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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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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光原创][常武纪事]三部曲第一部《 青春期 》连载一



1

平头是张宏军的外号。

平头的父亲张长征是常武机车厂七级钳工,车钳刨样样精通,技艺精湛,算得上厂里的技术红人。每到年底,他胸佩大红花,手捧年度先进奖状的镜框,屁股后面跟着一群咋咋呼呼的锣鼓队,呼天抢地的闹着,他们先是在厂里各车间部门吹打一遍,然后再用一辆披红挂彩的货车,锣鼓喧天地把张长征送回家。但令人眼馋的远不止这些荣誉,更有一群粉蝶儿般整天围着他转的女徒弟。好几年前,张长征就以脾气坏,性子急为由,拒带男学徒。所以,每当他反剪着双手,随意晃到哪个车间门口,立马有女徒弟冲上来,甜甜地叫师傅,那情景让其他男人嫉妒得只想躲在马达的轰鸣声里,嚎啕大哭一场。

张长征的一双手,只有七根半指头:左手四根,右手三根半。少掉的两根半指头,据他自己说,是被机床咔嚓一声给切了。第一次切下来滚落在地上,他看见自己血淋淋的手指头,吓得脸色煞白。按照他当时的说法,居然被吓到毫无预兆地射精了,而且要比平时射在女人那里面,起码多出半调羹。这事旁人无从考证,至于有无科学依据,反正他说射精了,大伙就当他射了。他说,当时徒弟还把它从地上捡起来,用报纸包好,车间主任调来了运货车,把他送到医院,双手捧着切断的手指,差一点跪下来求外科医生,说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把它重新给接上去。医生鄙视了他一眼,冷冷地反问,人死了还能复活吗?他听了这话似乎很受启发与鼓舞,后面二次工伤事故,他只是嘘了几声,吩咐女徒弟,赶紧去把我工具箱里的酒瓶拿来。接过酒瓶,一挺脖子猛灌两口,然后低下头,依依不舍地望了眼血淋淋的手指头,吩咐女徒弟,赶紧扫掉它。女徒弟谨遵师命,把它当成垃圾一样扫进畚箕,倒在了车间门外的瓦砾堆上。

张长征好酒好色好吹牛,除此便无其它嗜好。他每年是局、厂工会评选出来的劳模,先进工作者和技术革新能手。回到家里,灶台上的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也是他一手包揽。只是半斤60度的常武白酒下肚,便管不住那张夜壶嘴。老话说,祸从口出。这些酒话给他厂里厂外惹了好些是非。酒醒了再找人作揖道歉,然而下次喝了酒,依然我行我素地揭人之短,炫己之长,唯有老子天下第一。

平头第一次蹲号子坐板房,就是张长征这张夜壶嘴给惹上的祸。

张长征每个礼拜要去弋桥下面的广悦面馆喝三顿酒,是雷打不动的事。酒友有厂里的师兄师弟,也有在面馆里喝酒熟悉的陌生人。厂休日的碰头酒,是定了规矩的:谁无故缺席谁请下回的客。几个人半杯下肚,便像乡下人养的草狗一样,不是互舔就是对吼,拍着大腿开始抬杠发大兴,话题的焦点最后总是落在某个女工身上。一般谈到女人这话题,大伙自觉地会把总结性发言权让给张长征。他有次酒后,夸下海口,“检验间里那些女佬们,凡是你们没睡过的,早点晚点我要把她们统统睡一遍。”一是他的壮志豪情,二是出于对七级钳工的尊敬,大伙轮流自叹弗如,从此以后,酒桌上的话题只要转到女人身上,就见他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乱溅。那天,有个叫王麻子的酒友,带来了个同学入伙,这人,当年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是红卫兵造反派里的一个头目。三两白酒下肚后,这人开始吹嘘自己在文革中的神勇表现,说他只带了两个人,端着冲锋枪冲进总工会,没费一颗子弹,俘虏了一个排的保皇派成员。又说民丰布厂是他们当年驻扎的据点,织布车间的挡车女工是排着队没日没夜地哭着闹着要陪他睡觉,给他生儿子。张长征一看这情景不对头,真他妈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发言权轻易地就被这家伙夺去了,大伙的目光都钦佩转到他的脸上去了,他一旁生着闷气喝闷酒。当又听到他嘴里讲出女人两个字,像是打了针鸡血,立马表示不服,要提枪上阵和他叫板了:“你这位朋友,听你讲了这么多女人,就想问个简单的问题,你到底睡过几个女人?”这人正吹在兴头上,被他这么一激问,感觉碰上了半路上杀出的程咬金,一时反应不过来,说:“我讲的你不信啊。”

张长征说:“别人讲什么我就信,以后出门我是不是不用带脑子了。话再反过来讲,不能因为老子开始时信了你的话,你现在可以滥用我的信任胡吹瞎吹,你给我老实交待睡过几个女人,我们比一比。”

这人瞄了眼带他入伙的同学王麻子的表情,他也是一脸的不知所措,侧头又看了眼咄咄逼人的张长征,端起酒杯,咕噜喝下一大口酒,然后拍着酒说:“老子不吹牛比,我睡过的女人可以坐一桌。”

这人的回答引来张长征一阵得意忘形似的笑声:“小朋友,没有金钢钻就别揽瓷器活,就你的一桌人,够得上吹牛皮三个字吗?”

