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榴社區 » 成人文學交流區 » [古典武俠] 鱼龙舞 (全本 共130节) 作者:默默猴
本頁主題: [古典武俠] 鱼龙舞 (全本 共130节) 作者:默默猴字體大小 寬屏顯示 只看樓主 最新點評 熱門評論 時間順序
kabos [樓主]


級別:風雲使者 ( 13 )
發帖:1770
威望:283 點
金錢:1320448960 USD
貢獻:340153 點
註冊:2011-06-06

第七折





擎山何转

有合玉泥




地面震动越来越明显,毋须运功便能察觉。阿雪若还在外头游荡,黑夜里铁骑涌至,见有活的、会动的还不杀了干净?小叶看不见她的神情,却无法禁受那哀婉语声,解开钢鍊,便欲起身。

“想寻死便去,我让小鬼年年给你扫墓,点烛烧纸。”独孤寂敲了敲梁燕贞身下的衣箱。片刻,箱内竟也传出敲击声回应。

这第三口衣箱本来就是阿雪的藏身之处。梁燕贞接下差使,与李川横翻遍府内库房,才找到这三口外型一模一样的大箱子,第一口是普通的箱子,用以混淆,第二口设有夹层,刚好贮放那只障眼用的密匣;第三口却是供人藏身之用,里头设置了巧妙的通气孔,可容一名成年人蜷入其中,就算睡在里头也不怕窒息,更藏有数处觇孔,可秘密窥视箱外景况,等闲难以发现。

此箱一旦从内部锁上,便无法自外头开启。

梁燕贞与李川横让人每日装卸箱子,要掩护的便是这一口,晚上熄灯之后,阿雪即钻入箱中,上锁就寝,以防夜半仓促遇袭,或有刺客潜入。

女郎不知小阿雪是何时被藏进箱里的,以独孤寂神出鬼没,似乎也不奇怪。可能是在自己沐浴之时,小鬼就被拎回藏妥,其后李、傅接连而至,直到十七郎现身为止,都未有能让男童遁入箱内的时机。转念一想:

“那……我和十七郎……岂非都教他给听了去?”既羞且怒,回臂啪的一声搧了他一记,胀红粉颊,咬牙切齿:“放……放开我!”独孤寂不闪不避,笑嘻嘻地受了,轻敲她股畔箱盖,扬声道:“小鬼,你在里头还好吧?有没受伤?”衣箱内“叩、叩”应了两声,应是“没有”之意。

“交代你给姊姊的糖丸,你不会独吞了罢?”

“叩叩。”声音比前度更响,可见被冤枉还是挺上火的,此节无分长幼。

梁燕贞想起阿雪塞进她口里的那枚糖球,料不到是十七郎所给,唯恐是什么不正经的物事,有些发慌:“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西山无回谷的‘玉泥有合’,号称天下催情药物克星,我在马担山下某个毛族女人身上搜到的,生得挺俊俏,约莫是怕被人强奸罢?既有这种好东西,肯定先让小燕儿吃了再说。”独孤寂道:“若无此物,说不定真得射一百回给你,我一个人是不成的,今晚便出不了手啦。”

马担山在央土境内,正是第二批护卫队遇袭,以致全军覆没处。梁燕贞听密使说时便觉奇怪,既然朝廷派的卫队死得一干二净,阿雪如何能逃出生天?“西山的刺客也全死了,料想是护卫们拼了个同归于尽,这孩子才能侥幸逃过。”剑冢使者如是说。

(这么说来……早在那时候,十七郎便已暗中保护阿雪了么?)

“只是顺道去瞧了一眼,恰巧救得小鬼罢了。”彷佛看穿她心中疑惑,男儿爱怜横溢地把玩她圆翘的雪臀,将磨成黏白薄浆的淫蜜,抹在汗湿的柔肌上,笑得微露犬牙。

“我是在濮阴见了你,才应下这件差使的。你在房里弄自己时,老喊着‘十七郎’,我一瞧这不是我那小燕儿么?便让人给顾挽松捎了口信,说这事就包在十七爷身上了。这小子没敢偷窥你洗澡,只敢对着肚兜自己来,也算老实,我才随便教了他几招,看能不能派上点儿用场。”

小叶与梁燕贞没料到当夜之事,全被他瞧在眼里,又羞又窘,又是难堪,齐齐转过头去,倒是心有灵犀。

独孤寂哼笑着隔空一掀,将少年倒掀入箱,见他挣扎欲起,随手一记钢鍊,抽得炉坑里的炭块火星连同那本浸湿的《焠击青罡》飞入箱内,烫得小叶挣起摔落难以撑持,总算记得运起罡气护体,勉力将炭块拨出衣箱,衣衫被炙得坑坑洞洞,臂上身上冒出红肿水泡,毋须细看也能知痛极。

少年忍着一声不吭,满身大汗,已无力起身——杀掉所有照金戺弟子,体力将近透支,若非凭着倔驴似的顽强意志,怕连站都站不起来。

独孤寂虽带笑容,眸中却无笑意,冷冷盯着他。

“觉得屈辱么?记住现在的感受,想法子变强,我传授你的元恶真功,便是以愤怒、怨恨为饵食。你可以不喜欢它的滋味,但别愚蠢到拒绝它的给养。弱者没有悲愤的资格,弱者连活着本身都是一种罪恶。”叶藏柯回瞪他,腮帮绷出牙床的线条,终于不再起身,“砰!”一声躺落下盖。

“十七郎,你……”梁燕贞只觉不可思议,喃喃道:“你怎会变成这样?”

独孤寂笑起来,尖锐突出的犬牙在焰火下森然发光,笑容如孩童般天真。

“小燕儿,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呀,是你记不清了,还是当时年纪太小了?”

男儿俯身捏她鼻尖,另一只放肆的魔掌从身前环住她傲人的雪乳,揉得雪肉四溢,忽轻忽重的劲力拿捏巧妙,显对女子胴体无比娴熟。“要说起来,这些年我收敛许多。换作从前,这批废物没出两濮就被我宰了,哪有现在忒多事?”

知阿雪便在身下,梁燕贞满不愿与他欢好,至少不要在这里,况且地面震动之剧烈,已至无法忽视的程度,惊惧交迸,急道:“先不说这个啦。十七郎,咱们赶快离开!外头还有马——”忽想起那丑新娘和老妪,不知她二人现下如何,有无遭照金戺弟子的毒手。

“你那些可跑不过千中选一的西山军马。更何况小燕儿,你的十七郎,是不会逃跑的。从来只有人避我,几曾须得我避人?”独孤寂含笑把玩她的绵乳,享受够了才支起身,扬声道:

“外边车里二位,如需庇护,请到此间来!若在外头,请恕在下全力应对西山虎骑之际,难免波及,要是误伤些个,只能说不好意思啦。”除了风声蹄响,帐外不闻余声。

梁燕贞听得一愣:“他与何人说话?”伸手推他,忍着娇喘嗔道:“放开……放开我,我要穿衣裳。”勉力扭着雪臀,将阳物退了出来,硬挺的肉棒大得惊人,拔出蜜膣时微微一卡,扯得女郎轻轻哆嗦,几乎软腿。

噗噜噜一阵气水汩溢,强烈的液感涌至下腹,带着令人脸红不已的、放屁似的尴尬声响,大股白浆从开歙的樱红嫩穴中流出来,有稀有稠,混着清水般的大把淫水,淅淅沥沥流了一地,宛若失禁。

女郎从没遇过这么丢脸的情况,恨不得钻进地里,然而淫水泄出时,带着某种憋尿许久才释放的痠麻,抽搐的膣肌根本止不住尿意。她趴在箱上颤抖片刻,好不容易淫水只剩滴答点落,跟着就尿了出来,微张小嘴,牙根酸透。

“你瞧,这就是我最担心的情况。”

独孤寂“啧”的一声,不避污秽,轻轻掰开女郎股瓣,翻看她剧烈充血的花唇和肿胀勃挺的阴蒂。他从前惯游花丛,动作既轻柔又灵巧,带着某种大夫似的冷漠非情,但梁燕贞敏感到无法分辨真心,被撩拨得起不了身,趴着簌簌发抖。

“迷情春药不是毒,并没有解方。‘玉泥有合’这种唬人的玩意儿,说白了就是先抑后扬:先抑制迷药发作,给你足够的逃跑时间;再加速血脉运行,加倍催发药性,缩短身子化消的时间。

“你以为‘牵肠丝’解了,其实并没有,接下来才是紧要的关头,阳精可不能断。要是我真不成,还得让那小子或其他男人给你精水,不然,你只好老老实实练那捞什子《蟢欲神功》啦。”说着叹了口气,摸摸鼻子:

“我平生练武,向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只是这门功夫一听就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我没打算让你走上这条邪路,万不幸只剩这条门路可走,我杀那姓傅的废柴阉鸡,可就杀早了些。”

梁燕贞欲焰复起,被他说得无比绝望——要是连十七郎都束手无策,世间还有谁能救她!再度被粗硬的阳物从身后贯入也只呜咽一声,顿觉心慌慌的浑无着落,只想寻求慰藉,边流眼泪边娇喘:“抱我……十七郎……呜呜呜……求求你,抱抱我……我看不见……看不见你的脸……呜……”

独孤寂罕见地敛起轻佻,拍她臀背低道:“别怕,小燕儿,有我在。我只是不想,让你瞧我杀人时的面孔。一会儿我再射几注与你,咱们解了这天杀的淫毒。”

轰隆震耳的蹄声转眼即至,梁燕贞这才想起外围还有营帐、车辆围成的假城,骑兵等闲难以移除,是有可能逼他们下马步战的;果然马蹄声越近,明显察觉速度不快,至少在惯于驰马的女郎听来,不是放蹄冲锋的节奏,应是来到近处才发现有假城,不得不重新计较。

叩叩的闷钝声响起,旋即马蹄四散,轰隆一震,巨大的撞击声此起彼落,彷佛帐外有条巨龙摆尾翻身,梁燕贞吓得蜜膣一搐,紧紧夹起。

不及惊叫,突然间一团乌影就这么轰穿了帷幕,撕裂骨架掀飞帐顶,四面固定的火炬随之飞去,半空中被风一卷,化成星坠流火;视界骤然一暗,风咆尘卷,那团乌影大如棚舍,刨地而来,一边轰隆溃解着,完全遮去了一侧的视野!

独孤寂嘴角微扬,似见了什么新奇之物,这意外的来袭并没有令他惊惶失措,反倒激起了好胜之心,露出犬牙眦目一笑:“来得好!”左掌拍出,劲力所至,乌影陡地凹了个巨手印,指掌宛然,隐透金芒,随即反向轰散,连同小爿顶残剩的帐子同化齑粉。

这招“干清坤夷”乃是《神玺金印掌》的起手式,是当年“刀皇”武登庸在东军时亲自传授。廿七式神玺金印掌堪称武林绝学,却非一味追求刚猛,而是刚柔合济,兼容并蓄。

武登庸见独孤寂资质甚高,却学了一代魔头“恶斧”元拔山的元恶真功,恐他心性有损,欲以神玺金印掌代之。岂料独孤寂贪爱烜赫,以真功驾驭掌式,神掌在他手里倒走上了刚猛无俦的路子。武登庸只传三式便止,经不住少年缠索,又指点一路“攀附相思刀”。

乌影被金印掌轰出,依稀见得轮圈辐条,竟是围作假城的马车。

大帐毁去,两人两口衣箱并着一个风压炭炽猎猎作响的炉坑,彻底暴露在荒野之中。

而这并不是唯一一辆错位的马车。

周围飞沙走石、草屑扬卷,加上身处黑夜,骑士们所持的火炬无一刻静止,视线极劣,但原本环着大帐的假城已然不存,除开被独孤寂一掌轰碎的那辆,其余七辆被拖得四处翻转,宛若擂木。来人并非套了车拉走,而是于行进间抛出钩爪,不管钩住车辆哪一处,全不减速,直接拖行,半数以上的马车都是翻覆侧倒、刨地如犁的,而非轮行。

梁燕贞对马军极为娴熟,梁府此番出行的都是大车,重量之沉,没有轮子是拉不动的,行进间抛绳来拖,一扯之下,必定是战马折腿;能拖着车厢,像滚擂木一样将周围的营帐夷为平地,怕不是犀象一类的平地巨兽?

却听独孤寂哼道:“好嘛,来的居然是挽曳队,该说是你们绝招出尽,还是脑洞清奇?”梁燕贞勉力遮眼,果见鞍下的坐骑异常高壮,肩厚腿粗,马膝之下生满长毛,垂覆蹄上,彷佛套了只毛茸茸的裤腿,恍然大悟:

“这是挽曳马!他们竟……竟派了‘擎山转’前来!”

“挽曳马”指的是负重用的马匹,多用以驮运辎重,不归马军指挥,属于后勤部队,没有战斗能力。

普天之下只有一支以挽曳马组成的劲旅,即是韩阀麾下的“擎山转”。

这支部队只用产于云州的挽系马种,奔跑不快而有长力,较常马强壮,极为吃苦耐劳,作战时人马均覆重甲,马后牵引擂木、铁鎚、蒺藜等,拖入步兵阵中,所经之处,只能以“血海肉糜”形容,连梁燕贞都听父亲说过。

由潜道进入央土,拉货物的挽马毋宁是更好的掩护。这批二十余名刺客分作几拨,器械藏入车厢夹层,就这么载进了央土,缓缓追赶,最后接获李川横的传报,才着甲弃车,掩杀过来。

独孤寂久闻“擎山转”之名,见骑士全都是铁盔明铠,兜鍪上挂着铁制鬼面,只露出一双眼睛;马匹全身覆甲,几不露蹄,抛出的钩爪以特制的环扣扣于鞍上,只一匹云州的特种挽马便能拖着翻覆的车辆狂奔,毋须减速,可见强壮。若被这等畜生正面冲撞,铜筋铁骨都受不住。

“飞虎骑”虽是央土大战时,西山韩阀最负盛名的无敌劲旅,但在东军士兵心目中,最不想对上的却是踩踏如泥的“擎山转”。

眼见周遭狼籍,营帐、车辆、马匹,乃至被随意弃置的尸首,都已辨不出原本形状,放眼望去,果剩一片白地。擎山挽骑驰过后,齐齐调了头,重整队形,虽拖巨物,彼此间竟无冲撞。梁燕贞魂飞魄散,哀求道:

“十七郎,我们快逃吧!挡……挡不住的,他们……他们要回来啦!”股间传来一丝淡淡腥臊,水声淅沥,居然吓尿了身子。

独孤寂并不理会,紧了紧双掌间的细钢鍊,自顾自说道:“我的剑法是我大哥教的,他的武功天下无敌。当上皇帝后,底下人拍马屁,说他最厉害的武功是‘皇拳御剑’,他听了不欢喜,总是一一纠正;末了不知是说烦了,还是认清那帮孙子的嘴脸,就不说了。其实这路剑法不叫御剑,叫《败中求剑》。

“他年轻之时,有位退隐的老剑客教他学剑,当是亲生儿子般疼爱,此前没人对他这么好过。后来仇家找上门,把老剑客杀了,还笑他的剑法不值一文,活该惨死。

“我大哥发誓报仇,改良老人传授的剑法,用这几招被嘲笑必败的剑式杀死仇人。萧先生说你的心志很好,愿你一生莫忘,这路剑法就叫‘败中求剑’好了。”

钝重的马蹄声轰然推近,如同地龙翻身,梁燕贞几乎衣箱上滑落,独孤寂却恍若未觉,低头看着双手,泛起微笑。

“他教我第一式时,我只瞧一遍就学会了,练了半天,觉得乏味得紧,怎么央求大哥都不肯再教我第二式,我就跑去跟别人学。有一天大哥从外头回来,问我练得怎么样了,我说一天就练好啦,你不教我新招,我跟旁人学去,他只是大笑。”忍不住摸摸鼻子:

“原来我小时候这么混帐的。谁要是敢跟我这么说话,别说教武功了,打死都有分。”

独孤弋并未生气,甚至没责备幼弟,只摸摸他的头。

“这式‘刑冲’,是神棍……啧,别笑,我瞧见了。‘神棍’是我叫的,你可得管他叫‘萧先生’。萧先生学问大,他说这两字是从命理谶学中借的,说了一堆我听不懂,不过意思是对的。

“刑、冲,都是对着干的意思。你可以攻,也可以守,那不过是对手的感觉罢了,他觉得你留面子给他,多半就说你守;要是觉得你往死里干他,那就是攻。其实我们做的都是同一件事。

“天下间一切攻守,在你这招之前,全得趴下,到了这份上才能说是练成。知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男童有些迟疑。“我和他们对着干?”

青年哈哈大笑。“对,因为是我们和他们对着干,不管是谁,都得趴下。”

铁盔铁面的骑士冲出黄沙,连挽马的脸上也覆着妖魔似的钢色鬼面,二十余骑分作两拨,以犄角之势箝来,打算以负隅顽抗的裸身男子为交会点,碾碎剩余的一切。独孤寂见有几骑并未拖着帐篷马车,而是换上铁鍊蒺藜,这可是战阵冲杀的配置,不禁发起了当年领兵征战的豪兴,虎目一眦,提气喝道:

“刑冲克破无从来,岁运相并俱成灾,束命七杀伤为病;十方授印,天子绝龙在玉台!”舌绽焦雷,边吟边打,迎面第一波的挽马人立起来,倒地前鲜血溢出铁面,竟被硬生生震死。

马匹受惊,锋线略微一阻,独孤寂钢鍊扫出,抽得一骑横飞出去,连同车厢滚作一团,血木搅拧,队形大乱。

沾着鲜血黄沙的钢鍊却未顿止,舞爪张牙,每下都劈碎、横断、抽飞了什么,“擎山转”诸人彷佛撞上刀剑枪矛砌成的坚城,无处不是尖稜戟出,光是靠近便能送命,而这堵墙居然还是活的,不容犹豫、避退,或试图转进重组,通通抓回了一把撕碎,无一幸免。

他们终于明白,那些面对“擎山转”的步兵们临死前,心中的绝望和恐惧。

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在冲撞中的剎那间便已调换了过来。擎山挽骑奔驰过后,果然只余下一片白地,连同锁子连环甲俱被凌迟剐碎的肢体,难以分辨是人是马,浅浅地漂在溶浸于黄沙尘泥的血浆之上。

远方河湾的水风逐渐带走腥浓血气,却带不去战场中心唯一挺立、兀自仰头狂笑的赤裸狂人,月光映出一张狰狞兽面,原本的俊俏轻佻、苍白虚无俱都不见,只剩下难驯野性,宛若虎兕出柙。

◇ ◇ ◇

“……你真是个畜生。”

多年之后,偶尔忆起,独孤寂赫然发现这居然是她对他说的头一句话,不觉失笑。

而在此际,在一片尸血漫荡的修罗海中,直笑到了声嘶力竭,他那眦目呲牙、兽一般的神情才凝住,排肋浮凸的单薄胸膛剧烈起伏。首先褪去的是笑容,慢慢就只剩下咻喘汗滴,最终除了疲惫虚脱,野人脸上空无一物,什么也留不住。

还要再一会儿,自我厌憎才会越来越清晰,就像丰水期过后、在溪床上慢慢浮出的半腐尸体,不是这么容易能被看见。

浑身赤裸的野人从蜜穴里拔出阳物,裹满白浆的肉茎尽管软软垂落,尺寸还是相当惊人。稀稠不一的精水稀哩呼噜流了一地,梁燕贞的胴体泛起极艳丽的淡淡桃红,只有非自律的部分还在抽搐起伏着,湿发遮覆的箱盖上满是水渍,难以判断是汗水、涕泪,抑或失控淌出的津唾。

失去男子的握持,她从箱上滑至地面,美腿侧叠,股穴撅翻,瘫软到了动弹不得的地步。适才独孤寂运起全身功力应敌,浑身真阳迸发,出招之际,尤其是击中敌人的瞬间,饱提的内元自浑身毛孔迸出,宛若无数肉眼难见的牛毛细针,穿出肌肤,连龙杵也不例外。

