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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红做到第8年，王博文卸载了手机上的视频APP，

甚至屏蔽掉很多同行的朋友圈。不然，他太焦虑。

最崩溃的时刻，他茫然坐在家里的阳台上，一坐就是一天，

脑子是空的，“再下去可能就自杀了”。

一次出门，他走在路上两眼发直，在家门口差点被一辆车撞倒。

他出身普通，儿时成绩不好，但他模仿春晚小品的才能曾被亲戚夸赞。

这类技巧并没有那么稀缺，如果没有那次意外走红，

也许他会是某一间学校里有趣的美术老师，受到学生喜爱。

网络放大了他模仿的魅力，也让他的自我认知迅速跃升。

可从《北方过年那些事》之后，他再也没有一个视频可以抵达那样的成功。

过度输出的消耗，使得这份工作成了他的负担。

粉丝觉得他变得负能量，远离了娱乐的本质，他爱讲大道理，

单调重复，很难让人开心起来，大家觉得他很快就会凉凉。

他的情绪也因外界影响而波动，自负和不自信同时混杂在他心里。

仅仅28岁，他就觉得自己落后于这个时代。

在他看来，短视频博主平均寿命3年，30岁前退休是铁的定律。

他分秒必争地赛跑，对手就是“过气”。

 
王博文1月26日发布的吐槽视频。图源受访者微博



01
焦虑的人演焦虑
鲜红色的福字，字体圆滚滚的，粉色紫色的牡丹花绽开，

这样的十字绣立在陈旧的棕色木柜上。

王博文素颜坐在镜头前，背景里的家是一种保守装潢，一种老干部的风格。

他头发有些凌乱，穿着棕白相间的宽松毛衣，

微微弓着身子，用大连话对镜头讲述缓解焦虑症的七大秘籍。

这种形式应该接近于脱口秀，王博文显得声嘶力竭，

他手势多得数不清，双手在胸前迅速挥动，甚至连续挥舞一分钟。

喊得大声时，他出氧量大，脖子上的青筋突起，

眼部肌肉也拧着劲，他的嘴努起，鼻孔张开，

脸涨得通红，双颊和刘海都在抖动。

视频接近13分钟，脚本有4658个字，

语速每分钟近360字，比新闻主播还快。

近半年，他的视频70%都超过12分钟，最长的超过23分钟。

相似的语速，同类短视频在5分钟上下，

有的仅几十秒。播放开始，王博文特意提醒，

“怕视频时间长，可二倍速观看。”那意味着语速会更快。

粉丝李菲小半年没看他的视频了，关注王博文的3年，她

看他眉飞色舞地演绎东北大妈，摇晃一头僵硬的方便面式短发，

有时套上双马尾装作害羞女生，曾觉得他剧本和演技俱佳，

现在看见王博文，有些迟疑了。

李菲30岁，从事互联网工作，每天只有晚上一两个小时属于自己。

她现在多关注新崛起的UP主，要么能借此娱乐放松，

要么为了学习。一段时间来，王博文逐渐淡出她的视线，

日常焦虑话题的文章看得多了，她不想再看一个人坐在屏幕里大谈焦虑。

关掉摄像头，王博文显出了疲态。比起几年前，

他长胖了，脸颊双侧的肉松弛，下巴也圆了一圈，一度，

他在不到两年内胖了四五十斤。

他的头发也稀疏了一些，刘海越留越长，盖住了眉毛。


上个月，王博文更新了4个视频，除了1个广告是短剧外，

剩余3个都是脱口秀类，主题是“缓解焦虑”