张长征说话的间隙,往店外瞥了眼,马路上正好有几辆运送白菜的拖拉机嘣嘣地开过,便指着它,说:“老子不吹牛比,我睡过的女人可以装满两辆拖拉机。”

这人听了张长征的话,当时就懵了,眼睛直愣愣的看着同学王麻子,意思你也该站出来替老同学扎个台型。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王麻子,权衡了一下,决定当众激杠张长征,为朋友打个抱不平:“师兄你睡的女人,我以前都不好意思好说,档次太低了,你是拾进篮子里的就是菜,有好多是连我也看不上的滥污货,去锅炉间里捡煤渣的女人你也要睡,二块五分钱的麻糕或一双海绵拖鞋就能弄上床的女人你也会睡,老话讲,人日面孔狗日比,你看见女人就像发情的狗。”张长征一听这话,火的一跳三丈高,嘭嘭嘭的用他满是老茧的手掌,拍得桌上的酒瓶象不倒翁左右摇晃,噌得站了起来仿佛要宣读最高指示:“王麻子你别以为裤裆里兜了两粒卵子就什么都知道,我张长征年轻时睡的全是黄花闺女,我家小儿子张宏军就是姘头给我生的,我睡她时还是原封头。”

这话先不论真假,但像给大伙上了道特别腥的菜,苍蝇蚊子全扑了上去,嗡得一下厂里厂外、左邻右舍传开了:“张宏军是张长征姘头生的。”于是就有好事者私底下就用姘头的谐音给张宏军起了外号:平头。

张宏军第一次听见有人喊他平头,是去父亲的厂里洗澡,走在厂区路上,听见有人喊平头平头,他不以为然的继续走他的路,后来那几个人赶上来,围着他嬉皮笑脸的喊平头平头,他才明白自己在父亲厂里有了个外号,他不知道这个外号的涵义,后来有人喊他平头,便稀里糊涂地答应了。曾经一度以为自己理的板刷头,别人才给他起了这么个妥切的外号,觉得平头这外号听起来蛮响亮的,比起那些用动物名称起的外号,好听又顺耳,况且,一个人一旦有了个外号,是件很时尚并且说明有了某种资本的事。反正觉得比连名带姓地喊他张宏军,听着舒服。直到有天下午,他去尚书街的常青浴室洗澡,坐在浴室看自行车的酒鬼毛大,也贼忒兮兮地喊他平头平头,他觉得好奇怪,便问:“你怎么也知道我的外号。”

酒鬼毛大鼓着双红眼睛,满嘴酒气,开口就是要吵架的样子,说:“我为什么不能知道你的外号,你算老几,别人背后都叫你平头,你以为我当面就不敢当面叫你平头,你们这些小赤佬,我现在还能嫩翘翘得掼你三跤不同样。”

遭了一顿酒鬼毛大莫名其妙的抢白,平头一头雾水,掏出烟壳,发了根烟给他,毕恭毕敬地给他点着,说:“我又不是跟你来吵架的,只是随便问问,你不肯讲就算了,我进去洗澡了。”

酒鬼毛大美美地抽了一口,嘴撅起得象鸡屁股,吐出一连串烟卷,然后定定心心地说:“你们这些小赤佬啊,以后想吃社会饭要记住一点,没人在乎你问的有没有道理,而在乎你问话时的态度,讲不讲规矩。刚才你老三老四的有什么权利问我,老子心软时可以上你家门当佣人,心硬时现在就可以把你当敌人杀了。就你现在的诚恳,我告诉你吧,这半条街的人都知道你是姘头生的。”

整整一个下午,平头板着脸躺在浴铺上,一声不吭。外号实际上给他带来了双重侮辱,母亲的,还有他的。那些嬉皮笑脸喊他平头的人的嘴脸,此时就像宣传画里的地富反坏右,在他眼前猥琐地晃来晃去。喊平头,就是辱骂。平头咬牙切齿的对自己说:“谁他妈再别有用心的喊我平头,老子一定要让他付出血的代价。”没过一会,尚书东街的几个人,许成、陆建强、秤砣、常客和李爱国都到浴室里汇合了。许成先察觉出平头闷闷不乐的心情,便问:“看你死气沉沉的,不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吧。”

平头把脸快憋成蕃茄色了,才崩出一句:“这些大人太他妈欺负人了。”

“欺负!那就去砍呀,嘴上骂两句有什么意思,如果事情都能用嘴搞惦,手脚有个屁用,身上带的家伙又不是烧火棍。要出口气趁人都在,穿穿衣服起来去找他们。”许成说。

“走啊,我们裹在一起就是为了不能受外人欺负,管他大人小孩,先去会会他们。”秤砣说完,抽出身上的匕首,“都带家伙了吧,报仇要趁早,先下手为强。”他见几个人都点了头,意思身上带了家伙,拍了下平头肩膀,命令式的口吻,“快点穿衣服!”

平头还是坐在浴铺上,没动。“等我找准了人,通知你们。”

常客一旁插了句嘴:“你快点去把人找出来,管他什么大人,我们让步了,会被他们看成是胆小,为了证明我们是不可欺负,就要这些鄙视我们的人,尝尝血淋淋的教训。”

几个十七,八岁的青少年盘腿坐在浴铺上,叽里呱啦的把义恨情仇一直讨论到了浴室熄灯打烊,服务员多次催促下,才走出浴室。建强请大家去了青果巷口的三鲜馄饨店,每人吃了碗荒面,然后咿咿呀呀地哼着小调,各自回家。

平头自此之后,再也不去父亲厂里洗澡,看父亲的眼光里,多了种莫名的愤怒。父亲差使平头去买酒打酱油做家务事,总要强调两三遍,否则平头听到了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当没听见一样置若罔闻,即便应答一声,也是犟声犟气,充满了挑衅的意味,像是在激怒对手,就等着他火冒三丈,怒吼吼地出手和他较量一番,即使打趴在地,也算是给憋在心里的怨恨,出了口气。

