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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折





昔与君知

犹按剑起




“……好功夫。”独孤寂望着大红绸布卷飞的方向,喃喃自语。

变乱一起,他们这桌倒成了漩涡中唯一不动的礁石。贝云瑚兀自静立,视线穿过无数惊叱怒吼、扑跌滚跃的乌影,始终不离太爷左右,若有所思;僵尸男子啧的一声,吐出几个单音,依神情判断,也不会是什么好话。梁燕贞目力绝佳,奚无筌出手时她恰好转头,追着那没入红绸又倏然穿出的笔直影迹,直到现出竹箸原形,骇然脱口:

“好……好可怕的功夫!他……怎能将筷子射出这般远?”

独孤寂回过神,才知她指的是这个,摇头道:“这有什么难的?我不是说这个功夫好。”拈了根竹筷一甩,啊啊啊的三声惨叫,七八丈的直线距离内,三名匪徒翻身栽倒,裹满鲜血的竹筷穿出最末一人身躯,余势不停,撞上一名奇宫弟子的剑刃。

少年顿觉一股大力压至,长剑一歪,恰将对手的脸面劈开,被滚热的红白物泼了一头,自己踉跄侧倒,握著右腕身子发颤,可想见痛楚之甚。

梁燕贞目瞪口呆。只听爱郎怡然道:“……我用的是刚劲,他则全是巧力。小燕儿,你再瞧清楚些,他可不是徒手扔的筷子。”

得大行家指点,梁燕贞稍稍摸著门道,专看奚无筌笼于袖中的右手,见袍袖翻飞间,一杆拇指粗细的滑润玉竹乍现倏隐,前端的笔斗乌黑油亮,似是犀角玳瑁一类;所束毫毛尖、齐、圆、健,四德俱备,不是精钢铸造、徒具笔形的仿刃,真是一杆聚锋紧敛的斑竹紫毫毛笔。

奚无筌下令动手,自己并未加入战团,见哪一处形势稍乱,又或弟子临敌经验不足,斗得难解难分,袍袖扬起,笔毫黏着筷筒中的竹筷一抖,立时无声飞出,路径时曲时直,速度忽快忽慢,仿佛所射非是硬梆梆的筷箸,而是柳叶之类的柔韧物事。

而竹筷之能,则比他变戏法般的手法更加离奇炫目。

奚无筌出筷罕击人身,遑论如十七爷一般霸道透体,更多是攻敌所必趋,为弟子争取余裕;偶一中人,筷子也是着体弹开,毫无威胁,下一霎眼,那人忽朝反方向踉跄倒退,恍如酒醉,越想稳住脚步,一用力整个人便失足掀倒,仿佛给筷子打了记内家拳,为“沾衣十八跌”之类的潜劲所伤。

这下连梁燕贞都看出蹊跷,喃喃道:“这是……‘隔物传劲’?”她在狮蛮山后所遇奇人、传授她半部《天策谱》的,能以拐尖闭穴,或度气入体而毋须碰触身子,梁燕贞到那时才知道,世上有如此神而明之的武功。指剑奇宫号称东海武道之巅,紫绶长老身负奇能,似也理所当然。

“……那手可不是普通的隔物传劲。”独孤寂笑道:

“这样说吧,隔物传劲,隔物传劲,你以为重点在‘物’,还是在‘劲’?”

这还用说么?无论伤人救人,都是劲力所为;隔物图之,所求不过出其不意。每隔一物,劲力耗损越多,若非作用于人身,终是无用之功。

“说得好!可惜他练的那门功夫,不是这个想头。”独孤寂抚掌笑道:

“我以为他的隔物传劲,‘物’才是重点,劲力被练得能长久停留在器物中,不求沉猛难御,而是脱体犹存。我的劲力像刀像剑,像拳掌盾楯,只合攻防之用;他的却像丝线,像筛网,像皮球针勾,以各种形式依附在外物上,意在变化无穷。

“你以为他用毛笔挑飞筷子,是扮高深、装派头,一显长老威风么?我猜并非如此。而是他早已习惯日常之中,信手寄存劲力于各种物事之上;徒手拈筷一掷,未必比笔尖更加灵巧。

“我曾听兄长说,世上有修为深不可测、内力取之不竭的绝顶高人,以习练这等寄附之劲为乐,随身携带一只兽形的傀儡,使之运动不绝,宛若活物。没想到在凡夫俗子的身上,也有这等志向。”

僵尸男子前头听他满口好话,不由得嘴角微扬,只差没点头如捣蒜。岂料十七爷话锋一转,隐有嘲笑奚无筌志大才疏之意,僵尸男子眉目一冷,哼道:“硬碰硬他自非阁下的对手,然而,若以巧劲分高下,胜负尚在未定之天。你本事忒大,不会睁眼说瞎话罢?”

独孤寂笑道:“我就是这个意思,你点头附和便罢,何必复诵一次这么客气?话说回头,以武论尊,站着的人才能说话。比刺绣我也比不过绣坊宫女,打架谁与你比这个?”

僵尸男子斗气不斗理,自是冷笑不绝。“惊震谷一脉乃龙庭山气宗,要比内力根基,奚无筌纵不比阁下,也不是拿不出手的三脚猫儿。有道是‘骄兵必败’,阁下隐居已久,此际重入江湖,上山踢馆如此高调,岂能不慎?”

“‘惊震谷’名头响亮,吓得人家小心肝扑通扑通地跳,都快败肾了,哪敢不慎?”

独孤寂笑眯眯回口。“忒威猛的宗门,不想居然有这——么纤细的内功心法,不知叫什么名目?小媳妇绣花来红神功么?”僵尸男子满肚子酸话全憋在嗓子眼,差点没噎死自己,偏生这厮于武功一道的眼力极毒,居然被他戳在点子上,饶是僵尸男子聪明绝顶,一时也无语辩驳。

惊震谷修习内功独步龙庭九脉,多出内家高手,其镇脉绝学“呼雷剑印”既是掌,也是剑,威力绝强,谷中人人修习。不知何故,却许久没有像样的顶尖高手出世,逼得举脉上下加紧钻研,唯恐没落,无奈表现越发平庸。

僵尸男子离山已久,便在山上之时,所属派系非但不涉猎他脉武功,自家也无所谓的独门绝学,只练诸脉流通的武艺,倚之造就奇宫七成以上的宫主,可谓菁英中的菁英。奚无筌修习的寄附内劲之术,就不是惊震谷的武功,虽知其根柢,僵尸男子却无意向山下之人吐露。

更要命的是:他骨子里,其实颇认同落拓侯爷的说法。寄物附劲到了奚无筌这等造诣,固然妙不可言,然而高手对决死生一瞬,有时极简就是极精,岂不闻“一力降十会”乎?舍本逐末,不免贻笑大方。

“那是‘飘蓬剑寄’。”

贝云瑚目光未移,忽然幽幽开口,动听的语声甚是空灵,仿佛心在远方。“并非惊震谷所有,而是幽明峪的一部冷门心法。”

“……这就不需要向外人说了。”僵尸男子没好气道。龙庭九脉,门户甚深,诸脉长老无不严密提防,唯恐自家绝活英才流入他人篓中,此消彼长,被别的派系稳压一头。“飘蓬剑寄”冷门归冷门,其实并非幽明峪独有,贝云瑚如此以为,应是曾听师长提及,才因此产生了误解。

然惊震谷中人只练“呼雷剑印”,能让奚无筌学得其他武功的地方,也只有在远离山上的渔阳战场——

逃生救死、兵马倥偬,相互依赖的战友交换平生所学秘奥,为彼此增加存活的机会……十年前那场发生在暗影隙间、不为人知的妖刀前哨战,究竟改写了多少热血青年的命运?

言谈间,场内的战斗已告一段落。

明显看得出是匪徒的,约莫有百来号人,奇宫这厢虽仅二十余,一来双方武艺悬殊,能打得有来有去的不过三五撮,其余多半一照面间就被撂倒;二来匪徒既未逃跑,也没有揪合联手,仿佛舍不了身边照管的村民似的坐以待毙。奇宫诸人毫不恋战,放倒对手后便扑向下一个猎物,效率惊人,不多时匪寇们便一一受制,死伤甚寡,几乎全出自十七爷那一筷所为。

奚无筌号令一出,应风色与龙大方亦即行动——

应风色出指如电,专戳要害,声势较持剑的同门更加烜赫,所经处一片平坦,手底下没有能再多动稍稍的敌人;龙大方外貌圆滚,颇见福态,运使腿法却似秋风扫残叶,就看他皮球般上窜下跳,毫无迟滞,每出脚必有贼寇倒地,样子是够滑稽了,但中招之人决计不作如是想。

两人年纪虽少,身手明显在半数奇宫弟子之上,“通天剑指”、“虎履剑”等指腿二艺在奇宫诸脉间广为流传,场中没有不会的,但就连二十出头的年长弟子使将出来,都无他俩那般老练毒辣。

二少默契绝佳,抢先撕开人群,直指磔刑架上昏迷不醒的新娘。

“风色、飓色!”突然间,奚长老的声音穿破夜风呼咆,仿佛来自极远处,却又清晰得一字不落,透体隐震。“先抓太爷身畔那人,莫教走脱了!”

