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 | 失去儿子以后，她把儿媳“锁”在家里
二婶坐在堂屋里一声不吭，沉默而悲伤。也许在她心里，一针一线，一蔬一饭，一砖一瓦都在自己的掌控里，才能心安吧。![]() 1
2018年8月，我被一通电话打懵了——父亲让我赶紧回家参加堂哥的丧礼，他说完很快挂了电话，忙着去置办丧葬物品了。此时距离我上一次见堂哥，才刚刚过去两个月，没想到癌细胞扩散得这么快。
当我风尘仆仆进堂哥家的门的时候，最先听到的是二婶呼天抢地的哭声。堂哥是她的独子，七十来岁的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悲号让我也忍不住落下泪来。我赶忙凑上前去扶住二婶，怕她悲伤过度，身体吃不消。
奇怪的是，一屋子亲戚里好像没人去劝二婶，也没人安慰安慰她。我正纳闷，母亲走过来让我先放行李。她把我拉到一边，低声叫我不要掺和：“你二婶这是做戏呢，她哭给叔公看的。给她帮忙，难呐！”
“妈，你这是哪里的话？二婶伤心狠了，哭自己儿子也不行吗？”我轻轻拍了一下母亲肩膀，示意她不要说了。
“不信你听听，她哭的啥？不就是为一口棺材吗？她在埋汰你叔公没买好棺材，难不成还想让帮忙的人赔她？”
我不懂母亲在说什么，于是仔细听，二婶哭喊道：“我儿命好苦，临了临了，还睡个破棺材……”
“棺材怎么了？”我问母亲。
这时，芬嫂在厨房里大喊母亲，要她过去帮忙。母亲一路小跑去了厨房，我只好钻进堂屋继续了解情况。堂屋里，老叔公被众人围住，骂了个狗血淋头——原来堂哥早逝，家里没有提前给他准备棺材，只好临时托老叔公加急去买。那天下着暴雨，光线幽暗，老叔公没注意到自己选的棺材上有条缝，等运回来的时候才发现。
人死为大，破了的棺材不能用，若是凑合，就是对亡人的不尊重。二婶气得直捶门，怪老叔公办事不力，她在棺材前面痛哭流涕，邻居们拉不住，最后干脆不劝了。
这时，好心的刚子叔给二婶出主意：“嫂子，事出突然，眼下来不及去棺材店换，你有一口上好的柏木寿棺，要不……”
刚子叔不好把话说破，等着二婶自己说出来。可是二婶紧咬着不松口，一直哭喊儿子可怜，却始终不舍得拿出自己的寿棺。
帮忙的邻居们都急得团团转，纷纷责骂老叔公。一般来说，帮忙干活的人出了差错，只要不是故意的，都是主家出面解决问题，否则以后谁敢伸手帮忙呢？二婶当然明白这道理，可她岿然不动，任由老叔公挨骂，就是不松口、不解决也不承担。
也有很多人帮老叔公说话，说他冒雨出去买棺材，尽心尽力，出了纰漏不该怪他，要怪只怪事情太急了。
最后，老叔公实在没辙了，只好把自己的寿棺抬到二婶家，免费给堂哥用。大家看在眼里，嘴上不说，但心里都觉得帮二婶家干活好难，不落好，只落骂。我们这些做晚辈的看不过眼，要塞钱给老叔公——一口寿棺要好几千块呢，老叔公省吃俭用几个月才攒得下来。可他愣是不要，老叔公的老婆（我的叔奶奶）气得当场扔下手里的锅铲，不给二婶帮忙了。
确实，“好心帮忙却倒贴一口棺材”的事，在我们村这还是第一例。二婶只顾守着自己的悲痛和眼泪，背后的议论声，她似乎听不到。
棺材的事解决了，按照风俗，还得杀猪宰羊上祭。
堂哥生前是个潇洒人，爱吃肉，爱喝酒，我们笃定二婶要买猪买羊送儿子“上山”。可现实却让人大跌眼镜，二婶说猪羊吃不下，拿两斤腊肉“上山”就行。
堂嫂心疼丈夫英年早逝，她做主，准备买一头羊给堂哥上祭，顺便慰劳乡邻，给帮忙的人打打牙祭。毕竟，一头羊才二十几斤净肉，一点都不浪费。她正打电话要羊时，却被二婶喝止住：“你有钱没地方花是不是？以后孤儿寡母的，还不知道省着点用？”堂嫂是个好脾气的女人，她不跟婆婆吵，只得悻悻地走开了。
堂哥生病时，村里每家每户都踊跃捐款。如今人走了，大伙儿既出钱又出力送他“上山”。这些好我都记在心里，却不知二婶是怎么想的。在二婶家帮忙做饭的芬嫂也被气得够呛，说菜不好被人挑剔就算了，米饭也不好煮。因为二婶提前跟她说，家里还有剩饭，先把剩饭吃完，“饭千万不能煮多了，我家里没养猪”。于是，芬嫂在二婶的要求下，将剩饭给帮忙的邻居们端上桌，给吊唁的亲戚们上新米饭。
