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案子和以前比,真是毫无智商。”
2016年元旦的刑警队春节茶话会,中队长开玩笑说现在的凶手“不行了”,一年下来,队里也没留下什么值得分析的案例。
那时我还是个新警察,和同事们坐在大会议桌前磕瓜子剥橘子,边吃边听。有人问教导员孙文泽:那以前的案子有多难破?
我们警队的“大拿”,已是公安部刑侦专家的孙文泽,顿了顿只说了几个字——“排污沟分尸案”。
在孙文泽的记忆里,这起分尸案充满了江南梅雨季的潮湿和晦暗。横在他心头,一放就是20年。
1998年盛夏,暴雨突袭了我生活的小城。
这时节,老城区最难过。大片破旧的棚户房里满是霉味,每条巷子都在淌水,好几千人共用的垃圾箱旁,不时有老鼠跑过。
往年梅雨季,汇入排污沟的污水都会哗哗流过,但这次,沟里的水声奇异地消失了。
污水从排污大沟里不断上涌,就快溢出路面。臭气熏天,蝇虫乱飞,街坊们紧闭窗户。趁雨停,居委会赶紧找来疏通队。
那年我6岁,正在家门口乱跑,被排污沟旁的热闹吸引。我从大人们的腿缝里挤进人群,看师傅们挥舞毛竹竿清理杂物。
污水快见底的时候,绑着铁钩的竹竿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师傅用力往上一薅——污水瞬间泄得干干净净。
一个黑乎乎的大麻袋躺在沟底。
“缺德啊!这谁家的死猪扔沟里!”师傅们伸出钩子,想把这玩意捞出来。
没想到,已经泡酥的麻袋一勾就破,有个东西从里面滚了出来。
看热闹的邻居们一阵惊呼,扔下竿子的师傅们掉头后退,人群中有人当时就吐了。我完全忘记自己是怎么回的家,父母说有段时间我几乎天天哭,没少带我看医生。
那时的孙文泽还是个新人法医,刚进刑警队3年。接到排污沟发现尸体的通知,他开着面包车来到现场拉尸体。
先孙文泽一步到达现场的,是他的搭档,同期进入刑警队的转业军人郑舟。
接到报警电话时,郑舟正和同事聊自己在老山前线打仗的往事。撂下电话,他抓起五四式手枪,斜斜往腰间一插,跨上“长江750”挎子疾驰而去。
排污沟里的淤泥已经被冲刷干净了,只剩下一些垃圾没人敢动。郑舟看了一眼散发着恶臭,往外淌黑水的麻袋,转身进入棚户区走访调查。
“你胆子还挺大,真不怕啊?”街坊们对神色如常的郑舟很好奇。
郑舟忙着作现场笔记,头都没抬:“你们没见过这场面。我当年在对越前线,见过的死人多了去了……”
排污沟旁,还有个不怕死人的是孙文泽,他用塑料袋装起滚落的残肢,拎在手里,招呼同事帮忙把尸体装车。
孙文泽和郑舟都看得出,排污沟明显不是第一案发现场。然而连日大雨冲刷掉了一切痕迹,连路上的浮土都没了。
郑舟在垃圾箱中细细翻找,没发现死者遗物,没发现凶器,只有一些带血的针管看着扎眼。这里街巷错综,地形复杂,一直是吸毒人员的聚集地。
郑舟脑海里浮现出一副画面——荒郊野外,瘦弱的毒鬼正在劈开一具尸体。
我依稀记得,案发那年街坊四邻都被塞了尸体的麻袋吓坏了。
直到我当上警察,才有机会从已经成为教导员的“技术大拿”孙文泽和当上局长的“侦破神手”郑舟嘴里听到真相。
年轻时,他俩一个在抓捕和审讯现场如鱼得水;一个在勘察和文书上细心把关,是对性格和专长都极互补的搭档。
调查排污沟分尸案时,他们已经搭档了3年,一直分工明确,关系不错。
然而,郑舟在2018年春天请我吃大排档的时候,借着酒劲激动地说,自己查了一辈子案,“就栽过这一次。”
当年孙文泽从排污沟旁把一麻袋的残肢拉回队,在贴白瓷砖的水泥解剖台上,勉强拼凑出一个成型的男人。
他穿着米黄色的西裤,上面挂着一串钥匙。郑舟认得其中一把,那是铃木125摩托车的钥匙。
125摩托车是原装进口的,前脸四四方方,大红车身,霸气拉风。那时候本地双职工家庭月收入超不过一千,这车却要四五千元,看来死者家境不错。
钥匙串上还有一块小印章,上面写着“吴军”,郑舟知道,这恐怕就是死者的名字。
他伸手去拿印章,被孙文泽拦住,“我先拍下来”。一同被拍下的,还有死者被切成6份的尸体、空无一物的腔子、骨折的喉部和裤脚上那一串葡萄珠似的血点。
尸体胳膊和肩膀上,刀印深浅不一,孙文泽估计凶手力气不大,可能是第一次作案。
解剖室很热,站在一旁干等着的郑舟,不耐烦了。
发现尸体的第二天,吴军的老婆被叫到郑舟的办公室,见印章就哭了。那是吴军每月领工资时,盖工资本用的,她再熟悉不过。
郑舟立即开始调查吴军。这个30岁的煤矿工人,失踪了两周。
吴军没有不良嗜好,社会关系简单,除了喜欢骑摩托车上下班,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常穿一件米色西装,扎条时兴的大红领带。
他一米七多,身材敦实,眼睛不大,梳分头,父母都是老煤矿工人,家境殷实,在乡下还有农田。
吴军的妻子在煤矿附近开美容美发店,夫妻俩小日子过得不错。
吴军家住煤矿新村,离发现尸体的排污沟2公里。失踪那天,吴军骑着摩托车去上夜班,本应第二天上午回家,但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再也没出现。
吴妻哭得声音含糊不清,要求看一眼吴军的尸体。
“大姐,听我的,别看了。”孙文泽请内勤搀吴军老婆去询问室做笔录。
“他车呢?”临走前,吴妻问。
那辆大红色铃木125摩托车,凭空消失了。
郑舟找遍了本地的二手车贩,这些人不少都是兼职警方特情,没人见过这辆摩托车。这车不便宜,如果来路不明,车贩一般不敢收,肯定会通知警察。
摩托车的去处无非几个,藏匿、销毁、出售、自留。如果后两种途径没有线索,这辆车就很难找到了。
不过,凶手若是为车杀人,只藏或销毁就很奇怪。以车找凶手的线索走不通,郑舟在外的调查进展缓慢。
放眼这片十多平方公里的老城区。在杀人分尸案发生的1998年,这里除了东边1公里外的煤矿,就是居住于案发棚户区的煤矿工人。煤矿东侧紧挨一条大河。上工向东,回家向西,人们每日往返在这条路上。
郑舟走访时,街坊们没发现任何异常。就算有,连绵不绝的雨水也把痕迹洗刷干净了,“要不是清淤,尸体得烂成骨头渣子。”
刑警、民警、联防队员几乎都在找线索,他们清查了棚户区里三百多名刑满释放人员,以及吸毒人员——毒品在矿区暗暗流动已不是秘密。
查来查去,费劲不少,除了摸清几个去世尚未销户的人,再无异常。
清查的阵势很大,就连我这个小孩子都能察觉到棚户区弥散着紧张的气氛。
这种时刻,人心不稳,郑舟甚至听说,有女人把案子往“男女关系”上猜,进而吓唬家里的男人:“下班赶紧回家,出去乱搞当心被人捅了丢沟里。”
没线索,郑舟带着孙文泽又去排污沟附近勘查,用郑舟的话说是去“找找感觉”。
沟旁的大垃圾箱,大头苍蝇一如既往地嗡嗡乱飞, 那个画面又出现在郑舟的脑子里——黑夜里,瘦弱的凶手身穿雨衣,把大麻袋抛下排污沟,扬长而去。
案件会上,军人出身的郑舟当着所有人先拍了板:不如找个方向,有枣没枣打两杆子。
他建议重点排查老“白面鬼”(吸毒人员),尤其是最近突然发达的。骑着价格不菲的摩托车上夜班的吴军,很可能成为谋财害命的对象。
动员了全区的警力都没有更多线索,大家认可郑舟先往这个方向查。
“你带着结论找原因是不行的,女人的DNA怎么解释?”突然,搭档孙文泽唱起反调。“一个女毒鬼可能单独杀掉有交通工具的壮年男子吗?”