“年轻人该不该留在一线城市”“十大致命坏习惯”。

不用角色扮演，一天就写出本子，字数是剧情类的一半。

拍摄时稿子放一边，他自己对着摄像头录，


偶尔瞟一眼词儿。简单，省事，他形容自己“懒”。

从2020年4月开始，王博文的视频在B站上被贴上了“负能量”标签。

李菲看了一个亲戚催生育的视频后，

“觉得没意思”，看到一半就关了。

王博文叹了一口气，随着年龄增长，婚育焦虑、家庭关系等话题进入他的生活，

从前网友夸赞他搞笑，现在“不搞笑”成了他挨骂的点。

“哪有那么多高兴的事儿啊，你天天不高兴就让我高兴，

我上哪儿去高兴？”8年里，

他的服务对象从70、80后更迭到95、00后，他感到共鸣难求。

邻近春节，王博文忙忙碌碌。他接了个广告，

刚写完剧本交给客户，又赶一个关于过年的。

视频大多每周更新一期，写脚本要花费2天，

如果是一人分饰多角的短剧，本子得写一万字左右，

拍摄要两天。保持活跃度是网红保持热度的安全线，

除了视频，他几乎每天在微博发文字和图片，分享自己的生活。

 
2月5日，王博文拍摄完过年视频，发了条朋友圈。受访者供图

视频一个接一个，被流量绑架，他不敢停下来。

当上全职网红后，即使是生病、出门旅游或过年，

他都在想下一个视频写什么。去市场买菜，

他也要随时观察，有了灵感马上记下。

现在，创作对他而言更像是一个任务。

写了一天本子脑袋发胀，想到第二天要化妆拍摄，

他的心里就开始抵触，愁得睡不着觉。一拍完，

他和团队的同事都觉得庆幸，“可算这个月发满四个了。”

