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沙洲中的绿洲，文明的宝库。
从新石器时代到今天，从罗马、君士坦丁堡、安条克、大马士革、巴尔米拉、巴格达、撒马尔罕到长安，人们在这里歇脚、屯垦、开窟、朝拜、观光，从未空手而归。
张大千得到雄浑的画风，常书鸿得到一生的归处，高金荣得到舞姿的密码，荣新江得到治学的史料，余秋雨得到美文的启示——只要是有心人，都能从敦煌得到一点什么。
![]()
1944年2月1日，敦煌艺术研究所成立
这有求必应的敦煌，是如何炼成的？故事要从公元前2世纪说起。
张骞出使西域，霍去病驱逐匈奴，终使西汉与中亚、西亚相连。敦煌就是那个连接点。
汉武帝设河西四郡，敦煌郡是最繁荣的一个。移民垦田，商队穿梭，僧人行脚，踏出“丝绸之路”（此概念由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于1877年提出）。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差不多跟孙悟空压在五指山下一样久，敦煌来了一位高僧。
公元366年的一个黄昏，乐僔[zǔn]和尚走到三危山下的大泉河谷。夕阳西下，气温骤降，他又渴又饿，在灿烂金光中产生了幻觉，看见三世佛、菩萨和飞天同时显现。
就在这里吧！乐僔住下，开凿了第一个洞窟。紧随其后，法良禅师修建了第二个。
他们的洞窟是北凉三窟（因壁画作于几十年后的北凉而得名）中的两个——整个十六国时期，莫高窟只有这三个洞窟。
洞窟原本是深山中的修行所，最初零星分布，后来逐渐形成僧人修行及信众供奉的佛事场所。
4世纪开始，鸣沙山东麓不断有人开凿洞窟，官员、僧人、望族、庶民都参与其中。14世纪，绵延1680米的断崖上已密布735个洞窟，其中492个有壁画和敷彩泥塑。
莫高窟壁画的画法，一开始是线描与晕染相结合，其后线描比重逐渐增加。画法的变化造成了不同时期的格调：十六国质朴、北魏庄重、西魏清秀、北周圆浑、隋代雅致、唐代缤纷……
种种风格的第一处华彩，出现在5世纪中叶，营造于北魏前期的257窟：
![]()
257窟内景
段文杰 樊锦诗主编 中国敦煌壁画全集01 敦煌北凉·北魏
257窟有莫高窟唯一以动物为主角的本生故事画。故事来自三国时代吴国人支谦翻译的《佛说九色鹿经》，是中国最早的横卷式连环画。
壁画要从两端往中间看，从左至右是鹿王这一边的线索——鹿王舍身救人，溺水者发誓保守秘密：
![]()
鹿王本生 257窟西壁
段文杰 樊锦诗主编 中国敦煌壁画全集01 敦煌北凉·北魏
从右至左是人间的线索——王后想要九色鹿的皮和角，国王重金悬赏：
![]()
鹿王本生 257窟西壁
段文杰 樊锦诗主编 中国敦煌壁画全集01 敦煌北凉·北魏
溺水者见利忘义，带人捕杀九色鹿：
![]()
鹿王本生 257窟西壁
段文杰 樊锦诗主编 中国敦煌壁画全集01 敦煌北凉·北魏
鹿王与国王对峙是故事的高潮，在画面正中：
![]()
鹿王本生 257窟西壁
段文杰 樊锦诗主编 中国敦煌壁画全集01 敦煌北凉·北魏
九色鹿是释迦牟尼的前生，寓意善良、正义、高贵。它的姿态体现了汉代以来的造型趣味，但又没有那么程式化和风格化。
整幅画以较深的土红色做背景，把浅色的神鹿衬了出来。
古人画画不追求色彩关系，颜色都是说明性的。鹿身上的九色用黑、白、石青、石绿、赭石示意，山石用的差不多也是这些颜色：
![]()
九色鹿 257窟西壁
段文杰 樊锦诗主编 中国敦煌壁画全集01 敦煌北凉·北魏
莫高窟壁画的目的就是让人“信”。
有信念作为力量，画工勇猛精进，鹿王本生故事画壮丽大气。今天重看，感受到的是艺术的震撼。
6世纪，北魏被枭雄宇文泰和高欢分裂为西魏和东魏。中原一直不太平，大漠中的敦煌反倒成了安居之地。