没隔几天,平头一个人又去了常青浴室,刚刚脱掉衣裤,正打算半躺在浴铺上,抽根提神烟。听见从后面一排的浴铺,传来平头平头的喊叫声,他顿时怒火中烧,扭头寻找声音传出的准确方位,便看见经常来找父亲喝酒的王麻子,正朝他一脸贼笑,故意嗓门提了八丈高:“平头,洗完澡就回去和你老子讲一声,晚上我请他广悦面馆喝酒。”

平头没有应答,从浴铺上一跃而下,赤条条地站在他面前,板着脸问:“你乱喊什么,我没名字啊。”

王麻子不识相:“有啊,平头不是你的名字吗。”

平头挪近了半步:“你们这些大人调戏我这个小辈,是不是觉得很好玩。”

王麻子手往外一挥,说:“我调戏你干吗,要调戏也只会调戏你妈哇。”

平头一声不吭的扭头走到自己的铺位前,把刚脱掉的衣服裤子重新一件件的穿到身上,心里想,老子马上就要你们这些大人们晓得,不把我当回事,不是,是把我不当人不当回事的后果是什么。他出了浴室往右拐,走上十来步,来到浴室后门口的小煤场。他们几个人平时来泡澡堂,身上揣着的铁家伙,习惯用报纸裹上后,先插进煤堆里藏起来,洗好澡后再来取。因为有趟他们带着铁家伙去浴室,脱衣服时露出了家伙,不料对面两个赤条条的人是南街派出所的户籍警,因为大家经常赤条条的在澡堂子里见面,放了他们一马。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带着铁家伙去澡堂子了。平头抽出煤堆里的一根六十公分长的铜尺,这根铜尺还是以前去父亲厂里洗澡时,从仓库里的磅秤上拆卸下来,偷偷带回家,已经插在皮带里一个多月,今天终于等来给它开洋荤的日子。

平头把铜尺塞进左手衣袖管,手插进宽大的军裤口袋,不急不缓地又晃荡进了浴室。下午的浴室大厅里,看上去空空荡荡,八月份的闷热天气,除了一些习惯水包皮的老浴客,人们已经开始在家里的木浴盆里洗澡。躺在浴铺上的浴客,有的看报纸,有的头歪在一边,磨牙打呼噜,没人在意满脸怒气的平头,再一次晃到了王麻子的面前。他没有立马仇人相见似的抽出铜尺,一顿乱劈乱砍,似乎还想给王麻子将功补过的机会。平头压低了还没完全发育成熟的声音,问:“你再喊一遍我的名字呐。”

躺着的王麻子腾地一下子坐了起来,看着眼前这张坏坏地笑着的脸,感觉有些不妙,但还是摆出大人的尊严,声厉内荏的吼了句:“你个小赤佬不得了了,老子就是喊你平头平头怎么样。”

平头脸上笑容倏忽消失了,咬牙切齿地回了句:“你有种。”便转过身去,王麻子以为平头转身是要走的意思,刚想张嘴再喊上几句过过瘾,平头陡地又转过身体,右手多出一根亮铮铮的铜尺。

王麻子看了一惊,心虚的叫了句:“平头你想做嗲!”双手本能的交叉举过头顶,做出架挡的招式。他没想到的是平头手里的铜尺,先是来了个横扫,啪得一声打在了王麻子的面门上,他的两只手赶紧调防,缩下来捂住受伤的嘴巴,鲜红的血泉水般汩汩地往外冒,一条蓝白相间的浴巾上瞬间落下“红梅花”。平头收回铜尺,换了种竖劈的招式,对着没有了任何遮挡的脑袋瓜子,啪啪啪的连劈了三下,打懵了的王麻子这时才反应过来,逃为上策!他顾不上扯条浴巾遮蔽身体,只双手抱头,赤条精光地往浴室大门方向拼命冲去。他心急火燎地推开浴室的弹簧门,一看不对,赶紧退回浴室,撤出一只手捂住裆部,撩开售筹处对面的门帘,猫腰就往里面钻。头上挨了好几尺,完全打乱了方寸,他意识到门帘后面是浴室女子部,还是不顾脸面地窜进了更衣大厅。两个中年妇女正好站在吊扇下面,擦试着身上的水珠,突然看见闯进了个光屁股男人,满脸是血,吓得魂不附体,惊叫着又跳进浴池里,把赤裸的身体藏进了漂浮着肥皂沫的水里。

平头拎着铜尺追到了马路上,左右前后扫视了一遍,也没见着王麻子的身影,把铜尺塞回袖管,好象一口气终于潜泳到了对岸,长长地舒了口气。抬头望了眼天空,绮丽的夕阳缓缓地向西飘移,夕光下的尚书街上车水马龙,路人行色匆匆,他们刚下班或是急着回家烧晚饭,一连串滴铃铃的自行车铃声,似乎在催促着平头快拿定主意,下一步去那里,回家还是去电影院看场老电影,平静一下心情。

平头最终选择去了常客家,他就住在马路对面东弄的弄堂底里。常客捧着饭碗在弄堂里,专注地指点别人打弹子,平头拍了下他肩膀,才发觉有人找,嘻哈哈的说:“这个时间来找我,肯定是请我去吃锅贴吧。”

“你脸皮真厚。”

“脸皮厚厚,肚皮饱饱,合算的呀。不然来找我有什么事。”

“找个地方去抽几支香烟。”

“我现在家里全是人,爬到阁楼上去抽烟要热昏头的,要么公园里去抽。”

从常客家的后门出去,穿过马路就进了双桂坊,走上百来步,左拐就到了人民公园。

两个人坐在假山石上,一根接一根的抽到烟壳瘪了,平头提出再去公园门口的副食品店里,买一包接着抽,被常客阻止了:“再抽下去要烟醉了,你是不是有心事。”

“没有。”平头矢口否认,又问:“关在煤场号房里的日子难熬的吧,绞条凶不凶。”

他问的绞条,就是号房里的老号头欺负关进去的新号友。尚书东街的几个人中,目前为止,还只有常客被老警抓到煤场上蹲过号房。

“别人凶,如果你示弱了,就只能等着被人看你笑话。”

“你是说号房里谁凶就和谁干,这不是明吃亏的事吗?”