至于下一个拍什么，过两天再说。

那个缓解焦虑的秘籍，在发布一周后，

许多数据反馈都是一个月以来最低的。




02
头部网红的一年
三年前的一个早上，王博文出门坐进出租车，

收音机里传来自己的声音。他捏着嗓子反串两个大妈，

将烫头、泡澡、买年货等东北过年必要流程串起来，把家长里短呈现得戏谑又真实。

 
王博文反串的女性角色。受访者供图

“小伙儿，你看没看过这个视频，血逗！”司机有点兴奋。

王博文故作淡定，是吗？这什么视频？

师傅吃惊了：妈呀！你还是不是大连人了？这都没看过啊？

距离他发布这段《北方过年那些事》已经过了半个月。

这个2018年初的视频被他称为“现象级爆品”，

他宣称总播放量破7亿次。有媒体称他完成了向头部网红的华丽转身。


更多人看到了他。一周之内他的微信涨粉100万，

微博涨粉40万。微信里久未露面的朋友冒了出来，

商场里的店员坚持给他送东西。那一年，

他到云南去旅游，走在路上都被喊“王老师”。

有两个高仿号搬运他的原创视频到快手账号上，

吸引了近万粉丝，远超他自己的粉丝数量。王博文要维权，

被平台要求填写资料，打印身份证，证明他是真的，别人是假的。

他的春天到来得晚。

在这之前，papi酱爆火，“网红”成为2016年最高频的网络流行语。

那时，王博文在长春一家公司做编剧，发视频只是个业余的事。

2013年他在广州上大学，曾在人人网90秒的语音相册上，

模仿母亲和高中老师说话，视频被几大门户网站转载。

后来两个月，他发了100多个作品，小火了一把。

人人网走下坡路后，他在朋友的建议下转场微博。

毕业后他自娱自乐，断断续续更新，把语音段子转变成文字动画，

后来又发展成实拍段子、情景剧。上了一天班，

晚上回到家，他躺在出租屋的小单间里，

闷在被窝看大V视频，感慨这些人太厉害了
。
2016这一年，网红进入3.0时代，

如果说一代网红属于痞子蔡、安妮宝贝、宁财神等文字写手，

那进入2.0图文时代后，以凤姐、芙蓉姐姐、犀利哥等为代表的网红，

就是凭借雷人雷语红遍网络，他们甚至有人在媒体上开专栏。

网红的兴衰更替也变得越来越迅猛。2015年，

有人在知乎提问痞子蔡的近况，问题只获得了4个关注和2个回答。

凤姐参加了2010年的《中国达人秀》，被人砸鸡蛋。

前往美国后，她的微博和后续开通的几个自媒体账号接连被封，嘲讽声密集出现。

“姐如今也成了富婆”，papi酱的名利双收诱使了许多人入场，

包括王博文。2016年年底，他积攒了40万微博粉丝后，

辞职回到大连，全职当网红。半年后，他成立了自己的团队。

在商业界看来，微博二次崛起，扭转3年亏损，
股价涨了3倍，与抓住了短视频和网红的风口有一定关系。

受之前的启发，王博文决定走一人分饰多角的反串表演路子。

创业伊始，2017年他跑全国10地演讲、参加行业峰会35次。

繁忙和焦虑是常态，数据不好时他整夜失眠，

半夜和团队打电话沟通，好多次哭累了才睡着。

夏夏粉了王博文6年，刚开始同类型网红少，

作为微博深度用户，她会主动去看看他有没有更新。

李菲闲下来时会搜索王博文，这个名字在她的网红列表里排前三，

她还将他推荐给了亲友。

这样的粉丝在2018年迅速增多。北方过年的视频让王博文蹿红，

他获得了金秒奖最佳男主角等等类似奖项。

微博平台粉丝一年内翻了近一倍，入驻平台42家，

全网粉丝量突破1800万，在微博视频的排名始终保持在全国前50名。

 
2018年年底，王博文发在微博的奖杯照片。受访者供图

成功会带来人的眩晕感。王博文外出，看到有人看自己的视频，

他习惯拍下来发到微博上。出去吃饭，

邻桌一个男顾客举着手机专心看他的视频，

他心里暗暗呼唤对方回头。

有人说他“飘了”。2019年除夕晚，他觉得春晚没意思，

小品太尬了，连发两条微博说自己想上去表演一段“撕吧”（推让）红包。

这是他的经典桥段，搜索他的微博，有近30条提到了这个词。

视频里，基本是两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亲戚，
上演中国式客套，有时甚至在拉扯中把衣服撕坏。

微博下有两千多条评论，大多数在批评他，说他视频原本就低级，

没内涵，要取关。他怼回去，又被说像小学生一样玻璃心。

骂声像鞭子一样，他被抽打得整个年都没过好。




03
分vs秒
王博文的主战场那时仍在微博，发着时长以“分”为单位的视频。

他的粉丝张玲在一家公司的视频部门工作，在他们的经验里，

25-55s的时长在当下最受欢迎。在她看来，王博文的视频过长，

不适合生活节奏快的都市年轻人。
不断崛起的新平台正在分流王博文的粉丝，

李菲观看短视频的阵地渐渐从微博转移到了B站。

2019年末，王博文只说了两个字，“真难”。

他中断了3年以来的年终长文总结，颁奖现场的照片，

金灿灿的奖章，热搜榜上被圈出来的话题，数字颇多的排行榜和媒体长篇报道，

都从他的微博消失了。

平台间的竞争也日益激烈。新榜提到，在2019年抖音月榜Top100中，

仅有1.4%的账号上榜10次以上，多数账号在一夜风光后就归于平静甚至销声匿迹。

在B站上，2020年百大UP主名单上，也只有51位是老UP主。

一位相关企业人士认为：

“网红的生命周期一般为8个月，不过未来这样的周期会越来越短，

也许是5个月、3个月。”


22岁的张玲对王博文是粉丝转路人，重复和话题旧是重要原因。

过年“撕吧”红包的桥段，2018、2019年都用了，2021年的春节预告里还有。

王博文否认了内容重复的说法。他说，正是因为要创新，

他的创作才艰难。以往灵感奔涌时，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打开微信文件传输助手，对着话筒讲七八十条的语音，