孙文泽说的“女人的DNA”是指在死者吴军的裤脚上,发现的那串葡萄珠似的血点。当时郑舟嘀咕:“分尸崩一身血有什么奇怪的。”
学法医技术的孙文泽则耐心解释:这种勒死再放血的,腿上不大可能沾上喷溅型血迹,就算不小心蹭到,也应该呈片状。
孙文泽向省厅送去了血迹样本,孙文泽刚得到的鉴定检测显示,血迹来自一个O型血的女人。
会上被孙文泽折了面子,郑舟有些不高兴。两人同年入警,但郑舟比孙文泽年长5岁,而且他还是在前线上出生入死的战士。
那个年代,郑舟这样的出身很被警队看重。而且他额角有道长疤,是打仗时被弹皮割伤的,再加上他一米八八的身高,浓眉大眼的长相,看着就是当警察的料。
郑舟从前线退下来后,去石家庄读过军校,后来转业分到家乡的刑警队。
相比起来,孙文泽是个白净的“奶油小生”,梳着分头,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孙文泽以前是医生,自己考进公安局。局长认为他连混混都镇不住,让他干了一年户籍警。赶上急缺刑事技术人才,孙文泽心思细腻,技术过硬,这才调回刑警队当法医。
他们二人性格与行事方式迥异,平时工作叫互补,但在排污沟分尸案上,二人分歧越来越大。
“白面鬼”作案可能性大,郑舟猜的没错;可女人的血迹散在吴军裤腿上,真又说不清。俩人争不出高下,众人纷纷打圆场。
最后,局长拍板,按郑舟的方向查。局长是退伍军人,他更信任一身战创英气勃发的郑舟。
我们现在都认为,那次领导偏向郑舟,说穿了还是时代局限性导致的。
那时候查案的技术手段少,查案主要靠的还是警察自己的一双脚和遍布辖区的关系。
郑舟手上的特情,多到需要用笔记本记。他早就想好了合适的人选——“老扁”。
这人贩过毒,火拼中被人抡起大铁锨拍了脑袋,以后从哪个角度观察,都能看出他的头异常扁平。
虽然要调查“白面鬼”,郑舟并没有立刻行动。直到案发一个半月后,大沟分尸案逐渐淹没在街头巷尾的议论中。
街坊们知道还没抓到凶手,但每天上矿回家的日子还得照常过。排污沟旁的大垃圾箱里,垃圾又多了起来。
郑舟觉得火候到了。警方久久没有破案,凶手一定会放松警惕,该出击了。他托人给老扁带话儿。
当天下午,老扁慢腾腾地跟在郑舟身后,惴惴不安。郑舟的办公室离“小黑屋”不远——这是专给不听话的“顽固派”准备的,老扁在里面吃过亏。
郑舟站在办公室门口,从裤兜摸出包“渡江”烟丢给老扁。老扁把烟揣到怀里,放心了大半,“大哥,啥事你就吱个声。”
“谁最近手头宽绰?”郑舟把老扁请进办公室坐下,从抽屉里掏出半包“玉溪”,自己点燃一根,剩下的都丢给了老扁。
90年代,吸毒者之间有股“义气劲”,总会相互匀几口毒品救急。共用注射器,也造成艾滋病、戊肝泛滥。
“这得给我两天时间查一查。只有实在没钱了,我们才找毒友匀一点。”老扁说得诚恳。
过了三四天,老扁带来消息,毒鬼“马屎”最近好像特别阔。
郑舟与马屎是老相识了。
马屎这老毒鬼,患有血液传染病,身上长满烂疮,整日讹人、偷盗。他总跑去亲戚家、邻居家借钱,不给就往屋里吐唾沫,或者掐把刀往手上划,故意让别人看见血。
有一次,马屎朝抓捕他的警察吐唾沫。郑舟使出带风的大耳刮子,外加一顿踢打,灭了马屎的气焰。
军人出身的郑舟对待吸毒人员尤其粗暴。孙文泽曾担心这样打人迟早出事,劝过他,郑舟总是很气愤:“你知道什么!”