梁燕贞彷佛被戴满了羊眼圈的粗硬巨物反覆刨刮,针毛还细韧得异常可怖,尖叫着攀上高潮,几乎翻起白眼,然而快感仍持续堆叠,已至痛苦之境,美昏过去又美醒过来,其间不知往复几度。万幸男儿也已到了极限,再泄几回身子,女郎怕要脱阴而死。

如此剧烈而频繁的交媾,就算那捞什子“牵肠丝”是神仙用的春药,这下也尽该解了。如若不成,拿来当作杀人毒药原也使得——只不过杀的是男人。

独孤寂露出一丝自嘲般的蔑笑,扔下沾满了鲜血的鍊铐,闭目喘息,被河风一吹,喉头微搐,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涌上来,被他死死咬住,信手抹了抹嘴角,将喉血咽回腹中。然后就听见了那把冰冷太甚,不然其实还算是动听的甜脆嗓音。

“你真是个畜生。”

十七爷是一有架掐便来精神的脾性,管它动手还动口,眼皮睁开,迸出一缕狞光,见翻覆在不远处的马车后方,那名鸡皮鹤发的老妪慢慢起身,不知怎的陡然长高了,两肩一开,居然甚是魁伟;光看体态轮廓,确是男子无疑。

一旁地面搁了枝未燃尽的火炬,映出“老妪”胸口一点锐光。

噗的一声锐芒收没,“老妪”踉跄前行,染血的五指自从面上抓下一片浆皮,露出沾血白肌,竟是人皮面具之类的易容术道具。

身后一人抬起绣鞋尖儿,一把踹倒,分持的短剑匕首往那“老妪”衣上抹净,朝独孤寂行来,赫然是那黑皮麻脸的丑新娘。

独孤寂对丑女不感兴趣,微微歙动鼻翼,满地的血腥气中,除了小燕儿的体香膣蜜,新娘身上还散发出一缕馨幽,乃是馥郁的乳脂香气,较寻常女子乳肌上所嗅更浓,中人欲醉。

这要是天生的体味,也未免太厉害了些,偏又极其自然,不似人工香品,以十七爷当年遍采央土淑女名媛的风流帐,更相信那是某种极名贵的薰香,乃针对个别女子的沁泌调配,才能不受汗潮干扰,始终保持芬芳。这等衣香须出自知名的调香师之手,价比黄金;能在一名乡下新娘的怀襟里嗅着,这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独孤寂嘻嘻一笑,斜乜着眼。“你是说我出手残忍像畜生呢,还是这般行货像畜生?”甩着胯下巨物,抱胸抚颔,无赖到了极点。

丑新娘将匕首交到右手,左手五指动作灵巧,边走边解衣纽,唰的一声,大红礼服迎风分开,脂郁更浓,露出底下的雪白中单,姣好的身段览无遗:

饱满的奶脯高高耸起,两条细革带子分系乳下斜肩,在单衣外勒出乳廓,环绑在胸肋间的那条几被乳袋褶子夹住,猛一看还瞧不真切,只依稀辨得那如贮满酪浆的布囊一般,绵软垂坠的乳瓜;圆凹葫腰尽显骄人青春,却非单薄扁瘦,苗条中满溢肉感,极能激起男儿的欲望。

两条革带在左胁下缚着一只硬革制的剑鞘,贴近娇躯,藏在宽大的外衣底下不易见得。丑新娘随手将短剑和柳叶匕插了回去,脱下大红礼服,覆在梁燕贞身上,淡然道:“这么让她赤身露体,供人窥看,还不算糟践?就骂你这点畜生。”

她的口气不仅冷,而且淡,换作旁人,早被独孤寂一掌爆头,不知怎的却对她生不起气来。况且他真没想这么细,被说得语塞,只摸了摸鼻子。

丑新娘替梁燕贞号了腕脉,拨开眼皮,又捏开嘴巴观察舌尖,手法娴熟,这份俐落让人看得舒心,彷佛欣赏了一门精妙手艺;安抚似的摸她头发,轻道:“没事啦,休息会儿。睡一觉起来就好了。”梁燕贞勉力睁眼:“多……多谢。”滑下衣箱,软软偎入丑新娘怀里。

独孤寂干笑两声。“看来挺舒服的。要不是你长得忒丑,实在倒人胃口,我都想靠上去试试。”自然是指丑新娘傲人已极的奶脯。少女只乜了他一眼,淡然道:“有那份死撑面子烂嚼口舌的闲心,还是赶紧调息,固本培元为好。你超用身子到这等境地,莫不是寿星公上吊,活得腻烦?”

独孤寂差点被她激得吐血,念头一起,还真个是五内翻涌,经脉里真气紊乱,连想负手耍帅踱个方步都不行,颤巍巍地盘膝坐下,三花聚顶,五心朝天,赶在运功调理之前阴恻恻地瞟她一眼,露齿狞笑:

“你不知我是何人。若敢轻举妄动,又或对她起什么歹心——”

“……就该陪你再说一会儿话,让夜风生生吹死你。”

少女叹了口气,仍是寡淡如霰。

“独孤寂,人称‘帝陵祀者’,又有新‘东海双尊’之说,论当今天下武功最高的十个人,无论谁来列这份榜单,其中肯定有你;若那些个难觅踪迹的先代高人已不在世间,恐怕能排到前五,乃至前三——”忽然闭上了嘴。

独孤寂微眯着眼,彷佛刚射了一注也似,咧出发达的犬牙。

“说啊,怎不继续说?看不出你奶这么大,居然忒有见识,瞧着都不是太丑了呢。接着说,接着说。”

“好听的已经说完啦,后面都不是什么好话。”少女淡道:“你就算只剩一口气,我也没有胜你的把握。我很爱惜自己的性命,没打算死在这种地方,更别说我同你们无冤无仇素不相识,也无动手杀人的理由。”





第八折





磔以臞瘦

刑汝刻轹




独孤寂笑起来。

“你的确是粒小虾米,可照金戺、濮阴梁府那些废柴加起来,不管有屌没屌,怕都不是你的对手。我愣是没想明白,若非意在镖物,你跟着这帮废物干什么,观察动物么?”笑意虽懒惫,剎那之间,却有一缕极其冷锐的杀意迸出,若丑新娘讲不出个章程,落得身死收场也不意外。

而少女确实爱惜性命。

“梅檀色——就是化妆成老妇人的那厮——威胁我,若再想逃跑的话,他便杀了这支车队里的所有人。”她垂敛眉眼,淡淡说道,彷佛那都是别人的事。“梁姑娘她们在峒州地界看见的那一地尸体,便是梅檀色所杀。他们全都是无辜的百姓,没有一个江湖人,只是受托把我送过婆家,讨几个赏钱,如此而已。”

丑新娘本就计画好了在中途逃跑,她并不想嫁给那位长年在平望都经商的、东海富户的儿子,她心上还有未了之事。岂料梅檀色潜入送嫁的队伍,易容成媒婆模样,逮她个现行,当她的面杀死所有人。

“你轻功高过我,可我武功强过你。”

梅檀色的狠戾,连人皮面具都难以尽掩。“你要跑我拦不住,只要你离开我超过十步,我每时辰杀一人,在上头留下你的名字,当是替你杀的。”

“……我拦不住他杀人,偏偏遇上不速之客。”

少女眸光垂落,示意闭目倚在怀里的梁燕贞。

不提梁府或照金戺,或因少女不愿让她听见,觉得欠下人情,也可能单纯只是独善其身的冷漠隔阂所致。独孤寂却无视其意向,大剌剌地哼笑:

“你和那些废物非亲非故,何必管他们的死活?要跑早跑了。”

“你同梅檀色一定谈得来。”少女又叹了口气,淡然道:“一会儿若因延误治疗,内伤过重而死,记得找他聊聊,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儿。这是缘分。”

“缘你妈的份!”独孤寂狠啐一口,闭目调息,片刻即入神虚之境,头顶上冒出氤氲热气,散出虚汗,面色忽青忽赤,变幻不定。

他的元恶真功虽得自一代魔头、人称“恶斧”的狂人元拔山,却不是什么抄捷径以求速成的便宜魔功,而是极高深的内家功法,独孤寂一身艺业可说奠基于此,才能驾驭各门各派各种质性的绝学。

然而,以一人之力对抗二十余骑“擎山转”,即使挽马速度不比寻常的军马冲锋,让独孤寂钻了个先下手为强的空子,血肉之躯毕竟不能轻取披甲戴盔的重装骑兵,除了独孤寂神功盖世之外,那条以玄铁掺珊瑚金锻造而成的精钢鍊子也帮了大忙。

独孤寂少年成名,武功之高举世皆知,除非被锁在不见天日的铁屋地牢里,否则寻常牢狱还不是任他来去?太祖着人打造这条鍊子,明着把他锁在风光明媚的白城山,其实是让幺弟免于不见天日的黑牢,不致过着不成人样的牢狱生活。

独孤寂年纪渐长,尤其在太祖驾崩后,终于明白大哥的用心,剑冢官吏如顾挽松等,也不敢真拿锁鍊锁他,十七爷日常洗澡更衣,无不乖乖奉上钥匙,这“帝陵祀者”其实自囚的成分居多。

这回奉诏下山,毕竟还是罪人的身分,带着兵器也不好交代。但龙庭山指剑奇宫是什么地方?要想空手打上山去,未免小看奇宫四百年的传承。

老十七灵机一动,索性带铁鍊下山,一方面符合罪者的身份,以示并未踰矩,万一真动起手来,光论材料那可是绝世神兵,全长两丈通体异质,如非皇帝敕命,国库供应,恁你江湖大派武林高人,等闲也无这等不拿钱当钱使的底气。

奇坚奇硬的玄铁瑚金鍊,搭配独孤寂雄浑无匹的内劲,使出《败中求剑》第一式〈刑冲之剑〉,三强联手,成就了这二十来骑“擎山转”的终极噩梦。

独孤寂毕竟非是金刚不坏之躯。

在挽骑突袭之前,他至少射了七八次给梁燕贞,男子出精最是消耗,独孤寂以内力逼出大量精华,才能在忒短的时间内连续为之;换作寻常男子,只怕已耗竭暴毙,魂归离恨天了。

消耗如此之巨,再提运十二成功力,以力破强地横扫擎山挽骑,虽无一柄刀剑加身,每一击却等若以紧绷至极的功体,直接冲撞敌人,承受的反馈力道丝毫不亚于残肢断体的重骑,才会在大战结束后,被夜风一吹便呕血。

即使丑新娘的武功远不如他,仍能看出这位十七爷的状况不妙,能不能调息回复、是不是调养就能恢复,得看传说中的元恶真功神妙到何种境地了。

若易地而处,她自忖有死无生,不欲惊扰,抱着梁燕贞安静等待。

约莫半个时辰,独孤寂呕出几口污血,后转殷红,长长喷出一口浊气,睁眼时又是那副满不在乎不可一世,带着懒惫虚无的死德行;未及起身扬飞碎石,叩叩分击衣箱,伸着懒腰大打哈欠:

“起来了!打完还装什么孙子?都给爷爷死出来!”

衣箱翻开,小阿雪和叶藏柯分别爬出。即使河风吹散部分血气,毕竟现场残肢横陈惨不忍睹,还有辆翻覆马车被火炬点着了,劈哩啪啦地漫开火势,空气里流窜着焦臭的气味,小叶一掀盖便忍不住蹙眉,看清四周的狼藉可怖,努力憋着却没忍住,踉跄奔出,俯入草丛“恶——”的大呕特呕,久久不绝。

阿雪的反应却比他镇定得多,瞥见残尸血泊时面色微变,但也就这样,旋即移开目光,定焦于远方某处。丑新娘发现那个方向只有翻覆解体的马车残骸、散落的行李等,没有能一眼分辨的尸块,惊觉这孩子经验老到:他并非不惧尸体,而是眼不见为净。要见过多少凄惨死状,才能自己想出这种应对法门?

怀中的梁燕贞轻轻动起来,丑新娘将她搂侧一边,以温暖柔软的胸臂拥着,不让她起身看见夜幕下的修罗地。

梁燕贞本就倦极,温顺地伏于溢满乳香的怀里。这个角度恰能望见十七郎,隔着满目迷蒙,终能细细打量他陌生的容颜,还有那异样的苍白瘦削。

听人说,圈禁是要受苦的。

虽非土牢那样的阴湿污秽、蛇鼠窜爬,屋室却有严格规范,狭窄逼仄,是关上几个月能逼疯人的程度;上方虽有小窗通风透光,却不是让你晒太阳用的,而是充分感受四面墙壁的压迫,只要睁开眼就无法逃避。

十七郎两度造反,本该是个死,连同沾上一丁半点关系之人——如梁府和梁燕贞——一并诛夷,是先皇不惜与群臣翻脸、当堂迸发惊天龙怒,一掌打塌了半堵宫墙,才保住十七郎的命,以及其他理当牵连之人。只杀亲与谋反的将士等,将原本以数万计的诛杀名单,缩小到数千人。

在圈禁的规格上,先皇陛下也无法再宽纵了,否则难以服众。

川伯告诉她,十七郎被车囚发往白城山之前,绑在磔刑架上整整一个月,除了每日喂两次米汤粗粮吊着命,连解手都没让放下,就地便溺,每隔一两日以水龙冲洗,以免屎尿招腐;难受是一回事,十七郎这么骄傲自负的性子,光这份折辱,梁燕贞便无法想像他是怎么挺过来的。

磔刑架立在皇城西门外,那里同时也是处决乱党的刑场。

十七郎被迫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他亲如手足的下属弟兄被斩首、凌迟、车裂,目睹他们死前的慷慨激昂、求饶哀告、怨毒诟骂,乃至于变节诬攀,只求能逃过一死……

那是活生生的地狱。

为避免武功超卓的十七郎挣脱束缚,亲手擒下他的先皇既不肯废幺弟的武功,应群臣之请,打造一条天下间最坚固的铁鍊,将他牢牢缚在刑架上,一幕不漏地看足了整整一个月的炼狱活景。

川伯说,平望那厢盛传:被送到白城山的头一年,十七郎整年都没开口,餐饭三五顿里才吃得一顿,大多数时间都在屋里对墙发獃,午夜常在哭喊中惊醒,瑟缩在角落抱膝发抖,彻夜无眠,时哭时笑。

——正因如此,他才变成现在这样么?

正寻思着,一张黝黑面孔闯入视界,小叶单膝跪地,向她伸出骨节嶙峋的粗糙大手。叶藏柯头一回没有回避她的注视,眸底彷佛有某种强大吸力,只有砰砰震响的胸膛没有变。

这令梁燕贞莫名地感到安心。她隐约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我们走罢,小姐。”少年一个字、一个字说着,静静望着她。

“我带小姐回家去。”

但这是不可能的。梁燕贞叹了口气。粉颊所枕的腴软跟着起伏,难道是新娘子也叹气了么?馥郁的乳脂香令人懒洋洋地不想思考,女郎半闭星眸,无意回应少年的热切眼神。

她一直颇以自己的胸乳为傲,能在“坚挺”与“绵软”两种看似扞格的属性中取得完美平衡,本就是造化之功。但丑新娘的胸脯更软更绵,乳香更甜润,彷佛沁着乳汁似的,光靠肉眼可能会下意识地嫉妒抗拒吧?此刻她只想偎着,死都不肯起身。

“我们不回去。我们要去白城山,把阿雪——”

“……阿雪交给他就行了,小姐。”

“顾叔叔说了,只要立下功劳,圣上定会……”

“……这不是咱们该管的事,不能再这样了。”

“……准许梁侯府兴复家门。连川伯……其他人都已牺牲,我们不能空着手回去,濮阴那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若不能完成任务,我们就一无所有了——”

“不会的,小姐。”少年鼓起勇气,咬牙低声道:“我会陪着小姐——”

“你是听不懂么?”梁燕贞忽然发怒,猛坐起身,披在身上的大红礼服应势滑落,露出雪白的香肩。“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没了照金戺的银钱,梁府连一天都支应不了,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了,你懂不懂?什么都没有了!你身上有银两么,有能换取下一顿食宿的物事么?你知不知道光是我们两个人要回到濮阴,路上须多少花费!还是你要去尸身上搜,看看有无未毁的钱囊可使?”

素来寡言的小叶猛然抬头,一指独孤寂,大声道:

“他的本事百倍千倍于我等,顾挽松为何要请小姐、请照金戺护镖,难道不奇怪么?我也想不明白是为了什么。既然如此,不是该远离这种怪事才对?”取出一只旧布囊,捏得指节发白:

“我这里还有几十文,省点用可以买几颗馒头,我会打猎,给人打工挣钱,真要不行我可以去乞讨,决计不会饿着小姐!梁府有这么大的屋宇,库房里有忒多物事,城外还有些许薄田……真要过日子办法多得是,什么叫山穷水尽?外边山穷水尽的人,小姐还没看过!”

梁燕贞当他是少不更事的小弟弟,被一顿抢白,居然一个字也辩驳不了,余光却往十七郎身上转,连自己也觉心虚。

小叶忍住眼泪,再次伸手。“要兴复家门,也不是靠他,他……他不珍惜小姐的。我……我会给小姐做牛做马,会好好练武,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们走罢,小姐,回家去。”

河风吹拂,偃草沙响,火焰燃烧的劈啪声始终未断,彷佛将这刻拉至无限长,像等待了一夜。梁燕贞从未如此际般,强烈意识到他是名成熟男子,而非身前身后傻头傻脑、只是长得高些的小男孩,异样的陌生令她无法伸手,也不知如何拒绝,任由时间在静默中溜走。

早就没有家了,小叶。你没听川伯说么?那不过是个牢笼而已,他们把我养在里头,每天看膘养肥了没,估量着什么时候能完熟入口……现而今,也要换你喂养了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年低头拱肩,举袖一揩脸面,双膝跪地,磕了九个响头,起身抱拳。“既如此,小叶走了。小姐保重身子,早日返回濮阴。”抹去泪水的烁亮双眸转向独孤寂,定定望着他,并未开口,意思却再清楚不过。

独孤寂饶富兴致地看着,耸肩一笑。

“眼神不错,没废话一堆也很好,我总算没走眼。你既放弃她,日后白云青山两不相涉,死活与你何干?江湖就是这样,不要婆妈。”

适才趁着主仆俩说话,野人踅到阿雪藏身的箱子,变戏法似的从箱底取出洗净的白中单、中裤、鳞靴等穿上,外罩一袭厚茧绸裁制的绀青蟒袍,袍上的四爪蛟蟒以金、绿、橙、红、银等五色丝糸绣成,栩栩如生,极为威猛,原来他老早便把衣衫与阿雪藏在一处。

都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即使蟒袍金线黯淡,颇见陈旧,独孤寂仍是披头散发,一脸的愤世嫉俗无事不鄙,穿上绀袍鳞靴后整个人都精神起来。这位昔日的冠军侯、差点封了亲王的十七爷不着玉带,取而代之是一条巴掌宽的厚革,有几分武将围腰的味道,更添凛凛威仪。

他从小叶藏身的箱里拾出那本《焠击青罡》,扔了给他。

“有志于武道,东海是最好的去处,底蕴最深,藏龙卧虎,能在东海占一席之地,天下武林才有你的位置。况且这本武册的根源也不在东海,尚未大成以前,倒不用担心有人上门寻你晦气。好自为之。”

少年接过边缘烧毁、被水浸湿的秘笈,想起最初是川伯教了自己武艺,才有其后种种机缘,默然收入襟里,手贴裤缝,冲披发落拓的侯爷一鞠躬,再不看女郎一眼,回头大步迈入夜色,依稀是往东而去。

梁燕贞几度欲唤,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心中空荡荡的,彷佛有什么被风吹去,随少年的背影消失于夜幕尽头。一会儿肩上忽暖,却是丑新娘替她拉起襟领,如溺者忽见浮草,轻道:“我……是不是该叫他回来?或让他回濮阴看顾宅子。这孩子一向听我的话,只是一时……”

“他不是孩子了。你做好了和一个男人,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的准备么?若没有,还是莫唤为好。”少女抚她肩背,淡漠的口吻听起来格外老成,彷佛青春傲人的胴体下,住着的是一缕苍老的幽魂。“他有多欢喜你,决定就有多少份量。我瞧他是下了决心,要给你一辈子;以同样的决心转身,除非是一剑杀了,才能留得人下。”

梁燕贞“呜”的一声掩口,背脊轻颤,深吸几口气才忍住呜咽,怔望着地面发呆,泪水仍扑簌流下,挂于颔尖。

阿雪走到她身畔,没敢伸手,就站着陪伴。丑新娘摸他的发顶,淡道:“你陪姊姊,嗯?”起身冲独孤寂一抱拳,左手尾指微翘,月下看来格外幼细白嫩,莹然如玉,与她黝黑丑陋的麻子脸极不相称。

“告辞了,请。”没等独孤寂开口,迳朝翻覆的马车行去,料想行囊银钱、换洗衣物等尚在车内,纵使少女貌不惊人,总不能穿着单衣上路。

“……你说扮成媒婆那人叫梅檀色,莫非是指剑奇宫‘色’字辈弟子,‘无’字辈的徒弟?”独孤寂从背后叫住了她,拖着锁鍊缓步追上。梁燕贞和阿雪相扶而起,唯恐他暴起杀人,又不知该怎么办,只能焦急张望。“鳞族重男而轻女子,据说龙庭山上只收男徒。‘色’字辈的弟子为什么要抓你?”