“你还没和他干一场,怎么知道就吃亏了。进了号房,你反击也是一顿打,不反击也是一顿打,但以后的待遇就不一样啦。”

“你进去反击了吗?”

“当然反击了,我和下街的王一粮戴着一副友谊铐送进小东门煤场,在路上就商量好,进了号房,谁先动手打我们,不管多少人,我们就盯着先动手的人,往死里打。”

“结果呐?”

“几个动手的人都被老警麻绳串背带,在操场上挂了半夜,冻得我第二天就感冒发热了。”常客忽然感到奇怪,“你肯定有事,不然不会问这种问题。”

“没事随便问问的。”

“讲不讲是你的事,反正我关心过你了。”

“我家里的事,讲给你听了也没用。”平头脑子里在盘算王麻子是会去父亲那里告状,还是去派出所报案,就此罢休是不可能的事。他想来想去,躲在外面不回家也躲不过十五,不如先让常客去家里探个虚实,再作最后决定。

两个人鬼鬼祟祟的绕了个圈子,窜了几条弄堂,才到尚书东街,平头躲到家门对面的梧桐树后面,观察常客去敲门后出现的情况,来判断王麻子到底是选择了告状,还是报案。

出来开门的是平头的大姐张宏妹,看见敲门的是常客,说:“我还以为是我爸回来了。”

常客说:“平头回来了吗。”

张宏妹说:“没呐,不知去那里玩了,晚饭都没回来吃。”常客试探性的问了句:“不会出什么事吧,有人上门来找他了吗?”张宏妹没好气地说了句:“上门送钞票给他用还是按排工作去上班啊。”然后嘭得一声,把门关上了。

平头当晚就回家睡了,第二天也没人找上门,但在他意识里,这事早晚会有人来找他算账的。

王麻子的二弟王大兵也算是茅山帮成员。所谓茅山帮,就是当年下乡插队在茅山,如今返城后拉帮结伙,到处寻衅滋事的知青,有些人返城后,托人找门路进厂上班,剩下没门路,找不到工作,只能在家在外靠抽伸手烟混日子。茅山派知青,整天到处游混,惹事招事,把社会冶安搅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王大兵知道亲哥被尚书街上一个叫平头的小痞漏,敲断了二颗门牙,头上还缝了十几针,立马叫来一个手下,传口信给平头:“公了,让老警来解决这事,蹲了号子出来,还是见你一次扁一次。私了,十元钱医药费,两条当月的大前包香烟,南大街上的大庆饭店里摆上两桌,当众赔礼道歉,限二天之内答复。”

王大兵提出的任何一条要求,都把平头钉在板子上。平头当天傍晚,召集东街的几个人去西街的轮船码头候船室,把王大兵的口信及前因后果,向大家摊了底牌。没等平头话说完,秤砣火爆爆的跳了出来:“吃歪他的嘴的,要么买点猪粪给他吃吃,我们现在就去捅他狗日的,看他还要不要叫你摆酒席。”

“你瞎激动什么,这事要看平头的态度,如果你准备和他公了,准备去蹲号房,我们就主动出击,趁约他出来讨价还价的讲和机会,你答应只赔医药费,这样肯定谈不拢,我们就找借口当场翻脸,先打他个措手不及,把以后的事先拽在手里,如果你不想去蹲号房,准备私了,那你看着办吧。”许成神色冷静的说。

平头想都没想,说:“老子私了个屁啊,有钱我们自己没嘴大吃大喝。出来玩那有怕蹲号房这回事,就按许成说的去做,谈不拢当场就把这比养的捅了。”

“那你和他约时间地点,到了那时,常客会胡说八道,就你们两人去和他们谈判,其他人不能让他看见,因为他一看去的人多,肯定会提高警惕,我再从外面调些人,事先埋伏在周围,常客负责发信号,比如你挥手,我们就出击,打他个落花流水。”许成说。

“好,一言为定!”

平头随后按王大兵手下留下的地址,装出一本正经,说:“我想了一夜,决定私了,但你们提出的条件我不能全部答应,菜场上去买棵青莱都可以讨价还价,你说对吧。”

手下说:“讨价还价的事我作不主,你直接找我师傅去谈好了。”

平头说:“我又没让你作主,叫你带个口信,说地点时间由你师傅定,我要跟他谈判讲和。”

第二天,平头睡到中午才起床,端了只搪瓷杯,蹲在家门口的街沿石前,低着头刷牙,手下骑了辆自行车,一个急刹车,停在平头面前,说:“师傅说了,今天晚上九点钟,篦箕巷口的新桥茶馆门口见,记住,带上烟和钱,否则后果自负。”

满嘴牙膏沫的平头,不住的点头:“是九点钟吗?肯定到。”