这里的隐情孙文泽哪知道。
80年代,郑舟参加对越“两山轮战”,排里有个小战士,二人感情深厚。小战士转业时放弃深造机会,回广西老家干边境缉毒警,被境外毒贩开枪击中腰部,再也离不开轮椅了。
从此郑舟对吸毒鬼子深恶痛绝。
老扁说马屎不仅手里有很多货,还想搞一把火药枪。郑舟决定将马屎传唤到案。
那个晚上,马屎的邻居,刑警队联防队员传来消息,抓捕机会来了——马屎家灯亮了。
刑警队办公室里。抓捕组在研究行动方案,气氛异常紧张,特别是因为马屎手里可能有枪。
郑舟沉默地坐在沙发上,认真地擦着枪——不是日常携带的五四式手枪,而是一把七九式轻型冲锋枪。郑舟找局长特批的。
这枪细长外形,折叠枪托,射速极快,单发准,全自动发射,20发弹匣眨眼就打完。这枪在从军多年的郑舟手里,基本上指哪打哪。
夜深了。郑舟把冲锋枪背在身上,仿佛回到了前线。
借着棚户房微弱的门头灯,郑舟带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马屎家的二层建筑。漆黑的巷子里,昏黄的灯光从没上锁的大红铁门透出。
郑舟一脚踢开大门,躺椅上的马屎吓了一大跳。他光着膀子,穿大裤头,正在柿子树下乘凉小酌。马屎一个激灵跃起,还带翻了躺椅、卤菜盘和酒瓶,一溜烟奔上楼。
奔跑中马屎认出,第一个冲进来的,背黑油油冲锋枪的汉子,就是去年给自己大耳刮子的警察。
郑舟持枪,率三人紧跟上楼。马屎跑进二楼屋里,传来一阵叮咣响。郑舟想到马屎可能搞到了火药枪,将冲锋枪顶上膛火,踹门进屋。
屋里没开灯。月光下,马屎瘦弱的黑影站在窗边,他愣了几秒,从二楼一跃而下。他跳进齐腰的野草丛,用手拨拉着野草,一瘸一拐地往前奔跑。
郑舟端起枪瞄准,手指拨动快慢机,把冲锋枪调成单发。
“砰!”
孙文泽根本没想到郑舟会开枪。他就站在郑舟身边,突如其来的一枪震得他耳朵生疼。
孙文泽往楼下看,马屎瘫在草丛里,不动了。
“啊!啊!”马屎恐惧到极点,夜空中回荡着他一声声带着哭腔的嘶吼。
郑舟看清马屎手里没东西,根本没想打中人,只想吓唬他,听到枪声的马屎果然吓瘫了。
马屎浑身杂草和露水,皮肤被锋利的草叶割开一道道血杠子,身子如烂泥,扶他起来时,还闻到一阵异味。
被惊醒的街坊们出门看热闹。巷子里,一个背冲锋枪的高大警官,和一位年级稍轻的警官,像提溜塑料袋似地架着马屎走向警车,小警官手里还拿着条裤子。上车前,孙文泽还看到一个老太太对自己竖起大拇指。
马屎被押上警车。郑舟说:“你们先审着,我去交枪。”
“啊?你说什么?大点声!”孙文泽扯着嗓门大声说。
“我说你先去审,我去交枪!刚才老太太和你说话你还笑!这会怎么听不见了!”
“我装的!你那一枪震的,我早就听不见了!”孙文泽有些无奈。
孙文泽没急着审马屎,他拿来酒精棉和无菌纱布,给他擦干净伤口,又给他换了条干净裤子,还倒上一杯水。
这次警察都动枪了,马屎没敢再吐口水、耍无赖。何况,面前的孙文泽对他挺好,讲话和颜悦色。面对孙文泽问话,马屎偶尔“嗯”一声,满脸挂着犹豫。
孙文泽觉得马屎在进行“心理斗争”,是被自己和蔼的态度“打动”了。孙文泽有些小得意,“办案不一定要靠暴力嘛。”
“政府……我要坦白!”马屎突然开腔。
孙文泽拿出钢笔准备记录。
“白面是我买的,我烂命一条,只想快活几天。我对天发誓,真没往外卖!”
孙文泽大失所望,这显然不是他想听的。“再好好琢磨一下,为什么找你!”他重重地喘口粗气,想学郑舟那副严厉吓人的样子。可郑舟从战场死人堆里走出来的气质,哪是他能临时学出来的。
郑舟在门外听到马屎的供述,觉得“这种斗智斗勇的活,真不适合知识分子”。他走进讯问室,马屎的眼神瞬间转成惊恐模式。
郑舟一坐下,马屎头上立刻盖了朵乌云——郑舟的影子在灯光下拉的老长,覆盖了铁椅子上的马屎。孙文泽一米七多,就没这效果。
郑舟显然也“聊得”更有水平——
“你这么吸毒迟早掉沟里,比如老区的那条,哪天踩进去就爬不出来。”“毒瘾犯了不好过吧?和割肉放血一样。”
嫌疑人在案件关键词的刺激下,很容易说实话。即使憋住了,他们也会有各种小动作出卖自己,比如说会流汗、抖腿、攥拳头……
但面对郑舟的刺激,马屎却丝毫没反应,只把吸毒的事抖个一干二净。关于吴军,一句没提。
讯问持续到凌晨5点,依然没进展。
技术勘查送回的线索令人失望——马屎家只发现几小包海洛因和几千元现金。没有血衣,没有刀子,连血迹都没有。
现场只有一张中国地图比较反常,上面用笔画了很多条线路,马屎似乎准备跑路。
郑舟忍不住了,从腰上摘下钥匙,要给马屎解开手铐。孙文泽知道他要干什么,马上站起来阻拦,转过头对着马屎说,“等会我不在,看谁能拦得住,你小子还不说实话!”
孙文泽嘱咐郑舟要冷静。他又绕回马屎家,翻找荒地、草丛,走访邻居。还是一无所获。
当他空手回到刑警队,马屎“撂了”。
孙文泽走后,郑舟和另一个民警打开铁椅子,提溜小鸡似的要带马屎去“小黑屋”。马屎大喊大叫,终于吐口了。
“人真不是我杀的,是那女人和姘头杀的!”
马屎口中的女人,是他的毒鬼情人——胡小燕。
他说一个多月前,胡小燕塞给自己几千块钱。当时她眼圈乌黑,身形瘦弱,左小臂还缠着纱布,一副活不久的样子。
胡小燕说毒瘾实在熬受不住,劫了只“肥羊”,现在闹得沸沸扬扬,她想趁机嫁去外地。这次算是告别。她叮嘱马屎好好戒毒,千万别再沾。突如其来的一席话,让马屎愣了。
马屎说自己后来才咂摸过味来:原来她杀了人啊!还丢在排污水的大沟里!
郑舟和孙文泽同时联想到,尸体上深浅不一的刀痕和O型女人血迹。女人力气不大,很可能分尸时伤了手。线索完全吻合!
郑舟马上追问合谋人是谁。
马屎说不知道。“警官,要不是熬得难受,死我也不出卖自己的女人!”马屎还想拍胸脯显示自己的气概,被铐住的双手只做个抬起的动作。
拿到马屎的口供,郑舟回办公室填马屎的刑拘表。按他的经验,案子审到这就算破了,下一步只要胡小燕到案,再审出合谋人是谁。
孙文泽却拉住郑舟,他认为线索来得太顺利,马屎的说辞有明显漏洞。
“你说过,吸毒人员嘴里没几句实话。马屎说的可信度有多少?案发第一地点在哪?胡小燕是隔壁区的,怎么跑这么远作案?合谋是谁?我觉得这案子还有问题。你别忙下结论!”