(这是……传音入密!)

应风色正欲跃上四轮车台,半空中低头俯视,搀扶龙方太爷的管家忽然仰起,四目交会,那人原本黯淡的眸光骤消,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澄亮有神、甚至可说是漂亮如女子的眼瞳,蕴著一抹阴毒笑意。

“糟了……太爷危险!”

应风色奋力扭转,身如鹞翻,奋起余力勾腿过顶,“虎履剑”风压所至,整个人凌空打了个摆子,如失速的礟石般向下旋坠!

虎履剑以“剑”为名,最强的却非是腿法,而是运腿行招时所生的风压,中人如刃,无坚不摧,亦合奇宫“无剑之剑”的至高追求。

应风色不过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就算刻苦练功,毕竟尚未长成,能凌空转体已是令人咋舌,以腿风加速坠势,更是近乎鲁莽的蛮勇行径;这下筋力内息俱都用老,只能以失去重心的身子接敌,中与不中,皆是伤己最甚。

在这种情况下,破布般坠落的应风色居然还硬出一掌,远观的僵尸男子“砰”的一声,捶桌低骂:“暴虎冯河,徒逞血勇!”身子离凳,可见着紧。

独孤寂抱臂环胸,以拇指尖轻刮颔髭,喃喃笑道:“这小子也不是蠢,只是爱逞强了点。不错不错,挺带种的!”想起僵尸男子还有另一名徒儿,转头望向寄附舖中。

但见那生得玉雪可爱、神气却异常老成的男童,兀自理著新购的日常用品,店舖内一名横眉竖目的伙计,并著看似普通村民的掌柜小厮一共三人,整整齐齐瘫坐在柜台前,像被点了穴道,舖里桌椅摆设一丝不乱,可见出手迅辣。

只不知这俊秀的男童是听奚师伯的号令才动手,抑或绸缪多时早有准备,无论心机手眼,都比舖外打成一团的师兄们更令人忌惮。

独孤寂啧啧暗忖:“敢情这指剑奇宫习惯倒著玩。离山的要比山上的猛,年纪小的要比年纪大的强?”

僵尸男子却无暇旁顾。应风色在空中两度转折,筋力内息均已耗尽,若坠地前不及生出新力,光是身子的重量便能生生折断臂骨,遇上敌人全力迎击,怕不将五脏六腑震个稀烂?

那管家显也想到此节,狂喜难禁,正欲向上一掌,送这成天摆架子的风云峡小鬼上西天;心头掠过一抹异样,一个弓腰铁板桥后仰,堪堪避过蹴向下巴的一记阴腿。来人以手撑地,双腿剪扭,熊一般的身子灵活已极,差点将他缠倒,地蹚功夫好到令人切齿咬牙。

——龙方飓色!

那人再顾不得体面,手足并用,勉力脱出缠夹,见龙大方翻过肚皮,仰躺着接连出腿,如踩独轮;应风色双掌连击他厚厚的靴底,被龙方飓色滚大球似的接个正著,坠势消于无形,新力骤生,冷不防自斜里扑来,屈如龙爪的五指,正中那人面门!

(……中了!)

应风色在半空中不只与那厮对目,还瞧见悄悄掩至的龙大方,两人一照面间便知对方心思,才有其后的“鲁莽之举”,果然骗得那人见猎心喜,转逃为攻;否则他削尖脑袋往人堆里钻,未必留得下来。

管家头颈一仰,应风色只觉抓了团湿软之物,被那人抱头一滚,从龙大方的腿招下逃出。“……别跑!”应风色扔去易容材料,加入战团,三人绕着太爷一阵追逐,有几次差点揪住那厮衣角,却始终差了半步。

许是慌不择路,也可能视力受损,管家掩面低头向前疾冲,却是朝奚无筌的方向。二少交换眼色,龙大方假意追逐,不紧不慢地跟后头,实则将他赶往长老处;应风色却返身跃上车台,欲将新娘解下刑架,只口中“抓住那厮”、“别让他走脱啦”的呼喊声越发响亮,聊以驱赶猎物罢了。

那女子并非国色,起码与龙大方的小婶婶相比,实在天差地远——奇宫门下在应对女子一事上律教甚严,无论对方何等美貌,这些年轻人从小被教惯了“非礼勿视”,把持不住的也只多看了两眼,便即转开。

应风色向以鳞族贵冑自居,连贝云瑚的正脸都没瞧上,眼角余光却切切实实感受到那股夺人心魄的耀眼光华。这名始兴庄的少女虽也穿上嫁衣,睡颜却没什么流光晕彩透出,只是普通的女子,无法予人“天女下凡”的震慑感。

“姑娘,你别怕。我救你下来。”听她咕哝一阵,似将醒转,应风色低声抚慰著,却在解开束缚一事上遇到困难。

箍住少女手腕的皮环甚是粗厚,韧性又强,无法以内力扯断。他正要回头,叫龙大方弄柄匕首之类的物事来,少女悠悠睁眼,低头瞥见自己身上的大红嫁衣,露出极其惊恐的表情,失声尖叫:“为……为什么是我?明明这次就不是我!呜呜呜呜……姥爷、姥姥!我不要……不是我……不是我!呜呜呜……”恁应风色如何安抚,少女只是哭嚎。

应风色抓住皮环相连的铁链,运劲一崩,分毫无损,然而少女挣扎越剧,雪白的腕子已磨破油皮,皮环染血。应风色不由得心烦意乱,扬声道:“拿剑来!”两名靠得近的奇宫弟子如梦初醒,赶紧趋前。

忙乱之间,忽见少女摊散的彤艳裙䙓上,就在裸露的白皙大腿畔,搁著一条小小的、以青纸折成的龙,蜿蜒曲折的龙腹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在应风色迄今十四年的人生里,从未见过如此精细的折纸技艺。

少年忍不住向那条昂首摆尾的小小神龙伸出手。下一霎眼,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贯穿左掌,将他牢牢钉在刺绣精致的大红裙䙓间!

“啊啊啊啊啊————!”

惨叫惊动了所有人,奚无筌身形一晃,与管家交错的瞬间袍袖往他背门一拂,那人失足滚倒连翻几翻,伏地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惊震谷紫绶首席施展身法,流光般扑向龙大方。后者被突如其来的漫天乌影所慑——本以为是暗器,但飘忽的路径与缓慢的速度,又像是一群蝴蝶或蚂蝗飞来,模样看着也像;来到近处,才知全是由五色纸折成,虫鱼花鸟皆有,当然也有最常见的纸鹤。

“什么鬼——”龙大方瞠目结舌,居然忘了要逃。

奚无筌离他尚有一丈,伸手难及,急停的一瞬间靴尖旋扫,沙土如浪涌出,激得龙大方立足不住,仰天倒落。奚无筌袍袖扬起,玳瑁笔朝簌簌飘落的沙雾写个狂草的“镇”字,毫尖一拨,半身大小的“镇”形沙字旋转直进,与漫天飘落的五色折纸撞在一处。

两军对垒,“砰”的一声沙土爆开,跟着一片飕飕锐响,龙大方失声惨叫,被奚无筌揪着衣领拖出,赫见他左小腿遭一物贯穿。几名年纪较长的惊震谷弟子七手八脚将少年抬至一旁,见贯穿小腿的哪里是什么暗器,而是一片以青纸折成的“菖蒲折”。

折纸有众多基本形,其中折成纸鹤的基础,形似织布的梭子,又像尖狭的菖蒲叶,故称“菖蒲折”。折纸鹤、船马,乃至菖蒲花等,均须由此入手。

奚无筌将内力附于沙砾,写成一面狂草的“镇”字盾,藉以却敌,又使龙大方失足倒落,料亦可闪过几枚。殊不知敌人从头到尾,就没打算以纸鹤伤人;沙盾与折纸两两对撞,爆发的内息使折纸还原成菖蒲折形,接连射落,才是对手隐藏的杀着。

奚无筌及时将龙大方拖出战团,避开胸腹要害,仍不免伤了左脚。

青纸被鲜血浸透,嵌黏在血肉间,软糊成一片,若不能悉数清除,不免使伤口恶化,轻则难保腿脚,重则化脓感染,高烧不退,必然要了他的小命。除非挖开伤口,否则软烂的纸糊如何能完全刮除?