这做法，引起了诸多不满。几个年轻的后生，有的半开玩笑地嚷嚷：“哎呀，忙了一上午，吃的却是隔夜饭，阿芬嫂子怎么抠抠搜搜的？”有的直接开骂：“亲戚们吃新米饭，我们这些帮忙的苦力却要吃剩饭，这是什么道理？人要分等级吃饭吗？”
芬嫂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为难得很。
送灵当天，按照村里的风俗，家人需要将亡者的衣物、被褥等日常用品烧了，好让亡者在那边安稳度日。床是大件没法烧，便用一个扁长形的竹簸箕代替。听老人们说，竹簸箕烧给亡人，相当于给他一个床垫，“要不然在阴间没地方睡觉”。
管事的刚子叔让二婶找一个长簸箕烧给堂哥，二婶却犹犹豫豫，嘴里念叨着：“哎呀，我家的簸箕是新打的。篾匠不好找，打一个簸箕要花一两百块呢，你们谁家有旧簸箕借给我吗？”
大家被二婶的抠门气坏了，没人应她。我想回家拿簸箕，却被母亲拉住了，她不许我乱动。二婶坐在灵堂里哭泣，愣是没拿出家里的簸箕。就这样，正值壮年的堂哥走得寒酸而凄凉，甚至不如村里的孤寡老人走得体面。
我们替堂哥痛心，但不好说什么。二婶的娘家嫂子看不下去了，扯着嗓子喊：“儿子没了没事，东西绝不能碰？你是铁公鸡还是铁石心肠？”
二婶就像没听到一样，坐在堂屋里一声不吭，沉默而悲伤。也许，在她心里，一针一线，一蔬一饭，一砖一瓦都在自己的掌控里，才能心安吧。
2
父母从小就教育我：“要感恩你二婶，你出生时是二婶接生的。”所以，我对二婶有一种天然的尊敬与喜爱。
从我记事起，每年春节，父亲都会领着我去二婶家拜年，提上一斤糖、一瓶酒、一条糕，表达谢意。在我心里，二婶与村里的其他女人不同，她有一种令人舒心的知性美，仿佛来自另一个地方，本不该出现在我们这个小山村。
二婶长得标致，一双水灵的眼睛，笑起来像月牙儿一样灵动好看。她温和又美丽，待人接物落落大方。还心灵手巧，极会做菜。村里人腌菜只知道放盐，吃起来是千篇一律的咸，二婶却别出心裁，往菜坛子加糖。她腌的菜咬起来嘎嘣脆，吃起来爽口，舌尖上卷着一层甜香，超级下饭。
在我的印象里，二伯在外面打工，经常不在家，二婶一个人要喂猪、养蚕、种菜、采茶……这些活儿，她粗细一把抓，非常能干，当然也很辛苦。
我心疼二婶，农忙时节，我不爱在家里干活，却愿意屁颠屁颠去二婶家帮忙剥玉米粒。等上了初中，我还会主动帮二婶干些体力活，比如挑蚕茧子到镇上卖。
从我们村去镇上，要经过一段崎岖的山路，这段路路面背阴，下雨之后就变得泥泞不堪。二婶会走在前面，先替我踩好脚印，我跟着她的脚印走，又稳又干净。等我们小心翼翼地把蚕茧挑到山脚下，才能搭上去镇里的便车。
我对二婶有种说不出来的亲热，有时白天在她家帮忙干活，晚上又去她家看电视。我喜欢她，主要有两大原因：一来，她做的菜好吃；二来，她像一个大家闺秀，讲起话来温温柔柔的，不像我母亲咋咋呼呼，有些粗鄙。
大人们却和我不一样，他们对二婶佩服归佩服，但不亲近。村里有很多人背地里叫二婶“曹操”，说她“装得很，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母亲也说二婶看着为人和善，其实做了很多见不得人的事。
那时候，母亲和其他婶娘聚在一起说二婶的坏话，我就会跟她们急。她们在背后议论也不避讳小孩子，说得最多的是二婶婚后偷情。
据说，二婶嫁给我二伯并非本意，是不情不愿地嫁进门的。她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就十分耀眼了。人长得漂亮，能干，又会唱戏，上门求亲的人很多。二婶有喜欢的人，据说是一个戏班的小生，但她父亲不同意，执意将她嫁给了我二伯，一个勤劳肯干的农村人。我二伯长得黑，体型瘦，不仅长相配不上二婶，性格还内向，沉默寡言的，和喜欢交际的二婶谈不到一块去。