郑舟低头写字,一言不发,他不想和孙文泽抬杠。
孙文泽很不满,夺下郑舟的钢笔,“办错案是要负责任的!”
郑舟脾气也上来了,拿起文书就走,丢下一句:“我负责,你怕了可以退出。”
这对搭档不欢而散。
第二天下午,郑舟没叫孙文泽,独自带人去抓胡小燕。
胡小燕见门外这么多警察,有些手足无措。她穿着汗衫,大约一米六,身材瘦弱,披肩长发,因常年吸毒,眼圈发乌。
郑舟则盯住胡小燕缠着白纱布的左小臂。
还没等胡小燕反应,郑舟抓住胡小燕,把她拉出门外轻轻一扭,擒拿上铐,押着就走。
胡小燕坐上马屎头天坐过的铁椅子。
她嬉皮笑脸地说:“警官要找我提供线索,让派出所叫我一声不就行了。”胡小燕的说辞老道,为了逃避打击,毫不犹豫地要出卖毒友,应该算半个特情。
“马屎进去了,你知道为什么?”郑舟撕下笔录纸,淡淡地问道。
“一个老鬼进去有什么稀奇的,我和他早分手了。”她笑了。
郑舟叫来技术室的人,又采血又按指纹。她想给胡小燕施加压力,迫使她心理防线崩溃,说出真相。
忙活完一通,郑舟终于绕到重点上—— “你胳膊怎么伤了?”
胡小燕说自己已经不沾毒品了,最近跟个做生意的男人好上,准备去外地结婚定居,彻底脱离毒品圈子。
郑舟对胡小燕答非所问有些不耐烦。胡小燕却支支吾吾不肯再说。
魁梧的郑舟瞪着胡小燕,拍案而起。
胡小燕被这声拍桌子的巨响吓到了,赶紧交代:她为了向男友证明自己没吸过毒,拿水果刀往胳膊上划了几刀。
郑舟没忍住,上前扇了胡小燕一个耳刮子。他还想再打,被其他人拦下。
昨天和孙文泽大吵一架,两人闹僵了,郑舟心里现在还异常烦躁。
胡小燕当场大哭,估计是担心自己吸毒的事情暴露,男友会和她分手。她看郑舟的眼神由害怕变成了恨,充满怒火,人在铁椅子上扭动,仿佛想和比她高半截的郑舟单挑。
扭动中,胡小燕左小臂有一道伤口裂开了,白纱布上渗着血。
“郑哥!”民警打开胡小燕的纱布,有些惊讶。
胡小燕的伤口无比平整,一新一旧两道伤口横平竖直,连深浅都基本一致。这明显是拿刀比划半天,下决心呲溜一划形成的。
如果是分尸或作案时造成的刀切伤,必然在慌乱中形成不规则或者深浅不一的口子。
这道伤口无比刺眼,虽然血迹比对结果还没出来,但大家心里明白,胡小燕几乎没有作案的可能性。
郑舟愣在那——被孙文泽说中了。马屎这人有问题,故事漏洞太多。
胡小燕被糊弄走后,郑舟马上去找局长汇报。局长眉头大皱“这下子可麻烦了!”
“紧急提审,把事情弄清楚再放人,我联系市局和看守所。”孙文泽听说出了事,直接推门进来商量。
俩人刚闹僵,现在孙文泽好像一切都没发生似的过来帮忙。郑舟心里过意不去,但没好意思先开口和孙文泽说话。
当天夜里,睡得正香的马屎被提出来。在看守所提审区,他哈哈大笑,态度嚣张:“你们怎么才来啊,那俩警察呢,不是要打我吗?”
原来这一切都是马屎瞎编的。
马屎的钱、可疑的地图、陷害胡小燕都有了真相——马屎最近偷大户,盗窃了大笔财物。那张画满路线的中国地图,是准备跑路用的。
他和胡小燕“有过一段”,老缠着她,但最近胡小燕找了新男人,对他避之不及,马屎怀恨在心。
马屎被抓后,本来不清楚是哪件事惹了警察。但这老毒鬼总和警察打交道,逐渐想明白——这俩警察多半把他当成大沟分尸案的凶手了!
现在,他对“故事”效果颇为得意——报复了“负心女”胡小燕,把自己吓得半死的郑舟估计也得倒霉。
提审民警听完,气急败坏。
马屎骗过郑舟的关键,是主动提到“女人的血迹”,这是公安局内部要求保密的线索。
马屎无意中从喝多了的邻居那知道了这个秘密,而这位邻居是联防队员,喝酒本来是为了套马屎的话。
人放了,麻烦却远没结束。马屎把事情捅到了检察院。
这起抓错人的案子,一晃眼已经过去21年了。郑舟跟我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依然对马屎恨得咬牙切齿。
这是他当警察以来,唯一一次被嫌疑人耍,而且还是他最看不上的毒鬼。
郑舟抓错人的事情,如今属于滥用强制措施,是很严重的错误。当年的情况不同,他还是接到了分局下达的处分通知单,被踢出了刑警队。
他端着通知单许久没出声,眼睛盯着桌角的七九式冲锋枪弹壳,那是他开枪打马屎留下的。孙文泽细心,从现场取了回来。
子弹是个空壳子,原本黄澄澄的弹壳被火药灼烧得发黑,像郑舟的心情——空落落的。
郑舟一直对自己从军、从警的履历颇为自豪。
他是本地人,先在合肥陆军军官学院念书,84年去了云南前线,负伤立功后又到石家庄陆指深造,转业回家当上刑警。
他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晚上睡觉必须亮着灯,如果他在单位留宿,深夜的大楼里除了门口的灯箱,就只有他的办公室一片大亮。
虽然有创伤在身,但靠着对本地的熟悉和过硬的本领,郑舟的工作干得风生水起。外界评价他是“尖刀”式的人物。
这次“尖刀”栽了大跟头,太窝囊。
由于办错案,郑舟被调离刑侦部门,作为办案人之一,孙文泽也被警告。联防队员泄露警务秘密,被开除。
郑舟很后悔没听孙文泽的劝,但他爱面子,又不好意思主动道歉。他连招呼都没打,就默默离开刑警队,去了三公里外的派出所工作。
弹壳被他放在透明玻璃笔筒里,每天拿笔时,一阵叮叮哐哐响,和这起分尸悬案一起,在郑舟心里搅动着。
多年以后,郑舟仍然无法释怀。
胡小燕的血液对比结果出来了,如料想中一样,她和死者吴军裤腿上的血迹毫不相关。
没多久,马屎玩起冰毒,变成了精神病。1999年春节,吸毒嗨翻的马屎在马路上狂奔,大喊有人要枪杀他。
他躲避着自己想象出来的子弹,被一辆解放大卡车撞死。给马屎收尸的,是复吸后卖淫的胡小燕。
处分风波过后,孙文泽沉默了很多,排污沟分尸案名义上还挂在他名下。刑警队里,大家都尽量避免谈起这起让警方损失惨重的案子。
三个月后,一封匿名信打破了所有的沉默。
信寄到了死者吴军家。只有9个字——“一男一女要了你命 亏”,说大沟分尸案的凶手有两个。
失去了搭档的孙文泽,决定独自抗下这个案子。
排污沟分尸案已经立案三个月,刑警队的境地变得十分尴尬。
曾经的刑侦“尖刀”郑舟,被贬职去了三公里外的派出所,成天拿着笔记本和街坊们聊家长里短,帮孤寡老人搬蜂窝煤。
技术“大拿”孙文泽闷在技术室给别人的案子解决技术难题,自己的名下吊着的排污沟分尸案,却毫无进展。
就在入秋的时候,一个女人闯进了刑警队的办公室。
她把一个信封扔在办公桌上,坐下来就哭喊:“我老公都死了,谁这么缺德啊!”