少女并未停步,也没有加速逃离的意思,甚至没把白嫩好看的小手伸向胁下剑鞘,只瞥独孤寂一眼,无意并肩也不欲避转,根本懒得理会,完全把他当成路边搭讪的无聊男子,自行自路,随口淡道:

“谁知道。总不会是因为好色罢?”

这下独孤寂连嘲笑她貌丑的哏都不好使了,颇有些憋屈,哼道:“说不定是配种,就凭你?话说你还真有把握我不打女人啊,瞧你这小屁股撅的,江湖上打听打听,谁敢同你家十七爷这般说话……啧,人呢?”

转身不见人影,翻覆的马车之中一阵窸窣,想也知道是在翻找衣裳更换。

独孤寂自讨没趣,回见梁燕贞与阿雪紧张地望向自己,招手让她们过来,示意无事;心念微动,抬脚一踢车厢,冷笑:“脱哪儿啦,露出奶子屁股没有?爷爷来瞧瞧。”

车内的布帛摩擦响骤停,独孤寂正欲捧腹,忽听她喃喃道:“原来十七爷也配种么?瞧不出啊。”

独孤寂一口老血差点喷在厢板上,感觉内伤都要发作起来,再踢车厢几脚也不解恨,索性不与村姑一般见识,拖玄铁瑚金鍊来到河边,将鍊上的血污肉屑清洗干净,随手蒸散水渍,缠绕于腰。

这丑丫头与指剑奇宫有什么瓜葛,其实有个简单的法子能知道。独孤寂决定赌一把。

他踱回马车畔,见梁燕贞换上一袭嫩黄衫子,裙摆稍短,里外交襟处略高,不算合身,想也知道是谁的衣裳。丑丫头却穿回那件大红礼服,肩上背了简单的布包行囊,冲梁燕贞与阿雪一颔首,迳自与独孤寂交错而过,无意开口。

“小燕儿,我们不去白城山了。”少女背后,落拓侯爷故意用她能清楚听闻的音量,怡然道:“顾挽松那厮没本事送小鬼上龙庭山,朝廷才找上我。你也知指剑奇宫那帮鳞族,是绝对不会接受毛族小鬼的,遑论让出宫主大位。

“既如此,我便带你们打将上去,谁敢拦阻我便打趴谁,把他送到奇宫之主的宝座上。这么一来,朝廷知是濮阴梁府和我一起完成了任务,我再同我那好二哥美言几句,便没有顾挽松什么事啦。你以为如何?”

梁燕贞孤身一人,无兵无饷,幻想里披甲执槊,率领大队将阿雪送上白城山的场景,眼下已成泡影。小叶提出的质疑,梁燕贞亦不无动摇:既请了武功盖世的十七郎护镖,找梁府和照金戺的意义何在?要使障眼之法,官府衙门多的是死不尽的差役兵丁,用不上江湖人。

况且,李川横被傅晴章一意打压,绝望到不惜同归于尽……他是上哪儿联系的擎山挽骑?这可不是巷口茶铺就能打听到的消息,有这门路,何至于坐以待毙?怎么想都感觉背后有只看不见的黑手搅弄,才能生出这些事端。

她无法拒绝十七郎的提议。这提议好到她简直不敢相信。

背着行囊的丑新娘倏然停步,转身也是一贯的云淡风清,又走了回来。

独孤寂啧啧两声,怪眼一翻,无礼至极地上下打量,信口揶揄。“看来你是真想汉子了,连嫁衣都舍不得脱啊。”丑新娘淡淡开口:“你要上龙庭山的话,需要一个向导。我带你们去。”

“不是说没瓜葛么?”

“刚好认识路而已。”

“你当我三岁小孩么?”唰的一指阿雪:“你这话连小鬼也不信!”小男孩澄亮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果然不是很信。

丑新娘点了点头。“龙庭山上设有护山大阵,贸然闯山,只会困在阵里,几个月、甚至几年都走不出,任你武功再高,也不能飞上天去。顾挽松找上你这个冤大头,多半就是这个缘故。有我为你带路,你的绝世武功才能派上用场。”

“……这家伙完全没在听人说话耶。”独孤寂忍不住对梁燕贞说。

少女对他伸出手掌,晶莹白皙一如绝佳的羊脂玉,衬与怀襟透出的馥郁乳香,益发凸显相貌扎眼,不禁令人扼腕再三。

“我叫贝云瑚。是云彩的‘云’,珊瑚的‘瑚’。”

“贝戈戈的‘贝’?”独孤寂没好气地翻起白眼。

“是你好幼稚、但你高兴就好的‘贝’,十七爷。”

“……里头没有‘贝’啊!”阿雪反覆唸过几遍,忍不住轻拉姊姊衣角,小声问道。梁燕贞没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满眼桃花,心头乌翳总算拨开一角,一如远方浮露的鱼肚微白。独孤寂瞧得心旷神怡,啐了一口:“贝你妈的!”追得阿雪放足逃窜,笑叫不绝。

三大一小四个人,就这么把凄绝的修罗场留在脑后低垂的夜幕里,迎着欲出未出的薄薄曙光,踏上前往龙庭山的道路。

◇ ◇ ◇

白城山脚,驿亭大道边上搭起几座棚子,虽无华贵装饰,搭建得倒甚笃实,充满山上“埋皇剑冢”的读书种子气息,不尚浮夸,务求致用。

埋皇剑冢的正式弟子被称为“院生”,在吏部领有食禄,比照平望都的太学经生,既是读书人,也习武练剑,前朝甚至有保举为官的旧制,如今就只是替朝廷充当东海武林耳目、偶行祭礼的闲置机关而已。

天才蒙蒙亮,院生们已将棚内的桌椅摆设布置完毕,随时能抬上炙熟的乳猪和美酒,焚香顶礼,按行司礼台的规矩迎接来使,一如过去五天。

马长声装模作样呼喝一阵,其实不以为会有什么问题,毕竟一模一样的摆设弄了五回。炙烧乳猪若自己能动,都知道该趴在哪一桌哪一盘里。

“……副台丞好。”问安的声音一路迆逦,一名身穿松花绿飞鱼袍、白脸垂眉的中年人自山道走下来,摆手示意,神态甚是悠闲,正是埋皇剑冢的副台丞,江湖上人称“天笔点谶”的顾挽松。

马长声赶紧起身:“副座。”

“坐,坐。”顾挽松笑着落座,那把酸枝太师椅他已坐了五天,算是近日屁股的老相好,轻易挪了个舒适的位置,回头对院生道:“都还没吃早饭罢?且留下几个听用的,其余先去吃饭。分三班罢,别都瞎耗着,两班轮值一班歇息,半个时辰一轮好了。”

“回副座,昨儿都分派好了。”马长声本欲起身禀告,却被上司挽座。顾挽松笑对众人道:“那好,自都忙去。后头还有好几天,都别累着。”院生齐声相应。

顾挽松的脸很长,鼻梁也是,细细窄窄的,到了鼻翼才隆起两丘,也不张扬。有人说他这“天笔点谶”的外号,不是奉承他擅使一杆精钢铸就的四尺铁笔,而是讽刺他鼻梁细长如笔,故而得名。

他不留胡须的长脸白如敷粉,法令纹甚深,衬与末尾垂落的稀疏长眉,相貌有些愁苦,正好抵销了眉心那道淡红竖痕的煞气。身为管事的马长声若听到院生私下揶揄上司的长相,总会狠狠教训他们一顿;所幸这种顽劣份子不多,副座一向爱惜院生的气力,少让他们干无谓之事,众人都瞧在眼里。

像这种一连五天等不到人的例子,简直前所未有。

“十七爷……”马长声抿了口茶,竭力忍住抱怨,只道:“今儿不知能到不能到?”

顾挽松放落茶盅,示意身旁院生沏过,人走之后才低笑道:“老马,十七爷不会来啦。要是顺利的话,这会儿该在往龙庭山的路上了。”

马长声差点跳起来。“那我们这是……等的什么呀?”

“等撇清。”顾挽松微微一笑。“十七爷什么时候离山、干什么去了,我们这些武功低微的小吏,岂能知道?咱们等的,是濮阴梁府一行,等着迎接即将上山的小爵爷。他中途被谁带了去哪儿,老马你能知道?”

的确不能。马长声恍然大悟,只能衷心感佩。

这是继副台丞揣了根竹筒在袖里,到后山忽悠十七爷,让他误以为是奉旨下山以来,马长声对上司再度佩服得五体投地。朝廷扔来这烫手山芋时,马长声以为仕途就该交代在这里了,料不到副座居然有解,这解法简直胆大包天,偏又巧妙得不得了。

马长声以剑冢密使的身份前往平望和濮阴时,心中是不无非议的。

照金戺就是银钱堆起来的空壳,傅晴章绣花枕头一只,腹笥甚窘,委托这等货色,不如请镇海镖局更妥贴,遑论连武林门派都算不上的濮阴梁府。

马长声出身央土的刀法名门清河派,这支源自西山大清河宿氏的刀脉,东入央土已近两百年,比西边的本家还要兴旺。在他的师兄弟里,更好的人选双手都数不过来,他始终不明白副座何以独锺梁府。

“你觉得,什么叫做武林门派?”

顾挽松听他叨叨絮絮抱怨一通,眯眼笑望远方,彷佛大道尽头随时会窜出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冷不防地问他。

马长声大概自觉是说错话了,不晓得哪一句批评了上司故旧,心里直抽了自己几轮耳光,不敢不答,老实回话。

“约莫……是传承武功罢?都说‘师门艺教’,恩师、山头、技艺、教规,恁缺了哪个也不成话。”马长声刀法高超,又读过书,要是足够变通,料也不致沦落到剑冢来任个闲差。副座既问,终究还是说出了心里话。

“如果有个门派,不传武艺,不立山头,不讲教规……依你看,还能不能称作门派?”

马长声见副座笑吟吟的,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加上沏茶回来的、捧卷呈禀的、来问杂事的……几名院生接踵而至,心思这头一松那厢又烦得不行,随口苦笑道:“再加个欺师灭祖,这门中四德全反着来了。真要有这种门派,肯定是吓死人的邪魔外道。”

“什么邪魔外道啊,管事?”有院生耳朵尖的,忍不住插口。

马长声忽反过笔杆,“啪!”抽了他额头一记。“持身不正,净能听到歪的,你这就是邪魔外道!”众人全都笑了。

“……邪魔外道啊。”顾挽松自顾自的喃喃道。笑声里,谁也没留意托腮远眺的副台丞嘴角微扬,那副愁苦异相罕见地露出一丝迷离陶醉,彷佛花痴见花,酒痴见酒,语声既轻且柔,舍不得多用半分气力,恐呵坏嫩芽似。

“濮阴梁府之中,就长着这么个门派哩。你猜猜叫什么?”



(第一卷完)
TOP Posted: 05-26 16:33 #3樓 引用 | 點評
kabos [樓主]


級別:風雲使者 ( 13 )
發帖:1770
威望:283 點
金錢:1320448960 USD
貢獻:340153 點
註冊:2011-06-06

第九折





鳞龙六姓

潸然眼低




没有居心叵测的阴谋家捣乱,兼有熟悉道路的贝云瑚引领,四人翌日午后便抵达峒州的州治执夷。

执夷位处央土、东海两道要冲,繁华了数百年,四人身上仅贝云瑚备齐了进城的关牒文书,肯定过不了门吏盘查。所幸城外镇集亦不乏客栈店铺等,规模还在寻常县城之上,贝云瑚在寄附舖将玉钗兑了银钱,觅得客栈落脚,热汤热菜、软卧温衾不在话下。

四人初入市集,奇装异服颇引人注目:梁燕贞容貌秀丽,身材健美,穿着不合身的衣裳分外惹眼,但以她的身量,舖里一时也找不着合身的现成衫裙,索性买了件避风的大氅外披,又购置新的罗袜绣鞋。阿雪则恢复男童的装束。

只是谁也没法子强迫十七爷换下蟒袍,梁燕贞只得以一条绸带将他蓑衣似的乱发束在脑后,向客栈讨了剃刀剪子胰皂等,为独孤寂刮去满面于思,露出一张瘦削不掩俊秀的苍白面孔。

独孤寂揽镜顾盼,余光见梁燕贞瞟来眼儿,视线还未交会,女郎便赶紧转了开去,雪靥绯红,怀香被体温蒸化了,融融泄泄飘至鼻端,显然这胡子剃得对极;搁下手镜,瞥见贝云瑚仍是一袭大红嫁衣,衬与那张丑面和遮掩不住的惹火身段,不禁蹙眉:

“穿成这样招摇过市,不如舞龙舞狮算了。你就这么想嫁?”

丑新娘淡然道:“还是演‘魁星踢斗’罢?十七爷妥妥的判官,衣裳都不用张罗,我扮小鬼正好。”阿雪兴奋道:“我也要!”梁燕贞忍笑捏他鼻尖:“你还用得着扮?你本来就是小鬼。”

独孤寂被她堵噎了嗓,老血和痰,直著脖子咽回腹里。

嫁衣固然显眼,毕竟时有所见,相较之下,四爪蛟蟒已不能以“罕见”形容,一等侯爵大驾亲临,那是连峒州知州都得出迎十里的大事。他十七爷都不怕招摇过市了,区区丑新娘,用得着更衣改扮?

拜这一红一绿两朵奇葩所赐,四人只能待在客房里用膳,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幸而先前那寄附舖的掌柜是个识货的,玉钗兑得不少银钱,贝云瑚向客栈要了两间宽敞大房,她自与阿雪一间,独孤寂则和梁燕贞两人一间。

在往执夷的路上,不计用餐,她们一共“休息”了五六回,独孤寂与梁燕贞远远避到石后树丛之间,再出现时女郎总是衣鬓凌乱,双颊酡红,软软偎著男儿,修长玉腿抖个不停,也赶不了路程。若非如此,还能到得更早些。

“你怎么不问他们干什么去了?”与阿雪百无聊赖坐等时,贝云瑚忽觉有趣,忍不住问。

“不是去解毒么?”

“……对。”贝云瑚倒抽一口凉气。真是不能小看孩子啊,她暗自摇头。片刻或觉还是说清楚为好,免得教坏了小孩,抱膝侧首:“但一般的解毒……不是这样的。”

没想到阿雪居然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叹了口气。“一般不是这样的。”

两人并肩无言,就这么坐了大半个时辰瞎吹风。

上房暖幄兰薰,不比野地,解起毒来更是酣畅淋漓,大耸大弄,贝云瑚有先见之明,两房是隔着“回”字形回廊遥遥对望,坚持不要相邻的房间,与阿雪睡了个好觉。

翌日拖过晌午,独孤寂二人才姗姗起身,十七爷倒是神采奕奕,可怜梁小姐娇躯绵软,花容憔悴,若非眼角眉梢几欲溢出的春情,整个人可说是硬生生消减了小半圈,可见“牵肠丝”毒性剧烈,磨人到这等境地。

贝云瑚一夜好眠,神完气足,特地起了个大早,偕阿雪梳洗完毕,用过早饭,到集上购齐行旅所需物事,还雇了辆骡车。她换过一身宽松棉衣,稍掩姣好身段,看来便似普通村姑,带小阿雪逛街的模样,说母子是万万不像的,倒像一对姊弟。

好不容易人齐了,照例得在房里用膳,贝云瑚向柜上讨得文房四宝,白纸以饭粒黏上墙,蘸墨挥洒,片刻纸上便多了座山形,山上殿宇飞簷,寥寥几笔,居然颇为生动;周围分布著大块的鱼鳞图样,鱼鳞中写有唐杜、陶夷、封居、章尾、群偃等字样,显然是龙庭山下四方郡界。

独孤寂停箸眯眼,打量了半天,啧啧摇头,大有惋惜之意。“看不出你个死村姑,还挺会画画儿的,字也不难看,可惜人是丑了些。”梁燕贞蹙眉埋怨道:“你别老说这些难听的话。”

贝云瑚微一欠身,仿佛在说“怎么敢当”,抢在独孤寂虎目一瞠发作之前,随手圈起“群偃”二字,淡道:“龙庭山坐落于阳庭县内,五峰八脉横跨整个群偃郡东北部,通往主峰‘通天壁’的山门连着群偃郡的官道,沿大路走,闭着眼都能摸上山去。”

“那我们还要你干什么?”独孤寂冷笑:“辟邪么?”

“沿着宽敞平缓的山道,能逛遍山上著名的三刹五观十八绝景,虽迂回了点,决计不算难走,东海的仕女命妇平日踏青进香,都未必用得上肩舆。以十七爷神功盖世,一两个时辰内上下几遍,应是绰绰有余。”

“你当我是猴儿巡山么?有屁就赶紧地放!少啰哩啰唆卖关子。”

“……那我就简单说了。”

“没有人让你拣难的说!”

“这条山道到不了奇宫。”贝云瑚淡然道:

“爬到峰顶那座金碧辉煌的知止观,外人便以为登顶了通天壁,得以俯瞰其余四峰,乃至大半个阳庭县,其实不过是护山阵法的效果罢了,真正的峰顶圣地由此难见,更别提爬上去。”

独孤寂怪眼一翻,冷笑不绝。

“鳞族是真怕死啊,日常不嫌麻烦么?龟成这副德性,不如叫龟族罢。”迟钝如梁燕贞,这时也终于省悟,十七郎沿途坚持恶言相向,未必是口癖所致。贝云瑚与龙庭山的关系始终是个谜,连独孤寂对她的恶毒攻击,她都能泰然处之,一旦辱及奇宫鳞族便不能忍,两者纠葛必深,她的话能信几成,本身就是问题。

贝云瑚难得只是耸肩笑了笑。“是啊,我也觉得挺无聊,可没办法。指剑奇宫内分九脉,各以盘据的山头为名,如风云峡、飞雨峰、拏空坪等,这些派系的据点应有秘径直抵通天壁,但鳞族之人骄傲得很,就算以武力胁迫他们带路,难保不会有死士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将十七爷带进护山阵里,下驷换上驷,稳赚不赔,换了是我都想试试。”

独孤寂哼道:“你不是说认识路么?说了半天,原来是吹牛啊。”

少女微笑道:“都说了是刚好认识,没认识全不是理所当然么?所幸十七爷洪福齐天,我虽不知通天壁怎么走,却知奇宫九脉怎生去,扣掉而今没落的、人丁单薄的,约莫还有四五脉撑撑场面;十七爷从山下打上去,一脉接一脉挑了,到得知止观前,我就不信还有哪个奇宫长老能坐得住,肯定自开了大阵,倒履前来迎接十七爷。”

苍白瘦削的落拓侯爷抬起眼,打量了半晌,举筷连点,笑着摇头:“我本以为你是奇宫的人,搞了半天,你是同奇宫有仇哇!啧啧,毒,真是够毒!”啪的一声拍落筷子,哼道:

“都要打上山去,用得着你这丑八怪带路?我爬到那捞什子知止观吼一嗓子,他们还不得滚将出来?或是拎着你的脑袋瓜子,没准指剑奇宫那帮龟蛋为此大开中门,请我喝茶哩。要不试试?”