当时的瓜州刺史是北魏宗室东阳王元荣，他历北魏、西魏两朝，是虔诚的佛教徒，热心出资抄经与开窟。
后人认识敦煌，一般始于他开凿的洞窟。
元荣在21年里，组织开凿了10个洞窟。当时的营造方式是集体创作，分工负责，流水作业。一个工匠团队，常常同时开凿好几个洞窟。
元荣最大的创举是从中原招募画工塑匠，这使他开凿的洞窟具有里程碑式的中原风格。
其中最大、最有名的是他的功德窟285窟。所谓褒衣博带、秀骨清像呈现于此：
![]()
285窟内景
段文杰 樊锦诗主编 中国敦煌壁画全集01 敦煌北凉·北魏
249窟比285窟年代更早，是元荣开凿的第一个洞窟。它的建筑形式是帷帐形殿堂建筑。壁画里道教和佛教形象兼具，信仰体系混杂。
这一窟壁画风格最具动感。利用弧线描画扭转的形体，构成一幅大型运动示意图，令人天旋地转：
![]()
249窟西壁与窟顶
段文杰 樊锦诗主编 中国敦煌壁画全集01 敦煌北凉·北魏
想象当时的人进入洞窟，仰观一幅伟大的天顶画——满天神佛显灵了。
天宫伎乐、供养菩萨、飞天是敦煌壁画的标配，也是不可或缺的“氛围”。
别看他们现在脸黑，以前可都是白里透红——用铅丹或铅白绘制的皮肤，在潮湿的碱性地仗（壁画衬底）上，会渐渐氧化变暗：
![]()
飞天与诸菩萨 249窟西壁
段文杰 樊锦诗主编 中国敦煌壁画全集01 敦煌北凉·北魏
这一窟颜色反差很大，洞里照明不够，这是增加绚烂感的办法。
最典型是龛中坐佛的背光。多重火焰纹由石绿、白、赭石、黑褐交替画成，产生连绵不绝的动感，暗喻佛光的升腾：
![]()
坐佛背光 249窟西壁
段文杰 樊锦诗主编 中国敦煌壁画全集01 敦煌北凉·北魏
天顶正中是莲花藻井，同心圆代表莲花。周围角框中图案丰富，有花叶纹、忍冬纹、火焰纹：
![]()
莲花藻井 249窟窟顶
段文杰 樊锦诗主编 中国敦煌壁画全集01 敦煌北凉·北魏
西坡以好斗的佛教护法神阿修罗王为中心，他立于山海之间，手托日月，身边环绕着雷公、劈电、迦楼罗、羽人、鸟兽、风伯、雨师、乌获、飞天、猿猴、朱雀：
![]()
249窟窟顶西坡
段文杰 樊锦诗主编 中国敦煌壁画全集01 敦煌北凉·北魏
东坡正中是莲花座上的摩尼宝珠，两位力士托举着它。他们左侧是凤鸟，右侧是青鸟：
![]()
摩尼宝珠 249窟窟顶东坡
段文杰 樊锦诗主编 中国敦煌壁画全集01 敦煌北凉·北魏
青鸟在中国是很早就存在的图腾。西魏时进入道教系统，陪伴西王母身边。到唐代，更是被神化成既能送药又能传情的神兽，寓意快乐、幸福、梦想，在诗歌中常常出现：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李商隐《无题》）
249窟这只青鸟，是青鸟的鼻祖。它身体青蓝，展开肉色的双翼，肚子的画法是从爬行动物来的。由于使用“天竺遗法”（晕染法）绘制，看上去生猛矫健：
![]()
青鸟 249窟窟顶东坡
段文杰 樊锦诗主编 中国敦煌壁画全集01 敦煌北凉·北魏
青鸟周围那些大的笔触增强了动感，是彩云，暗示了风向。
这只青鸟的画法是形色结合，用色的同时带出了形。这样画更有力量、更动人。
凤鸟下面是九头神兽，猕猴手搭凉棚盯着前方怪兽。这些故事来自佛经，壁画的任务，是把宣讲视觉化：
![]()
猕猴与九头神兽 249窟窟顶东坡
段文杰 樊锦诗主编 中国敦煌壁画全集01 敦煌北凉·北魏
南坡的主题是西王母出行。凤驾车，鸾当马，旌旗满天，前呼后拥：
![]()
仙人出行 249窟窟顶南坡
段文杰 樊锦诗主编 中国敦煌壁画全集01 敦煌北凉·北魏
神仙脚下，山林如画，杀机四伏——狼要吃羊：
![]()
山林动物 249窟窟顶南坡
段文杰 樊锦诗主编 中国敦煌壁画全集01 敦煌北凉·北魏
北坡表现东华帝君出行，仙人乘龙骑虎：