她是排污沟分尸案死者吴军的妻子。那天早上她出门时,一个黄色的牛皮纸信封从木门上掉了下来。
是一封匿名信。
信封没贴邮票,没写收件人,没用胶水封口。里头只有一张折起来的白纸,上面粘着9个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灰色方块字——
“一男一女要了你命 亏”。
被要了命的显然是吴军,匿名信传递的消息,孙文泽认定是说给警察的。
时隔三个月,排污沟分尸案突然出现了指向清晰的新线索,孙文泽立即向局长作了报告。
刑警队的案件会上,大家一度认为这是马屎事件的余波。
当初马屎为了报复抓自己的郑舟和孙文泽,把从联防队员那打听到的杀人细节,嫁接到了抛弃自己的情人身上。
嘴巴不牢的联防队员因泄露案情被开除,说不定他怀恨在心,想学习马屎报复警察。
猜测很快被打消,联防队员被开除后去广东打工,根本没时间送信。
孙文泽认为,这位寄信人即使不是凶手也是知情人,必须找到他。
领导决定由孙文泽主办,这个案子也只能让他负责了。
孙文泽的主业是技术、文书工作,没啥一线刑侦调查经验。从案子交到了他的手上起,他就总忍不住想:如果是郑舟,他会怎么办?
他知道郑舟一定会跑出去,把线索盘个遍,甚至会召集特情来刑警队开会。
郑舟过去给特情训话、布置任务的架势,就好像局长给干警开会似的。孙文泽手里没有特情,他说话轻声细语,给人训话就像居委会大妈聊天。
局长曾对孙文泽说:“郑舟的本事,你这搞技术的学不了。”
收到匿名信的一个月,孙文泽仿佛从刑警队消失了。
由于之前的泄密,局里这次要求所有人严格遵守纪律。孙文泽查案只带了一个帮手。
信里提到杀吴军的凶手是一男一女,如果不是恶作剧,寄信人很可能了解排污沟分尸案的真相。
孙文泽成天蹲在吴军家对面的三楼顶上,在仅能塞下两个人的木阁楼,死死盯着巷子里往来的居民。
木阁楼充满了呛鼻的霉味和凶狠的蚊虫,却是最佳的蹲守地点。
孙文泽赌匿名信一定会再次出现,他决定用最笨、也最稳妥的方法——等寄信人现身。
吴军家在排污沟东侧,矿区北边一个短短的小巷里,附近只有两三家邻居,一个进出口。孙文泽只要看准晚上进出这里的陌生人。
他蹲守了20天,小巷子里,每天只有那几户人家的熟面孔出入。但寄信人没出现。
那段时间,孙文泽什么活儿都不干了,只办排污沟分尸案。局长说,“这奶油小生,变成倔驴啦。”
蹲守毫无结果,孙文泽不想再次停下调查,有一天他突然大发奇想,觉得殡仪馆的收尸人见的死人多,说不定会给自己点“灵感”。
“阳宅没有,阴宅你看了没有?”那个收尸人常年和警察合作,还真敢给缺少经验的孙文泽支招,神神叨叨的。
孙文泽真去了。
吴军家的祖坟在城区三四公里外的一座矮山里,上山只有一条弯弯的小路,两旁到处是遮天蔽日的树林和隐藏期间的坟头。
在护林人的窝棚里,孙文泽又蹲守了几天,连个鬼影都没见到。
整座山里弥漫着树叶和动物尸体的腐烂气息,偶尔还飘着幽幽的鬼火,除了孙文泽和一个联防队员,再没一个活人。
吴军的“阴宅”“阳宅”都蹲守过了,孙文泽实在想不出还能调查什么。
回刑警队值夜班时,他脑子里想的都是吴军被凶手砍杀的画面。大概是入戏太深,他开始模拟杀人的动作,连表情都变得凶狠起来。
值班的同事吓了一跳 ,“蚊子你魔怔了?”
清醒过来的孙文泽来到物证室,打开两道防盗门,翻出匿名信。他特别小心地捧着匿名信。
这封信真的是太普通了,随处可见的白纸,随处可见的黄牛皮纸信封。信封背面右下角,印着四个宋体红字“春山街道”。
这是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春山街道办公楼与刑警队只隔两条街,不过几百米。那里原是倒闭的服装厂,由厂房和小楼改建成办公楼。
孙文泽想去看看。
一进院子,几个小孩子正蹲在地上玩“摔皮包”。他们用纸叠成的小方块互相摔,谁把对方的“皮包”摔翻了面儿,谁就赢下对方的“皮包”。
这游戏在当地随处可见,孙文泽的眼睛却停留在孩子手里拿的用旧报纸叠成的“皮包”上。
办公楼门口的纸箱,堆满了过期的旧报纸。大铁门边的值班室,木桌子上整齐地摆着一堆牛皮纸信封,背面统一印着“春山街道”,和匿名信的信封完全一致。
孙文泽站在桌前,随手拿走一个牛皮纸信封,没人在意。
寄信人应该是本地人,熟悉周边的环境,清楚从哪里搞来制作匿名信的材料。说不定寄信人就是凶手,想挑战警察。
看着手上的信封,孙文泽觉得寄信人就潜伏在附近,也许正在盯着警察的一举一动。
三天后,吴军妻子又来了。
“我都成寡妇了,这还欺负上门了,你们警察是干什么吃的!”她又扔下了一个牛皮纸信封。
如出一辙——“春山街道”的信封,9个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字,其中有几个字特别大,像从报纸标题上剪下来的——
“没了丈夫有别人 你惨”
全队都看不懂这封匿名信是什么意思,然而,寄信的时间点恰好就在孙文泽放弃蹲守后的几天,这说明寄信人不仅可能了解警方不掌握的情况,甚至还有可能知道警方的侦查进度。
如果做最坏的打算,可能有内鬼!