“好……好毒辣的手法!”

“长……长老!”龙大方满脸是泪,咬牙颤道:“我……我不要残废!要成瘸子,不如死了干脆!求长老……务必保住弟子的腿……”

“别胡说!不会有事的。且忍耐些。”

奚无筌定了定神,食中二指夹住菖蒲折一端,真力所至,浸血的青纸蓦地绷紧如钢,创口等若又被刺穿一回。奚无筌快手抽出,干净利落,连些许纸皮毛屑都未留在少年体内。

龙大方痛晕过去,旁人赶紧取出伤药夹板,为他敷治包扎;其余则手握剑柄,视线纷纷投向磔刑架处,调息运劲,以迎大敌。

一名身形瘦削的焦发男子不知何时踞于刑架之后,褴褛黑袍逆风猎猎,散发出枯木腐土般的衰朽气息,既像乌鸦,又似一头巨大的人形蝙蝠。

黑衣怪客拈起嫁衣上的折纸青龙,深深吸了口寒凉的夜风,闭目叹道:“阳世的气息,总是这般令人留恋。污浊、腐败、私欲、贪婪……才得孕育出温热可口的血肉。今夜,你们为我准备了什么?”

刑架上的少女瞪大眼睛,连叫都叫不出,不知是惊怖太甚,抑或已然认命,一动也不敢动。应风色的左掌同样被菖蒲折所钉,痛彻心肺,但少年很快就理解:敌人同奚长老一般,亦擅寄附内息的功夫,贸然弄碎青纸,不过白白赔上一只手掌;有奚长老在,自己的手定能救回,索性专心打量来人模样,伺机而动。

那人自现身以来,始终躲在磔刑架的阴影之后,避开了炬焰烛照,不知是天生畏光,抑或有不可告人处。木台周围的庄人多半委顿在地,缩成一团,更远处的奚无筌、独孤寂等自不消说,整个广场除了被钉在他脚下的应风色,怕没有其他人能看清这名黑袍怪客的样貌。

怪客的肌肤浑无血色,呈现出不透光的浅淡垩灰,像是刻意涂抹膏泥,却没有水分被体温蒸散后的皲裂,也不似油彩滑亮……若非尚有一丝清明,应风色几乎要相信那就是他原本的肤色,而非某种高明的易容技法。

此外,他的头发异常焦枯,既无光泽,也没有半分生气,透著一股粗劣造物的虚假之感。身上的黑袍,质地应是颇为名贵的茧绸,从绽开的线头和接缝,可以看出原本缝纫剪裁的高明;能弄得这般破烂褴褛,除非是长年埋在土里,饱受蛇啮蚁咬所致。

还有气味。

尸臭、血腥,乃至于兵器上洗濯不去的铁味和膏脂臭气……在奇宫严格的菁英教育之下,这些应风色早有历练,其实并不陌生。但黑袍男子身上,并不是这样的气味。

他闻起来像沼泽。不是沉有腐败尸骸的那种,而是铺满朽叶,其下封存的一切正慢慢化为沃土膏泥,将来或能哺育众多生命,然而此际,便只有一片无声的死寂而已。

应风色满腹狐疑,正想再看清楚些,那人忽然转过头来,焦发下的眼睛与少年对上,令他悚然一惊。

那是只血眼。

眼瞳乌黑,应是眼白的部分只有一片赤红——非是血丝密布,而是不见一丝余白、无比深浓的红。黑袍怪客冲他咧嘴一笑,满口尖牙黄烂如兽,半点也不像人。

奚无筌凝神远眺,在心里盘算著出手的时机。如果等不到,就得为风色制造一个。那孩子的手没法等。

离开渔阳后,他就不信鬼神了。对手的武功无疑十分高强,人数上也有优势,但既然是人,就有弱点可乘,奚无筌绝不放过任何敲打的机会。“阁下敢在龙庭山下撒野,莫非没把指剑奇宫放在眼里?”提运内力,不无示威劝和之意,将语声远远送出:

“若是误会一场,奇宫亦可息事宁人;若有意寻衅,阁下不妨问问四百年来,何人曾由此间走出去!”

“……给我住口!”

开声之人气息闇弱,不胜惶急,居然是龙方太爷。

“奚长老,我敬你是惊震谷紫绶首席,地位尊隆,这才以礼相待。你在我庄内拔剑杀人不说,又破坏建醮祭典……龙庭山与我六大姓数百年来相濡以沫、互敬共荣的骨肉之亲,今日便毁在你的手里!还是山上人目空一切、自尊自大到了这等境地,已不把咱们山下放在眼里?”

众人料不到他居然帮匪寇说话,面面相觑。奚无筌毫不动摇,沉声道:“龙方太爷,伤了你孙儿的人,可不是我。”

龙方太爷一顿柺杖,忿忿道:“都是这个小畜生,累得我庄得罪夜神!还有你这吃里扒外——”怨毒目光在贝云瑚艳极无双的脸上转了一圈,福至心灵,颤巍巍地趴跪在地,朝那藏身于刑架之后、兀自把玩着折纸小物的黑衣怪客叩首。

“伟大的夜游神啊,求您原谅老朽与老朽的庄人。除了每次月圆应许的新娘与祭肉,今夜,我们将所有的庄外人献祭给您,祈求夜神庇佑本庄,不死不衰,长归冥照。”所有庄人亦随他跪拜祝祷,无比虔诚,偌大的场面荒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山野乡愚,迷信鬼神的多了去。东海本土的龙王大明神信仰,原本便掺杂了远古鳞族统治时的巫觋思想,以及后来的佛道宗教,加上历朝历代或抑或扬,有各种安邦治国上的考量;说好听是兼容并蓄,其实就是什么都有人信。

可鳞族六大姓不是市井的愚夫愚妇,他们是正统的鳞族贵冑,是央土朝廷深惮其源,不得不怀柔笼络的特权阶级,岂能被神棍玩弄于鼓掌间?在场的奇宫弟子虽然年轻,也无法想像在他们的家乡,宗族长者会如此行事。

贝云瑚清清嗓子,翦水瞳眸直勾勾盯着老人,一反平日的寡淡如水,罕见地凝锐如剑。“我敬你是子殊的父亲,不曾追究你的过失。子殊临死前一心念著庄民,唯恐他们为恶魔所噬,你却亲手将他们送给恶魔!日后泉下相见,太爷如何与子殊交代?”

老人冷哼:“有夜神的庇佑,阳世亦同冥照!你个小小花娘,不过结盟馈赠、交通有无,供我等天潢贵冑狎玩取乐的玩物罢了,只合以媚事人,接代传宗!连这点本分都做不好,要你何用?”

独孤寂暗忖:“看来这什么子殊的,就是丑丫头的死鬼老公了。”不知怎的嘴里酸得发苦,满心不是滋味,听老人出言不逊,正好出气,轻拗指节,便欲起身。忽听贝云瑚失声道:“你……怎么会……”见黑袍怪客身后转出一人,同样是一身漆黑、肤如涂垩,双目赤红如血,笑得嘴角微扬,露出一口森森尖牙。

独孤寂见她俏脸霜白,不顾小燕儿吃醋,握住贝云瑚的小手,只觉掌中如冰,竟无一丝温度,下一刻便昏厥也不奇怪,低问:“怎么,丑丫头?那人是你的厉害对头么?”

贝云瑚充耳不闻,半晌才回过神,轻轻甩开握持,深呼吸几口,颤道:

“你……是何人?化妆成子殊的模样,装神弄鬼,是打算愚弄乡民么?”

“……那是你丈夫?”连梁燕贞都忘了同她呕气,失声叫出来。

“子殊……那个叫龙方异的男人已经死了,是在我怀里咽的气,我亲眼看着他下葬的,不会有错。这人不是我丈夫,不过是个装神弄鬼的西贝货。”

“子殊”正是太爷么子龙方异的字。

那相貌与龙方异一模一样的黑衣人,哈哈笑道:“云瑚,没想到你信守承诺,真的回始兴庄来啦。我已再世还阳,这回可与你做真正的夫妻了,洞房那晚你穿的水色肚兜,还有上头濡湿的乳汁印子……我死过一回都还忘不了。”叨叨絮絮说起肚兜模样,不时伸出灰白色的舌尖轻舐嘴唇,还真的是回味无穷。

磔刑架上的女子听见他的声音,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几欲跳起,死命将身子往另一侧挪,扯得细铁链匡当作响,摇头哭喊:“二……二少爷你别吃我……我不要……求求您了二少爷……你吃秋兰的事我没跟任何人说……求你别吃我……呜呜呜……”底下一名婆子听烦了,合掌抬头道:

“再教你胡说!秋兰给夜神当新娘去了,正在仙界享福哩。女子一生就嫁这么一回,你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份,别再胡说八道了。这般丢人现眼,你姥爷还做不做人?”