二婶嫁进来以后，先后生下了两个女儿，二伯重男轻女，平日里对她说的话更少了。二婶生性活泼，耐不住屋里沉闷的气氛，便和生产组的一个男人越走越近。那男人三十多岁还未结婚，是个“小白脸”。他从前就爱听二婶唱戏，二婶嫁过来之后，他就有意无意地来串门，用一张抹了蜜的嘴，把二婶哄得团团转。二婶信以为真，觉得那男人不结婚是因为爱她。
不知二伯从哪里听到的风声，一天，他将二人堵在床上，扬言要杀了他们。二婶苦苦哀求二伯放过那个男人，男人也求饶，说是二婶先勾引的他。二伯怒不可遏，把二婶从床上揪起来，往死里打。很快，二婶勾引男人的丑事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从这之后，二婶挨打就成了家常便饭。邻居们看热闹不嫌事大，没有人劝二伯住手，甚至很多人觉得二婶活该，看笑话似的看着她被打。二婶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她不求饶，也不向别人诉苦——可能也是没有地方诉苦吧，就连她的父亲也偏向女婿，责骂女儿不知羞耻。
在人前，二婶仍然维持着体面，用长褂长裙遮住身上的伤痕，遇到人仍和以前一样笑。不熟悉的人看不出来，就连我小时候都被二婶的外表骗了，不知道她竟过得这样苦。现在想起来，二婶只和小孩子亲近，却和村里的妇人们保持着距离，大概是想把自己摘离出那些闲言碎语吧。
后来，二婶生下了儿子，但依然逃不掉被打的命运。有传闻说，这个儿子不是二伯的。总之，村里针对二婶的风言风语一直没断过。
直到二伯中风之后，二婶才不再挨打，不过命运仍在无情揉搓她。二伯第一次中风不是很严重，治疗后能拄着拐杖走路。他是个勤快人，闲不住，非要干点活才舒服。二婶前脚出门，他后脚就跟着去劈柴、做饭，还去田里给二婶送饭。山路不好走，有一次二伯不慎从山坡上滚下去，导致他二次中风，从此再也爬不起来，瘫痪在床了。
整整两年，二伯吃喝拉撒都在床上，他的房间里散发着异味，除了二婶，没人愿意进去。二婶除了要给二伯喂饭，还要给他端屎端尿，洗屁股、洗床单。我曾路过二婶家，想搭把手帮忙，可一瞅见桶里、被单上的污物，我的胃里就控制不住地翻江倒海，当场吐了出来。可想而知，二婶年轻时是那么爱干净整洁的一个人，每天被脏活累活缠身，是有多么糟心。
夏天，二伯的屁股生了疮，二婶得按时给他翻身、擦药。一百多斤的人，给他翻个身，比挑一担柴禾垛子还费力。二婶晚上也睡不好，二伯一晚上要叫她好几次，她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给二伯接尿，再躺下去，人就清醒了，要靠数羊才睡得着。
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地重复着。直到二伯去世，二婶才得以抽身喘口气。此时的她老了、瘦了，头发也白了一圈。年轻时的那张圆润饱满的脸消失了，被生活熬成了一张布满斑点的干皮子。
3
没了丈夫，孩子也大了，二婶才能开始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情感方面，她早已死了心，便越发地看重财物。她开始为自己争取利益，有时甚至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那年，我们村修公路。我四叔家是独屋，如果要连接上公路，就要占用二婶家菜园地的一角。四叔主动提出用一块面积更大、产值又好的茶叶地来和二婶换。茶叶卖了能挣钱，二婶欣然同意，但她同时提出要求：原先的菜园地自己种习惯了，修公路只占一小块，剩下的她还要种菜，等哪一天不种菜了，地就归四叔。
四叔是个爽快人，这块缺了角的菜园地便一直由二婶使用。后来村里发展经济，引来外地客商进山种核桃，征用的土地按亩发放补贴。菜园地和茶叶地都在规划范围之内，当四叔带着工作人员量菜地的面积时，二婶却死活不肯将菜地还给四叔。她收了茶叶地的补贴，还要工作人员把菜园地每年的补贴也打到她的户头上。
