喜欢自己。一方面或许是因为她更喜欢儿子,另一方面或许是因为咏梅身上带着的父亲清高而疏远的影子。咏梅讲起发生在童年时她与母亲的一个场景:有一回母亲做饭时酱油没了,想让咏梅提着瓶子去打点回来。咏梅拒绝了,原因是那个瓶子被母亲用得太脏了,黑糊糊的东西腻在上面,她嫌弃。黑糊糊的瓶子像日常里的一个隐喻,她真正嫌弃的,是母亲那种简单粗糙的、缺乏美感的生活。
而咏梅又过早地懂事和敏感。在呼和浩特,她没有玩得来的伙伴,下雪天里就看着漫天纷扬的雪花,自个儿找了点冰花玩儿。成长过程中,她有太多困惑需要解答和倾诉,母亲那里寻而不得,她也曾试着去找其他亲人。
她来到爸爸住的院子里。还没进门,她就远远地听见里边传来的音乐和笑声。父亲的世界最不缺的就是一群谈天说地的朋友,似乎生活中只需要一场场智识性的对谈就足矣。女儿的成长困惑无足轻重,对他可能也是种打扰吧,咏梅这样想着,没进门,自个儿走了。
她也曾去找过爷爷奶奶。可爷爷后来也变了。咏梅听闻66年他曾下放到了某个深山里的木材厂,整整10年很少能与外人往来,晚年也变得孤僻而疏离。有一次咏梅去找奶奶,开门的是爷爷,她的记忆特别清楚,爷孙俩站在门口,爷爷说完奶奶不在,就把门关上了。那时,咏梅觉得好像身边所有人都向她关上了门。
一个敏感而缺乏爱与体认的孩子,过早地开始与孤独共处。于是在采访的这个晚上,听咏梅讲述记忆里那些深刻的片段是一种神奇的体验。她不是线性地在时间上前进或后退,而往往在某个微小的时间刻度里纵向挖掘。高度的戏剧化来自那个小女孩的内心。
她记得一个大海边的夜晚。她大概四五岁,一个人挪着小小的步子,走到海边那个石头搭起的厕所。那一年她被母亲寄送到了大连亲戚家中,身边没有亲密的家人,许多事情要自己面对,她一度以为妈妈再也不会把自己接走了。
「大海,黑天,没有灯,黑乎乎的,只有天上满天星星和月亮照出来的那点亮,还有远处大海的声音。」黑夜的茅厕,她因为个子小,看不见外面的大海,任凭恐惧吞没自己。强烈的恐惧戳进心底,以至于50岁的此刻她回忆起来,细节依然纤毫毕现。「像一个人被丢进了森林里头,板和板中间是一个大沟,掉下去会被猪吃了,大海里也有魔鬼。你就觉得那是万丈深渊。」
较劲
带着深渊里的敏感和孤独往前走。年轻时候咏梅活成了一个爱跟自己较劲的人。
更早的时候是为了让妈妈看见自己。她喜欢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可以独自完成给自己和哥哥蒸馒头的重任。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优势——妈妈做起来是烦躁不悦的,而自己是轻松简单的,边做还能边哼哼小曲儿。她显然更有天分,也希望被母亲发现。然而有时母亲心情不好,对她说的反而是一些狠话—你为什么在这里表演?