两封匿名信都是夜里送到吴家的,局长下令:一个月不动排污沟分尸案,所有人晚上都不许回家,就睡在队里。
局长的目的很明显:如果这个月内,匿名信不再出现,说明“内鬼”没了送信时间,一场内部大排查将不可避免。
命令宣布后,大家的反应出奇一致:有人要倒霉,但总比现在人人自危好。
晚上,十几人都住宿舍,只能玩扑克打发时间。一种奇怪的气氛在刑警队里蔓延,大家看同事的目光多了些不信任,也充满了疑惑。
如果寄信人是内鬼兼凶手,他的目的是什么?这案子已经悬在那了,寄信岂不是暴露了自己?如果内鬼是知情人,干脆直说好了,搞这么神秘干嘛?
孙文泽又扎进了技术室,整夜闷在里头不出来。同事发现,孙文泽经常拿着尸检报告一看就是半天,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打算。
后来孙文泽在一次酒局上告诉我,当年自己实在是没辙了,“那是对着报告发呆。”
第三封匿名信再也没出现,似乎将要印证大家心中最不好的猜测了:寄信人就是内鬼。
刑警队真的到了人人自危的关头,突然有个大娘来报案。
这天早上,大娘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清扫门口、打开收报箱。她发现当天的报纸又没到,算在一起,已经断送十多天了。
报纸是大娘的儿子订的。大娘不识字,只是她平时习惯用报纸糊墙、包菜。
她搬起小凳子守在家门口,等着问邮递员。
“明明每天都送啊。”邮递员说。
大娘觉得自家是遇到了连报纸都偷的小贼,或是淘气的孩子。
但刑警队的人都知道,把大家搞得一惊一乍的匿名信,用的就是报纸上剪下来的字。
整整一个下午,刑警队几乎都在调查大娘家消失的报纸。
分局向报社求助,调来近三个月的报纸,从案发那天到第二封匿名信当日。足足一大箱子,死沉。
两封匿名信的翻拍照片就贴在会议室的墙上,桌子、椅子、地上都铺满了报纸。大家趴在一摞摞报纸前,反复比对,在玩“找相同”。
18个从报纸剪下来的字,尤其那几个像是标题的大字,成为比对重点。
结果出来了,第二封匿名信上的大字正是从八月份一期报纸上剪下来的。
在外调查的同事反映,大娘家离案发的排污沟不到20米,离刑警队不到四五百米。大娘的儿子媳妇就住在隔壁,儿子叫陈学兵,30多岁,靠打小工为生,媳妇戚虹和吴军是同事,她在煤矿食堂工作。
而大娘的儿子陈学兵,已经有两三个月没回家了。
失窃的报纸、紧挨大沟的家、案发后消失的陈学兵、寄信人,这一切似乎都在故意将警方的注意力引向陈家。
陈学兵夫妻,即使不是嫌疑人,也可能和案件有牵连。孙文泽谨慎,他先通过煤矿党委找戚虹了解情况,但没透露案情。
上午10点多,工人们还没升井,诺大的食堂里,木桌和长条凳整齐排列,只有食堂员工在忙碌。
后堂纱门边,煤矿领导微微扬起下巴,示意孙文泽正在擀面皮的女人就是戚虹。
孙文泽左手推开纱门,右手放在枪套上,喊了声:“戚虹!”
戚虹回过头,看见几个穿绿警服的人,浑身剧烈地一抖,擀面杖掉在地上。
孙文泽几乎立刻肯定,戚虹就是嫌疑人。
戚虹浑身僵硬,两眼空洞地被架上警车。孙文泽抓起她的手腕,左小臂有一道刀疤,已经愈合。
另一头,在陈学兵工地外待命的抓捕组立即行动。陈学兵流动在工地或宅基地当泥瓦工,本地建筑队不多,警方很快锁定了他的位置。
当警察破门而入时,陈学兵正在宿舍里翘着二郎腿看杂志。他惊得半天合不上嘴巴。
孙文泽押送戚虹回刑警队,又立刻赶去这对夫妻的家。陈家屋里干净整洁,孙文泽拿出鲁米诺试剂喷在地面、墙上。
渐渐地,昏暗的屋里浮现出点点蓝色荧光,尤其是卫生间地面,蓝色连成了一大片。
这个家里曾经到处流淌着鲜血。
排污沟分尸案的第一现场,找到了。
陈学兵和老婆戚虹被分别关进了两间审讯室。这两口子坐在铁椅子上,都哭出了声。刑警队的走廊上,刺耳的哭嚎此起彼伏。
侦查员们并不讨厌哭声,反而觉得异常轻松。当哭声止住,陈学兵和戚虹坦白了。
1998年初夏,梅雨季来临时,陈学兵发现老婆戚虹出轨了。
出轨对象就是矿场里那个穿米色西装,骑着大红色铃木125招摇过市的吴军。
我去煤矿找领导打听过当年的事请,领导说他们两人的“恋情”在小范围内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除了食堂和小卖部,矿场里没有女工人。戚虹在后厨干活,有时也去前台帮忙。虽然戴着帽子、口罩,但她的一双丹凤眼,对煤矿的男工人来说非常有吸引力。
戚虹经常被调戏。
吴军会帮戚虹解围。只要看到有人对戚虹动手动脚,他会恰到好处地上前和工友打招呼,岔开话题把色狼拉走。
吴军厚厚的分头梳得整齐,穿着体面,还骑着一辆价值不菲的摩托,在煤矿工人中很特别。时间久了,戚虹觉得他比自己那没本事,到处打小工的丈夫陈学兵强太多,对吴军有些动心。
其实,吴军的目标也是戚虹。
吴军是个享乐主义者,煤矿领导说,当年吴军经历过矿难,是个“阎王怕”。
1990年前后,煤矿发生过一起非常严重的瓦斯爆炸事故,当时井下七个人就包括吴军。
矿山救援队背出一具具破碎的尸体,“所有人都炸散了,就最后背上来的那个男的还是全尸。后来才知道,那个全尸居然没死,毫发无伤!”