农村人对土地的珍重是刻在血液里的，四叔觉得二婶不讲理，没答应，二婶就跑到各个亲戚家诉苦，说四叔做人太狠，说话不算话。我父亲劝二婶不要固执，那块菜园一年的补贴才一百多元，为了这么点钱和兄弟闹翻不值得。可二婶听不进去，还说我父亲好赖不分。
等种核桃的工人们进菜地开工时，二婶抢在工人前头，用头撞向一旁的石头，碰得鲜血淋漓。四叔吓坏了，忙掏出纸巾包住二婶的头，又骑着摩托车把她送到镇中心医院。
最后，这件事以四叔赔偿医药费、二婶得到菜地的补贴告终。
在闲言碎语中，二婶愈发不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了，只一心盯着自己能抓住的东西。我父亲评价二婶的为人：“精打细算，只进不出，别人对她好十分，她对别人好一分。”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讲，父亲让我仔细想想五叔的经历。
我奶奶生了五个儿子，五叔是老小，他体弱多病，一直没有娶媳妇。奶奶临终前放心不下五叔，就把他托付给其他几个儿子、儿媳妇照顾，大家都听进去了。
小时候，五叔经常和我一起去二婶家帮忙，我们干完活就在二婶家蹭饭，蹭电视看，叔嫂俩一边看一边唠嗑。农忙时，我父亲请五叔帮忙割稻谷，他摆摆手走了，给工钱他也不干。转天，二婶叫五叔帮忙割红薯藤，他就乐呵呵地答应了。四个哥哥里，他帮二哥家是最多的，白天挖地、挑粪，晚上还去二哥家的玉米地里帮忙看野猪。我母亲向父亲抱怨：“不知道二嫂给五弟吃了什么迷魂药，他净帮她家干活，我们叫也叫不动！”
照理说，二婶和五叔的关系应该很好，但等到五叔生病需要照顾时，二婶却不露面了。
那年，五叔在县医院做小肠气手术，我父亲衣不解带地伺候了几天，母亲一个人在家忙不过来，便请二婶帮五叔洗被褥。二婶捏着鼻子，嫌五叔身上流黄汗，味道不好闻，就把被单、蚊帐放在四婶家的水池子里，让四婶洗。
庄稼汉哪有那么多讲究，汗味谁都有，不是多大的事。母亲和其他婶婶们觉得，不过是二婶打心眼里嫌弃五叔罢了。
五叔是个可怜人，只活了五十多岁，他生命的后期是扶着药罐子过活的，人瘦得不成样子。大伯提议四个兄弟轮流照顾五叔，每家两个月。我母亲、大婶和四婶都照办了，二婶嘴上没说什么，但轮到她家时，她就推说自己要去大姐家照顾外甥，悄悄地溜走了，谁也拿她没办法。
我父亲见二婶不愿照顾，便把五叔接到自己家来。我母亲虽然嗓门大、爱吵吵，但心肠不坏，她嘴上骂父亲多事，却把五叔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家里有好吃的东西，也都是紧着五叔先吃。母亲跟我说：“你五叔日子不多了，能对他好点，便对他好点吧。”
五叔还是早早地去世了。按村里的风俗，入殓之前，亲朋好友可以见他最后一面。道士把棺材打开，家中的女眷们一窝蜂似地拥上去，我也凑上前去看五叔。他的脸干瘦苍白，露出一种无声的脆弱，仿佛岁月对他打磨已久，如今终于停止了。
二婶挤在最前头，仿佛她是全家最心疼五叔的人，她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我这苦命的兄弟，你怎么就走了？你是不够吃还是不够穿？家里啥都给你准备好了，你怎么就撇下我们走了……”
看着她眼泪吧嗒的样子，我甚至怀疑自己是铁石心肠，因为我只觉得难过，眼泪却挤不出来。
亲友们都去搀扶二婶，她哭得肝肠寸断，扶也扶不起来，心直口快的四婶看不下去这种表演，上前说道：“嫂子别哭了，生前对五弟好就够了，哭都是给别人看的，咱们不需要这些虚的。”
五叔的事，让母亲对二婶的意见更大了。她像竹筒倒豆子一般，跟我说起了几件往事。
我上中学时，父亲做苦力，赚的钱不多，二婶家的孩子都已成年，手头比较宽裕。有一回，父亲刚做完静脉曲张手术，我又等着交学费，家里实在没钱，母亲便去问二婶借钱，承诺等蚕茧子卖了钱就还给她。
