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周静梅（四川泸州人）二零零一年，是决定我人生命运的关键一年。这年初夏，不愿窝在内地乡镇闲散度日，我放弃了那份还算稳定的工作，南下东莞，开启了刻骨铭心的打工生涯。
在东莞，我遇到了终生伴侣，人生价值得到了体现。无疑，这一切，都归功于东莞这座城市。我理所当然应该感谢东莞。但我今天想讲的，其实更多是东莞的另一面，是我身边工友们的故事。
那些年轻活泼的女孩，因为年少无知也好，因为一时图新鲜快乐也罢，面对男生的追求，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投入了异性的怀抱。
恋爱时，她们不懂得保护自己，以至于，与男友一夜欢歌后，不知不觉间，肚子里留下了他的骨血。待到肚腹渐大，她才慌张失措。
面对这样的情况，绝大多数女孩，只有一个想法，去医院解决掉这个大麻烦。而原本应该勇敢站出来的男友，此刻却躲得远远的。非但不加照顾，甚至甩手走人。
此类故事，实在太多太多，不胜枚举。
东莞给了我们成长成才的机会，也给了我们工作赚钱的机会，这固然不能忘记。但那些被爱情伤害的女孩，尤其是那些怀了身孕，就被无情抛弃的女孩，也不应该随风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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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所讲述的，仅仅是万中之一，是庞大复数中的单数，大海中的一滴水。我初抵东莞时，落脚于在黄江鸡啼岗，在一家电子厂当人事文员。
工厂不大，主要生产电脑主机连接器，厂里有二三百来人，大部分都在车间。因为工作原因，我作过统计，生产线上二百多个工人，男工人不到三十名。
事实上，正在男女比例不协调，才给了许多其貌不扬的男工友机会，在爱情的博弈中，牢牢把握主动权。写字楼人不多，倒男女比例还算均匀。
不过，各部门的分工不明确。有时，一人需要身兼数职。就拿我这个文员岗位来讲，不但负责招聘，还要为新员工安排宿舍，干些舍管员的活。每月发薪时，财务忙不过来，也会叫上我帮忙。
对我来说，这倒没什么，我干活还算敏捷，多干点活，正好可以多学点知识。我放弃小镇工作，南下寻梦，不正是奔着涨见识学东西求本领的目的而来么。
因为工作原因，我结识了许多女工友。加之，我比她们大一两岁，又在办公室上班，算小白领一个。尤其我对她们颇为关心，许多女孩把我当成了姐姐，不管工作上遇到什么事，或者生活中的困难，有了心事等等，都愿意讲给我听。
我进厂大约三个月后，有天在厂门口招工，遇到了一个叫小霞的女孩。小霞当时面黄肌瘦，看模样根本不到十六岁。但她提交的身份证，却显示她已经二十好几了。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张身份证是借来的。这种情况，在当年其实很多。工厂是不能招童工的，否则，一旦被发现，将面临惩罚，影响声誉和生产。
许多年轻女孩，因未成年，借了同乡的身份证，出门寻工。一般来说，厂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犯大错误，默认了。这是业内的潜规则。
我问小霞，她倒没有保留，承认身份证是借来的，但她坚称已经十七岁了，只是显得年轻，或者说长得一张幼稚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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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霞来自内地偏远山村，家境贫困，家中还有两个弟弟，我动了恻隐之心，让她填了表。她的质朴与淳厚，打动了我，让我看到了某种纯净的光亮。
为了照顾她，让她多赚工资，我还帮她分配到了工价更高，加班更多的成型车间。小霞进厂后，我也一直关心她。她住在三楼，她刚搬进去时，我去过一次，别的舍友以为我是她的亲戚，毕竟忌惮于我，对她客客气气的。
小霞也不负我的期望，她心灵手巧，在车间，很快能为能手。听到车间管理如此评价，我满心欢喜，觉得招她入职，没有办错事情。
不久，办公室有人辞职，我临时被领导分派，与她交接工作，手上的事，更多更杂了。等到我忙完，才发现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关注小霞的情况了。
等我再去宿舍时，好几次她都不在宿舍。最后一次去，终于忍不住，问了她舍友。这才得知，小霞竟然谈恋爱了。
和她谈恋爱的，是包装部的搬运工。小霞的床头摆了几张照片，我拿起一张，看了下，才发现真是女在十八变。短短两个月没见，小霞像变了个人似的。难怪有人喜欢，这也正常。
为了怕她上当受骗，我特意打听了一些关于那个男孩的情况。还好，他不像别的工友，一只脚同时踏几条船。
他也是农村穷苦家庭出身，是个老实男孩，此前，没听说他和谁谈过恋爱。但想起小霞还是太年轻，不免仍有些隐隐担心。
果不其然，才过了半个月，小霞突然找到我的宿舍。当时，我正穿着睡衣，躺在宿舍翻看一本工具书。小霞走进来，说要请我帮忙。
我问她何事，她望了望宿舍，我顿时明白，宿舍里还有别的姐妹，她不方便讲话。于是，随她来到走廊。在僻静处，她忐忑不安地告诉我，她怀孕了。