吴军是那场矿难的唯一幸存者,大难不死,他变得放浪形骸。而戚虹的老公陈学兵,就没有吴军那一身魅力。
这个身材瘦小,相貌普通的男人,有一对向上吊的眼角,显得面相阴险狠毒。他瘦小没力气,干不动煤矿繁重的体力活,只能在工地当泥瓦工。
那年代没正式工作很丢脸,婚事也会受影响。如果不是家境贫寒的戚虹委身于陈学兵,他30岁前能不能成家都很难说。
漂亮的戚虹和他并不般配。
敏感的陈学兵从工友那里听说老婆出轨吴军,只觉得五雷轰顶。但他对嘴上不老实的工友都不敢动手,更别提去找吴军寻仇了。
审讯中,陈学兵终于说到了不寻常的内容。在他的心中,恨意一点点积累,直到被一个神秘男人,点成了燎原大火。
吴军依然潇洒地骑着摩托车,飞奔在长长的河堤。陈学兵则开始频繁地徘徊在同一条路上。
这是吴军上班的必经之路。他想不到,暗处正有双仇恨的眼睛注视着自己。
陈学兵想要报复,他蹲在河堤上,每天望着吴军在自己面前疾驰而过,恨得咬牙切齿,又无处泄愤,只能猛抽闷烟。
这种毫无意义的监视,持续了几个礼拜。
案发那夜,陈学兵又来到河堤上吹风,一根香烟突然送到了陈学兵眼前,他的身旁站着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
“你这样是报不了仇的。”男人摇摇头,坐了下来。
陈学兵对这陌生男人警惕了起来。
“人家睡你老婆,你就这么忍着!”男人说。
黑夜下,陈学兵看不清楚男人的样貌,只影影绰绰地分辨出,这人留着分头,中等个头。
陈学兵抽完一根烟,沉默了半天。他实在憋得难受,竟对着陌生男人发起牢骚:“我这个样子,还能怎么办?”
二人对着黑乎乎的江面抽烟。陌生男人似乎很了解吴军。他说,吴军经常趁陈学兵不在家,去和戚虹偷情。
陌生男人不仅了解吴军,也很懂陈学兵心里的感受。他对陈学兵说:“就该干死他!要不你都不是个男人!”
陈学兵后来对警察交待,说自己真的被气糊涂了,甚至忘了问陌生男人到底是谁,只想着向他寻求报复吴军的方法。
陌生男人轻描淡写地告诉陈学兵:先捉奸在床,然后给一闷,直接剁成几段丢河里。至于那辆拉风的摩托车,也一并推进河里,任谁都找不到。
“我听你的。”
这天半夜,暴雨倾盆而下。
吴军下班,换上更衣柜里的米色西服,套上雨衣,骑车来到陈学兵家会情人。此时陈学兵刚好和陌生男人道别,从河堤返回家里。
他远远看见吴军的摩托车开到自己家门口,车灯熄了,陈学兵知道吴军已经进屋。他想起陌生男人说的话,没立刻跟进屋,而是在巷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十多分钟后,他开门进屋顺手拿起手臂粗、一米来长的顶门杠。雨声很大,吴军和戚虹丝毫没有注意到门响。
“咚”地一声。陈学兵用尽全身力气,一棍子抡向床上的吴军。
戚虹衣不蔽体地捂着脸,吓傻了。
疯狂过后,顶门杠掉在了地上。陈学兵没有复仇成功的快感,反而异常害怕。
他决定把尸体处理掉。喊已经六神无主的戚虹帮忙,把吴军抬进卫生间。
陈学兵怕吴军没死,用绳子勒住脖子,又拿起一把榔头,照着吴军脑袋敲下去。
陈学兵用菜刀割开吴军的喉咙,大约一桶半的红色血液流进蹲便器。他厌恶吴军的裸体,给他穿上裤子。
陈学兵用尽全身的蛮力,一下下剁开吴军的身体,只砍下胳膊,他就累得气喘吁吁了。
凌晨3点多,怕天亮前不处理干净,妻子戚虹接过菜刀继续砍。戚虹按住尸体才不会砍歪,她剁不动吴军腰部的脊椎骨,心一急,被下落的菜刀尖划伤了手臂。
戚虹痛得甩手,一串血滴溅在吴军的裤角上。
暴雨中,两人狼狈地抬着装尸体的麻袋,实在走不动了。他们把麻袋丢进家附近的排污沟。排污沟通向河里,连日暴雨,他们期待尸体会被冲走,消失。
陈学兵用吴军的西服外套,兜起卫生间里流得到处都是的内脏,装进摩托车后备箱,接着他来到河堤,把吴军心爱的摩托推进了河里。
戚虹收拾妥当,打开窗户,清新的泥土气息冲淡了屋里的血腥味。厕所里干涸的血迹被戚虹用小刀一点点刮干净。
天色蒙蒙亮,雨停了。黑夜和暴雨掩盖罪恶,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那个怂恿陈学兵杀人的陌生男人,也消失了。
陈学兵不想死,把河堤上的细节回忆得清清楚楚,希望求得宽大处理。
孙文泽和大家反复审查、讨论过很多次,一致认为两封匿名信很可能就是怂恿陈学兵杀人的陌生男人写的。
他似乎也恨吴军,还策划过怎么杀死吴军,后来利用了陈学兵,借刀杀人。
曾有同事跟郑舟喝酒时问过他:“要是你的话,能不能找到这个寄信人?”
郑舟说,“没有笔迹,外貌普遍,这人像平地里冒出来一样,怎么查?无头案。”
半年后,陈学兵被执行死刑,戚虹被判无期。5块钱子弹费,是陈学兵老母亲交的。一声枪响,神秘男人的下落彻底湮没了。
只有躺在物证柜里的两封匿名信证明陈学兵夫妻背后,还曾有过一个神秘男人存在过。
排污沟分尸案过去16年,曾经的奶油小生孙文泽,已经变成了公安部的刑侦专家。办案风风火火的退伍兵郑舟,也从基层派出所调回刑警队,后来又成了郑局长。
2014年市局开展全面清理命案、积案会战。排污沟分尸案由于寄信人一直没找到,而且都写进了笔录,所以再次被拿出来讨论。
9月,一批新民警分到刑警队。孙文泽带他们参观技术室。他打开两道大铁门。库房里的温度比室外低一大截,里面陈列着各种刀枪棍棒、弩机弓箭、甚至农具,每一件背后都有一起悲惨的案件。
孙文泽注意到,有的年轻人胆子小,甚至不敢离凶器近点。
他有些生气,打开收纳箱,拿出一件斑驳的血衣,批评新人:“你们身上穿的警服就是天下最辟邪的,怕什么!”