下午,平头挨门逐户的把东街帮五个人全约到了东弄里的常客家,表情不苟一笑,像是在期终考试,他把王大兵的口信传达了一遍后,又补充了一句:“反正我肯定是要去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秤砣粗中有细,听出了平头的话外音:“你说这话的意思,好象我们打退堂鼓了,在座的六个人谁不去请出去,不要窃听军事机密。”

陆建强说:“就是哇,怎么讲话突然阴阳怪气,你对我们几个人还不放心吗。”

许成的口气俨然是这场约战,准确的说是偷袭的指挥官,“事情还没做,自己人倒先嚼起舌头了,有意思吗。”他接着先把目前的形势与任务,有利与不利的因素,仔细分析了一遍,至于这场偷袭将会带来的后果,他学着电影里国民党将军的讲话:“我们这次是为荣誉而战,不成功,便成仁,只能死在战场,不能苟活在后方。其他事不必想那么多,喝水也会噎死人。有些事只能干了再说,要等全弄明白,机会没了,连勇气也没了,这次约战,是我们东街人首次在社会上集体登台亮相,要学习刘胡兰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的精神。”

常客插了句嘴:“一定要做到有备无患,因为胜了,社会上就有我们的立足之地,败了连屁都不是。”

平头一旁安静的听着他们的讨论,表情渐渐的放松,他一开始说的话里其实包含另一层意思:“反正是我的事,弄死弄活也就我一条命,不想连累大家。”

接下来讨论人员按排与武器配置问题。陆建强见秤砣又拔出他的匕首,比划来比划去,讥笑道:“约战开扁又不是暗拖伏击,你带短家伙是去给人刮胡子啊,晚上我们一律带长家伙去。”

李爱国说:“我家里有两把工兵铲。”

常客说:“正好留一把给我用。”

秤砣说:“你和平头的任务是借谈判,给我们制造偷袭机会,身上插着长家伙不是露馅啦,工兵铲留给我用,匕首给你。”

陆建强说:“我家有根一米多长的铁撬棒。”

许成说:“我马上去趟大庙弄,把周一波那档人也调过来参战。记住,晚上八点前在新桥路口集合,我们不要一哄而去,这样会引人注意,要悄悄的进村,放枪的不要。”

常客最后模仿播音员的口气,来了段补充发言:“有伟人教导我们,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同志们,冲锋的时刻终于来到,为了我们的荣誉和最终的胜利,冲啊,嘀嘀了嗒嘀,嘀嘀嗒,冲啊。”

许成先走了,他骑车大庙弄为晚上的偷袭调人马去了,剩下五个兴奋不已的人,不知如何作好。常客建议说先各回各家睡个觉,蓄精养锐,晚上可以精力充沛的投入战斗。李爱国说,不如去看场电影。陆建强反对,暴风雨就要来了,觉也睡不着,电影也看不进去,还是去轮船码头游泳,顺便察看新桥周围一带的地形,选择好埋伏出击的地点。

大家心知肚明,他目的是想游泳,到新桥顶上去跳水,跳他的鹞式入水姿势出风头,但他找的借口又在理上,所以一致同意了。

新桥本就是个好玩的地方。

尚书街往西走,途经轮船码头与表场,一直走到头,过座平桥往左转个弯,看见条铺着黄麻石的路,抬眼就看见新桥。新桥是座石拱桥,近十米高,曹雪芹写的《红楼梦》里,讲贾宝玉出家前与父亲贾政最后一别,就选在了新桥桥顶,所以它很出名。夏秋两季,东街人喜欢结伙成群去大运河里游泳,总是从明城墙脚下的轮船码头那里下水,然后吊上运人运货的轮船和运猪运西瓜的机帆船,逆水而上三百米,就到了新桥桥脚下,然后松手爬上岸,成群结伙的排队爬上桥顶玩跳水,东街人除了常客只会一种跳水姿势:冰棒式。就是手捏鼻孔,眼一闭,身体直冲冲的象根棒子往下坠,所有跳水姿势中这是最没有技术难度而只需要胆量的姿势。其他人站在桥顶上,转转胳臂,来个收腹,都能跳出个俯冲式,鹞式之类的花样,博得一群闲着没事的围观者的起哄声。

新桥桥脚下有个茶馆,听酒鬼毛大讲,解放前后那几年,他便混迹茶馆这一片,常去茶馆剥剥瓜子喝喝茶,发发大兴听听常州滩簧。但东街人最感兴趣是听他吹嘘,茶馆里那些胸前挂着竹蔑编的桃篮,篮子里放着篦箕和木梳,香烟和瓜子,媚眼飞来飞去的暗娼。酒鬼毛大说这些女人大都是大光明路的百乐门舞厅的陪舞女郎,人老珠黄不值钱,过气了就来茶馆里卖些玩意,赚个零花钱贴补生活。

但是,酒鬼毛大突然加重语气:“你想睡她们只要花上两包香烟钱,她们就会带你到歇在新桥码头旁的船上去,拉上一绊。你们懂拉绊是什么意思吗?”他说着用三个手指比划做了个动作,秤砣首先看明白了。常客问:“那你说的暗娼是不是老电影里那种花钱就可以日的妓女。”

这几个早熟,叛逆的少年,还是第一次有人亲口对他们讲暗娼,妓女的事情,个个兴奋得露出馋涎欲滴的榨相。

酒鬼毛大会像公园里的说书佬一样做噱头,卖关节:“你们这几个人谁被女人睡过的请举手。”

支支吾吾了一番,许成与秤砣怕难为情似的举了个手,秤砣后来见常客也举起了手,又把手悄悄的缩了回去后,问:“毛大,妓女与现在的女人,日起来会有什么不同吗?”