女子哭道:“姥姥,姥爷!我真没胡说……你别让他们吃我,别让他们吃我!呜呜呜……”

龙方异与贝云瑚虽无夫妻之实,洞房花烛夜却是见过她身子的。直到病殁,都由贝云瑚亲自照拂,并未假手他人,龙方异既不可能、也没有机会向旁人详述,当晚娇妻亵衣是何模样。这是铁一般的证明,比那张薄薄的面皮更有说服力。

“……我去把他的脑袋拧下来,肏他妈的吵死了。”独孤寂啧的一声,笑意狞恶,却被贝云瑚拦住。“他说的是真的?”

“或者有别的解释,只是我想不到。”

独孤寂笑道:“那也一样。若真是死人还阳,大不了教他再活一次,咱们长长见识。”正说著,一道乌影直飙刑架,快得不及瞬目,从起身方位推断,只能是奚无筌。

他为救失陷敌手的应风色,趁著众人的注意力被龙方异和贝云瑚引去,以快得超乎寻常的身法施袭,可说是相当正确的决断。意外的是:奚无筌剑指处,刑架后那一身褴褛黑袍的怪异男子几乎在同一时间内消失,化作另一道笔直乌影,两道箭影凌空对撞,反向弹开,又各自回到原处。

“……长老!”弟子见长老踉跄落地,以为他吃了闷亏,纷纷上前遮护。奚无筌袍袖一扬,立掌以阻,那张不怒自威的长脸却无半分血色,仿佛白日见鬼,身子隐隐发颤。

黑袍怪客揽著刑架横枝,下巴枕着新娘颤抖的藕臂,缓缓睁开一双妖怪似的血眼,笑容无比邪气。“奚无筌,还阳是可能的。你瞧,我这不是大老远的从无间地狱,爬回来看你了?”

“这……怎么可能?”远处,僵尸男子一脸错愕。

“熟人?”独孤寂来了兴趣。

“我同他不熟,但奚无筌熟。”僵尸男子喃喃道:“我没看错的话,这厮就是岁无多,拥有七字魔号、人称‘醉舞诗狂渐欲魔’、原本幽明峪的无字辈首席,早就该死在渔阳的岁无多!为何他……一点都没变老?”





第十四折





如蛣如虫

湮兮漫兮




十年前,渔阳 千年不朽常伏地

最初选择常伏地宫当据地,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是好主意。

游尸门与渔阳十二家的鏖战才刚落幕,以正道惨胜收场:五岛残部退回海外,七砦中至少有三家几近除名,换得游尸三部被扫荡一空,纵有幸者,亦无法在渔阳立足。

这场争斗一开始,是由先发制人的“万里飞皇”范飞强取得优势,靠着赤眼异能,蛊惑了以“朝云仙子”解灵芒为首、人称“渔阳七仙女”的七人,利用她们除掉渔阳十二家的诸多要人,如飞瑶岛前岛主“帝女剑”慕怀春、行云堡少堡主高唐梦,以及落鹜庄庄主“金鞍玉勒”解鹿愁等,可说是战绩彪炳。

五岛七砦毕竟根柢深厚,撑过猝然遇袭的失措,明白对手是有备而来,捐弃成见,团结抗敌,尽管游尸门实力强横,以一敌十二的劣势逐渐显现。范飞强虽有领袖魅力,却无相称的胸襟格局,本为复仇而起事,战至中期,将当年仇家一一清算之后,自己也不幸牺牲,然而双方已是势同水火,再无折冲调停的可能,注定不死不休。

五岛七砦一度攻下游尸门总坛藏形谷常伏地宫,游尸门最后的领袖“血尸王”紫罗袈于此役身亡。幸存的门人怀着怨毒愤恨,以古传的禁忌秘术炼尸,欲背水一战,最后反被还阳的鬼物所歼。

这些死而复活的鬼物入夜后四出攻击,白日里又躲得不见踪影,神出鬼没,难以应付。它们半腐的身子里充满剧毒,一旦被抓伤、咬伤,或遭腐血脓污喷溅,立时剧烈抽搐,高烧不退,一日内便会死亡,药石罔效,真气难抵,比一切已知的毒物都要可怕;其中极少数的人,会在亡故一日后起身,开始攻击身边的活人,与鬼物一般模样。

这种可怕的怪物,被称作“阴人”。

游尸门祕传的炼尸之术既非毒物,也不具备传染性,唯一的可能,就是在炼制之时,掺入妖刀赤眼上所喂的淫药“牵肠丝”。此毒虽只对女子生效,却能透过刀尸传播,穷途末路的游尸门人一心想报复,意外造出可怕的变异尸毒,连性命也赔了进去。

奇宫弟子来到渔阳时,游尸门与五岛七砦间的鏖战已然结束,处处焦土的北隅大地上一片死寂,尸殍远比活人要多得多。

岁无多是第一个进入渔阳地界的奇宫门人——幽明峪虽放逐了他,对外岁无多仍是奇宫门下,领有“醉舞诗狂渐欲魔”七字魔号,近年在江湖道上济弱锄强、灯红酒绿,侠名狂名均大有长进,直追风云峡一系里,被应无用逐出门墙的“刀魔”褚星烈。

有一点是孤高冷傲的褚星烈下辈子都比不上的,那就是岁无多在龙庭九脉里都有朋友。

而岁无多最好的朋友,就隐居在渔阳。号称拏空坪一系百年难遇的英才、“四灵之首”应无用曾经的头号竞争者,只差一步就能登上宫主大位之人,“烽魔”旷无象。

拏空坪精擅匠艺,不以武功见长,已逾百年不曾卷入大位的竞逐,并非无心于此,而是明哲保身。直到旷无象横空出世,武功几可与无字辈中最出色的应无用比肩,派系中的长老们才又重新燃起了雄心。

唯一的问题,就只有旷无象无心于此。

奇宫弟子挺拔俊秀,门第又高,武艺高超,成年下山后,几乎都是花丛老手,旷无象却是老老实实的铁匠,无论做什么都是专心一意,才能打造出不逊三大铸号的顶尖兵刃。他爱上一名寻常村姑,但奇宫之主不得娶妻生子,以免大位私传,绝了真龙之嗣。这条规矩四百年来被奇宫从严恪守,无有逾犯,可预见的未来之内也不会有例外。

长老们为使旷无象出马角逐,心无旁骛,不惜对无辜的少女出手,千钧一发之际,居然是应无用救了她。旷无象感激之余,自此退出名位之争,并于应无用即位后,自请离山,偕妻退隐,以绝拏空坪之想;敢来说项的,全教他一柄铁锤打了回去。

应无用一生与旷无象都是朋友,两人虽不曾往返鱼雁,更罕于人前相见。他在离开龙庭山,踏上那场迄今未返的北行之旅时,曾到过渔阳探望旷无象夫妇,盘桓有数日之久。

此事只岁无多知晓,当时旷无象曾发鸽信,寥寥一行:“应无用带酒,等你两日。”岁无多因故错过,赶到之时应无用已去,留下一封赦书给他,欢迎他归返龙庭。

“……你回不回去?”凝视岁无多缩颈烤火的模样,一向寡言的铁匠忽问。

已惯花丛的江湖浪子哈哈一笑,饶富兴致。“你呢,你回不回去?别皱眉,我没有天眼通。比起我,应无用那小子真正想召回的,肯定是你;多留一封赦书,是收买你的心。你那封呢?”

旷无象话少了点,可不是笨蛋,一指炭盆。“烧了。”

“当着应无用的面?”

“……嗯。”

“你是想让我多后悔,没能亲眼看见应无用的表情?”岁无多拍桌大笑,惊动了正在厨房里做羹汤的旷夫人。“嫂子抱歉,我抽风呢!哈哈哈哈……您忙,甭理我。”语罢就着火光,凝视信柬上笔走龙蛇的“无多吾兄亲启”六字,半晌才喃喃道:

“风云峡的应小子不简单,你让他忒下不了台,他仍是写了赦书给我。光这份气度,难怪龙庭九脉相安无事,都快相濡以沫,成天里你喂我点口水、我喂你点唾沫了。这样的人,怎能叫‘无用’?依我看该叫‘无能’才对,简直无有不能!当年物字辈那帮老东西,能想到今日的光景?”