每条近60秒。语音转文字后，再整理成有逻辑线的脚本，有时一天就能写出一个。

到2019年下半年，王博文开始依靠团队碰出灵感，

有时五六天才能写出一个脚本。眼看别的网红比他更新快，挣得多，

他更焦虑，就越写不出来，形成了一个死循环。

再提起写本子拍视频，他开始有生理上的呕吐反应，

有时愁得心绞痛，想起脚本就疼。

网红成为流水线上的工业品，到了网红3.0时代，

MCN（Multi-Channel Network，一种新的网红经济运作模式）机构大量成立，

将网红成批生产。截至2019年，中国MCN机构数量达到6500家，

是2015年的40多倍，运作90%以上的头部网红。

“好嗨哟，感觉人生已经达到了高潮”成网络流行语，

创造者“多余和毛毛姐”仅一条视频就涨粉30万。

2019年，此类剧情号席卷抖音，MCN全网批量制造“毛毛姐”。

这与王博文的风格相似，且视频大多只有几十秒。

王博文仍旧只是小团队运营，非知识型网红，
过渡的消耗、残酷的竞争让他浮躁、疲惫甚至有抑郁的表现。

直到疫情爆发，社会按下暂停键，看到别人都不更视频了，他“一下就前所未有地放松下来”。





04
杳无影踪

“过气”是悬在网红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是下落的速度有快慢之别。

2020年，“多余和毛毛姐”的流量骤降，媒体11月梳理发现，

他近30天的平均获赞数仅是红火时期的近四成，

毫不留情地称他“垮掉”“昙花一现”。papi酱休完产假回来，

在视频里尝试了说唱，却因为孩子冠夫姓遭到谩骂，


最后演变成部分网友的抵制。在她断更期间，李佳琦、李子柒风头正劲。

王博文打算干到30岁再说，他在2020年年终总结里说想转行，

聊起来又说没考虑清楚。他说自己不追星，不吃瓜，

不看热点，上一次完整看完一个综艺在2014年左右。

工作占据了他90%的生活，而视频素材来源全是日常生活。

华晨宇和张碧晨生子的事情曝光后，张玲和同事蹭着热点，

制作了两个百万级别的英语课视频。

李菲最近关注了一个B站UP主，也是多角色扮演，

角色随着潮流百变——昨天用凡尔赛语气和妈妈对话，

今天摇身一变成马保国，明天准备扮演郑爽。

聊天时，过往的光鲜激不起王博文的谈话兴致，

他尤显疲惫。被问到“最火的时候是怎么样的”，

他寥寥几句带过。焦虑、被粉丝不理解、被骂才是他的常态，

他不认为自己过气了，“只是从上升期转到了成熟期”。

2018年，他的微信公众号基本篇篇10万+，现在一两个月才有一篇。

鼎盛时期，他在全国各地参加活动，

别的网红在台上讲自己一晚上就能赚5000万，

他听得直流汗。和同行聚餐，饭桌上大家互相吹捧，“你厉害呀，你都2000万（粉丝）了”

“哎呀，我不行，我才1500万”。回忆起这些细节，

王博文现在觉得没有意义。2019年下半年至今，他再没出现在这样的场合里。

王博文也会安慰自己，坚持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

当年同一批网红基本消失得杳无影踪，包括当初令他艳羡的微博短视频大v。

有时点开那些博主主页，他发现网红们开始晒娃了。

现在，他通过各平台PC端上传视频，传完立马关页面。

他屏蔽了很多同行的朋友圈，将广告费、得奖、排行榜甚至行业动态都隔绝在外。

现实生活里，许多朋友说他这样下去要过气，

建议他做直播，他对这类建议很排斥。

张玲不理解王博文不追热点，切断与外界联系的状态。

在她看来，网红就应该迎合受众，而王博文的素材来源渠道太窄，3年可能就要凉凉。

“所有的网红有一天都会凉凉。”她轻描淡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