“可惜我没有这般身价。”

贝云瑚一脸遗憾的模样,替他斟满了酒杯。

独孤寂冷笑抬掌,那双沾著菜肴油腻的木筷被拍入桌顶,仿佛自桌上雕刻出来也似。梁燕贞与阿雪交换眼色,俱都骇然,只贝云瑚仍抿著一抹浅笑,淡淡地斟酒布菜,黝黑的麻皮脸虽不好看,不知怎的却有一股空灵之感,令人无法讨厌起她的笑容。

“十七爷大张旗鼓上山,奇宫或群起攻之,更有可能是置之不理。知止观乃是朝廷敕封、领有诰帛的丛林,观里的修道人可不是指剑奇宫的,你把孩子一扔,他们只能送回山下的官府衙门,这事不算完。”

独孤寂本欲说几句揶揄嘲讽的刻薄话,蓦地灵光一闪,明白了她的意思,沉吟道:“看来指剑奇宫也不是铁板一块,一脉接着一脉地打,还没打到的多半存了看戏的心思,就算有人侵门踏户,也不会强出头;等打上通天壁,奇宫的面子挂不住了,不出来也不行……你是这个意思?”

“十七爷高见。”

她伸出白皙指尖,点着纸上的鱼鳞图。

“然而,取道群偃郡上山,还没到龙庭山脚,怕山上便已得到消息,难保不会有人召集诸脉计议,来个携手抗敌,料以十七爷英明神武,自然是不怕;就怕遇着空城计、坚壁清野之类的龟缩应对,以致十七爷的盖世神功无用武之地,那才叫气闷。”

“……你是怎么让恭维听来这么刺耳的,老实说我真想学。”

独孤寂用力掏了掏耳朵,挑眉冷笑。

“你这说法只一处不对。龙庭四郡,几千年来都是鳞族六大姓当家,无论江山如何易手,始终是奇宫爵邑,如同自家菜园。走群偃泄漏风声,难道改走唐杜、陶夷就不会?”

所谓鳞族六大姓,指的是“龙方、龙瀛、龙舒邑,御龙、豢龙、商子龙”等六大氏族。在千年以前,当时鳞族还统治著东海道全境,他们建立起东胜洲第一个王朝玉螭朝,并将势力伸入央土、北关、南陵等地,盛极一时。

而后玉螭朝没落,后继的王朝随着领土扩张,重心逐渐移往央土,但东海仍在鳞族的掌握之下,新的执政者为笼络这批古老氏族,遂将群偃四郡封给玉螭贵冑,即今日的六大姓。

递嬗千年,四郡氏族或因分家、通婚,或躲避当权者的压迫,藏起自身苗裔,姓氏也有诸多变化。

以御龙氏为例,现今唐杜郡中,已找不到以“御龙”二字为姓的人家,御龙氏分玉、刘、杜、唐、范五支,以玉姓为本家;封居商子龙氏的商姓、龚姓,陶夷郡魏姓、应姓等,都是所谓的鳞龙之姓。

四郡税收支应奇宫用度,子弟中资质优异者,则送上龙庭山学艺,互为表里,血浓于水,千年来都是相互扶持,同气连枝。独孤寂出身东海独孤阀,知之甚深,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

贝云瑚的指尖移至鱼鳞图右上角,写着“章尾”二字之处。

章尾郡不在奇宫爵邑之列,幅员也较其余四郡小得多,只有龙方氏一支占据此地,千年未改。贝云瑚自称从章尾郡来,人面地头无不精熟,除了“并未与龙庭山接壤”这点,几乎可说是最完美的答案。

“……你让我们飞过去么?”独孤寂气到笑出来。

“有忒便利的法子,还不赶紧升天,愣在这做甚?”

章尾郡为唐杜、陶夷二郡所阻,连信手绘就的图上都能看出,其南边被幅员辽阔的陶夷郡北界隔开,想从章尾上山,除非胁下生翅。

贝云瑚指著唐杜、陶夷和章尾三郡相接的一小段。

“由此上龙庭山,最能隐蔽行踪。龙方氏近年没落,同山上的联系不过聊备一格,想告密也没门。这段三郡皆不管,半天就能走完,奇袭是再好不过。”

独孤寂熟知军事,若她所言属实,确是一条谁也想不到的进军路线,唯一的麻烦就是得绕行四郡,循远路入章尾郡。难怪她好生张罗,甚至雇了骡车——落拓侯爷以拇指刮著光洁的下巴,打量著古井无波的丑陋少女,饶富况味。

“章尾郡是你家,对罢?”

“……也不算是。”

“若觉得,把我诓进自家地盘便能为所欲为,我提供你另一条思路。”

独孤寂冷不防掠来对面的一双筷子——自是贝云瑚的——擦都没擦,径夹了满筷菜肴,吃得头也不抬,显是真饿坏了。“本侯大开杀戒之际,毁的是你家屋舍,死的是你叔伯兄弟,姨娘婶婆。弄不好,你就再没有能回去的地方了,明白不?”

他那种淡淡的、不带丝毫烟硝火气,怕她没想清顺便提醒的口气,令梁燕贞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见识过十七郎片刻间消灭二十余骑擎山转的手段,她开始相信爱郎发起狂来,真能夷平小小的章尾郡。

贝云瑚笑起来。

这是她头一次笑出声,不是唇勾一抿的笑意浅漾,而是“噗哧”一声,伸手掩口,才想起一贯的清冷淡薄,笑开的脸孔却无法迅速沉落,只能顺其自然,待笑容渐去。这不经意间的小动作透著难言的女人味,既有少女天真,又不失韵致,一下子很难判别她实际的年龄,却连同为女子的梁燕贞也觉得好看,无法理解何以会对这样丑陋的容颜生出念想。

回过神,梁燕贞发现不只自己和阿雪看傻了,连十七郎都停筷怔望,直到意识到女郎的视线才冷哼一声,低头扒饭,胸中涌起一股莫名酸意。却听贝云瑚低道:“那样的话,说不定更好呢。”又回复先前的寡淡,难辨喜怒,遑论真心。

◇ ◇ ◇

取道章尾郡的计画说穿了,就是“绕路”二字。原本预计在两日之内,必能循官道直抵阳庭县内的龙庭山门,这已是相当悠闲、可以沿途游玩的走法了,这会儿足足花了五天,全程赶路马不停蹄,才由北方绕进章尾郡地界。

贝云瑚自告奋勇驾车,独孤寂和阿雪不宜露脸,自是待在车里;梁燕贞虽嫌气闷,一来不愿离开十七郎,二来以她身段容貌出挑,坐在辕座上抛头露面,徒惹麻烦,多半也待在车内。

唯一的差别,就是“解毒”的频率明显降低了。

投宿旅店时,还是贝云瑚与阿雪一间、她同十七郎一间,爱郎对她的索要求欢也无不应允,总要干到她双腿发软才肯歇,途中却不再如先前那般,兴起时便觅地取乐,仿佛要弥补这些年的错失。

梁燕贞本以为男儿生性凉薄,兴头一过,便不觉新鲜,心中失落。过得两日,发现独孤寂总是把握时间调息入虚,想起先前贝云瑚所言,始信十七郎有伤在身、兴许还不轻的说法,失落又转成忧虑,只是在爱郎面前强颜欢笑,没敢表露而已。

她已什么都没有了。十七郎是她仅剩的、唯一的寄托和盼望。

第三天梁燕贞难得起了个早,裹着温暖的被筩翻过赤裸娇躯,却未如往常般,摸到爱郎清瘦结实的胸膛,惊坐而起。

透过二楼上房的窗隙往下望,天光微亮的内院里,贝云瑚正耙著干草,动作利落,但在精擅骑术的梁燕贞看来不算娴熟。

原来你也有不会的事,女郎忍不住想,心底透出一丝淡淡快意。

为了方便干活,少女以带子缚起袖腰,宽大的棉衫束出份量惊人的乳袋褶子,随弯腰起身一阵蹦跳,简直像在怀里兜了两头肥硕白兔,圆凹葫腰极富肉感,却不显余赘,连同为女子的梁燕贞都觉诱人。

簷外,独孤寂披头散发,仅著单衣,赤脚倚在唯一的一盏灯烛下,双手抱胸,安静得怕人。

从梁燕贞的角度瞧不见他的神情,但以爱郎贪花、需索女子无休无止的骇人精力,想也知道他瞧的是什么,哪怕这般魅惑人心的丰美肉体出自一名容颜丑陋的女子,亦无法阻挡高涨的欲焰。

女郎掐紧了拳头,指甲刺进掌肉仍不自知。

贝云瑚瞥他一眼,继续耙松干草,叉入桶中,与粗粮豆粕一类的物事混匀,当十七郎空气般。此前梁燕贞很佩服她的淡定,如今一想全是欲擒故纵,打心里觉得恶心,咬得如贝皓齿格格作响。

没想到是十七郎先开了口。

“……我用不着你来卖好。”声音出奇冰冷,令梁燕贞头皮发麻,本能地悚立起来。十七郎不是在调情,这是非常严正的警告——突如其来的错愕驱散了妒意与恼怒,梁燕贞差点没裹住棉被,窗隙刮入的冷风钻进被筩,女郎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十七爷说什么我听不懂。”

贝云瑚头都没抬,叉草搅拌的动作透著再清楚不过的“你打扰我了”、“请你滚蛋”,浑身都是排拒。她极罕如此表露情绪,果然晨起是所有妙龄女子的天敌,连周身是谜、始终不显山露水的少女也不例外。

独孤寂哼笑。

“你绕这么一大圈,是争取时间让我疗伤罢?怎么,看本侯生得英俊,春心动了,舍不得我死,还是怕我没打到山腰便叫人给搥死了,误了你的复仇大计?”

“怎么十七爷也会受伤么?”

少女总算将饲料弄好,一抹额汗,将耙子搁回原处。“我就是个带路的,没忒多心思。再说了,我等贱民无论心思若何,都和庙堂大计、和十七爷这般高高在上的尊贵之人无涉,没敢给十七爷添堵——”

“啪”的一声,独孤寂无声无息欺至,双掌按墙,将少女困在臂间,两人几乎贴面。苍白青年露出异常发达的森森犬牙,满拟攫住一头惊慌的小雌兔,剥去她一直以来里里外外的恼人伪装。岂料贝云瑚波澜不惊,垂落妙目,却非羞赧躲避,而是古井无波。

“……为什么不怕我?”

“我应该要很怕么?”

独孤寂笑咧了犬齿,放肆的视线由她白皙如莹、线条优美的颈侧一路向下,越过小巧的锁骨,落在那两座溢满怀兜的硕大乳袋上,神色狰狞。“你家十七爷饿将起来,什么都吃得落口。信不信黑灯瞎火的,本侯一样办了你?就你这两只淫荡的奶子一一”

“省省罢,十七爷。你不是这种人。”

贝云瑚连演都不想陪他演,蹙眉吐息,未闻彻夜掩捂的酸浊,除了漱洗清洁的甘草锭香气,还有一缕馥郁幽甜的乳脂香。

“你如果是这种人,咱们都会容易些。但你不是,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惜的。”

这下轮到独孤寂错愕了。

继续假装阳精上脑的色鬼固然蠢爆,但被人一戳便立刻收起也有些下不了台,只能尴尬地维持双手按墙的大灰狼姿态,干咳几声。贝云瑚翻着白眼,别开视线,一脸“没先梳洗你好意思呼吸”的模样,不同于平素的淡漠自制,初次显露出合于十六七岁的叛逆姿态。

独孤寂忽觉恼怒,悻悻一哼。

“我不是这种人?那你说说,我是哪一种人?”

“你充满愤怒,对自己,也对这个世道,对芸芸众生……我不知道哪个更多一点。”贝云瑚毫无预警地转过头,双目如电。“你在长大的过程中失去了重要的东西,更可能是从没得到过,或无法保有,所以你始终哭闹不休;小时候是用眼泪叫喊,现在则是用武功。破坏不是你要的,你只是想发泄。

“你不要答案。因为获得解答,从没让你更好过,你心里并不想找到它。这么一来,连‘找’这件事都没了意义,所以你很迷惘,觉得一切全是轻飘飘的,仿佛隔着什么。这个世界越来越拉不住你。”

独孤寂目瞪口呆。

“在同梁姑娘重逢之前,你很多年没有过女人。不是你不想,正是因为你喜欢女子,才决定这样惩罚自己;但渐渐地,这个惩罚也没有了意义。剥夺你不想要不在乎的物事,怎么会觉得痛?

“你希望通过与她欢好,让这个处罚恢复作用,但我猜效果不如预期。而在对抗擎山转的过程中,你发现更好的惩罚自己的手段,就是光荣战死。你的骄傲不允许你自杀,不然早动手了。自行结束生命,会让你觉得对不起别人,或许是竭尽全力保你一命的武烈帝,还是死于平望西市的弟兄?我不知道。

“除此之外,‘被需要’也让你觉得好过一些,所以你决定变更行程,送阿雪上龙庭山。至于梁姑娘的家门,你明白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兴复的可能,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若顾挽松这样答应她,必然是顾挽松骗人。

“你当然无意欺骗,也没打算玩弄她的感情,只是不想承担责任,也不想面对她知晓后的反应。如果运气好,你打上龙庭山没死,顺利完成了任务,在梁姑娘提出同归剑冢的要求时,你会找借口推托;并不是你不欢喜她,而是哭闹的孩子不需要陪伴。你要的,始终都只是发泄而已。

“她离开你最好——你会这样安慰自己,好对自己有个交代。因为即使有罪,你并不是坏人。她最好回濮阴找小叶,哪怕正是你狠狠破坏了他俩可能有的一段良缘,你还是会这么想。日后无论梁姑娘发生何等不幸,或流落江湖,或沦落风尘,你会归咎她没听你的话回濮阴……”

“……住口!”

独孤寂低声咆吼,硬生生在夯土墙按出两枚镂空掌形。

贝云瑚眸光一敛,宛若实剑的洞烛之锐刹时收隐,又回复先前那种淡淡悠悠,而不经意间暴露的些许少女叛逆随之无踪,仿佛青春无敌的胴体内,藏的其实是只苍老的灵魂。

独孤寂无法分辨在胸中翻搅的,是愤怒、恐惧,还是“我是好人”的薄弱假面被拆穿后,蜂拥而上的羞惭与愧疚。

正想扳回些许颜面,忽闻“格”的一声窗櫺轻撞的声响,敏锐抬头,见住的那间上房窗纸微晃,不知何时被人拔了闩,在晨风里咿呀摇摆,随即房中响起一阵足弓踏过楼板、窸窸窣窣的衣布摩擦声,然后才“砰!”甩门而出。左右厢房传出含混不清的方言诟骂,都不是什么好话。

“小……小燕儿!”青年面色微变,拔地飞起,飕地钻入窗中,犹如一只扯线纸鸢。

贝云瑚面无表情,信手拍去肩胸上的土粉,提起木桶,才发现双手抱着另一只空桶的阿雪伫于院外,不知何时从马厩那厢回来。少女冲他招了招手,男童无言走近,抱着桶子不放,仿佛只有此物可恃。

“你全听见了?”贝云瑚摸他的头,拎起盛满的桶子,示以提把。阿雪不习惯拒绝别人的请求,本能放下空桶,与她手把手的提着,两人相偕而出。

“姊姊……叔叔为什么这么生气?因为你说他是坏人么?”

“我没说他是坏人,他也不是坏。虽然他会做坏事,其实是好人。”

阿雪露出迷惘之色。“我……我不懂。”

“好人与坏人,同做好事做坏事无关。”少女淡然道。“有些好人,经常会做坏事、伤害别人的,但仍旧是好人。有些坏人,可能一辈子都在做善事,然而追根究底,哪怕他一件真正的坏事都没做过,他骨子里依然是个坏透了的人。

“叔叔和梁小姐都不是坏人。他们只是坏掉了,在伤害自己的时候,不小心也伤到别人而已。这世上,谁不是千疮百孔的呢?你不能因为一个人的心破破烂烂,就说他是坏人啊。”

阿雪蹙眉道:“如果好人坏人,同好事坏事无关,那……怎样才算好人,怎样又会是坏人?”

“有些人不管做什么事,总是犹豫担心,做了之后又经常反悔,懊恼自己,埋怨别人,下回做决定就会更加踌躇……所以活得很累,心上总是压着很多东西,整个人沉甸甸的,如此多半便是好人。

“你觉得,自己活得很轻盈么?是不是想飞就能飞,想笑就能笑,世界都绕着你打转,天大的事只要睡一觉就能变好,没有什么痛苦遗憾?”

阿雪摇了摇头,仿佛要甩开什么;犹豫了一下,才低道:

“只有骑马的时候好些。但现在也不好了,马一跑快我就想家,想我娘,想得福叔叔,想老宅子,想五叔公……”忽然闭口,腮帮子绷出刚硬的线条,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咬唇不让流下的模样透著一股狠劲。贝云瑚发现只有在这种时候,这孩子看起来就是个血统纯正的毛族,与她惯见的东海人氏浑没有半点相似。

“所以你是个好人,毫无疑问。”她转头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而坏人正好相反。无论好事坏事,他们做决定很快,不管得到什么结果,都不会后悔,也不会内疚;明明知道这只是出于自己的私欲,却不惜把别人都牵扯进来。哪怕饱受良心折磨,一旦面临抉择的关口,他们又会立刻做出决断。像这样的人,就是坏人。”

这话简直莫名其妙,就算是饱读诗书的成年人来听,也只会指摘其矛盾牵强之处,一条一条予以反驳。小男孩却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猛然转头,果然见少女笑眯了眼,两弯眉月里朦朦胧胧的,说不出的好看。

“所以……姊姊是坏人么?”

“是啊。”浓密如排扇的弯睫轻颤几下,泪水滑落面颊,不知为何,在黝黑的麻皮脸上划出两道醒目的莹白,仿佛流的不是清泪,而是树胶羊脂一类。

“姊姊是很坏很坏的人呢。”





第十折





何事称奇

天阙铜羽




独孤寂终究是把梁燕贞追回来了,本来她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饭桌上的气氛因此变得异常诡谲:梁燕贞沉着俏脸,始终不瞧贝云瑚;独孤寂起初还试着哄了会儿,碰得一鼻子灰,懒再掺和女孩家心事,低头猛扒饭,当她们全是摆设。贝云瑚倒是一如平常,既未挑衅也不躲避,照旧打点众人上路,与前度无有不同。

翌日午后,骡车缓缓踅近一处村镇,村际由远处似能一眼看完,然而乌瓦连绵栉比鳞次,不见茅顶土墙,屋舍的间隔、形制如出一辙,异常齐整,仿佛同出一人一时之手;说是镇子,更像是一片增生扩大的老宅,透著年悠月久的幽冷沉静。

村头竖着古朴的贝屭石碑,刻有四枚斗大篆字,开头“龙方”二字与今文相差无几,能轻易辨认,末两字莫说阿雪不识,梁燕贞认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不肯向余二人开口。

独孤寂兀自望着篷外出神,倒是辕座上的贝云瑚听见她与阿雪的问答,随口笑道:“这儿便是龙方氏的本家,碑上的古篆是‘龙方始兴’,约莫是由此开始兴旺的意思,也有管叫‘始兴村’或‘始兴庄’的。”

章尾各地不乏复姓龙方的人家,多为当地仕绅,掌握钱粮田产,以龙方为村名毫无意义,“始兴”二字正本溯源,份量自不一般。阿雪恍然大悟:“原来是头一个的意思。”梁燕贞哼著转过俏脸,不欲受她卖好。

独孤寂忽伸手,指著远方峦翠。

“……那儿是老龙口?”

“是叫这个名儿没错。”贝云瑚并未揭帘回头,顿了一顿才道:

“怎么,十七爷来过?”