围着围裙、手捧笋汤出来的少妇听见,笑道:“岁大哥,一会上桌可不许说口水唾沫什么的,脏也脏死啦。”

岁无多睡过的花魁处子、侠女魅妖不计其数,随便哪个都比她漂亮百倍。便不看隆起的孕肚,她嫁给旷无象的几年间,也太过干脆地从少女的结实紧致崩成了妇人的丰腴肥美,跟她的闺名“玉兰”一样,透着抹不去的土味。

但他是打心里替好兄弟欢喜,觉得老旷真是娶对了媳妇儿。这个榆木脑袋几时练得这般眼力,能从粪土之墙里瞧出黄金来?

风雪蓬蒿,炽炭火盆,那晚,煨成了浓浓乳白色的笋片鸡汤伴着此起彼落的笑声,给了浪子最温暖的家的感觉。岁无多甚至认真考虑归返龙庭,或许他也能像老旷这样,在山下有个小小的茅屋,养著煮了晚饭等他回去的女人,白日里上山揍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头,把一身历练和武艺传承下去,尽一尽物字辈和寒字辈的老混蛋们不曾尽过的责任,日后重泉之下,不致愧对奇宫历代英豪……

但应无用终未回山。

“你千万别和人说,见过应小子的事。”他狠下心烧了那封小心珍藏的赦书,罕见地对老旷板起脸,几乎摁上他的鼻尖。“……你莫当自己天下无敌,谁都不放在眼里。蚁多咬死象,山上那帮混球真要搞事,能生生撕了你。”

旷无象并不知道应无用去了哪儿、为何而去,应无用那人,他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没人挤得出半点口风。可山上的人不这么想,希望应无用死透的、迫切寻回宫主的……各路人马一旦知晓,旷无象的茅屋可能是宫主最后的落脚处,老旷的好日子就算到头了。

高大魁梧、手长脚长的褐脸汉子随意以旧巾帕裹头,抱着襁褓中的儿子满屋晃荡,口里咿咿呜呜不知哼什么,不经意间便走出了岁无多的视界。“我没有无敌,输了应无用一招。你自己小心。”

接到求救信,是应无用失踪三年后的事。

岁无多以为是山上终于盯上老旷,展信才知是玉兰出了事。

旷无象的信一如往常,并未交代始末,但狂乱潦草的字迹吓坏了岁无多,他记不得老旷上一回失去方寸是什么时候的事。兴许从未有过。

连夜赶至钟山山脚,岁无多没能见到阔别经年的老友,茅屋被打得稀烂,屋外两座土坟,大的那座插有“爱妻玉兰”血书的碎裂木条,似以茅屋横梁折就;小的连木条也没插上,岁无多毋须、也不忍心扒开坟土,便知埋的是哪个。

他强忍悲伤,四处寻找旷无象,沿途却目击了渔阳种种悲惨景况:

染上淫毒的女人惨遭抛弃,裸著身子到处找人交欢;占了便宜的男人回家同妻妾们欢好,又或奸淫其他女子,而将淫毒散播开来;游尸门与五岛七砦不是形同覆灭,就是闭门休养,黑白两道顿失约束,盗匪四出劫掠,残剩的小势力开始相互攻击,争夺无主的地盘和赤眼妖刀——

岁无多向山上的友侪发出鸽信,请拏空坪派人前来,一面协寻老旷,同时帮助残破无主的北隅大地恢复秩序。岂料“醉舞诗狂渐欲魔”人缘之好,远超他自己的预料,长老合议虽未允其代请,自发前来义助之人却难以遏抑,各脉都有优秀的新血加入,最多时曾达二十余人,倾一脉菁英亦不过如此。

初期大抵以赶走作乱的盗贼、保障百姓的安全为要,一面收容为淫毒所害的女子,避免其沦为男子泄欲的工具,致使“牵肠丝”继续散播。奇宫各脉多少涉猎医术,一行人里也不乏好手,尝试用各种方法解毒,乃至延缓发作的时辰与程度,颇有斩获;阳精可供作解毒的药引,便是成果之一。

不幸的是:阳精只能在染毒初期见效,一旦时日拖长,毒性又变,以致无药可解。他们也只能驻守在村落里,避免盗贼再回,同时将那些中毒已深的可怜女子隔离,并持续尝试新的治疗方法。

直到“阴人”出现,打破了短暂的平静假象。

遇袭的那一夜,岁无多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跟谁打,他被一股大力撞得穿破夯土薄墙,滚入一家农户仓库,仿佛有半间屋子压在身上;满眼金星未褪,那物事又咆哮著掀飞了压住他的砖梁,岁无多本能抓起农具迎敌——那是整晚他做得最对的一件事。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村子的,回神时天已濛濛亮,远方地平线窜起浓烟,他认出是村子的方向。大概只有一半同伴逃出,三人带伤,臂上留有几条凄厉爪痕的撑得较久,被咬伤的人则蜷成一团,浑身抽筋也似,发出骇人惨叫,连压都压制不住,整整痛苦了一个时辰才咽气,过程堪比凌迟,活着的人无不汗泪纵横,精疲力尽,仿佛也死过了一回。

村里完整的尸骸不多,全是残肢,散发出可怕的脏腑臭气。中毒女子浑身沾满鲜血,有的呆呆坐在地上,泡在失禁的屎尿里,有的失神胡乱行走,也有啼哭或狂笑的,活生生一幅工笔精描的炼狱图。

岁无多砍死了对敌的阴人,用镰刀并著锄头将脑袋斫断,就著天光一看,发现是之前交过手的山寨贼首。这厮的武功差不多是让岁无多踢著屁股玩的程度,昨夜那犀象般的怪力、虎豹般的敏捷,简直就是请神附体,完全没有道理。

“阴人”并不主动攻击染毒的女子。少数身亡的,下阴开裂得不忍卒睹,身躯四分五裂,推断是心神已失,自跑去与“阴人”求欢,遂被当成了饵料处置。

阴人像追着他们跑似的,此后几乎每夜,都必须和这样的怪物战斗或对峙。尽管伤亡数目不似头一夜惨烈,仍无法阻止同伴的减少。

他们需要一座堡垒。能在夜间闭守、抵抗蜂拥而至的鬼物,易守难攻的不落之城。“……去游尸门总坛如何?我听说那里囤积不少粮食武器,游尸门不及运用,便已覆亡。五岛七砦也无力占取,就算有人,多半是毛贼一类,容易应付。”

提议的奚无筌是惊震谷一脉,在山上时岁无多与之不熟,非是无意交游,他在惊震谷的朋友多了去,而是此人闲云野鹤,意在山林,竟连自家师兄弟也不怎么熟稔。

奚无筌会赶赴渔阳,实是大出岁无多的意料,并肩作战以来,渐觉此人品行端正、外冷内热,在山上该颇受埋没吧?惊震谷也不是什么好地方,破事成堆;一门“呼雷剑印”练不出鸟来,不会换别门练么?偏生老家伙都是死心眼,益发削尖脑袋往里头钻,苦的是底下的年轻人。

奚无筌性格不愠不火,不利修习刚猛一路的功夫,这是连傻子都明白的道理,却未必练不得内功,正如水有洪汛的猛暴,亦有流觞之巧。岁无多遂将所学悉传,裨补其阙。“‘飘蓬剑寄’本非幽明峪的独门,通天阁我记得有秘笈的,八百年没人翻过,灰尘比书还厚。”他笑着对奚无筌说:

“但‘萍流剑引’就是我幽明峪独一份的绝活儿啦,三丈之内,直线冲刺的速度独步天下,人去如剑,出则无悔,便在幽明峪,也不是谁都会的。咱们若能生离此地,切莫在人前轻易使出;出了事,倒楣的可不是我,我自江湖逍遥,你得自己担待。”

奚无筌犹豫起来。“这……不合山上的规矩,还是不要了罢?”