常客强调了一句:“你讲话别颠三倒四,什么叫被女人睡过,是我们睡女人好么。”

“你懂个屁,你第一次睡的如果不是原封的处女,这辈子只能讲被女人睡了,你老实告待,你睡的第一个女人是原封头吗!”

常客脑子里闪过了朱素霞的形象,他结结巴巴的刚想为自己作番辩解,酒鬼毛大张开双手,做了个赶鸭子的动作,“去去去,你们这些卵毛还没长全的小赤佬,不要跟老子搞七捻三,吹牛皮啦,我吃的盐比你们吃的饭还多。妈的,你们听老子讲故事是假,混老子的香烟抽是真,就算老子倒霉把你们这群小赤佬当人看,去去去,都给我滚!”

后来,常客从父亲那儿偷了几根好烟,特意去送给酒鬼毛大,换那些也不知真假的他和妓女暗娼之间发生的故事。

茶馆的大门正对着篦箕巷,旧称“花市街”。这条巷子更出名,那时在学校里上历史课,记得历史老师带着学生来参观时说,乾隆皇帝下江南巡视,途经常州,有两次就是从蓖箕巷的大码头登岸进城的,但现在的大码头只剩几阶石头台阶,花市街看上去倒象是乡下人住的平房了。

东街人摩拳擦掌的巷头巷尾,来回巡视了几遍,最终是秤砣找到了隐蔽性强,又便于观察出击的地方,茶馆斜对面的一家茶叶店仓库,仓库正好有扇窗户,斜对着茶馆。但有个问题,晚上人怎么进去。

秤钩说:“茶叶店和茶馆,吃晚饭前肯定打烊,我们吃了晚饭来,先把挂锁撬了,不就可以躲进去了。”

常客忧心忡忡的问:“万一谈判地点改在桥顶上呐。”

平头说:“全听他们的啊,我们到了就坐荼馆门口等,妈的,老子现在觉得谈判已经给他们面子了,火起来谈都不想谈,见面就亮家伙直接开扁。”

李爱国一旁和调,“本来就要做些让自己都害怕的事,这样才能刺激出前所未有的勇气。管他茅山帮王大兵,砍就要砍有名气的人,砍了他们,我们也有名气了。”

陆建强说:“这个当然啦,三国演义里谁讲的,好些人的失败就是患得患失,开头做事不狠,最终被别人狠了,做了价下囚。”

常客说:“是刘备讲的,做人做事要心狠手辣脸皮厚。”

秤砣说:“是董卓讲的。”

李爱国又说:“是水浒里的豹子头林冲讲的。”

几个人吵吵嚷嚷走到新桥码头,脱下衣服,还有别在身上的铁家伙,一起抱到了靠岸的货船上,陆建强故意恶声恶气的吼了声:“船老大呐,这些东西暂时寄存这里啊。”船老大看着这几个十七,八岁的青少年,眼里流露着迷惑与恐慌,这些人身上带着刀棍出来干吗的?他连声也不敢出,只顾着点头。

五个人站上桥顶石栏,一起高喊着:“乌拉,乌拉。”扑通扑通的跳进大运河。

晚上八点,平头第一个到了新桥路口。随后看见,许成带着周一波等五、六个人来了,平头把下午选的地方和想法告诉了许成。许成察看了周围地形,也说是最佳位置。然后拔出别在皮带里的太平斧,砸了两下,大门上的挂锁掉在地上了。

平头认得这把太平斧,它是专门用来砍缆绳之类东西的,那天他们爬上轮船顶上去跳水,无意中发现驾驶舱里的太平斧,于是趁船员不备,平头怀抱着它一个箭步跳进运河,藏到河底里。晚上几个人根据白天记住的大概位置,潜水下去把它打捞上来后,被许成带回了家,今天终于派上用场了。

常客和李爱国经过史家弄口,碰上大毛、徐憨大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弄堂口晃来荡去旋狗屎一样。看见常客快步迎了上来,说:“给我两支香烟,妈的,一个晚上没弄到烟抽。”常客二话没说,给了他两支。大毛又问东问西的套起近乎,常客窥出他的心思,为了摆脱他的纠缠,又给了两支,抬腿刚想跑路,住在史家弄东侧76号大院里的陆建强,扛着根铁橇棒,从门洞里窜了出来,喊住常客:“我们一起走。”大毛一看这架势,又凑上前来:“我们虽然住史家弄,但也算得上半个东街人,你们有玩也从来不叫我。”陆建强说:“玩个屁啊,我们去约战开扁,你去吗。”大毛说:“你们带我肯定去。”陆建强说:“身上带家伙了吗?”徐憨大插嘴道:“我身上带了根槽钢。”大毛眼珠子往上一翻:“等我一分钟。”转身跑回巷子里,从停在别人家门口的拖垃圾板车里,拖出一把两米多长的铁铲:“这个可以了吧。”

人全到齐了,都是一副斗志昂扬,蓄势待发的样子。许成数了下人数,一共十二个人,“我们各就各位了,平头和常客去茶馆门口,我们进仓库,常客记住,看见你的手伸过头顶,我们就出击,只能进,不能退,打蛇不死就要被蛇咬的。”

许成明白,面对社会,千万不要相信失败是成功之母。一次失败,可能就导致一辈子没机会出线唱大戏,况且,这是东街人第一次团结一起,挑战实力与名气远胜于东街的茅山帮成员,只有一次性打它个服服帖帖,打他个怕,否则的话,以后难有出头之日。