“没,只是曾经听闻。”独孤寂眯眼远眺的模样,仿佛掉进了时光漩涡,似有些怀念,又没敢太过贴近。

“当年打罗鋹时咱们经过这山的另一头,听说往安原的街道上有盗贼啸聚,很是猖獗。老二那厢净说什么老龙口形势险要,上头有座石砦,易守难攻,若不先降服强人,万一战事失利,强人趁火打劫,断了归途……总之是一堆废话。

“萧先生懒与他们争,冲我动动眉眼,我就明白啦,当晚点了三千马军,连同‘血云都’五百弟兄,乘夜轻骑连斩三关,拿下了罗鋹老儿在此的三处据点;天还没亮,就听说左近的土匪全部望风归降,老龙口上的石砦我还没机会瞧一瞧。”

与章尾仅一山之隔的安原郡,正是昔日威镇东海的“并山王”罗鋹的封邑,独孤阀与罗鋹经历了一番龙争虎斗,才打开西进道路,正式以东军之姿,加入逐鹿争雄的央土大战。

独孤寂乘夜斩关、突入安原一事,比起数月后他率数百亲兵,从天而降解了兄长独孤弋兵困蟠龙关之危的彪炳战功,传奇处略逊稍稍,未如蟠龙关一役般脍炙人口。阿雪、贝云瑚尚且不论,连梁燕贞也未听父亲提起。

“过了这么久,应该都荒废了吧?”片刻之后,贝云瑚才轻声道。

“是啊。”独孤寂甩甩乱发,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蜂拥攀上的回忆,淡道:“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庄里的道路遍铺石板,平稳利行,轮轧蹄响清晰可闻,益发衬出整座村庄的静谧。多数的屋舍门窗紧闭,但也非全部如此,敞开的门院之中有人洒扫庭除,也有坐在屋簷下闭目晒太阳的;街道上偶见行人,数量虽少,倒谈不上“人烟罕至”,只是透著一股怪异的感觉,一时间也说不清。

“怪了。”梁燕贞忘了赌气,喃喃道:“这儿……好怪啊。”

此说甚是失礼,但余人均有同感,不以为是女郎失言。贝云瑚笑道:“我刚来的时候也觉得怪,又说不上怪在哪里,这才是最奇怪的。”梁燕贞蹙起蛾眉,“这不是你家乡么”差点脱口而出,总算省起自己还未原谅这花花肠子的丑丫头,死咬著樱唇并未接口。

“你们这儿……为甚有忒多残疾人?”独孤寂忽问。

梁燕贞心念一动,想起适才躺在门口晒太阳的中年懒汉眇去一目,而迎面一对夫妇模样的青年男女,男的只有一只左手,勾著妻子臂弯,空荡荡的右袖扎在腰带里;妇人则低头垂颈,走得十分谨慎,与骡车交错而过时,也不曾抬起视线,对外来之人丝毫不感兴趣。

贝云瑚正想开口,忽见长街尽头,不知从哪儿跑出几个人,一瘸一拐地扛着几根木柱般的粗长物事,往街心竖起,“匡当!”扣上黑黝黝的精钢链锁,顿成一整排的止马桩,眼看骡车是驶不过了。

往后瞧,进村的那一头,也有人拖出木柱铁链,却未竖直,只拄在路旁。逆光看不清面孔,只觉那几只眼精光熠熠,既似盘据高枝的秃鹰,又像以狞目驱赶他们离开的恶犬,总之不是善意。

“你家乡人挺不好客啊。”独孤寂刮著冒出青髭的下巴,冷笑道:

“你要傻到让本侯在此地大开杀戒,以致无家可回,可怨不得我。”贝云瑚摇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吁的一声勒缰止辔,回身掀帘,对车内三人正色道:“这庄子里的许多事我都不明白,就算你们问我,我也答不上。要往龙庭山,就只能继续向前,要不退出村子,咱们再绕远些。”

梁燕贞刀眉一轩,切齿道:“你耍什么花样?说来是你,要走也是你!”

独孤寂本欲劝解,梁燕贞没好气的挥开。十七爷摸摸鼻子,上下打量丑新娘半晌,忽然一笑。“你既不怕,我怕甚来?本侯倒要看看,有哪条路是我独孤寂走不得。”拎起成摞的珊瑚金链,将阿雪往胁腋下一夹,无声无息掠下车,扭头四顾,扯开嗓门哇哇大叫:

“渴死老子啦!偌大庄头,哪有酒卖?”

“我记得是这边。”贝云瑚跃下辕座,笑指止马桩处。“往前走是一片广场,四角均为店铺。庄内喜丧、建醮、扮戏文什么的,都在广场边的老樗树下,日常也有酒水卖。”

独孤寂怪眼一翻:“这会儿你又熟了?”满不在乎地拎着阿雪,大步而去,经过止马桩时一脚一个,踩得桩子直没入地,与铺地的石板相齐,仿佛下头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烧融的膏脂一类。

落桩上锁的俩瘸子是先一愣,其中一人“哇”的一声软倒在地,连滚带爬地窜入小巷,转眼去得无影无踪,简直比耗子还利落;另一人却咧开嘴,呜噜噜地鼓掌喝采,傻笑不绝,独孤寂才发现他只有半截舌头,不仅又跛又哑,怕还是傻的。

追赶上来的梁燕贞脸色微青,这已非怪异,而是有些碜人了。哪来这么个阴阳怪气的地方?

长街尽处豁然一开,果然是片宽敞的铺石广场。

诚如贝云瑚所说,广场的四角都是店铺,一是布庄,一是兼卖日常杂物的寄附舖,另一间早早便闭门歇息,不知做的什么营生。至于老樗树旁却是间茶酒舖子,从后厨的隔帘看来,亦供应吃食一类,只是黑黝黝的不见红光,余烟袅然,似已灭火熄炭。

一个跑堂模样的中年人抹著桌子,见独孤寂走近,巾帕往肩上一搭,却未迎将出来,拎了条板凳倒扣桌顶,这是明摆着谢客了。“这位大爷,您是外乡人吧?真不巧,庄里晚上要打醮祭神,小店过午便不待客。若不嫌麻烦,出庄沿着道路再走几里,还有几户人家能落脚。”

独孤寂索性不进舖里,伸腿勾过长板凳,径于舖外落座,随手将小阿雪放于一侧,举袖揩几,掀杯取筷,就著四边桌沿摆布好四人份,涎脸笑道:“不落脚不落脚,喝完便走。有啥酒先上两斤,若有熟肉,也来斤半。”

合计三斤半的酒肉,够四人喝一宿了,“喝完便走”云云,恁谁来听都知是放屁。那跑堂的开嘴呵呵,面上却无笑意,左颊畔一颗生著稀疏粗毛的大痣不住跳动着,眉眼之间压满乌翳,继续将长凳倒置桌顶,铁了心要打烊。

虽说乡人粗鲁无文所在多有,但相貌、应对皆如此不善的堂倌实属罕见。如非庄人天生胆横,便是跑堂对熟客有另一副全然不同的和善面目,以这般粗蛮无礼,谁来饮茶沽酒?

僵持之间,贝云瑚、梁燕贞接连入座,后进一人掀帘而出,手里捧著竹蒸箧,随热气飘出面点香。那人须发灰白,身子微佝,一身掌柜装束,见外头坐满一桌,不禁错愕:“怎……怎地又有客人?”

黑瘦脸横的跑堂皮笑肉不笑的,咧嘴道:“说就坐一会儿,要白酒两斤,熟肉斤半。”乒乒砰砰甩凳上桌,倒像他才是东家。

老掌柜吓了一大跳,没敢多说,忙不迭地迎出舖来,对独孤寂连赔不是,又说一回今晚庄里打醮、不敢待客云云;说著说著突然一怔,目光瞟向对桌,仿佛难以置信,片刻失声道:“二奶奶!您……您怎么回来了?”倒抽一口凉气,却是对贝云瑚说。

丑新娘笑了笑,一派淡然。

“我不嫁了,回来同太爷说一声。方掌柜近日可好?”

被称作“方掌柜”的老人面色灰败,张嘴却吐不出字句,身子颤抖。独孤寂笑道:“掌柜的且先坐会儿,我怕你要晕。”也不见抬肩挪臂,方掌柜身子一滑,忽与独孤寂并肩而坐,比邻的梁燕贞将双枪包袱置于桌顶,簌簌发抖的老人被夹在二人当中,仿佛失足卡入栅栏的羸瘦老狗。

“我猜那堂倌是盗匪……”梁燕贞见他吓掉了三魂六魄,心中不忍,压低嗓音道:“还有立桩那几个,都是一伙的,挟持了庄内之人,让你们把外人赶走,是不是?你不用怕。十七……这位大人武功盖世,便要调动左近官军来剿匪,也是反掌间的事。老实交代,我保你举庄平安。”

梁大小姐走得几年江湖,一眼看出那跑堂粗通武艺,按肩臂的筋肉线条看,还是个使厚背刀之类的左撇子;梁府最不缺的就是绿林出身,这堂倌的匪气只差没漫出七窍,更别提颈臂间掩也掩不住的刀疤。

下桩的两名瘸汉也有百斤以上的气力,单举直如无物,肯定是会家子。一溜烟逃走的那人面颊,有块挖去皮肉的疤痕,从形状位置推断,乃官府金印无疑,草寇身上司空见惯,亦是一证。

在始兴庄,方姓和龚姓都是龙方氏的分家,身份并不一般。方掌柜年轻之时也是见过世面的,知道十七爷身上的蟒袍不是寻常百姓穿得,不敢搪塞,摇头道:

“真不……真不是盗匪。杨三在老汉这儿做了好些年,懒惫粗鲁那是有的,望大人海量汪涵,莫与他计较。”身子动弹不得,频频颔首,急出满背汗浃。

梁燕贞睁大美眸,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反应,就连独孤寂也有些拿不准。

小燕儿能瞧出的,自逃不过十七爷的法眼。这始兴庄里不惟残疾人多,残疾人还都练过粗浅的功夫,绝非良民,匪气自不消说;且不论闭门之户,街上行人全是两两成对,其中必有一人是身带残疾的獐鼠匪类,要说庄内没问题,简直就是睁眼瞎。

落拓侯爷的眸光转向丑新娘。

“……你怎么说?”

“杨三我不认识。”贝云瑚倒是答得爽快。“考虑到这儿我也不是挺熟,方掌柜怎么说就怎么是呗。”

老掌柜顿觉身上的无形禁制一空,哪怕手脚酸麻也要拼命起身,顾不得取回蒸箧,颤声拱手:“二奶奶、大人,你……你们先坐会儿,酒肉马上就来。恕罪,恕罪。”逃命似的退回舖里。

独孤寂背后生眼,全不惧他弄什么玄虚,只盯着对桌的贝云瑚。

“你要我来看的,我现下看到啦。你待如何?”贝云瑚耸耸肩,抿著一抹清浅笑意,信手揭开蒸箧。

梁燕贞愣了半天,思路好不容易才跟上。原以为贝云瑚将她们引回老家,是有什么图谋;如今看来,居然是驱虎吞狼之计。她要对付的不是十七郎,而是欲藉十七郎之手,敲一敲这处处透著诡异的始兴庄。

但这帮人本事平平,贝云瑚若真像十七郎说的那样,武功还在李川横、傅晴章之上,尽可以自行应付,何须摊上十七郎?说到底,就是痴心妄想,癞虾蟆也想攀上枝头比凤凰,不知自己丑。哼!

“那老家伙喊你‘二奶奶’。”独孤寂挥开蒸笼热气,沉声道:“咱们都到这儿了,你不老实交代,这路可走不下去。嫁往央土的女儿,怎能是二奶奶?”

贝云瑚淡道:“说了我姓贝,不姓龙方。我本是嫁来此地冲喜的,没来得及圆房,相公便死啦。后来太爷,也就是我公公索性收我当义女,让嫁去央土的大户人家。”

梁燕贞冷笑不止。扒灰也好,改嫁也罢,总得有几分姿色,就凭你?岂料十七郎喃喃道:“这也说得通。”径往箧内取食,咽下后确定无碍,才拿给阿雪。

箧笼内是一叠炊饼,先烤后蒸,烘得金黄焦香的饼折不过巴掌大小,夹了层薄薄肉馅,除了葱珠还有其他叫不出名儿的香草调料,被大火蒸融了油脂,渗入饼皮之内,鲜咸约隐、附骨随形,饶以甫出笼之滚烫,一块还抵不了三两口,吮净手指犹嫌不足,深得一个“勾”字精髓。

“靠,这炊饼比御厨做得还厉害……丑丫头,你家乡是有能人的啊!”独孤寂连吃两块,差点连手都给咬了。贝云瑚只当十七爷戏瘾又犯,无意理会,咬了一小口,忍不住睁大眼睛,动作突然加快,花栗鼠般将饼子啃完,一口接着一口,绝无停顿。直到箧笼成空,四人都不曾言语。

“我可不记得在庄里吃过这样的饼食。”明明没多少肉汁溢出,贝云瑚吐了口长气,依依不舍舐著指尖。

要不多时,方掌柜端酒肉上桌,见箧底朝天,面露难色。

“不瞒大人,这炊饼其实是一位客官硬磨著舖里给做的,怎么和面、怎么剁馅都有讲究,说吃完了饼才肯走。”

独孤寂来了兴致,伸长脖颈往舖子里打量。“那人还在厨房么?再请他蒸几笼来,多少钱老子都给。”

方掌柜苦笑:“大人说笑了。这饼是老汉与拙荆一同掌杓炮制,那客官只负责点拨品尝,其余一概不管。从正午折腾到现在,这都蒸到第六笼啦,老汉家里的挨不住困乏,说好说歹都不肯再做。”仔细一听,厨后隐约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透著一股烟硝火气,与收拾桌凳的跑堂相映成趣。

“那人在哪儿?”独孤寂笑问。

掌柜伸手一指,见节瘤浮凸的樗树下停著辆板车,上覆草蓆,蓆下伸出一双修长脚板,足趾亦长,沾满泥巴,反衬出肌肤白惨,浑无血色,分明是具死尸。梁燕贞一凛之下握住短枪,阿雪本能转头,没敢细看,身子挨近贝云瑚。

“死人教你做饼?”独孤寂重重一哼,神色沉落。

“……那你吃了死人的饼,又怎么说?”

草蓆下传出一把有气无力的衰弱语声,虽是悠断虚乏,仍能听出其中不豫。看来鬼讨祭品还是有火气的,语音方落,接着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咳,草蓆面上却没怎么起伏,底下之人怕不是身薄如纸。

医道本分文武,武功练到十七爷这般境地,对人身经脉气血的掌握,不是郎中庸医可比,一听便知此人五痨七伤,却非沉疴重症所致,而是体虚已极,以致气若游丝。

以独孤寂的内功造诣,竟未听出草蓆所盖是个大活人——起码是半死不活——但十七爷一向不是小气家家的脾性,何况还吃光了人家的饼子,不好恶言相向,笑道:“不好意思啊,吃了阁下的饼。既如此,我请你吃肉喝酒罢。”

“好啊。”那人幽幽道。簇新的草蓆半天都没动静,连呼吸的起伏也不见。阿雪瞪大眼睛盯了半天,揉揉眼睛又继续瞧着,反复几次,对贝云瑚悄声附耳:“我觉得他是死人,真的。”

独孤寂端起盛着熟牛肉的盆子,怡然道:“阁下莫不是行走不便?不要紧,是我请你吃东西,送上门也是应该的。”一脚跨出长凳,便要起身。

那人却道:“不不不,客随主便,应该是我过去才对。”说完便无声息。

四人等了半天,贝云瑚左右张望,以气声对虚空中说:“您这是来了么?酒肉尚飨,请您慢用。”带阿雪双手合什,低头默祷。梁燕贞浑身发毛,娇躯本能往爱郎处挪去,就差没跳上他那条板凳,冲贝云瑚恶狠狠一瞪: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那人虚弱的声音飘出草蓆。

“能不能……拉我过去?我也想同大伙一起围着桌子吃啊,交新朋友多好。”

独孤寂又气又好笑,无奈自家理亏在先,不好发作,将揣入左袖的珊瑚金细炼哗啦啦一抛,信手甩出,一卷一扯,板车骨碌骨碌滑将过来。贝云瑚将阿雪拉到身畔并坐,让出一条板凳。

“要不要拉你起来?”独孤寂打趣。

“……好。”草蓆下伸出一根啃得干干净净的粟米棒子。看来此君病则病已,倒也不欲与男子肌肤相亲。

独孤寂憋著一口老血,瞪了忍笑的贝云瑚一眼,握著粟米棒子将他拉起。草蓆翻落,一名浓发披面的苍白男子坐起身,袍子松垮垮的,内里未著单衣,敞开的襟口露出嶙峋的胸膛;独孤寂的瘦白与之相比,简直不能更阳光健康了。

男子蓄著及胸长须,并著披覆的长发掩去大部分的面容,不知怎的,那张两颊凹陷、颧骨贲起的瘦削脸孔,并未予人肮脏邋遢之感,反而有着人造物般的巧致,若不是戴着人皮面具之类的物事,或许在病成这副模样之前,居然还是个美男子。

僵尸般的苍白男子爬上板凳,袍子下未着丝缕,动作间什么都露出来打过一遍招呼,男子也不以为意。梁燕贞的眼睛简直不知该往哪儿摆,俏脸酡红,干咳了几声,气呼呼地别过头去。

“……姑娘也咳啊?”男子冷不防道。“我介绍你个方子。”

独孤寂一口酒喷了出去,贝云瑚却“噗哧”一声笑出来。梁燕贞堪堪挡去绝大部分的酒水,一甩湿淋淋的衣袖,怒道:“你笑什么!”阿雪捂嘴缩成一团,额头抵桌肩膀微颤,死活都不敢出声。

男子举箸吃了口肉,轻叹道:“难吃。”接过十七爷斟满的杯子抿了一口,叹息更浓:“劣酒。”搁下杯筷不再吃喝,低首垂肩的模样,仿佛是真感到难过。

独孤寂不嗜杯中物,只爱与弟兄们在篝火前喝酒胡闹,以及仰头一饮而尽的豪气,酒质好坏无关紧要,不过盆里的熟肉是真的难以下咽,吃了两口便即搁筷。从这怪异的僵尸男子现身以来,他便一直留神贝云瑚的反应,此獠似不是丑丫头的旧识,他并不是她引他们来此的原因。

“兴许是你的饼太好吃了,”十七爷耸耸肩,决定暂时搁下猜疑,好生褒奖他的手艺——或说嘴艺。指点别人做菜就像行军打仗,是一门高深技艺,多数的时候他宁可自己上场打杀。这么一想……这人是帅才啊。“尝过了好味道,吃什么都扎嘴。”

“……热油过一下花椒粒,滤清后加点磨碎的芫荽薤藿,肉撕碎,撒点盐,和油一拌,能掺点白芝麻和蒜碎亦佳。这是快的法子,治标不治本。”那人道:“若不赶时间,老法子最好:酒、豆油、辣椒和葱姜蒜,浸与肉齐,文火煨上大半个时辰,没有不好吃的牛肉。”

四人馋虫都快爬出嗓子眼,熟肉益发难以入口。

独孤寂唤来方掌柜,让他按速成之法炮制一遍。老人哪敢得罪王公,苦着脸收往厨后;待瓦盆重新上桌,光香气便教人食指大动,连那脸恶的杨三都倚著舖门伸颈窥探。

不一会儿吃得盆底朝天,独孤寂一抹油嘴,心满意足。“你这厨子没得说,这玩意儿简直就不是先前那盆。”那人笑道:“烙些饼来夹,更是对味。”独孤寂扼腕道:“你他妈倒是早说啊!”众人皆笑。

“不是本地人?”独孤寂笑意未褪,似是随口攀谈,转开的眸里掠过一抹光。

“住得不算远。”那人下巴一抬。广场另一头的寄附舖里,一名约十一二岁的童子正在采买,伙计将各式日用包好置于箩筐中,一篓一篓搬出舖门,装上车辆。“买点物什回去,家里没米了。”

男童似有所感,放落清单,转头见男子与人同桌,不露一丝诧异,好整以暇,朝独孤寂拱手作揖,遥遥行礼,乖巧俊秀的模样极招人好感,跟厚皮涎脸的僵尸男子简直没一处相像。

男子的外表很难判断年纪,从二十多到四十多都有可能,有忒大的儿子也说得过去。独孤寂本想再扒他的底,男子却先行开口。“此地离龙庭山仅一日路程,阁下身怀高明武艺,朝山而去,莫非是存了试剑扬名的心思?”