“武功不嫌多。”岁无多大力一拍他的肩膀,几乎拍得他立足不稳,豪笑道:

“有命回去,你再把它忘了罢。若死在这里,再合规矩又有个屁用?”奚无筌一想也是,遂不再言。得有心人点拨,他武功进步神速,也可能是生存所迫,加倍激发潜力,其他几位惊震谷的师弟本领不济,接连牺牲,只有奚无筌挺了过来,渐成团队的中流砥柱,俨然是岁无多以下的二把手。

奚师兄在众人心目中既不同以往,他的提议,自是无人反对。

常伏地宫并非建筑在地底,而是在环形的峡谷壁上挖出宫室,出入仅一条狭窄通道,外接铁桥深壕;吊桥似是毁于战事,宽逾两丈的壕沟被汲干了水,插著几根双手合围粗细的巨木,稍具轻功基础者勉强可过。

甬道内,抬头只见一线天,猿鸟亦无从飞纵,“易守难攻”绝非说说而已。而地宫里除了发生过战斗的地方,还残留着血迹和折断的刀剑等,不见半具尸首,多数房间保留着日常使用的模样,也有足够的干粮饮水。

他们在此地待了大半个月,每晚利用临时凑合的陷阱机关守住通道,斩杀循声而来的阴人,远比在村庄野地要轻松许多。奚无筌甚至发现药室囤有大量的硝药引信,足够炸平一座小山,许是游尸门的残存部众欲与敌同归,不知何故不及布置运用,谷内环境阴凉干燥,得以保存至今。

发现不对的那一天,是岁无多指派三名脚程最快的师弟,出藏形谷求援。

他们带入地宫的受害女子约有十数人之谱,沿途收容的老弱妇孺则倍数于此,加上十名奇宫弟子,食水的消耗本身就是问题。所携信鸽在阴人袭击的头一晚便损失殆尽,自此与龙庭山断了联系,山上既不知有阴人,自也想像不出此间形势的严峻程度。

退万步想,阴人若持续增加,是可能涌向南方的。龙庭山看似天高皇帝远,与此渺不相涉,也可能在一夕之间陷入鬼物包围的绝境,于情于理都应尽快回报。

三名信差中,有一人很快就回来了——以阴人的模样。

他浑身布满可怕的撕咬痕迹,每一处都是深可见骨,整个人几乎散架,可想见被包围的惨状;而他手里拖着的断臂,则属于同行三人中另一位师弟所有。

阴人畏日,表示信差们直至太阳下山,都未脱出其活动的范畴,以致入夜后惨遭袭击。岁无多亲手斩落阴人的头颅,连同尸骸一并拖入谷中,与其他牺牲的师兄弟同埋。

一直以来总是大声谈笑、鼓舞众人的岁无多,突然变得沉默,花几天时间勘查谷内地形,弄了套攀爬工具,某天夜里,与奚无筌登上峡谷顶端,直至悬崖边。就著扔下崖的火信,奚无筌瞧得头皮发麻,差点脱力坐倒——

数百名……不,兴许超过千名的阴人,蜂拥著挤在地宫的入口,试图越过干涸的壕沟障碍,然而只有极少数得以成功。阴人们在平地上行动迅捷,施展轻功纵跃也不成问题,但不知为何,似乎对高低段差明显的壕沟束手无策,前缘不断有阴人被挤落干壕,在沟底如蛇蚁虫虫般乱爬一气。

——他们每晚对抗的,不过是这其中的一小撮而已!

在大半个月的时间里,周遭的阴人被谷中生人吸引,不断向此地集结,屠灭外围仅存的聚落之余,连带制造出更多阴人……以受尸毒感染的死伤之人,十中约有一二变异的比例计算,受这场阴疫波及的百姓与江湖人,已逾万人之谱,形同凭空消灭了一座小县城邑。

如今,谷外的鬼物已汇聚成海,到了施展轻功一昼都无法脱离的境地。

两人在崖边并肩无语,直到鱼肚白慢慢浮露,阴人倏如潮水般退入林中石后,有远有近,转瞬无踪,仿佛浇灌蚁穴,倾巢而没。

“我们放火烧了沿路每一座林子……它们白日里不能见光,对不?”奚无筌没发现自己揪紧了岁无多的袍袖,喉音干涩嘶哑,空洞的眼眸迸出异光,像抓住了一根浮草也似,几乎将袖布揉碎。“这样一来就能逃出去了!这个法子一定能行……一定能行的!”

岁无多转过血丝密布的眼眸,连反驳都挤不出多余的气力。

带上受害的女子和老弱妇孺,他们的脚程有信差的一半就不错了。哪怕放火烧了所经处的阴人藏身地,假设悉数消灭好了,至好也就一半;入夜之后,剩下的阴人——随便想都有几百头——起身袭击营地,左右是个死。

即使舍弃拖累,结果也不会更好。

以岁无多和奚无筌的脚力,也不过略胜三名信差一筹,若他们遇袭处不是阴人活动的边界呢?

“你知道我们不能这样做。”

岁无多的声音听来很疲惫,憔悴的形容也是,仿佛一夜间老了好几岁。

“我们得消灭它们。全部。”

岁无多是对的。

不到一个月内,阴人已屠灭了万余人,制造出近千名同类。照这个速度,整个天下化阳世为冥照、遍地行走着嗜食血肉的活死人,也就是数年间的事。或许十天半个月后,阴疫便已传入东海,纵由此间逃脱,更有何处可去?

岁无多的法子,出乎意料地简单大胆。

“先把硝药埋在通道里,再用土方填平壕沟,放它们进来。”他以竹筹在黏土堆成的地宫模型上比划。“所有人爬到峡谷顶端,待阴人悉数进入,咱们‘砰’的一声炸坍通道,把它们困在谷中,待日头一出来——”两只手“啪!”一击,众人俱都了然于心。

“若它们钻进壁上的屋室怎办?”一人举手。

“据我观察,阴人在打斗时虽也能掠高窜低,一旦面临高低落差甚大的障碍,却无法任意上下。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从现在起,众人两两编组,从最低一层的屋室开始检查,确定没有能够联通外界的密门暗道,再将门窗封死,我们住到第三层去。料想这个高度,阴人也爬之不上。”大伙都笑起来。同行的妇孺也因为有自己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格外起劲,高昂的士气甚至反过来感染了奇宫的“恩人”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心力颓唐丧志。

望着男子眉飞色舞的侧脸,奚无筌只觉不可思议。

眼前谈笑风生的岁无多,是前夜峡谷顶上,面如槁灰的那个岁无多吗?在希望灭绝、毫无生机的当儿,他怎能一转眼间又恢复活力,拼了老命想出办法,还说服一干残兵弱将卷起袖管,精神抖擞地面对绝境?

负责计算结构点的,是两名拏空坪的师弟,奚无筌与岁无多不精数算,全然帮不上忙,只能信任专才。拏空坪的师弟带来了坏消息,却与屋室探勘有关。

“我之前就觉得很奇怪,到现在才发觉怪在哪里。”有着学究般的冷肃气质、名唤曲无凝的矮小青年,指著一间屋室里的横梁鼓起,正色道:“有人在这儿埋了硝药,第一层的房间里不只一处,虽未经计算,看来都是在结构的紧要处,我料上头每一层都有。这峡谷全由类似白垩的黏土所构成,质地松软,一旦引爆硝药,后果不堪——”

“等一下!”岁无多打断了他的叨絮,皱眉道:

“你是说……有人已在地宫各处结构做了手脚?”

曲无凝露出一副“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的表情,像是耐著性子和声道:“岁师兄,不是有人,正是游尸门的余孽,药室那批硝药,就是他们埋剩的。从引信火线短少的情况推断,恐怕已铺设完成,只不知引火点在何处。”

奚无筌蹙眉道:“如此一来,炸坍甬道还能成么?万一波及谷内,牵连了游尸门余孽的布置,会有什么后果?”

曲无凝面无表情。他才十九岁,还未能领有魔号,武功以年纪来说算是相当出色,但也没好过那些牺牲的师兄们。能让他活到现在、还未崩溃发疯的,或许正是这份超越年龄的冷静。

“未经精密探勘,我只能猜测,须做不得准。但我若是邪派余孽,存了同归于尽之心,最少也得炸坍整座藏形谷,教入谷之人有进无出,才对得起这番布置。若非如此,岂不是白忙?”

岁无多与奚无筌面面相觑。

“如此,这甬道还能炸么?””奚无筌仍不死心,急急追问。

“还能。”曲无凝的答案出乎众人意料,但希望的火苗一瞬就被无情吹灭,点滴不存。“但不能由内引爆。要点燃甬道内的硝药,只能从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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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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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折





此生有憾

顾影沉鱼




这个只身在外、不为阴人所攫,待目标悉数入谷,才点燃火信的人选,只能以拈阄来决定。

谷中虽不乏纸笔,谁也没心情裁纸作阄,七名奇宫弟子,七枚竹签,奚无筌是第六个抽的,前五人幸运逃过,面上却无喜色:岁师兄与奚师兄是团队的主心骨,全靠他俩通力合作,众人才得以存活;失去其中任一,这要怎生走下去?