我一时惊呆了。问了来龙去脉，才知道，她怀的是搬运工男友的骨血。他追求她的方式，特别简单，只是有个不加班的晚上，请她喝了一杯冰啤酒，结果当晚，她便投怀送抱，与之一宿欢歌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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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的幸福尚未享受多久，接下来，她发现身体有了变化。去了医院，才知道，有了身孕。小霞不知所措，问我拿主意。
我当然劝她打掉。安慰了她许久，才平复她的心情，送她回宿舍，又替她找车间主管请了假。可次日，原本答应陪她去医院的男友，突然反悔了，拒绝去医院陪护。
我得知情况，只好请了假，把小霞送到医院。做了手术，又陪在她身边。好在她年轻，又是农村孩子，身体抵抗力强，作了手术，只休息一日，次日便咬牙去了车间上班。
而那个男孩，因为这事，正式和小霞分了手。不到两个月，小霞看到他和别的女工谈起了恋爱。
我特意调出男孩的档案，他也不过才十八岁。听别人说，他此前的情感经历，只是一张白纸，一切都是在进了电子厂之后，才改变了。
男少女多，男工在情爱之路上，往往占据主动，轻易就能俘获女生的心。周边的工友，都是桃花朵朵开，天天处于这样的环境，搬运工男生也动了心思。
小霞对此很生气，可我亦无可奈何。又过了半年，小霞终于忍受不了，离开了电子厂。而她的男朋友，那时已经换了第三任女朋友。
因为小霞的缘故，我常内疚，觉得自己没尽到责任。那段时间，厂里新进了一名女工，名叫阿兰。
阿兰与小霞，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都来自偏远乡村，都只有初中文凭，都很质朴清沌。
有了小霞的前车之鉴，阿兰进厂后，我几次三番给她打预防针，甚至私底下，悄悄暗示她，把小霞的故事挑明了，意在警醒她，可不能犯小霞的错误。
阿兰在这一点上，倒做得不错。在车间里，她也很上进。平时下了班，她不像别的女工，喜欢逛街溜冰看投影，她更喜欢窝在宿舍，看杂志听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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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过她的宿舍好几次，每次都遇到她看书，心里对她的怜爱又多了几分。想着，待时机成熟了，一定推荐她来办公室上班。不过，她学历不够，当务之急，是多学知识。
只是，人到了一定年龄，恋爱之心就会萌芽生长，破土而出。阿兰也是如此。只是，我没想到，她爱上的，不是一个普通男子，而是一个已婚男人，大阿兰10岁。
他俩站在一起，更像父女。那男人，也没什么本事，在车间也是普工，又不帅气，又没实力，我实在想不出来，阿兰所以为喜欢他。
阿兰是与之有了身体之欢后，才向我告之实情的。原来，阿兰自小父亲亡故，她对于这个男朋友，更多出于一种渴望父爱般的温暖。而恰恰这个男人，满足了她的精神所需。
我当然极力劝阻，想着在发生像小霞一样的意外之前，斩断这断情缘。可谁知道呢，我欲是阻挡，反而愈发激发了阿兰的好胜心。
某个月底，发了工资后，阿兰与男人双双自离。不到一个月，阿兰突然回来了，她找到我，一番忏悔，表示想重新进电子厂。
我以为她与男人的情缘划了句号，想着正好借此机会，鼓励她走向新生。于是，再度招她进厂。第二次入职的阿兰，像变了一个人。
这也能够理解，谁遇到这种事，大抵都会如此吧。何况，阿兰只是一个年轻女孩，许多事无力承担。
可领到工资后，阿兰开始频繁往外跑，我害怕出意外，有一天，悄悄随了她。这才发现，她一直与男人保持联系，不但如此，他们还租了房子。
男人与她一起离职后，跌跌撞撞，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加之男人家里负担重，早就入不敷出。阿兰倒侠义，或者说太笨太傻，她提出租房，她回原来的工厂，赚钱，为他分担负担。
对于这段不道德的情感，我只感觉到无力。也许，这是一个特殊的时代下造就的产物。从那时起，我与阿兰的联系慢慢少了。我没主动找她，她也不再主动联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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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半年，我辞职了，准备前往厚街，那里有家新的大型电子厂，给我一个新职业，薪水也高了不少。
得知我离开的消息，阿兰来送行。我听说那时她仍和男人在一起，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得出来，她很幸福。她和男人经常在一起欢歌，好在她比小霞懂得保护自己，不至于未婚先孕。
离别之际，我想起小霞，想起和小霞一样，年轻的工厂女孩，想起她们的恋爱与悲伤，不知道阿兰的未来会如何。我突然变得很伤感。
我握着阿兰的手，对她说，保重。话音未落，我转身离开，试图掩饰眼角的泪。我不知道，阿兰有没有看到，但我知道，她一定感受到了。
到厚街后，工作愈发忙碌，加之我自己开始学服装设计，已经没有时间去关注身边的工友了。
如今，回头再看，已经二十年过去了。不知道小霞和阿兰怎么样了，不知道当年的姐妹们怎么样了。她们的孩子，应该已经和当年她们出门打工时，一般年纪了吧。
如今重来，她们还会作出当年的选择吗？只是，人生没有重启键。唯有青春，叫人怀念又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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