现在心里最害怕的是常客,点烟时牙齿在打战,不时瞄上一眼茶馆门口亮晃晃的路灯,他意识到这谈判任务所处的险境,脑子里浮现出这样的场景:他和平头被十几号人围在中间,就是许成率领人马冲杀过来,一时也难以将他们救出重围,王大兵肯定把怒气全出在他俩身上,怎么办!他插在军裤袋里,紧握住匕首的手,早已是汗涔涔的了。怎么办!总不能当逃兵,冲不出去就拼个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破,总不能束手待毙。

他们两个坐在茶馆门口的石墩子上,路灯光下看上去像是地下交通员,焦躁的左看右顾,猜想王大兵他们是从右边的路口,还是左边的桥顶上下来。

“他们来了。”平头用肘捅了下常客。

顺着平头的眼光,他看见桥顶上有群人影晃动,拾级而下。常客忽然想起以前每次去桥顶上跳水,喜欢一步一步的数台级,经常会出现这次数的和上次数的结果不一样,有时是四十三级,有时会数到四十七级,他纳闷为什么会出现不同的数字。所以,这群人影一级一级的走下来,他看着人影往下移动,下意识的默数起新桥台级的阶数。数到三十六阶台阶,王大兵带着他的手下已经把他俩围在中间。一眼望去,他们的手,有的插在裤袋里,有的插在胸前的衬衫里层,身上都揣着铁家伙,是有备而来。默数了他们的人数,只有十一人。双方人数差不多,只是年纪,块头上王大兵他们占明显优势。

狭路相逢不是拼的块头大力气大,拼的是魄力与勇气,所以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常客为自己打气,镇定!不要一慌露出马脚。

就来了你们两个人。王大兵仔细观察了四周环境,黄麻石的弄堂空空荡荡,篦箕巷的那一头,有几个人围着一张小桌子,不知是在打牌还是喝酒乘风凉,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传到这一头,象是灵堂里传出一阵阵呜咽抽泣声,听得汗毛竖了起来。

王大兵狐疑的目光盯着常客。

“谈判又不是请客吃饭,两个人还不够吗?要象你们啊,国共谈判的人也没有你们多。”常客随口胡诌一句后,心里发毛的感觉顿时烟消云散,他进入了谈判角色。

“哪个是平头?”

“我。”平头装出怯怯的样子,应了一声。

“那他是谁啊,轮得到他插嘴吗?”王大兵是有恃无恐,也感觉到十几个人围着两个比他矮半个头的小赤佬,卸台型的,手往外一甩,“你们不要全站在这里招人眼目,找个地方坐坐,抽抽烟。”

常客的激杠立马见了效果,见王大兵中了他的计,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我是他亲戚,陪他来谈判的。他来跟我借钱,可我实在凑不出这么多钱,要不等我下个月发工资,想办法凑给你。”常客没话找话的拖时间,心里巴望着王大兵的手下,离的越远越好。

“现在身上有多少钱?”

“勉强凑个医药费的钱,所以先跟你道个歉。”

“你们是不是以为靠说道歉也可以混吃社会饭了,给你看看我身上的刀疤,我是靠它出来吃社会饭的。”王大兵不无炫耀的卷起袖子,妄图先用刀疤唬住眼前两个小赤佬。

借着亮晃晃的路灯光,约有一虎口长,形如蚯蚓的刀疤映入眼帘,“唷喂,这么长的刀疤,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很疼吧。”常客伸出手指,沿着刀疤摸了个来回后,故意发出夸张的钦佩声。

“反正我没这么多钱,公了私了你看着办。”平头顶了一句。

“妈的,没钱倒成了理由,你们出来混不知道汤没盐不如水,人没钱不如鬼,你这个鬼再说没钱,信不信这辈子不让你们在社会上发育。”

常客不时用余光,瞥视着王大兵的手下,他们很明显的轻视平头与常客,放松了警惕。有的人正往桥顶上走,有的人己经趴在桥栏上看河上风景,站在王大兵身后的两个人,听他们谈了一大套话,只听到没钱,也显得不耐烦,一直插在裤袋里握着铁家伙的手,也拿了出来,夹着香烟,靠在茶馆的大门上,叽叽咕咕地闲聊。

常客想,再拖延上五分钟后,就可以发信号,叫许成他们出击。他担心的是平头按捺不住性子,还没等到最佳时机,就先激杠动手。

常客悄悄拉了下平头衣袖,暗示他憋住气,不能操之过急。随后掏出香烟,先发了根给王大兵,给他点上,现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平头不上班那来这么钱呐,这医药费还是从大人皮夹子里偷来的。你不能逼人逼得不讲道理啊,现在让我们去偷去抢给你,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啊。”

“道理我比你懂的多,但我就他妈不喜欢和你们讲。你这小狗日的把我哥牙齿打掉了,现在屎到屁眼,却来跟我叽吧罗嗦的讲道理了。”

“你不要大欺小一直骂人,谈判不就是要讲理吗!”常客听到屎到屁眼,可能条件反射,突然双手捂住肚子,“哎哟,怎么肚子突然疼了,估计是下午游水受凉了。”平头环顾四周,指了指身后的码头,说,“就拉到河里。”

常客说:“身上有草纸吗?”