后来这种努力的展示是在工作之中。做演员之前她去公司做职员,最大的困难不是完不成任务,而是完成得过度了。后来当了演员,几乎没有哪一场戏她不是紧绷着的。和陈道明、蒋雯丽拍《中国式离婚》,那部十几年前她第一次被广为人知的一部戏,她几乎天天都处于紧张的较劲中。与其说是为了表演本身,更不如说是担心自己成为两个主角旁边的一个闲笔、一个过场。「自我」这个东西大得很。
还有生活。和任何一个需要极强掌控感的家庭主妇一样,甚至更甚地,咏梅控制着家中的一切。比如大到买哪里的房,怎么装修;细到一个阳台的储物角上她亲自用电钻钻好多少数目的孔,用以挂对应数目的不同清洁工具。阿姨也常被她规训,怎么样洗碗更好,什么抹布擦窗户干净,一年一度大扫除时,阿姨应该按照怎样的步骤从CD架上把CD取出来再放回去……她说自己的世界有一个巨大的体系,秩序的混乱对她来说是一种打扰。
这样的打扰也会出现在与他人接触之中。并不是一些强烈的,看得见的冲突。很多时候汹涌只是在咏梅自己心里。有时它们趋于平缓,在心里掩埋;有时翻涌到按不住了,会突然在看似平静的生活中喷薄出水面。
她想起刚上大学时,和几个同学住在一间宿舍里。她和另一位室友共用一个窗帘,她需要隐私,需要窗帘的庇护,而那位室友总是把窗帘扯到自己的那一边。两人缺乏沟通,商量之后也发现没有结果,于是有一天,在窗帘又悄悄跑到对方那边的时候,咏梅掏出剪刀,在中间剪了一道口子,说这一半是你的,这一半是我的。同学被咏梅吓到了,往后打交道都小心翼翼。
还有后来演艺生涯中的一次暂停——在《中国式离婚》热播之后,因为受到了过量的关注与打扰,咏梅开始把来电转到呼叫转移台,后来的十几年时间里,她再也没有接过电话。看起来是一个很决绝的举动,但如果从外部看,咏梅其实没有经历什么太大的打扰,似乎也是常规的聊剧本,参加饭局,很难想象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但咏梅说这种叨扰源于内心。浅层地说是与人更频繁的接触中,各种应对、伪善、假面让她不适;更深层的原因来自自己,她说是内心深处的匮乏感——不光是与导演们聊起来发现自己在表达和知识结构上的匮乏,更多是在曝光与喧嚣之下,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你应该怎么做。敏感的特质此时变成了她耳边警醒的声音,像另一个人凝望和审视着自己。她清醒,也因此而举步维艰。
抵达
50年的人生脉络,往回倒着看是容易的,可以清晰地看见咏梅越往后越趋于平缓的节奏。可改变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
采访过程中,好几次我们试图与咏梅确认那个转折点。比如切断电话之后,比如父母去世之后。那些漫长的时间里咏梅到底经历了什么。
但讲述走到这些时间段,咏梅的记忆就已经逐渐失真了。不再有童年时独自对抗孤独时那些纤细而具体的记忆,她常常用许多概述,快速概括了那几年停顿下来的生活。解决的方式主要是读书、运动,以及更多地关注自己的生活。
她训练自己,不要受到周围事物的影响,专注在自己眼前的书里。阿姨打扫房间的声音,窗外人与车经过的噪声,她训练自己去屏蔽。一开始是5分钟,10分钟,后来是漫长的几个小时。父母去世后,她一度陷入抑郁情绪,她自救的方法是,像上大学一样给自己安排好一周五天的课表,社会学的、心理学的、文学的,她一天天地阅读,在经历了忍耐打扰和无聊以后,抵达阅读的快感与平静。
变化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发生的。后来再次翻看采访录音,我突然意识到,或许不存在某一刻的顿悟与巨变。
咏梅说自己很早就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不完整的人,是一棵原本往歪里长的树,那些根部生长出来的残缺注定就在那儿了。但重要的是,她一直都有「看见」的能力,她知道健康完好的人格是怎么样的,她看得见一棵美好的大树最终的形态,于是她用半生的努力去习得和抵达它。
生命中许多许多的事情可以帮助她抵达。
比如演戏。最早看到剧本里写两个闺蜜相处,她没有亲近的朋友,没有相似的体验,但为了演好,为了证明自己,她不得不在某种不自觉的情况下去观察和模仿,通过看见他人的亲密,来获得属于自己的体验。剧本里写到父女无间的相处同样也是,过去她与父亲的相处只有仰视的份,那么现在机会来了,她可以去模仿,为了演好戏去重新经历这样的体验。如果生命就是一场体验,那么演得更多,人生是不是可以更加完整?