参观结束,孙文泽收拾东西时又想起了当年的匿名信。它们一直保存在恒温恒湿的库房里。
他打开柜子,取出那两封用黄色牛皮纸装着的匿名信。
信纸已经发黄、发皱,上面的胶水失效了,有些剪报文字块已经脱落。
当年这两封信是破案的唯一线索,东西太宝贵了,刑警队的人生怕损坏匿名信的一丝一毫,谁也想不到,其实16年来答案一直在信里。
观察脱落的文字块时,孙文泽终于注意到,其中一个字块的背后,干涸的胶水上,有一枚残缺的拇指大小的指纹。
残缺指纹提取与比对,是孙文泽的拿手好戏,这门手艺,他练了很多年。
孙文泽用镊子夹起字块,小心地转移到提取设备上,翻转字块,露出印有残缺指纹的胶水。
指纹提取成功,输入数据库比对。
孙文泽在电脑前屏住呼吸,等待结果——
赵庭,男,49岁,2010年因盗窃入狱,判刑六年,因表现好多次减刑,将于2个月后出狱。
刑警队启动重大刑事案件侦查程序。
排污沟分尸案中寄匿名信的神秘男人即将到案。
2014年10月3日,刑警队派出两辆车、七个人,前往省会监狱接赵庭,这里关押的多是十年以下刑期的犯人。
赵庭走出监区,一路上催促狱警帮他摘掉手铐脚镣。他对狱警的态度一头雾水,“你们都放人了,不应该给我解开吗?”
赵庭怎么也没想到,监狱门口,正有一队人在交接区等着他。一队人穿着蓝警服,递给赵庭一张刑拘证,上面写着“故意杀人案”。
赵庭愣了几秒,干笑几声,“还是被抓住了”。
孙文泽他主动申请了旁听审讯。等同事提人归队时他心情复杂:“我还以为是个不得了的人物,没想到居然老成这样了,有些失望。”
赵庭外表极其普通,像个农民,留着监狱里统一的板寸头,头发花白,双手皮肤斑驳,满脸沟壑纵横。
孙文泽一直看着赵庭,等他先开了口。
“你们老了,我也老了。这事该有结果了。”
这些年,赵庭一直在学习法律,尤其进监狱之后,把阅览室里的刑法书翻遍了。他清楚,虽然没直接参与杀死吴军,但自己肯定犯了教唆杀人罪。
赵庭毫不避讳地还原了排污沟分尸案的经过。
1988年,本地煤矿成为国家大型矿业单位,拥有将近三万职工,赵庭也是一名煤矿工人。
他常光顾煤矿门口的小美容店。那时附近只有专门给男人修面、刮胡子、剪头的理发店。80年代末,自由恋爱很时髦,赵庭追求到年轻漂亮的女老板。
赵庭爱赌钱,还喜欢在赌场“吸两口”。那年代人人谈毒色变,谁沾上这玩意,周围人厌弃,单位直接开除。
1989年春天,清晨很冷。赵庭在麻将馆奋战一夜,顶着黑眼圈昏昏沉沉地走进矿场,躲进职工宿舍睡大觉。
睡梦中,保卫科的人破门而入,赵庭被扭送派出所。因吸毒、赌博,他被劳教两年。
1991年,赵庭出狱。他失去工作,家人态度疏离。他还发现,自己好不容易追求到的女友,嫁给了同厂职工吴军。
赵庭不在的两年,吴军马上填补了他的位置,对他的女友大献殷勤,成功挖了“墙角”。
后来,当矿工的赌友告诉赵庭,他当年被抓,是因为被匿名电话举报,而举报人,就是吴军。
当年,吴军和赵庭在同一个厂里上班,但互相不熟悉。吴军看到赵庭的女朋友漂亮,开始留意赵庭的一举一动。他发现赵庭吸毒。
在80年代,吸毒、开除公职、戴绿帽子都是一等一的丢人事,而赵庭在同一时间都摊上了。
侦查员问赵庭,既然1991年就知道被吴军举报,还被抢了女朋友,为什么当时没实施杀人?
“如果我刚出狱就报仇,警察很容易抓到我。”赵庭想得很周全。
赵庭被煤矿开除后,去过两广打工,后来回本市工地打小工,一直是孤家寡人。90年代,还在精神病院住过一阵,因为那里床位便宜。赵庭常年和满身泥灰的工友厮混,他因盗窃工地财物,进过两次看守所。
这些年,吴军却过得不错。赵庭每次和老朋友们喝酒,当年的三角关系总会被人拿出来调侃。赵庭不甘心,凭什么吴军的日子太平风光,自己却四处漂泊。
他隐忍了六七年,恨意没有消退,反而越来越浓。
他开始关心吴军的动向,等待动手的时机。偶然,他发现吴军有外遇,女方是陈学兵的老婆。
1998年夏天,赵庭在大坝上吹风醒酒,注意到一个在大坝上徘徊的瘦小男人。那人离自己不远不近。
正巧,吴军骑摩托车从坝上驶过,赵庭恨恨地看着吴军,等车灯变暗,吴军消失后,他收回目光,发现瘦小男人居然也那样望着吴军消失的方向。
他猛然想到:这人该不会是吴军姘头的老公吧?
赵庭走过去,递给瘦小男人一支烟,只试探了一句,就确定了他是陈学兵。赵庭把在脑中酝酿了无数遍的杀人抛尸计划,全教给了他。
“我走南闯北,一眼就能看个差不多,我当时就觉得陈学兵八成要去杀人。”
“匿名信是怎么回事?”孙文泽问这个在他脑子里盘旋多年的问题。
赵庭承认,他就是寄信人。
当年赵庭先准备了两封绑架信,他分析,如果吴军家里人报失踪,就让警察往绑架方向去查。没想到尸体这么快被发现,赵庭撕掉绑架信,又准备匿名信。
当年郑舟和孙文泽错把吸毒鬼马屎当成凶手,这把赵庭吓坏了。他担心警察早晚会找到自己,决定用匿名信引导警察抓住杀人的陈学兵。
他确定陈学兵不认识自己,只要判了陈学兵死罪,枪毙了他,自己就和排污沟分尸案彻底断绝了联系。
听说陈学兵枪毙了,赵庭从广州回到老家,开始大大方方地在各个工地打工,过上他以为的安全生活。
“为什么两封匿名信之间隔了一个月?”当年那一个月可把刑警队折腾得不清。
“都一个月了,你们还没抓人,我等急了。”
孙文泽终于放下心来,警队里真的没有内鬼。
从1998到2014年,16年过去了。
他拨通了电话:“郑舟,案子破了,批刑拘吧。”
电话那头,郑舟“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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