来了。独孤寂呵呵一笑。“后悔没在饼肉之中下毒么?”

僵尸般的男子笑了起来。“如今的指剑奇宫,不过是具空壳,没什么好试的,唯恐你败兴而返,就像硬吃一盆白水煮熟的牛肉,没滋没味儿的。”

“不如……阁下给我来点调料?”

男子两手一摊,敞开的襟口滑落左肩,懒惫得无以复加。

“不干我的事,我既不想管,也管不了。阁下若非事主,或可与我一般,随意走走逛逛得了,何苦掺和进来?须知烂船也有三分钉,逼人过甚,受其反噬,谁也讨不了便宜。”

独孤寂怡然道:“阁下既不是事主,还是聊吃的为好。哪天你要肯开馆子,便不收我份子钱,一定要让我知道在哪儿,我天天三顿吃去。”

他自信绝不会走眼,眼前这名瘦削男子莫说动手过招,怕连时日都已不长,瞧他的模样也不像刻意等在这里,专程来当说客。只能认为是与奇宫有什么渊源,萍水相逢,猜测自己有闯山之意,随口劝解罢了,犯不着恶言相向。

男子笑道:“好啊,我会认真考虑。”便不再提,改说别的。

五人胡乱聊了会儿,不知不觉已过未时,跑堂杨三连门板都关上几扇,只留一人侧身进入的空隙,开始收舖外的桌子,脸色阴沉自不待言。方掌柜未再现身,后厨悄静静一片,不知何时街上已无行人,风吹叶摇,樗树顶沙沙有声,衬与日影渐西,说不出的寥落。

“砰”的一响,杨三把板凳往桌上一砸,一口唾沫吐在僵尸男子的光脚畔,粗声道:“大老爷们,小店打烊啦,恕不招待。”梁燕贞本欲起身教训他,却听爱郎笑道:“我赌你关不了门。你瞧,贵客不上门了么?”

语声未落,大队人马鱼贯走入广场,一数约莫二十余人,全是男子,以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居多,半数以上佩挂长剑,肩负行囊,个个都是面如冠玉,居然就没有丑的;说是“大队”,却非成群而来,而是三三两两,光看便似一盘散沙,不若武林派门出行时,那种严整威压的景况,说是三五少年春日郊游,亦无不可。

为首二人率先行至,将余人全抛在后头。

杨三面色阴沉,欺他俩都是少年,狠笑着一掼板凳,扯开嗓门:“去去去!打烊啦,没茶没酒,啥都没——”忽听一把如公鸭般嘶嘎、尚未转成大人的少年嗓音道:

“去你妈的!杨三,睁大你的狗眼,连少爷也不识?”

杨三缩回去,见发话的锦衣少年眉目依稀,只不敢肯定,半晌才嚅嗫道:“孙少爷?您……您不是在龙庭山么?怎地……突然回来了?”

少年得意洋洋,拇指朝身后一比,咧嘴笑道:

“我下山办差,顺便回来瞧太爷。杨三你今儿撞大运,未来奇宫二十年的青年才俊通通在这儿啦,尤其我身后这位,可是风云峡一脉的麒麟儿、日后铁板钉钉的奇宫之主,人称‘天阙铜羽’应风色的,就是你家孙少爷的师兄。还愣著干什么?好酒好菜赶紧端上,怠慢了奇宫英杰,仔细你的狗头!”
TOP Posted: 05-26 16:35 #4樓 引用 | 點評
kabos [樓主]


級別:風雲使者 ( 13 )
發帖:1770
威望:283 點
金錢:1320448960 USD
貢獻:340153 點
註冊:2011-06-06

第十一折





谁主英雄

儿女无欺




指剑奇宫向来只收男徒,除资质出身,还有条不成文的规矩,非好看的美男子不取,约莫考量鳞族的体面,不欲杂入劣枣歪瓜,江湖上人尽皆知。

从这伙明显来自龙庭山的锦装少年至此,独孤寂等便留上了心。

然而“日后铁板钉钉的奇宫之主”云云,仍是教梁大小姐忍不住搁下茶盅,几欲转头,听爱郎咳嗽提醒才回神,幸好未露马脚;贝云瑚眉心微拧,似对这句话颇有意见,只忍住了转头瞧瞧是哪个大言不惭的小鬼所发。

名为“应风色”的少年生得高大颀长,一身白衣如雪,已隐有成年人的体魄;唇上汗毛细细,稚气未脱的五官英俊疏朗,然而紧锁的眉间深如刀镌,只这一处半点也不像孩童。还有刻意压低嘎嗓的说话方式也是。

“有雄心而无实力,就是笑话而已。”他一脸严肃,却不像生气模样,应是天生面冷,不惯嘻笑。“龙大方,在你眼里,我是笑话么?”

被唤作“龙大方”的锦衣少年存心逗他开口,腹笥已备,涎著脸回身,一阵勾肩搭背。“师兄你是当不了笑话的。这个缺呢小弟已占啦,便是你,想抢我一样要翻脸的。”

“……去你的!”白衣少年冷哼著挣甩开来,两人四臂一阵推攘,渐渐憋出笑意,只不想在外人面前笑出,便如寻常市井顽童。

万没料到,是那僵尸一般的苍白男子开了口。

“龙大方,你这嘴皮没点长进,专门惹是生非啊!”

矮小的锦衣少年一怔,这才认出他来,睁大双眼,兴奋上前:“师——”却被白衣少年拉住。

“攀什么关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人家瞧不上风云峡,咱们又何苦硬贴热脸?”说得冷硬决绝,半点不留情面,不管“师”字之后接的是什么,都不许他出口。

锦衣少年的神色全无尴尬,仿佛听了个笑话似,安抚般拍拍那白衣少年应风色的臂膀,径对杨三笑道:“你呀,好生招呼我师兄!看座看座。”拉白衣少年于远处坐定,起身招呼次第行来的其他师兄弟入座,顺风顺水地拐了几个弯,自然而然绕回男子身畔,拱手亲热道:

“您老人家身子大好了。弟子久疏问候,实在不像话,来给您老磕头。”果然不带称谓,也不算拂逆师兄。那白衣少年应风色索性扭头,负气自斟自饮,看似成人的修长背影,二度流露出合乎年纪的孩子气来。

僵尸男子一敲那“龙大方”的脑壳儿,随手拽起。

“少来这套。你怎么净长膘不长个儿,饭吃到哪儿去了?”龙大方嘻皮笑脸:“想您啊,吃啥都没滋没味,今儿见了您,肯定能多吃几碗。是了,什么风把您吹来弟子的老家?”

“采办点日用,不是专程来的。”往寄附舖一抬下巴。

龙大方遥见舖里指挥若定的男童,忽然会意,惊喜道:“那位可是师弟——”蓦听师兄一声断喝:“龙大方!”

应风色砰的一声放落茶盅,显是动了真怒。

锦衣少年不敢违拗,向僵尸男子连声告罪,正欲离去,忽露迷惘之色,端详片刻才迟疑道:“小……小婶婶?”却是对着贝云瑚喊。

丑新娘落落大方。“你是俱儿吧?我记得你。你上山后改的名字,太爷同我说过,我却忘了。”

龙大方收起快摔落桌顶的下巴,老实巴交道:“初到风云峡时,师长给起了名儿,管叫‘飓色’。飓风的飓。”有意无意瞟了僵尸男子一眼。

贝云瑚颔首。“龙方飓色。嗯,挺好听的。怎么有空回来?”

“不瞒婶婶,我师兄代表本宫往白城山,参加剑冢顾副召集的六大派之会,山上各脉都派了弟子去长见识。我许久没回家,回程游说众师兄弟绕点路,来始兴庄尝尝风味小吃,顺便瞧瞧太爷。这几位……是小婶婶的朋友?”真正想问的,兴许是贝云瑚如何识得那僵尸般的男子。

“萍水相逢罢了,说不上朋友。”

“喂喂,要会帐了你才这么说,太不够意思啦。”独孤寂哈哈一笑,冲那名为“龙方飓色”的锦衣少年一举杯,满面讨好。“原来是龙方家的孙少爷,真是幸会幸会。本地有什么风味小吃,还望孙少爷指点一二。”

龙方飓色一伸短臂,亲热地搂他肩膀,满嘴大人话,与稚气未脱的面庞有着强烈的扞格之感。“都好吃!诸位尽管吃喝,算在我帐上,千万别客气!”嘻嘻哈哈踅回应风色处,来去直如一阵风。

独孤寂哭笑不得。上一个敢对十七爷勾肩搭背的人叫独孤弋,据悉是本朝开国皇帝,号称寰宇无敌,乃古今帝王中武功第一……这小屁孩毛都没长齐,蹭脸熟倒是好手,莫说闪躲,独孤寂连震开手臂的念头都不及生出,小家伙已扬长而去。

“这人好厉害啊!”阿雪忽道。“大家……都喜欢他。”

贝云瑚摩挲男童发顶,淡然道:“他就算心里不欢喜,也不会说出来的。他爹本在央土经商,被人坑害,赔光本钱不说,欠了一屁股债,遂在饮食里下毒,一家三口同赴黄泉。

“我那死去的相公说,他这个哥哥一向心软,约莫药下得不够,谁也没毒死,三人在地上痛苦打滚。他爹疼得狠了,把心一横,摸索著利刃要给妻儿一个痛快,护子心切的大嫂极力抵抗,混乱中误杀大哥。娘俩奋力爬到屋外,呕出毒质,这才逃过一劫。

“回始兴庄不久,他娘也病死了,那年俱儿才六岁罢?太爷不知拿这孩子怎么办,索性送上龙庭山。要不,寻常鳞族六大姓的子弟上山记名,哪有像他待这么长的?”

龙方飓色——其实他更喜欢被唤作“龙大方”——听不见远处四人对话,挨着应风色挤蹭落座,嘻皮笑脸与师兄赔小心,不见卑微怯懦,是谁哄著谁简直一目了然;也不知是不是听了他悲惨际遇的缘故,那股子油滑教人讨厌不起来,也算奇事一件。

十七爷总不好抓他回来打一顿屁股,摸摸鼻子举杯欲饮,又有些不甘心似的,对贝云瑚哼笑:“你姪子挺有一手啊,小婶婶,将来能吃四方饭。”贝云瑚从怀里摸出一枚铜钱,用红丝帕仔细包好,推过桌面:“乖,婶婶给你见面礼。要平安长大啊。”

独孤寂一口酒喷出,吓得梁燕贞跳起来:“十七……脏死了!”

“你他妈——”落拓侯爷差点没给呛死,猛拍胸膛。

正欲抄起丝帕扔回,一缕幽甜钻入鼻腔,馥郁温融,中人欲醉。这帕子本是贴肉收在她怀襟里,想也知道这诱人的乳香从何而来;贝云瑚与他的眼神一触,微蹙蛾眉,神情变得有些古怪,冷不防一探柔荑,便要将丝帕团子攫回。独孤寂却抢先夺过,示威似的举在耳畔,笑得坏极:

“谢谢婶婶。等我长大了,头一个让小婶婶知道。”只觉手心所握温温湿湿,有明显的液感,却比汗水稠浓,湿濡处也不像汗沁,范围更小,量也少得多,然而甜香更加浓郁,仿佛握了把温热生乳,乳香脂滑从指缝间溢出,爆炸似的甜润攫取了他全部感官。

感受到一旁小燕儿的杀人视线,独孤寂生生忍住了凑近鼻端的冲动,顺手收进怀里。贝云瑚的动摇不过一瞬之间,眼见是拿不回帕子了,索性不纠结,转过纤直粉颈,望向走入广场的最后一拨人。

为首的中年男子一身锦衫华服,金冠束发,外披织锦大氅,年岁是这群奇宫人马中最长的,看似四十许,仪表堂堂,然而双颊微凹,修剪妥适的燕髭鬓角隐现灰银,兼且神情严肃,说是五十多岁也不为过。

一见他来,三两分坐的少年们纷纷起身,“长老”的招呼随中年男子的步履一路迤逦,次序井然,应是这群轻浮少年最有规矩的一刻。

形容威严的中年人握了捆书简,身畔弟子揹著覆布竹架,从布巾底下露出的黑影推断,书架里堆满了类似的竹卷。

中年男子昂首阔步,目不斜视,毋须逞骄露横,自有一派贵冑风范,连跑堂杨三也不敢造次。中年人本是径直走向应风色那一桌,却在独孤寂等人的桌畔驻足,盯了那僵尸一般的苍白男子片刻,微眯的眼眸一眦,迸出一抹精光。

“是你。”虽乍现倏隐,已令梁燕贞心头一震,难以与之相对。

(这人是……是顶尖高手!)

僵尸男子却没事人儿似的,一拨浓发露出瘦削的面庞,怡然道:“许久未见,咱们就别拘俗套啦。我起身不便,这儿还有其他朋友,不招呼你坐。”自饮一杯,倒转杯口以示无余。

中年男子点头。

“逍遥不履城山遍,渌水秋泓一寸心。我一直都很羡慕你。”

“太羡慕的话,山上就要伤脑筋了。”僵尸男子耸了耸肩。“他们还不算太糊涂,终是教勇于任事的人披上了紫鳞绶。”

梁燕贞垂落视线,见中年男子腰间系了条靛黑带子,在逐渐微弱的日光下,回映着斑斓的紫红鳞纹,大吃一惊:

“他……他竟是奇宫的紫绶长老!”娇躯绷紧,本能去握短枪包袱,却被爱郎按住。独孤寂拇指轻扣女郎脉门,度入一股绵和真气,梁燕贞顿觉浑身暖洋洋提不起劲,惶急、紧张、悚栗……等,俱都荡然无存。

梁大小姐并非少见多怪,惊诧完全是合理的。

指剑奇宫的披绶长老分紫、白、金、青四等,其中以紫鳞绶身份最高,地位最隆,便在奇宫最盛时,各脉披紫鳞绶者不过一二,是有资格代表一脉竞逐宫主大位之人。独孤寂闯山所能遭遇的最强阻力,就在这些紫鳞绶当中。

无论男子身属何脉,一旦知晓阿雪的身份、十七郎的企图,这始兴庄的樗树广场立成修罗战场。整座龙庭山,绝没有能容忍毛族入主的派系,遑论个人。

中年男子目无余子,专心同僵尸男子交谈,很难说是忌惮、尊敬,抑或交情深厚,也可能兼而有之。“见过风色和飓色了么?”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僵尸男子再斟一杯饮尽,倒转杯盏。“有你照拂,没啥好不放心的,别跟人说见过我就好。不喝了不喝了!苦酒难醉,劣酒则非……孙少爷,你们庄里就卖这种破烂玩意儿?”仰天打了个大大的酒嗝,砰的一声,五官朝下,整颗脑袋直挺挺地摔在桌板上,未几传出如雷鼾响。看来这一砸没能把他鼻梁骨砸平,依旧有出有入,吞吐自如。

同桌四人眼明手快,各自端盘揣碗,总算没被他的头锤砸翻酒食。中年人眸光如电,不动声色旋扫一圈,拱手:“龙庭山下,来者是客。区区惊震谷奚无筌,敢问诸位是哪条道上的朋友?”却是对独孤寂说。

——果然是奇宫“无”字辈的高人!

指剑奇宫雄峙东海,传承逾四百年,近五代“是物寒无色”之中,“寒”字一辈既无建树,人丁又寡,如先宫主应无用等“无”字一辈的人杰英才,多由“物”字辈的诸长老隔代育成,以致物字辈趋于凋零的三四十年间,龙庭山均由无字辈当家,在武林中亦属罕见。

若非十年前那场牵动武林的妖刀之乱,奇宫折损大量无字辈菁英,往后二三十年内,指不定还是这辈人的天下,也不致沦落到眼下这般,由一名无字辈领着十几二十个色字辈小娃娃出门的窘境。

东海乃天下武道滥觞,指剑奇宫卓尔立于东海武道之巅,位列“三铸四剑”正道七大派,份属四大剑门,源远流长,门户既深,外人难知根柢。然而即使是梁燕贞,也知“无”字辈主宰奇宫逾三十年,从五六十岁的隐逸高手,到二十啷当的年轻小伙子都有可能是无字辈,本领却有云泥之别。

“奚无筌”这个万儿梁燕贞闻所未闻,但她本就喊不出几个奇宫的高手来,此人既腰系紫绶,肯定是惊震谷一脉的头人,威仪气度亦非泛泛,断不是傅晴章之流可比。

“老子呢,是‘其他朋友’。”谁知独孤寂懒惫一笑,依序指来。“这是‘其他朋友’的女人、‘其他朋友’的小孩,还有路上随便捡来的丑新娘。在此多多拜上尊驾啊。”连拱手都毫无诚意可言。

这种程度的敷衍,本身就是针对。

梁燕贞几欲晕厥,奚无筌身后的弟子们无不色变,几个血气方刚的手按剑柄,怒喝道:“你说什么!”余桌的奇宫弟子也怒目而视。龙方飓色本欲上前打圆场,却被应风色拉住。白衣少年神色凝肃,冲师弟摇了摇头,细细打量出言不逊的落拓侯爷,全神戒备。

“不得无礼。”奚无筌举掌制止,面不改色,朝独孤寂一拱手:

“打扰了,请。”从容走到应风色那桌落座,众人才跟着坐下。

奚无筌目光挪远,冲不远处挤满了嫡系惊震谷弟子、不住嘻笑打闹的一桌扬声道:“无碧,过来坐。”一名十六七岁的大男孩浑身剧震,白著脸踅过来,垂头丧气如赴刑场,夹着尾巴坐在他身侧。

奚无筌翻过茶盏,搁在他面前,龙方飓色见机极快,赶紧为面色煞白的年轻人斟满,笑道:“喝茶,平师叔。”其实平日里厮混戏耍,他们都管这没大几岁、内向害羞的年轻人叫“小师叔”,不无促狭奚落之意。龙大方料奚师伯对这个“小”字定然不喜,巧妙避过了这坎。

平无碧是元太师叔生前收的关门弟子,也是整个龙庭山上最后一位无字辈。元太师叔坐化后,奇宫里就再没有寒字辈了,按理也不能再出无字辈。毕竟“代师收徒”份属非常,若非遇上存亡绝续的关头,等闲不得轻用。

于是乎,明明该是色字辈的“小师叔”,倒楣地成了无字辈。在龙大方看来,奚师伯是真拿小师叔当平辈,不让他和他们玩在一块,以免乱了规矩,督导他的日课也特别严格,平无碧畏如猛虎,成天嚷着想死。

“你都不知道风色多羡慕你。”

有一回他实在听不下去,把平无碧拉到一旁,皮笑肉不笑的,故意用阴阳怪气的口吻吓唬他。“刀头舔血,生死顷刻,你以为走江湖是过家家?武功多高都不嫌高。挨不了辛苦你就回家种地去!少在这儿唧唧歪歪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你跟师叔这样说话,我告师兄去。”惊震谷一贯没出息,但这小师叔在里头也算奇葩了,就没谁能讲出这等孬词来。

龙大方在掌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搓掌撮拳,笑眯眯搁他脸上。“对不住啊,小师叔。要不我同小师叔道个歉?保证啪啪地响,又热又爽。”

风云峡打架都来真的,绝不掺水。平无碧登时缩卵,没敢再摆师叔派头,见应风色上前将龙大方拉开,料想应不致挨揍,大著胆子嚅嗫道:“同是山上人,你们风云峡最爽了,上头也没人管,爱怎的便怎的……不是只有我说,大伙都羡慕你们哩。”

应风色停下脚步。原本被他推著走的龙大方面色丕变,要拉已然不及。应风色霍然转身,“喀喇!”一拳陷入平无碧颊畔的树干,碎片渣刺混著迸出的鲜血,溅了他一脸温黏。平无碧顿觉满眼赤红,以为脑袋开了花,双膝一软,瘫坐在地。

平日总以贵冑自居、端著一副大人架子的应风色,恶狠狠地俯视他,仿佛用眼神就能将他碎尸万段。平无碧从未见他如此狰狞,更不明白何以如此。本来人就少的风云峡,如今只剩应风色和龙大方,龙大方还是山下来的记名弟子,就算没学会半点武功,也不算个事,反正迟早要离开。

大家都羡慕死他们了,真的。

俩小孩占著一脉的据地资源,镇日吃好喝好,任意使唤仆役,上头还没有烦人的师长,想干嘛就干嘛,做神仙都没他们俩逍遥。应风色干嘛为了这种好事大发雷霆?