这么亲的关系，母亲又是靠谱的老实人，二婶却生怕我们还不起一样，一口回绝了。从此，母亲再也没向二婶张过口。
我高考那年，发挥失常只考了大专，就想复读。母亲藏不住事，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几个婶婶，四婶跟母亲说：“孩子想再学习一年，你就推她一把，复读费家里凑凑总还是有的。”
二婶却怼四婶：“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晚要嫁人的，花那些冤枉钱，不如早点出去打工，挣嫁妆！”
以前，母亲从没有对我说过这些事，大概是怕伤我自尊。我竟不知道二婶是这样看我的。我小时候与她亲密，在她那里可能根本就不在意。我觉得有些心寒。
4
堂哥死后，二婶对钱财的重视远超过了对人的珍重。
堂嫂珍珍是个孤儿，从小得到的关爱很少，她嫁过来时只有20岁，比堂哥足足小了10岁。婚后，堂哥对她很好，她也一直感恩，把婆婆当成亲妈一样对待。后来堂哥年纪轻轻就得了重病，珍珍不离不弃，悉心照料，用她的乐观和坚强给予了堂哥莫大的支持。
我曾去省肿瘤医院看望堂哥，那时的堂哥虽然病痛缠身，但脸上笑容不减，还很健谈。珍珍也没有一般病人家属的愁容，她把自己拾掇得干净、利落、好看。堂哥喊痛，她就娴熟地给他捶一捶；堂哥因病发牢骚，她就耐心地哄，丝毫没有不耐烦和急躁。
我对珍珍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人都说“患难见真情”，珍珍对堂哥的情谊一般人很难做到，平心而论，我做不到她那样好。
堂哥去世之后，才二十七八岁的珍珍没有抛下年迈的婆婆，主动扛起了家庭的重担。为了守着老人和孩子，她只在镇上找活做。听我父亲说，为了挣钱养家，珍珍做裁缝、打核桃、在施工队里做小工……再苦再累的活儿她都肯干。
珍珍孝顺又勤劳，村里人把她的好名声不断往外传，再加上她还很年轻，引得不少男青年前来求亲。
二婶不反对珍珍再嫁，但她放出话去：“我儿媳妇嫁人可以，但是我孙子是老秦家的人，不能跟他妈走。男方要么入赘，要么给三十万彩礼，她就可以无牵无挂地嫁人。”
有人问二婶为什么要三十万彩礼，二婶说，珍珍再嫁需要付孩子的抚养费，直到他成年。附近村镇有男青年诚心想娶珍珍，就来帮珍珍干活。二婶也不推辞，活让他们干，但是彩礼一分钱不给少。
有人说，二婶狮子大张口是故意为之，她怕珍珍嫁了人就不管她了。二婶放话出去的时候特别有底气，因为早几年，珍珍为了挣钱出门打工，就把刚学会走路的儿子交给二婶带。这孩子从小跟着奶奶同吃同睡，亲得很，二婶知道孙子离不开自己，又料定珍珍舍不下孩子。
既然可以拿出三十万元娶珍珍的人几乎不存在，那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就是入赘到二婶家。
二婶的目的显而易见，她已经失去了儿子，需要有个男人撑门户，给她养老送终。她想得很美好，但现实是没有男人愿意接受。毕竟二婶家的亲戚多、门户担子重，而且二婶为人固执又精明，一直当家不肯放权。
最终，珍珍看中的男人，也跟她黄了。
珍珍守寡三年多，年龄也渐渐大了。我偶尔看见她发微信朋友圈，配文有时乐观，有时苦楚：“有多少身不由己，撑得好疲惫。”“懂事的你总是把所有人都照顾得那么好，可是你自己呢？”“又是一个失眠的夜晚……”
每当这时，我就特别心疼珍珍。我希望她能得到幸福，但我能做的仅仅是发一串拥抱的表情、打一个视频电话和她唠唠家常罢了。这世上，被困的人各有原因，也各有无奈，当年二婶挣扎无果，希望善良的珍珍不要重蹈她的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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