比如遇见栾树。他是与自己从根上截然不同的人。栾树的父亲是青岛一名优秀的音乐教师,母亲是文学爱好者,栾树从小在父母严格却温柔的关爱下,日复一日练小提琴,随后成为摇滚乐手,后来又在遇到喜爱的马术之后扎进了马场里。一段自由的路。咏梅看见了他身上那种自己缺乏的温和的感觉:「你会感觉到他在对待人,对待事,对待他学习的东西、他喜欢的东西,他就比我要温和。我好像是永远都觉得任何事情都有问题,但他不觉得是那样。」
于是,咏梅也常常会观察身边这个正常健康的人。让她说几个记忆深刻的例子,她拾起的都是一些日常里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儿:某年某月某日,年轻而贫穷的他们去买了茶叶,离开了之后才发现被找多了的几十块钱,咏梅第一反应是窃喜,可以拿来买点什么。栾树则是想都没想,就决定回头把钱送回去。再一个某月某日,两人去医院挂号,身边遇到一个穷困的母亲,没钱买药,栾树二话不说就帮她付了。
咏梅在意的是这些细节里栾树与自己不一样的地方,那些足以照见自己内心一些阴暗缝隙的地方。敏感与自觉时刻发生,光亮也因此有了更多筛孔,照进自身。
模糊
慢慢地,人生走到了50岁的现在。柏林影后算是自己的成功吗?也是算的。但看起来它更像是个偶然到来的礼物,一直以来咏梅并没有在电影这个事业上追逐什么,甚至在《地久天长》里她才第一次演电影女主角。人生笃定与平静的状态,可能是她更大的一种成功,如她所说,到现在不再需要谁来证明自己。
演戏里的从容与松弛只是人生中极短暂的一部分,更多的是日常生活中细水长流的变化。她意识到,尽管自己的方法可能是正确的,但阿姨可能有自己更喜欢的打扫方式。栾树的音乐室是凌乱的,过去她爱收拾,一样样东西抓起来问他该放哪儿,他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已经迅速摆好了,「就放这儿吧。」现在她也不碰了,乱就乱点吧,可能他的世界里,东西就应该这么摆着。
母亲去世之后,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寻找一样东西——一种可以等同于母亲的爱。她解释,她所说的母亲对她的不喜欢,更多的是一种对待方式,跟「爱」不一样。母亲的爱还是无论如何都存在的,没有来由,也不会有终点,就像多年前她在家贪玩,凿破了水龙头,眼看着水淹没了半间屋子,母亲回来的第一件事不是责怪她,也不是收拾屋子,而是在那片危险弥漫的水域中,一把将她抱起。这样的抱,尽管稀少,但咏梅一直记着。
她说如果有孩子的话,她与孩子之间也能有这样的爱。一直没要孩子的很大原因是她看得见自己的残缺,总希望自己变得更好一些,她自己也在成长,但成长到完整的此刻,有些事情终将成为遗憾了:
「年轻的时候觉得还应付不了,自己还是一个不健全的人,自己还有这么多麻烦,来一个孩子怎么解决。那会儿自己也不是处在一个健康的状态,纠结太多,冲撞太多,可能无意中你就伤害到孩子了,有可能就会伴随孩子一生。我不愿意干这样的事情,我说那等一等吧。
「时间过得很快,一等就是三十几岁。三十几岁的时候你突然发现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社会的大环境又有新的问题。你觉得你的力量还是不能让一个孩子很好地成长,你还是没有能力给他更好。
「然后时间又很快,你都四五十岁了,因为人生无常嘛,这个年纪你再生的话,其实对孩子也蛮不公平的。」
咏梅说如果是现在的人生状态,但自己还是30岁,那么她会有信心去面对孩子的到来。但没有如果,人得继续往前走。
「大概一年后我在想,只有好好爱自己才能够弥补这样的遗憾,才是对父母最好的报答,也是对自己最好的安慰,也是他们的爱的延续。」
那时候已经将近夜里10点半了,咏梅的讲述渐渐地走到了人生平缓的阶段。看起来她的人生似乎没有太多的冲突了,但她又说起了前几天和栾树的一件小事。
那一天在更衣室,她发现栾树又忘了关灯,说了好几年了,习惯就是改不了。「每次都说对不起,然后还是会忘,还是老问题……」生活中所有琐碎的问题还是在自己眼皮边上,永远存在着。怎么办呢?她花了片刻想了想,算了,就这样吧。有些烦恼永远都在,她决定让它们「模糊」着。
「这种事情一直存在。我们一起走入坟墓的过程中,这些事情永远都在发生。我们就接受问题存在,然后去更好地解决它。解决不掉就让它(在)模糊的地方存在着。我相信美好这个东西的存在,我想要走到那儿,我就在这个过程当中不停地,走完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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