翌日,手上包著绷带的应风色,若无其事出现在众人面前,但那拳的恐惧从此深植平无碧心中。被奚师兄抓来这一桌,给他平生最怕的三位煞星围在中间,简直是活生生的恶梦。

“别忘了你的身份。”奚无筌垂眸饮茶,并未看他,刻意压低声音,不想让他在两名色字辈的“后辈”面前,被训斥得太过明显。“你是他们的师叔,莫行惹人非议之举。”

“我没……明白了,师兄。”

奚无筌一眼就将他无力的辩驳瞪回去,忍住了冷哼的冲动。

他年轻时的性子远远称不上雷厉风行,硬要说的话,也就是疏放一些、贪爱自由,否则也不会得到“酒颠诗魔”的浑号。经过渔阳的惨痛教训,现在他总是时时提醒自己,“不走极端便是福”。无碧这孩子是软弱了些,但本性还是好的,就慢慢教起罢。

如果能多像风色一些,就好了。奚无筌心想。只不知其他各脉的老家伙们,是不是也如自己一般的想法。

中年男子瞥了瞥端坐如恒的白衣少年,这敏锐的孩子却未像往常那样,夷然无惧、甚至跃跃欲试地转过目光,迎接挑战,而是垂敛眼眸,啜饮著淡薄的粗茶。这已说明许多事。

他不想谈。关于师长,关于偶遇,关于风云峡的未来……他通通不想谈。

就算是如此出色的孩子,也有闹脾气的时候啊。奚无筌暗叹著,提声道:“小二哥,拿点吃食来可好?咱们一路行旅辛苦,想在此歇歇腿脚。”杨三回过神来,砰的一声,阖上最后一条门板,嘶嘎粗哑的声音从门隙间传出:

“不卖不卖!本店打烊啦,太阳下山前要封庄,喝完茶快走罢!”

众人面面相觑。距离舖门最近的一桌四人霍然起身,其中三人按住剑柄,一人便要上前卸开门板,将这无礼至极的乡人拖将出来,狠狠教训,却遭奚无筌制止。

乌浓须鬓间夹着缕缕银丝的中年人望了龙大方一眼,身形矮壮的少年难得不见嘻皮笑脸的模样,只是欲言又止。

奚无筌看在眼里,藉举杯掩口,道:“原来这就是你带我等来此的目的。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有异的?”

“弟子也不好说。”龙大方露出一丝愧色,低道:“就是今年罢?往年只有过年才回,待三两天便走,也不觉怎的。今年除了过年,小婶婶过门时回来几天,小叔叔过世时又待了大半个月,才觉得处处透著不对劲。”

一直缩在凳上的平无碧会过意来,瞠目结舌:“你……你是故意赚大伙来此?绕了一大圈还兼程赶路,根本没有什么风味小吃?龙大方!你连我师兄都敢——”声调不觉扬起。

奚无筌冷冷一睨,按桌低喝:“噤声!”内力贯通竹简,如蛇窜过桌板,一瞬间透胸闭穴,平无碧最末一个“骗”字尚不及出口,忽垂首不动,张嘴冒汗,眦目垂涎,状甚狼狈。

这趟白城山之行虽不赶时间,但回程绕道章尾确是兜了大圈,换成别的长老,肯定嫌麻烦,非但不允,少不得要教训龙大方一顿。

但奚无筌在所有披绶长老中,最不拘门户之见,对各脉弟子一视同仁,绝不徇私。龙大方从得知奚长老领队起,便有了假道借兵的心思,沿途力陈家乡的风味小吃、人情风土,说得众人食指大动。

奚无筌一向鼓励弟子们增广见闻,才带了忒多年轻人下山,遂应龙大方之请,来到始兴庄。

应风色虽觉有异,但以为只是师弟想家罢了,此际才知有这等内情,不禁蹙眉转头。“你怎么不跟我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龙大方苦笑:

“就觉得不对劲,至于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村里的人有些奇怪,但又不是个个都怪……总之就是很不对劲。况且光咱俩来瞧,万一真有什么事,也派不上用场——”见师兄神色一黯,惊觉此说伤人,小声道:“师兄,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恼我。”

“不,你说得对。”

应风色沮丧不过一霎,随即正色道:“始兴庄处处透著古怪,必有蹊跷。”转对奚无筌。“长老,龙大方假公济私,诓骗长老来此,的确是大大的不应该。我风云峡如今人寡力弱,不能为门下解难,弟子忝为代理,亦有责任,回山之后任凭长老处置,绝无怨言;今日之事还望长老不弃,为弟子们一探究竟。”

“……师兄!”龙大方心中感动。应风色伸出食指,示意他“别说些恶心巴啦的”。锦衣少年面露微笑,举拳与他拳面轻触,一切尽在不言中。

“村里的不对劲……”奚无筌朝丑新娘和落拓贵人那桌一瞟:

“是从外头来的么?”

龙大方摇头。“那三人我是头一回见。小婶婶我不是很熟,但她待人挺好的。小叔叔死的时候她一滴眼泪也没掉,庄里的人都在背后议论,我看得出她其实很悲伤,不会是坏人。”

“那就是村子里的问题了。”

应风色环视四周窗牖紧闭、宛若死城的街道,最后定睛于门板封起的茶舖前。门缝里一只黄浊无神的眼睛与他相对,不闪不避,意味不明,怪异得难以形容,不知是杨三抑或其他人。

“章尾龙方氏乃鳞族六姓之一,非是外人。无论出了什么事,我奇宫诸脉均不能袖手自外,否则失情悖理,徒惹讪笑。”奚无筌思量片刻,放落茶盏,沉声道:“下回有事,你们须直告师长。惊震谷与风云峡虽属两脉,却是在一个宗门之下,在‘长老’的身份之前,我先是你们的师伯。这声师伯难不成是白叫的?”二少交换眼色,欣喜若狂,心上的大石总算落了地。

“叩!”茶盏抵桌,潜劲又至,平无碧被封的血脉顿时解开,身子一颤,垂落双肩,大口大口吐息。

奚无筌复斟且饮,悠然提气道:“就喝茶,喝完再走。龙庭山近在咫尺,咱们不赶时辰。”这是说给所有人听——包括随行弟子,以及躲在门缝后窥视的不明人等——奇宫众人明白长老之意,纵使对龙大方有怨,也无人敢再投以愤懑的眼神。

独孤寂本想激他一激,当是闯山前练练手,不料奚无筌非仗势侵凌之辈,挑衅顿失标的。十七爷敲著僵尸男子脑袋旁的桌板,笑道:“到底是他修养好呢,还是你面子大,忒能镇住场面?”僵尸男子兀自呼呼大睡,并未搭理。

落拓侯爷将目光转至对面的丑新娘。

“‘酒颠诗魔’奚无筌,乃现今奇宫惊震谷一脉的头面人物。”贝云瑚好整以暇,淡淡说道。“武功如何,我没资格评论,不过这位奚长老之所以身居高位,靠的不全是武艺,而是旁人难及的英雄事蹟。”

独孤寂冷笑。“奇宫无字辈里,除失踪多年的宫主应无用外,只‘琴魔’魏无音和‘刀魔’褚无明二人堪称英雄,可惜一死一残,已自江湖除名。这捞什子‘酒颠诗魔’听来就不像个能打的,有甚了得?”

琴、刀二魔扬名天下,皆与十年前的妖刀之乱有关。

当其时,妖刀蛊惑人心,杀戮极重,正道无法抵挡,遂有长者召集六位侠士,合称“六合名剑”,以正剑破邪刀,最终在天雷砦一役,除去集三刀邪异于一身的刀尸蛊王,使武林恢复平静。

这场灾祸几乎将东海正邪派门卷入,死伤枕藉,且不说牵连百姓处,光是牺牲的高手之众,已是百年间所仅见,乃至乱平十年来,东海武林元气未复,无论武学或宗门,都出现难以弥补的断层。

若无“六合名剑”弭平妖刀,不知要造成何等灾害,故这六位一时俊杰,才享有英雄的声誉尊崇。江湖之中不乏人面极广、地位甚高的豪杰耆宿,却不能僭称英雄,“酒颠诗魔”奚无筌也不应例外。

“这位奚长老的英雄事蹟,恰与妖刀有关。”贝云瑚不慌不忙,娓娓道来:

“早在四柄妖刀浮上台面、以杀戮开启蛊王之争前,妖刀之一的‘赤眼’已于东北渔阳地方现世,为祸甚烈。这柄赤眼相较其余三刀,非以快利见长,也不是特别嗜血好杀,却能蛊惑女子,令她们心甘情愿为刀所役,无声无息地暗杀父兄、丈夫乃至情人;光凭这点,便足以瓦解渔阳地方的武林势力。”

当时白马王朝尚未建立,旧朝既倾,天下纷扰;饶以形势严峻,在妖刀之乱将末,东军统帅独孤弋仍派心腹前往调查,并于事后写成《建武威宏妖金始末考》一书,卷帙浩繁,钜细靡遗,可惜成书于独孤寂两次造反之间,十七爷身陷囹圄,无缘得见,还得从一名萍水相逢的少女口中知悉。

“蛊惑女子……”独孤寂瞧不得她那了然于胸的万事通模样,没词儿也要硬挤出话来,搓手嘿嘿几声,笑得无比猥琐。“莫不是刀上涂了春药?”

贝云瑚撮拳击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当年操纵妖刀的阴谋家一直没能找到,原来这赤眼却是十七爷干的好事。”

“……有这种刀,怎不给爷来一把?”独孤寂活像吞了只苍蝇,没好气道:

“说下去说下去,别卖关子。你想讨赏钱不成?”

贝云瑚淡淡一笑,续道:“这赤眼刀不但能操控女子,刀上还有一种奇特的淫毒,能将贞洁烈女变成荡妇,无药可解,在渔阳地方害了许多人。那渔阳位于东海道的东北一隅,与北关接邻,向为北域门户,虽有许多古老门派,毕竟偏僻了些,纵使闹得沸沸扬扬,正道七大派等俱未上心,便听说了也不在意。

“恰巧有名奇宫的‘无’字辈高手,昔日得宫主所允,离山隐遁,远走渔阳,被卷入赤眼之祸,龙庭山因而掌握了更清楚的事态,始知其危。然而奇宫无主,谁也拿不了主意;与这名高手交好的师兄弟们,又或他脉中心肠滚热、见不得门里颟顸作派的弟子,纷纷以个人的名义赶赴渔阳,欲救援同门,除魔卫道。”

“这般热血的开头……”独孤寂喃喃道:“肯定有个惨澹的收场。”

“你怎么这样说!”梁燕贞正自向往,闻言圆瞠美眸,嫌爱郎大煞风景。

“我不知道这样的结局算不算惨澹。”贝云瑚轻道:

“据说前后赶赴渔阳的无字辈弟子,共计二十五名,最后只一人活着回来。数目虽少于妖刀正式祸世,因挺身对抗而不幸牺牲的门人,他们却完成了一件很伟大的事,对消灭妖刀有着深远而关键的影响。

“为此,在龙庭山通天壁的知止观里,以及天雷砦下的忠勇英烈祠偏殿,都配祀著这廿四人的牌位,以纪念他们伟大的贡献。”

独孤寂一语成谶,却没半点欣喜得意的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似有些黯淡。梁燕贞无言以对,半晌才接口道:“活着回来的……就是那位惊震谷的奚无筌奚长老了吧?那件‘伟大的贡献’……又是什么?”

“解方。”贝云瑚正色道:“他带回了赤眼淫毒的解方。在其后的妖刀圣战之中,再没有女子因此受辱惨绝。你说这样的人,算不算英雄?”





第十二折





阳岁如炽

行卧烛阴




在渔阳爆发的那场凄绝死斗,始终未被世人视为妖刀祸世的前哨战。

此劫虽导致当地十三个派门火并而亡,放诸妖刀圣战的文书记载或口传掌故,这些牺牲者的身影却极其单薄。原因无他:妖刀,并不是这场正邪大战的主角。

以邪派魁首之姿、君临游尸门三尸部的“万里飞皇”范飞强,手持妖刀赤眼,率领麾下群豪,卯上代表正道的五岛七砦等“渔阳十二家”。除初期曾以赤眼蛊惑几位名门侠女,出其不意予五岛七砦以迎头痛击,此刀在范飞强手里一直以神兵的姿态活跃,而非淫辱女子的邪佞之器。

情况,是从十三派同归于尽,双方耆宿耗磨一空,赤眼失去刀主、流落在外之后,才开始急速恶化。

二十五名奇宫弟子所奔赴的渔阳,是一片经鏖战蹂躏后的焦土,其摧残之甚,丝毫不亚于彼时央土正烈的逐鹿争雄;而北方秋冬将届的严峻环境,所能戕害性命的程度,则又远远甚于别处。

奚无筌是一个人回来的。

奇宫按其交代,寻回了十五具遗体,大多草草收埋于渔阳各处;有九人据说陷于崩塌的“千年不朽常伏地”——这个有千年历史的地宫在被五岛七砦攻破之前,一直是游尸门的总坛——连尸体都找不回来。在渔阳节节败退的奇宫弟子们,把此处当成最后的城砦,收容为淫毒所害的女子,并据以对抗入夜后从四面八方涌至的敌人,最终仍不幸战败。

地宫失陷后,他们引爆了埋在结构点的硝药,使之坍毁,与涌入的敌人同归于尽。奚无筌是唯一逃出生天的幸运儿。

“……敌人?”独孤寂扬起眉毛。“不就是一把涂了春药的破刀么?游尸门和五岛七砦这两拨地头蛇斗得七七八八,合著一起完蛋了都,渔阳有数的江湖势力算是给一把门清了,哪儿来的敌人?”

“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了。”贝云瑚道:

“当年他的报告,只有各脉的披绶长老才能听。据说他交代完就被关起来,倒不是做错什么事,而是长老们以为他疯了,说话颠三倒四。

“他说他们对抗的,是先前死于火并的游尸门和五岛七砦一众高手。这些已死之人以‘阴人’之姿重回阳世:肤如垩灰,触手凉滑;赤目黑瞳,不见余白。阴人一睡数日乃至十数日,只于夜间行走,无论生前邪正何属,此际已成食人血肉的怪物,只披着似人躯壳,不剩半点人性。”

梁燕贞听得浑身发毛,抚臂颤道:“你……你别净编些吓唬人的话!怪……怪碜人的。世……世上哪有这样的东西?”梁大小姐从小对鬼故事就是又怕又爱听,长大后依然不改。

独孤寂举起手来。

“我只有一个问题。这些阴人,还记得生前所使的武功么?”

梁燕贞一愣,才明白爱郎之意,惊惧顿去,益发好奇难忍。

武艺是将招式、临敌应对练进身体里,却不仅仅是身体反应而已。战斗电光石火,快时不及瞬目,更需要清晰的思路、冷静的判断,乃至筹谋计算,才能把握胜机。缺此方寸,人实与兽无异,还是牙钝爪平、气衰体弱的羸兽,根本不算威胁。

退一万步想,世间纵有“阴人”,神智若失,除非数量成山堆海,踩都踩死了你,否则以奇宫无字辈弟子之能,不过如豚犬耳;若能使用武功,代表心性灵智犹在,又何来“食人血肉”一说?

丑新娘之言,不过是另一则乡野奇谭罢了,无异于虎姑婆、蛇郎君等,经不起推敲。奚无筌当着披绶长老之面提出这等说词,以交代廿四条人命的去处,仅仅被当成疯子来处置,说明奇宫对门下出色的弟子,还是十分宽容溺爱的。

被独孤寂指出不合理处,贝云瑚未见羞恼,淡淡耸肩。

“这我也不知道。我听故事时,没想过这样的问题,同听的姊妹们也没觉得怎么。下回要有机会,我再问清楚些。”

“我本来不确定你的来历,不过现在看来,我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趴在桌上的僵尸男子抬头,明明是撂狠话,却仍拿下巴撑住脑袋,说得有气无力,颇令人生出“伤敌三百、自损千八”之虑。“说这故事的人,有没有嘱咐你莫向山下人泄漏?你知不知他对你说的故事里,其实隐去了自己的功劳?”

“不用这么高来高去的,我给你们俩翻译翻译。”

独孤寂翻著夸张的白眼,分摊双手,死样活气地说:

“‘告诉你这个故事的人’,指的是丑丫头的师父之类。龙庭山一贯收男徒,可能有个变态什么的我也不清楚,偏偏就收了女徒,而且不只一个。这丫头就是其中之一,然后照例跟师父闹翻了,拉我打上山给她出气去。

“这位僵尸兄跟徒弟关系不好,一看便知是奇宫的人,完全符合奇宫师徒反目的优良传统。你本想教训她‘你师父跟你说的,别随便跟这些死山下佬说啊’——对,小燕儿,‘死山下佬’指的就是我们——想起徒弟还不认你,登时气馁,话到嘴边又含卵也似,没敢使劲儿咬落。

“要我说呢,二位跟龙庭山的渊源无论深浅,都是老黄历啦。人家既不希罕,不如把过去放下,往咱们这厢站来稍稍,待本侯打上山去,打得这帮龟孙子满地找牙,你们非但不觉心痛,反而解气得很……这个建议是不是非常中肯非常诱人?”

僵尸男子充耳不闻,直勾勾地盯着丑新娘。

“引外人上山,这是你了结私怨的法子么?”

贝云瑚毫不退缩地迎视他的目光,细声道:

“你说他隐瞒了什么,我想知道。”

独孤寂双手抱胸,两头端详半晌,笑顾梁燕贞:“是不是要我动手打人,他们才不会假装没听见我说话?”

梁燕贞嗔道:“你别打岔!正说到点子上了。”恰听见僵尸男子对贝云瑚正色道:“我不是说他隐瞒。我不知你和他之间有什么误会龃龉,但这人是连跟女娃儿讲故事,都不屑自我标榜的脾性,洁癖到了无可救药的境地。不管他做了什么,你在鱼死网破之前,是不是该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贝云瑚面无表情。独孤寂注意到她双肩微颤,他与她相识未久,如此心神悸动的模样倒是头一回见,她师父如非对她做了很过份的事,就是对她非常重要——也可能二者皆是。

下山嫁人,是他还是她的意思?她是断然离去,还是被无情割舍的那一个?唆使自己打奇宫,不惜赔上鳞族圣地四百年的骄傲与尊严,究竟她是想重回过去,抑或斩断牵缘?

独孤寂和她一样,都想弄清楚这点。

“所以你说……”丑新娘瞳眸微散,喃喃道:“他究竟隐去了什么?”