![]()
乘龙仙人 249窟窟顶北坡
段文杰 樊锦诗主编 中国敦煌壁画全集01 敦煌北凉·北魏
从立耳羽人到千秋长命鸟，都飞的快活：
![]()
飞奔羽人 249窟窟顶北坡
段文杰 樊锦诗主编 中国敦煌壁画全集01 敦煌北凉·北魏
![]()
千秋长命鸟 249窟窟顶北坡
段文杰 樊锦诗主编 中国敦煌壁画全集01 敦煌北凉·北魏01 敦煌北凉·北魏
马也是：
![]()
有翼天马 249窟窟顶北坡
段文杰 樊锦诗主编 中国敦煌壁画全集01 敦煌北凉·北魏
翼马画得粗犷奔放。仔细看，蓝色下面露出赭石色的线稿：
![]()
不是没画完，是画工觉得这样就可以了。如此生动的翼马，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的，可以说是一挥而就。
这匹翼马是敦煌壁画中最早出现的飞马。飞马形象来自西亚，战国时就有，汉代画像石和画像砖上亦多见，到南北朝成为普及的装饰。
和青鸟一样，它也是神兽，代表成功、祥瑞、跃升。和普通马相比，它耳朵大，尾巴短，有双翼。原型大概是李白用以自况的大宛马：
天马来自月氏窟，背为虎纹龙翼骨。
（李白《天马歌》）
仙人与翼马脚下，猎人正在狩猎：
![]()
狩猎图之野猪白描 249窟窟顶北坡
段文杰 樊锦诗主编 中国敦煌壁画全集01 敦煌北凉·北魏
野猪是奔逃的猎物，寓意众生为脱离尘世烦恼与轮回之苦而奔入佛门：
![]()
狩猎图之野猪白描 249窟窟顶北坡
段文杰 樊锦诗主编 中国敦煌壁画全集01 敦煌北凉·北魏
很明显，这七只猪都是经过培训的画工画的，程式化。如果是今天的画家，他会想办法把七只猪画得都不一样。
翼马也在飞奔，但境遇完全不同。它正在享受佛国的自在。
敦煌神兽中还有一种不得不提。不过它不在莫高窟，而在距敦煌市区170公里的榆林窟25窟。
斯坦因、张大千、常书鸿，无不为25窟的美惊叹，敦煌学家姜亮夫也说此窟“俱极美好，灿然若新，莫高窟四百余窟，未完好如此者”。
1998年，榆林窟对外开放，汉学泰斗饶宗颐立即从香港来看25窟。
这一窟修造于中唐吐蕃时期，窟中有许多著名壁画，都是汉人所绘。
正壁的八大菩萨曼陀罗、北壁的弥勒经变、南壁的观无量寿经变、西壁的水月观音，有无数细节可看，可谓集大成。
我们要找的神兽，就是北壁弥勒经变中的神龙：
![]()
弥勒经变 榆林窟25窟北壁
段文杰 樊锦诗主编 中国敦煌壁画全集07 敦煌中唐
是不是细节多到眼花缭乱？神龙在哪里？
往画面正中的弥勒脚下看：印度国王儴佉[ráng qū]王正在向弥勒献上镇国七宝台，弥勒收下后施舍给婆罗门，婆罗门二话不说就将七宝台破坏拆分。
这些人粗鲁的行为，令弥勒体会到世事无常，遂修行成佛，于龙华树下说法度众生：
![]()
婆罗门拆幢 榆林窟25窟北壁
段文杰 樊锦诗主编 中国敦煌壁画全集07 敦煌中唐
七宝台左右两侧，画了两个透视关系准确的宝函。下面有莲花座和彩云承托，盖子上有摩尼宝珠，由两条神龙蹲踞守护：
![]()
宝函与守护神龙 左侧 榆林窟25窟
段文杰 樊锦诗主编 中国敦煌壁画全集07 敦煌中唐
和其他细节一样，这两尊神龙也是唐人的风格和笔法。更多用线，甚至渲染也带出线的笔法。
神龙往往飞腾扭转，在这里却静坐，寓意忠诚、守护、赐福。
画工画得更细致了。宝函细节毕现，用线准确。
颜色也变多了。神龙的蓝，不是石青或石绿，而是群青。
作为大壁画里的小细节，神龙毫不马虎，画法到位。
看到这里，我们已经站在了敦煌之美的最高处。
在古代，参观洞窟如同借烛光和火把看一场大电影。画工神乎其技，令瑞兽飞腾，观者想象力爆棚，精神升华。
垂下眼帘，敦煌何以铭记？
赞(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