但奚无筌明白,比起自己,岁无多毋宁才是真正不可或缺的那一位。神明冥冥中回应了他的祈祷,从岁无多握紧的拳头里抽出短签的瞬间,余人无不倒抽一口凉气,难过之余,又隐有些安心——幸好不是岁师兄抽中签王。

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奚无筌告诉自己。

在曲无凝的指挥下,众人合力将硝药包埋入填平壕沟的土方里,以竹管串接并保护引信,引到谷外最近的一处林间。他们几乎掘开林中每寸土地,挖出六具藏在土里石隙间的沉睡阴人,浇上火油,就著头顶烈日烧得一干二净。阴人在火焰里抽搐痉挛著,发出兽一般的咆哮低吼,却没有多余的气力挣扎抗拒,遑论逃离。

奚无筌本想参与埋设硝药、运土填方的辛苦活儿,却被岁无多打了回票,让他留在谷里,整理出一条能让老弱妇孺爬上峡谷顶端的道路来。“我可不是对你心存愧疚,才故意安排省力的活儿给你。”岁无多正色道:“此事至关重要,半点也不轻松。”

奚无筌同意他的说法。谷顶风大,没有岩洞之类的地方可栖身,只能在背风面搭起简易帐棚,更别提爬上去的难度。他花了几天时间,独力完成攀爬工事及辅具的构筑设置,每天都把体力用到极致,是一躺下就立刻睡死的程度,藉以逃避倒数人生的压力。

慷慨牺牲固然教人胸中血沸,他并不后悔抽中短签,但热血总有稍稍歇止的时候,奚无筌和其他人一样,不想死于此时此间。生命若结束在这里,岂能不充满遗憾?

“……那就不要结束在这里。”

奚无筌回过神来,有些茫然。“什么?”

女子唇线微抿,丰润的唇珠即使在光线昏暗的岩洞里,依然焕发著珍珠似的润泽,白皙到带着些许幽蓝的雪腻肌肤也是,即使略显憔悴,仍是美得令人眩目。奚无筌无法承受她的耀眼似的,转开了目光。

“你刚把心里想的事讲出来了,筌君。”

女子忍着笑,秋水明眸掠过一丝促狭,这样明显的淘气奚无筌极罕在她身上见得——虽然大伙儿都说怜姑娘时常开玩笑,但他从不觉得——衬与她一贯娴雅大方的闺秀气质,益发明艳不可方物。“你一定很会说梦话。”

奚无筌脸酣耳热,只差没跳起来,半天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足无措,苦笑:“怜姑娘,你就别再取笑我啦。”

怜清浅出身七砦之一、以“落鹜明霞”四字为匾的落鹜庄,其母怜成碧虽是女流,却是渔阳十二家有数的高手,颇有问鼎的雄心,特立独行,以庄主之身未婚产女,对怜清浅生父的身份闭口不提,在风气守旧、世家盛行的渔阳地方可说毁多于誉。怜成碧自恃武功,丝毫不放在心上,始终活跃于五岛七砦的合纵连横,愧煞九尺昂藏无数。

怜清浅四岁那年,怜成碧突然暴毙,据说是练功走火入魔所致,对外只说是急病,解鹿愁遂以妹婿的身份接掌落鹜庄。

怜氏一门既无耆宿,怜成碧又一向多抑老臣,解鹿愁辅理庄务多年,扮演居中协调的角色,甚得人心,由他继位可说是最好的结果,落鹜庄自此为解氏所有。在姨父姨母的照拂下,怜清浅从小与解玉娘、解灵芒姊妹一起长成,所用只有更好更讲究,非但没有孤女寄人篱下的委屈,反如公主娘娘般备受呵护,在渔阳道上传为佳话。

怜清浅十三岁上便出落得亭亭玉立,得了个“顾影沉鱼”的美名,和解家姊妹合称“明霞三美”,又与解灵芒同列“渔阳七仙女”,在北域四大绝色“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中更是居于首位;说她是她这一辈里的第一美人,放眼北域料想争议不多。

“万里飞皇”范飞强在对渔阳十二家出手之前,曾设下圈套,持妖刀赤眼蛊惑了以“朝云仙子”解灵芒为首的渔阳七仙女,事后使其各自返家,解灵芒因而刺杀了订有婚约的行云堡少堡主高唐梦;而回到落鹜庄的怜清浅,则亲手杀死抚养她长大的姨父“金鞍玉勒”解鹿愁,东北武林为之震动。

岁无多一行救助的女子中,怜清浅赫然在列,对自己何以被逐出落鹜庄、漂泊在外,她并未多说什么,反而主动帮忙安抚百姓,照顾沿途收容的那些老弱妇孺,每个人都喜欢这位天仙般的怜姑娘;在救治身中“牵肠丝”的诸女时,她更是不可或缺的臂助,有许多男儿不便之处,全赖亦通医武的怜清浅代而行之。

这些个为淫毒所苦的女子,多以“角先生”等淫具自渎,如此可不受地点、时间乃至对象所限,有需要之时,避开人群片刻即解,也不必承担忍辱苟活的沉重背负,将身子交给其他男子享用。

怜清浅中毒的时间既长,已难恢复,不知是自制力超群,抑或毒性轻浅,发作频率甚低,看上去十分正常,可避开日间团体活动的时间,夜里再觅无人处自理。奚无筌常忘记她也是可怜的受害人之一,兴许是不想记得。

她看似还小着他几岁,若与嫁作人妻的解玉娘同年,至多也就二十三四,说起话来却十分老成持重,只岁无多能在嘴皮上稳压她一头,自然而然喊他“筌君”,这是对平辈中少者的称呼。

“我听说你抽中了签。”怜清浅轻道。

就著微晃的火光,她的侧脸滑润如水,高挺的鼻梁和下巴像以白玉碾成,剔莹得仿佛能透光。奚无筌必须用尽气力,才能不盯着她看。世间……怎能有如此美丽的女子?

他并不贪好美色。

在山上时,师兄弟每每呼伴冶游,他便早一刻溜到后山,避开那些热情缠夹的邀约,以免让彼此都尴尬。比起深林旷野,他以为女子之美大抵是肤浅的,非是那些标致的脸蛋、惹火的胴体不吸引人,而是耳鬓厮磨之余,又或温柔缱绻之际,她们一开口就令他大失所望,仿佛躯壳里那单薄寡弱的性灵,无法与甘美迷人的胴体般配。这令青年倍感失落。

怜姑娘却不同。

她机锋敏捷,处事却体贴入微,不以快利伤人,心胸宽大,冷静沉着;便以外貌论,即使穿着裤脚肥大的粗布棉裤、松垮的破衫,仍透著炫人华彩,雪肌莹莹带光,犹如天上谪仙。连“牵肠丝”这样恶毒的药物,也无法使她沾染半点尘灰。

奚无筌按捺胸中怦然,半天才听懂了她的意思,耸肩惨笑。“总有人要做的,不过恰巧是我罢了。”岁无多让师兄弟们保密,不向其他人透露计画的细节。可怜姑娘不是“其他人”,她想从中撬点什么出来,多的是愿意和盘托出之人。

若她来问,指不定奚无筌自己便说了,想想也没立场责怪泄密的师兄弟。

“……筌君想死么?”怜清浅嘴角微勾,姣美的唇珠与薄薄的上唇抿成一道好看的弧线,美眸流沔,带着一丝促狭,不知怎的令奚无筌想起北域独有、拥有一身银色毛皮的雪地雌狐,那样的美丽伴随着狡狯与危险,又有着说不出的雍容华贵。

她的左嘴角斜下有一颗美人痣,但在两人并肩而坐、几乎气息相闻的近距离,奚无筌才发现她的右唇之上,约莫在鼻翼斜下的位置,也有一枚极浅极淡的小痣,非但不觉美玉有瑕,反而予人精巧的感觉,与怜姑娘散发的气质不谋而合。果然真正的美人绝非只美一处,而是无一处不美,只要在她身上,什么都好看得不得了。

“不想。”奚无筌不想骗她,也不觉得能骗过她。

怜清浅转过头来,那双清澈的明眸令他难以招架。

“……但你觉得应该要这么做,所以才欣然接受?”

“也不算欣然,就是抽到了。谁让我手气这么背?”