平头说:“谁身上带草纸,拉完了就用河水洗洗吧。”

王大兵怀疑地看着常客,警告他:“你他妈不要给我玩花样,最后倒霉吃苦头的是你们。”

常客一边解皮带,一边往码头方向跑,嘴里说着:“你看我们两个人,把你的胆借来用,也不敢造反啊。”

“我量你们也不敢。”王大兵轻视地说。

茶叶店仓库里的许成这伙人,乌漆抹黑里又是蚊子盯,又有虫子身上乱爬,怕弄出声响,还不好乱拍乱抓,早己不耐烦了。要不是许成的劝阻,早就挥舞着铁家伙冲杀过去了。周一波却是意外的冷静,趴在窗洞后,认真观察着平头他们的一举一动,同时部署出击的方案,按他的意见,手上拿长家伙的应该冲在最前面,顶住桥上的人,不让上面的人冲下来增援。其余的人围上去,先把桥下的三个人砍趴,然后合力对付桥顶上的人。

大毛说:“我手上家伙最长了,我打头阵。”

周一波说:“你那不叫打,叫顶住。砍人的事由我们负责。”

几个人正商量着,刚踩上木箱子,往窗外观望的秤砣,突然指着窗外说:“不对,出事了,常客捂着肚子往河滩上跑了。”

许成踮起脚尖,往窗外望了眼,说:“别等他发信号了,出击。”

陆建强这时已悄悄的把两扇门打开,举起撬棒,象夜猫子首当其冲,唆的窜了出去,嘴里吼叫着:“冲啊,劈了这帮老绅势。”紧跟后面的人象冲出栅栏的野马,手里舞着长短不一的铁家伙,个个嘴里哇啦哇啦的怪叫着,冲了上去。

茶叶店仓库与新桥茶馆仅隔着一条不到五米宽的黄麻石弄堂,全部距离算起来超不过十米。王大兵当时又是背对茶叶店仓库,忽然听见后面涌来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先是一愣,本能的拔出身上的日本马刀,转身去看个究竟。平头趁这间隙下手了,他迅速抽出插在背后的瓦刀,对着王大兵的脑袋狠狠的砍了下去,这一记震得自己虎口发麻,瓦刀差点从手里滑落。王大兵喔哟大喊一声,才拔出的日本马刀哐啷掉在了地上,当时就懵了,不知是捡日本马刀作顽隅抵抗,还是保护脑袋,他俯下身,正想捡地上的马刀,许成手上的太平斧直愣愣的劈在他的后背上,紧接着又是一下,他往前一个踉跄,趴在了茶馆门口,同时发出杀猪般的嘶嚎。

王大兵身后的两个人反应更迟钝,看见秤砣他们手上的工兵铲,照面劈来,握在手里的槽钢,一时无从选择,是顶上前作抵挡,保护像死猪一样躺在地上的王大兵,还是往桥顶上方向逃路。犹豫不决的瞬息,秤砣、李爱国手上的家伙,已顶到他们的胸前,李爱国用命令口气说:“扔下家伙,坐地上。”他们见大势已去,老老实实的扔下手上的家伙,一屁股坐到了石台阶上,另一个人佯装俯身扔家伙的瞬间,突然往前窜了几步,一脚跨过桥栏,秤砣急溜溜的赶上前,对着他的后背劈了下去,但为时已晚,他身体往前一冲,扑通一声跳进了黑沉沉的运河。他只得把气出在另一个双手抱头,坐在台阶上的人,一顿乱劈,打的他直喊救命。

陆建强、大毛他们和桥顶上的人一直处于相恃状态,桥上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贸然的往下冲。桥下的人也不往上顶,各自手握着家伙,虎视眈眈的盯着对方。桥上的人看着同伙不是砍趴在地喊救命,就是跳河逃跑,败局已定,也没了斗志,脚步悄悄的往后挪移,准备撤退。陆建强他们也不顶上去,站在原地不动,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渐渐的从桥顶上消失。

蹲在码头上拉稀的常客,一听见喊杀声,叫了声:“不好。”赶紧用手撩起河水,抹了几下屁股,直起身体,听见有人跳河发出的声响,吓了他一跳,扣上皮带,握着匕首,往茶馆方向猛跑,快到门口时被许成拦下,“战斗结束了你才出现,幸亏没等你发信号,不然还躲在仓库里被蚊子咬。”常客说:“我他妈也不知怎么搞的突然拉肚子,再慢一步全要拉到裤裆里。”他又指了下蜷身躺在地上的人:“这不是王大兵吗?”然后走到他跟前,蹲下去,用匕首敲着他的脸颊,“爬起来呀,我想跟你谈判。”连说几遍,王大兵不接他的话头,只顾唉唉哟哟的哼叫,许成拍了下他,说:“你就只会事后出风头,撤吧。”然后踢了王大兵一脚:“你听好,我们是尚书东街的,社会上有的是你可以欺负的小赤佬,你偏偏欺负上我们,活该你倒霉,记住,今天不弄残你,放你一马,并不意味着怕你反扑,随时欢迎你来下战书。”

常客一路上叫嚷着:“今天的大获全胜,还不是我冒着生命危险,斗智斗勇,才打开胜利的局面。”

走到平桥上,周一波说他们回大庙弄了。剩下尚书街的人,按捺不住初战告捷的喜悦,一路唱唱跳跳,打打闹闹的到了史家弄巷口,陆建强说:“回家还早,我们上厕所顶,向阳院里再去抽几根烟,庆贺庆贺。”他习惯把史家弄口的公共厕所顶上的空地,称为向阳院。

李爱国说:“太晚了,回家要被大人骂了。”

平头说:“有家归家,无家归庙喽。”

许成的破嗓子,随手瞎起了个山歌调:“老爷生长尚书街。”其他人跟着乱唱一气:“不怕官司不怕天。昨晚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片天。”这词是《水浒》里船火儿张横说的词,东街人都会背这首词。

唱完了散伙,各自象贼一样悄悄钻进自家的门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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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觉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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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玲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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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家归家,无家归庙喽!

这句最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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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洛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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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乘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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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是发到化龙巷,别人打死都想不到是黄网转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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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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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家蛋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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