僵尸男子无法替她心上的那人回答。他所能转述,仅仅是故事自身。

“奚无筌是最后一个活着从渔阳回转龙庭山的奇宫弟子,然而却不是头一个。早在他之前,还有另一人从东北回来,带回了两具棺材。”

当年驰援渔阳的奇宫门人当中,层级最高者,当属幽明峪的“剑霜”萧寒垒。

此人是幽明峪当时唯一的紫鳞绶长老,是毫无疑问的紫绶首席,若幽明峪须推一人争夺大位,就只能是萧寒垒。整座龙庭山上下,无论幽明峪之内或之外,能对萧寒垒下令的,只有奇宫之主——而“四灵之首”应无用失踪后,大位虚悬多年,迟迟未能有一言而定乾坤、决法度的新龙主诞生。

以“剑霜”萧寒垒的身份,当然不可能偷偷摸摸离开龙庭山,须向其他披绶长老说明并取得谅解,方能行动。

而他的理由没有人能拒绝。

“无多央人给我捎了音讯。”在知止观临时召集的长老合议上,萧寒垒取出一封染血的信柬,暗褐色的干涸血渍令人怵目惊心。“我得走趟渔阳。”

幽明峪在奇宫漫长的历史里有过短暂的辉煌,但在近两百年间,无疑正由没落走向衰亡,一如那些已然消失的宗脉。在物字辈紫绶首席“云天蔽影”何物非的强势主导下,蜗居西峰那“日安不到,烛龙何照”的小小山坳里、只剩最后一口气的闇弱支脉,展开了乾坤一掷的卅年兴复大计。

何物非的法子异常简单,不过八个字而已:只押一人,全力栽培。

幽明峪不比人丁兴旺的惊震谷、实力坚强的飞雨峰,更不是贯彻菁英至上、个个都能以一当十乃至当百的风云峡,没有分散资源的余裕,只能挑选一枚独步龙庭九脉的种子,承接整个宗脉的挹注,以期竞逐大位时一举出线,使幽明峪得以重见天日。

岁无多是萧寒垒的弟子,此前淘汰了许许多多幽明峪的无字辈,成为命运选择的那一位——直到有个叫冰无叶的奇才横空出世为止。

在其他宗脉,拥有复数的优异弟子决计不是问题。师兄弟虽有竞争,但也能通力合作,成为壮大宗脉的力量。然而,在偏执的何物非眼里却不是这样。

——只留一个,全力栽培。

冰无叶是何物非亲自物色、考核过后,牵着这娃儿的手带上山来的,岂可与平庸无能的寒字辈之徒一概而论?如何取舍,在老人看来连想都用不着想,遑论协调商量。

但岁无多无疑是非常出色的奇宫新秀,文武皆能,声名在外,人缘更是好得不得了,想争取他的宗脉绝不只一二处而已。幽明峪纵使弃如敝屣,也万不能便宜了对手。

奇宫自来是天才汇聚之地,而天才——或自以为天才者——视规矩如无物。在他们眼里,道德伦常不过是教条,合用则取,不合则弃,只有平庸之人才拘泥。区区一个岁无多,不应、亦不能妨碍宗脉大计。何物非早有除掉这名徒孙的心思。

萧寒垒别无选择,遂令爱徒下山远游,殷嘱他莫再回转龙庭山,形同放逐。

像这样的戏码,那些年在各脉里不知上演过多少回,只是不断变换著形式,理由各异。自以为是、手绾大权的物字辈,忍气吞声退无可退的寒字辈……如今披上各色鳞绶、跻身知止观的寒字辈长老们,无不理解萧寒垒的心情,即使政见不合,立场相左,他们对萧寒垒的愧疚与焦急感同身受;驳回他的请求,不会带来踩踏幽明峪乃至萧寒垒其人的快感,而是向践踏自己的物字辈老家伙俯首屈膝,再度被唤起年轻岁月里咬牙吞忍的屈辱与不甘。

长老合议对萧寒垒只有一个要求。

不要张扬,以免鼓动其他宗脉的年轻弟子起而效尤。各脉师长好不容易压下驰援渔阳的舆情,谁也不想为了萧寒垒的负疚求赎,面对自家后辈的方刚血气。

因此,萧寒垒只带了师弟“剑豹”谢寒竞和徒弟冰无叶,三人连夜下山。

“但萧寒垒也好,谢寒竞也罢,乃至冰无叶,都没能见到这位远游多年的无字辈大弟子。”僵尸男子娓娓说道:

“三人尚未进入渔阳地界,便遭袭击,‘剑豹’谢寒竞助二人突出重围,自己不幸牺牲;而萧寒垒伤势过重,最后也没能撑过来。冰无叶押著两口棺材回山,向各脉长老报告的凶徒模样,活脱脱是后来奚无筌所描述的‘阴人’。

“奚无筌下狱后,冰无叶向长老们说项,提出种种旁证,说明‘阴人’正是身中赤眼之毒所生异相,奚无筌带回的解方绝非无的放矢。过了不久,赤眼刀为祸武林,冰无叶以此方救得正道盟友无数,才还奚无筌清白。这就是他刻意隐去,没告诉你的部分。”

贝云瑚颇受动摇,又唯恐被僵尸男子看出,随口问:“写信给萧寒垒的那个岁无多呢?长老合议查过这人的底细么?”

僵尸男子摇头。“没机会查。他的确在渔阳的廿五人之列,最后不幸葬身游尸门地宫,尸骨无存。怪的是:奚无筌与岁无多交情甚笃,他说岁无多从未写信向师父求救,只联系了其他宗脉的朋友;萧寒垒示以诸脉的那封染血书信,后来怎么也找不着。聪明如冰无叶,始终无法解开这个谜。”贝云瑚低头不语,似陷入沉思,就算是梁燕贞也明白,丑丫头想的决计不会是那个难解之谜。

独孤寂又举起手。这回僵尸男子总算见着了,大方指名。

“现场这位热情的兄台请提问。”

“不是说赤眼只蛊惑女子么?难不成渔阳地方的高手全都是女的,才能被刀上之毒所害?如果有这么棒的地方,请透露一下怎么去,谢谢。”

“好问题!”僵尸男子伸出双手食指一比,只差没跟十七爷击掌欢呼。“按奚无筌的说法,‘阴人’中有男有女,似对男子的效力要更高些。女子中毒,是淫欲如狂难以遏抑,时时须得与男人欢好,并未因此变得嗜血好杀;男子则不同,中毒之后神智未失,只是会变得……变得非常邪恶,如遭妖邪附身,残忍、嗜杀,毫无节制,就像……就像……”

“……只坏了良心?”

“对!”僵尸男子手指连点,忍不住蹙眉。“这么贴切的比喻,怎么那时没一个人想到?啧。”十七爷得意得要命,但毕竟日常也不是迭有佳作,兴奋之下登时词穷,除了咧嘴一径嘿嘿傻笑,果然没再吐出什么如珠妙语,看着一副变态德行。

一只白皙小手怯生生举起。

“喔喔喔,现场还有另一位热情的女兄台举手发问!请问您怎么称呼,住在哪里,今年贵庚,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啊?”

“……你也未免问太多了,僵尸兄。”独孤寂冷笑着轻拗指节,发出炒豆似的脆响。“小燕儿你别跟他说啊,外头坏人多。”

梁燕贞双颊泛红,狠狠瞪他一眼,定了定神,小声道:“我是在想,有没有可能……其实这并不是一种毒,而是两种毒、甚至是多种毒物造成的结果?”

独孤寂与贝云瑚面面相觑,显然都未想到这一节,而僵尸男子则是面色古怪。

“当年冰无叶跟你说了一模一样的话。”男子飞快收敛心神,又恢复成那种带着淡淡嫉俗的满不在乎,耸肩道:“他说,无论从医理或毒理来看,都不可能出现一种配方,显现的药性却有如此巨大的差异,只能认为阴人是阴人,赤眼是赤眼,两者必有牵连,却不能混淆而论。

“事实证明,奚无筌他们在渔阳时,找到了拯救中毒女子的方法,对阴人始终束手无策。赤眼离开渔阳后,在此间造成几起伤害,受害女子最后靠着解方,除去那‘牵肠丝’的淫毒。至于阴人,则未有实物至此,难以验证……”

——牵肠丝!

梁燕贞一愕,几乎要跳起来,却被爱郎按住手背。独孤寂冲女郎微一摇头,示意冷静,但他自己亦非全无震动。

在大帐之内,李川横对小燕儿所使的春药、以“濛柳丝密”和“挂肚牵肠”两方混于一者,傅晴川便是呼以“牵肠丝”之名,说是本门前人弄出的淫药,拿来练捞什子蟢欲神功。怎会……成了妖刀的祸世邪能?

傅晴川说这话时,除了人在现场、饱受药性折腾的梁燕贞外,就只有藏身帐顶的独孤寂悉闻;仅一帐之隔的小叶若未晕厥,或也零星听了些去。其时贝云瑚人在远处的马车里,正与扮成老妪的梅檀色钩心斗角,伺机脱身,自是无从得知;阿雪则藏在衣箱夹层内,很难判断他到底听懂了几成。

无巧不巧,梁燕贞能与智计冠绝龙庭山的“影魔”冰无叶想到一处,正是受两剂混合所启发,谁知不旋踵便从僵尸男子嘴里,听见那可怕的淫药之名。

“赤眼上所喂之毒,就叫‘牵肠丝’。”女郎心绪震动,似未逃过僵尸男子的锐眼,手拨浓发,笑着投来两道实剑般的迫人视线。“怎么?姑娘可曾在哪听过这邪秽毒物的名目?”

梁燕贞无信口雌黄的急智,胀红粉颊,支支吾吾,陡被爱郎伸臂一揽,搂了个严实。独孤寂的下巴宠溺地抵她发顶,开口时那股子嗡嗡酥颤透体而入,令她浑身发软;本想同他再拧几天,此际早已没了脾气。

“僵尸兄,玩笑归玩笑,我女人给我的时候可是黄花大闺女,你瞧我脑门像透着绿光么?看在你说故事的份上,我不同你计较,此等乱七八糟的破玩意,切莫随意扯上良家妇女为好。”

“兄台所言甚是。是我的过失。”僵尸男子一改懒惫德行,坐直整襟,肃容拱手。“言语得罪处,望祈姑娘见谅。”梁燕贞笑笑没说话,乘势偎在爱郎怀里,眼看是不打算分开了。

贝云瑚却未如她所期待的眦红双目、妒火中烧,忽从沉思中回神,转向广场入口的长街。

黄昏将逝,地平线的彼端已浮露些许夜色,长街那头涌现的炬焰益发惹眼。来到近处,见村人簇拥著一乘前后四轮大如磨盘、上覆红艳织锦,似神轿又非神轿的奇特物事,骨碌碌推入广场。

说是村人,其中三成是入庄之时,梁燕贞、独孤寂等所见的残疾人,清一色的青壮男子,穿着不甚合身的粗布衣衫,绷出一身虬结筋肉。先前扛立柱子的是这类人,那恶形恶状的茶舖跑堂杨三也是。

余人则老弱妇孺皆有,符合寻常乡人形象,却非携家带眷各自成团,而是以一名残疾人带着数名乡人组成队伍。由于分配得太过齐整,以致竟能一眼辨出。

覆蓋红缎的神轿轮车两旁,有抬着髹红木盛的,应是贮放祭肉牲礼一类,上头也盖红布,难以判断所覆何物。

无论是模样突兀的残疾人,抑或毫不起眼的妇孺,火光下人人带着无比虔诚、略显迷醉的神情,缓缓流至。大大小小的焰光灯火沿路连绵,猛一看不知有多少,说是全庄之人都到了,也不算太浮夸。

独孤寂本以为“今晚建醮”云云,是杨三信口胡诌,以这规模看来只怕非是虚言。听得人来,茶舖的门板卸下两条,姓方的老掌柜与一名胖大厨娘相偕而出,急急朝大队奔去,口中嚷着:“太爷来了!太爷来了!”声音透著一丝惶急。

建醮大队的前沿应声而开,露出一名拄著柺杖、锦衣华服的老员外来,背拱如虾,须发皆白,队伍之所以走得这么慢,兴许是为了配合老人的步履所致。

方掌柜与“太爷”说了会儿话,老人身形被遮,难见形容,倒是胖厨娘回头一瞪,却是朝僵尸男子而来。炬焰下只见她满脸横肉,五官几乎陷在肉里,左眼戴了只眼罩,一条蜈蚣疤由眼罩上下穿出,成了整张脸上最引人注目的特征。

突然间,所有奇宫弟子一齐起身,自是奚长老离座。

“龙方太爷,在下惊震谷奚无筌,十五年前咱们曾在山上见过一面。”奚无筌拱手道:“我率弟子下山办事,正欲回转,途经贵宝地,带飓色前来省亲;行旅匆忙,未及提前通知,冒昧之处,还望太爷海涵。”

身旁的龙大方被眼前炬焰燎天的排场吓傻了,又觉太爷神色不善,看似十分陌生,心底露怯,只喊了声“爷爷”便没再说话。应风色在身后捏他一把,龙大方心想:“是了,我有师伯、有师兄,还怕甚来?”这才打起精神。

“酒颠诗魔”奚无筌乃当今惊震谷的顶梁柱,鳞族六大姓之一的龙方氏族长岂有不闻?龙方太爷点了点头,拄杖而出,身旁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搀扶著,举止恭谨,说不定也是龙方家的子弟。

“奚长老客气。我年纪大啦,出门费事,听长老大驾光临,走到这时才至,长老莫嫌我简慢。”老人语速虽缓,条理清晰,以退为进,棉里藏针,堪称老辣;唯一不对劲处,便只有对孙子过于冷淡。

龙大方是独苗儿,其叔尸骨未寒,小婶婶即以处子之身改嫁,料想亦无子嗣。老人甚至不曾向龙大方稍稍颔首,回应他的问安,在旁人眼里,就与“把独生爱孙送上龙庭山不让回来”同样费解。

奚无筌正要说几句客套回应,老人却续道:“今夜庄里酬神,诸般不便,既无荤熟,亦无酒水,难以款待。我让家人为长老引路,往南三四里处有一小村,堪可落脚。改日小老儿备齐礼物,再专程上山,向长老请罪。”

奚无筌只看村中人一眼,便知此间必有文章。

那些身带残疾的青壮汉子分明练过粗浅功夫,匪气宛然,小股小股将庄民分开驱役,胁迫之意再明显不过;庄中妇孺见有外人,也不知鼓起勇气求救,可见挟制日久,已磨去众人的意志,只知一味顺从,不存挣脱的念想。

龙大方的怀疑绝非空穴来风,奚无筌更无犹豫,然而太爷之言软中带硬,令他难以反驳,又不好贸然翻脸,登时有些进退维谷。

蓦听一把清脆的女声道:“酬神祈福,乃大大的好事,神明福泽广被,岂不与山上人?太爷糊涂啦。”却是贝云瑚缓缓起身,转了过来。炬焰掩映之下,她身上的大红嫁衣格外夺目,隐隐与那四轮怪车所覆相辉映。若非面上坑坑瘢瘢的甚是丑陋,其身姿大有仙子凌波的出尘,令人久久难以移目。

龙方太爷目力减退,却认得她的声音,面色一沉。

“瑚……云瑚,你怎回来了?沈家那厢聘礼已下,你这个新嫁娘却中途逃跑,成什么话?先回家去,过两日我再亲自带你走趟越浦,向亲家翁赔不是。”

贝云瑚嫣然一笑。“只怕我这模样,去了会令沈家更加不喜。”

那管家模样的汉子在老人耳畔说了几句,龙方太爷愀然色变。

“你、你的脸怎么了?是……是谁毁了你的容貌?可是那梅——”忽然噤声,咻咻剧喘,面上分不清是惊是怒,也可能是仓促间掠过一抹痛色,察觉失言,急急闭上了嘴。

奚无筌听见那个“梅”色,心念微动,眸光一凝,直射向太爷处,却非盯着老人,而是身畔的中年管家。那人身子缩起,似矮了几寸,整个人益发不起眼,白净面皮不见汗渍,搀扶老人的手背倒是挂满水珠,掌底袖布更湿濡一片,大老远都能瞧见。

贝云瑚自顾自笑道:“对太爷来说,我最有价值的便是这张脸了,也难怪太爷心疼。请太爷放心,我还有用得上脸处,不能轻易毁去。”以绢帕浸透酒汁,径于面上一阵擦洗,无数细碎灰浆簌簌而落,渐露出与手背脖颈一般的白皙肌色。

梁燕贞目瞪口呆,心底发凉,直到丑新娘将沾满灰浆的帕子一扔,转过一张欺霜赛雪的绝美容颜来。

女郎终于明白,为何对她始终有股挥不去的警戒和敌意。梁燕贞心底最深处,不相信有这样一双清澈的眼睛,有这般淡然出尘的神情举止,以及那股难以形容、仿佛不属此世的殊异气质的女子,会生就如此丑陋的一张脸。

女人的直觉最是准确。

她多希望自己是错的,这不过又是另一个可笑的小心眼……然而毫无疑问,贝云瑚是她此生见过最最美丽的女子,粉雕玉砌,剔透晶莹,美得不似活物。

更可怕的是,十七郎似乎全不意外,从微眯的眼缝里迸出的眸光,既未饱含色欲,也非留恋难舍,他只想读懂她的心思,却不知自己是不是对的。这令他感到一丝迷惘。

梁燕贞的心沉到了谷底。她觉得自己从头顶到脚心都是冰冷的,即使被十七郎拥在怀里,也感受不到半点温度。

贝云瑚的美貌不只击倒梁燕贞,也夺走在场多数人的心思注目,偌大的广场除了呼啸而过的夜风,没有其他声响。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人喃喃道:“是夜……神的新娘,夜神的新娘子又回来啦。”倒头便拜。周围有样学样,不多时便跪成一片,人人低声喃喃,如诵祷词,能辨的也只“夜”、“神”二字。

“夜什么神的新娘……”僵尸男子听得皱眉。“是什么玩意?”

“我猜得没错的话,那车上所载,多半是夜什么神的新娘了。”贝云瑚朝盖著红布的怪车努了努小嘴,寡淡中带一点不经意的俏皮,令那张精致过头的俏丽脸蛋鲜活起来,仿佛玉雕被仙人吹了口气,突然有了生命。

僵尸男子还未习惯她的耀眼炫目,举手遮眉兀自不足,索性别过头去。

“……你不知道?我还以为你是知情的。”

贝云瑚淡道:“龙大方的小叔叔,就是我原本该嫁的那人,他知我是龙庭山来的,懂一点武艺。我答应了他,要拯救这个庄子脱离恶魔掌控,但他没来得及告诉我那是什么。而我待的时间不够长。”

僵尸男子思索片刻,冲远方的奚无筌打了个手势。

奚无筌老早便留意到怪车,因盖顶的红布时有祟动,却与风向颇有扞格,只是在炬焰与夜色掩映下不易见得。见僵尸男子示意,袍袖一甩,乌影穿破夜风,爆出哨响似的呜呜低咆,凝而不散,宛若镝矢离弦,就这么穿过近八丈的距离,带着布顶一掀,这才力尽还形,居然是根筷子。

吹过广场的回旋风乘隙从布底钻入,将整块红布掀起来,露出车上的十字磔刑架,以及架上綑缚的、昏迷不醒的女子。

那磔刑架只有半人多高,女子长发覆面,看不出形容,但从低垂的纤细雪颈推断,应该不会太老。她身上穿着与覆布同款的红嫁衣,双腕缚于架上,身子倚著刑柱,软软侧腿并坐,裙裾下露出一双浑圆白皙的结实腿子,大袖滑至肘间,不见单衣之类的贴身内里,嫁衣下恐怕未著寸缕。

奚无筌面色铁青,寒声道:“龙方太爷!贵庄酬神,竟是以活人为祭礼么?”老人嘴唇抖动,无一言能反驳,脸色灰败如死。

庄人无法想像奚无筌于筷子上凝附内息,使其兼具金铁之沉与箭杆之韧,随手射出七八丈远,削著布顶将之带起,才给了晚风乘虚而入的机会,以为是夜游神显灵,要来娶亲了,部分人掉过头来,朝今夜要送出的夜神新娘跪拜祈愿,场面登时大乱。

奚无筌却注意到,所有土匪样貌的残疾人皆未顶礼,跪的全是老弱妇孺,一看便知是原本的庄里人。他正愁敌我难辨,这下可好,红豆绿豆自行筛分两筐,此时不取待何时?提气大喝:

“站着的全是匪徒,给我拿下!束手免死,顽抗者杀!”语声未落,奇宫弟子已四散掠出,长剑离鞘,动如脱兔,所指目标竟无一重复,仿佛为此刻练过了千百回,动手竟是毫不犹豫。

这,就是立于武道巅顶的名门大派子弟,与山寨匪寇间的巨大差异。
TOP Posted: 05-26 16:35 #5樓 引用 | 點評
.:. 草榴社區 » 成人文學交流區


電腦版 手機版 客戶端 DMCA
用時 0.04(s) x3 s.9, 06-20 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