怜清浅噗哧一声笑出来,奚无筌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个笑话,本欲解释,不知哪条线搭错,居然也笑起来。

他俩在第五层的壁室内搓布为绳,要做出足够的绳索,从第七层——也是藏形谷壁室的最顶层——将老弱妇孺吊上峡谷顶端。这两日里,众人都搬到了第三层居住,只待硝药埋设完毕、土方填平,便要毁去往第三层的通道;时间紧迫,夜里也得赶工。

藏形谷的土质近乎垩膏黏土,峡谷壁上掘出的屋室十分坚固,触手滑腻,格外阴凉,利于贮物。这间壁室甚是宽敞,应是储存毛皮布疋的布库,两人撬开箱锁,翻出一地布匹,专拣质轻价高、一扯不烂的来剪搓成索。怜清浅从小所用堪比皇室郡主,眼力远高过奚无筌,顺理成章指挥起“筌君”来。

“我找岁无多讨你这个差使,被他羞辱一顿。”

两人笑了半天,渐渐止歇,怜清浅忽然开口。奚无筌愣了愣,才知她指的是点燃引信。“他信不过我的武艺,说若将引信交到我手里,计画定要失败。”

奚无筌突然激动起来:“怜姑娘,这可不是闹著玩的!且不说武艺如何,要在阴人齐聚的谷外点燃引信,须得有必死的觉悟——”嗓眼一紧,忽然哑瘖。这些日子以来,数着“还剩几天就要赴死”简直就像凌迟,时时刻刻都在削薄他的决心;到眼下,他已不敢说自己有没有必死的觉悟了。

应该在点火当天抽签的,奚无筌忍不住想。

“我说我很早以前就不想活啦,做这个再合适不过。”怜清浅淡道。“但岁无多说筌君肯定不会接受,我若硬要,只能自己来说服你。筌君,能够请你,把这个机会让给我么?”

奚无筌脑中一片空白。

中了牵肠丝之后,因无法接受自己变得淫冶放荡,又或在发作时身不由己,与众多男子交媾,清醒后几欲崩溃,因而选择自尽的女子,他已看过许多。但怜清浅和她们不一样,据说她受妖刀赤眼控制,清白毁在范飞强手里,而后又杀死一手拉拔自己长大、犹如亲父般的姨爹解鹿愁,最终不见容于落鹜庄——

怜清浅按他手背,温柔地阻止了他。

她的小手看似玉雕,指触却滚烫如火,刹那间奚无筌有种被灼伤的错觉,却舍不得缩手,任由她的指尖在他心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烙印,一如其他的无数个。

“我那姨父解鹿愁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是他害死我母亲。他打年轻时便欢喜她,她却同一个不知是谁的庄外人生下女儿,解鹿愁只好娶我姨母,蛰伏著等待机会。”怜清浅睇着火光轻道,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

“我小时候很羡慕玉娘灵芒她们,可以去飞瑶岛学艺,我却只能待在庄里。庄中老人都说:‘小姐,这可是庄主的心意。他唯恐外边人说他把你送将出去,是存了占夺怜家基业之心,将来你长大了听见,会离间你们姨甥的感情,让小姐守着庄子,日后也才好还你。’

“筌君,我信这套鬼话,一直信到了十二岁。只是在那晚之后……我就什么都不信了。解鹿愁那畜生,甚至不肯等我再长大些。”

奚无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你……他对你……”

“没错,我的亲姨父玷污了我,把一个天真无知的小女孩变成了女人。”怜清浅轻道:“他不断夸奖我,说我长得有多么像我母亲,那个不知名的庄外男子的血脉,没在我身上留下半点痕迹。我终于明白他为何不让我去飞瑶岛,又一一弄走昔日的老家人,待我姨母一咽气,他便迫不及待爬到我身上来。

“我人生最悲惨的事,并不是染上‘牵肠丝’,在那之前,我已在炼狱里待了十年,每天都恨不能死去,然而却不可得。他让我觉得,所有的事都是我的错,若他不是这般迫切想得到我,就不会设计我娘练功走火入魔,不会在我姨母的饮食中慢慢下毒,让她缠绵病榻,受尽折磨;不会早早就把玉娘嫁给顾雄飞那无耻小人,教灵芒留在飞瑶岛,不让她回家……这一切全都是我的错。”

“胡说八道!”奚无筌切齿握拳,眦目欲裂:“这怎能是你的错?这……决计不是怜姑娘的错!”

怜清浅含笑点头,以温柔的目光安抚了他的怒火难禁。

“我知道。范飞强说过,一切本就不是我的错。”

不知为何,听到她笑着吐出“范飞强”三字时,奚无筌胸中隐隐作痛,有种难以言喻的酸楚,须得咬紧牙根,才未泄漏一丁半点。

“我亲手杀了解鹿愁那畜生,我人生中最大的遗憾,已得到了报偿。还有其他小一点的遗憾,我想我可以坦然面对。”女郎笑着转头,牢牢勾住他本能欲避的视线,像个小女孩似的歪著脑袋,乌浓的秀发全倾向一侧,如瀑布般流泄而下;蓬松如云的鬓丝飘在玉颊畔,在火光下散发出金红色的光芒。

“筌君,我猜你欢喜我,对不?”

奚无筌说不出话来,甚至无法呼吸,闷重的胸口像要被塞爆了似的。他知道她想做什么,他们一向很有默契。

怜清浅按着他的手背起身,退开两步,与他正面相对,随手拉开腰带,肥大臃肿的乌黑裈裤“啪!”一声坠地,带着布质不应有的沉。

奚无筌不敢多看,忙垂落视线,赫然发现裤底湿透,像浸入水里也似,濡著厚厚一层泌润;一条透明液丝从裤底向上拉成了长弧,黏稠的液珠沿丝滑坠,他本能地朝上瞧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双他此生未曾见过、笔直修长的白皙玉腿。

怜清浅的肌肤白得难以形容——在此之前,他不知世上竟有比雪更白的白色,差不多是皎洁的十五之月映上厚厚的湖畔积雪,从剔莹洁白中,透出些许蓝银交杂的光晕那样。

她的个子在女子中算出挑,并非特别高大,而是修长苗条。

没了裙裤遮掩,奚无筌发现她瘦得异乎寻常,大腿只比他的手臂略粗一些,雪肌下透出淡淡青络,稍一用力便欲断折,像随手掰下一截冰笋似,却无形销骨立的料峭之感,仍保有女子胴体的温润柔软。

这并不是饥饿或疾病所导致的畸形,而是天生如此,是造物者的绝妙天工,并紧的两条细腿根部还留有无法紧并的少许罅隙,镂空处宛若菱儿,可清楚辨出腿根与私处的腴润,是紧致的、滑腻的,充斥骄人弹性的肌肤和骨肉,匀称的腿部线条美到了骨髓里,丝毫不觉干瘪凋萎。

这如幼女般的稚嫩体态,却有着大片的茂盛乌茸,不但覆满饱满的耻丘,还沿着肥厚如蚌的大阴唇,一路蔓延到雪白臀瓣的桃裂里,极黑与极白形成极其强烈的对比,令人目眩神驰。

卷曲茂密的毛发被淫水濡成晶亮亮的一绺绺,衬著两片微微翻出外阴的樱色娇脂,淫靡得难以言喻。奚无筌清楚看见黏在裤底的那条长长液丝,是从哪里牵出来的,只觉得口干舌燥,无法动弹。

失去腰带的牵系,女郎外衫的衣襟敞分,宽约一掌,露出自脖颈、锁骨以下,乃至下阴的赤裸胴体:

她的奶脯小巧精致,如两只倒扣的玉碗,虽未能挤出深沟,份量十足的乳肉仍坠出了完美的弧形半圆;乳上浮露的单薄胸肋清晰可见,与锁骨有着同样纤细的线条。

怜清浅垂下袖管,襟领沿削肩往后滑,毋须抬手褪衣,整个人就这么从黑袍里“剥”了出来。她抬起玉杈般的细瘦胳膊,侧首抽去发簪,如瀑秀发散至臀后,既似仙子凌波,又像诱引佛坠的妖魔。

更要命的是气味。

原本充斥陈腐之气的布库,自她褪去裈裤,空气忽然变得如兰如麝,清洌之中带着些许刺鼻,比汗血的气味更淡薄也更好闻。一丝不挂的怜姑娘从衣裤堆里微抬秀足,盈盈迈步的一瞬间,气味益发鲜浓,比方才更腥更羶,却也更生猛催情——意识到那是自她股间所出,奚无筌简直硬得裆里生疼,不得不拱背弯腰,才能维持坐姿。

“怜……你……这……”

“岁无多说,尝过女人的滋味,你可能会比较舍不得死。”怜清浅来到他的身前,站进他跨开的两腿间,不以高高支起的裤裆为忤,双手捧起他的脸。“筌君,我把身子给你,你是不是就不想死了?”

此举将那对盈盈玉乳挤在臂间,出乎意料地有份量,不住起伏的斜平胸前绷出骨杈的形状,薄得没几两肉,乳房下缘却坠得沉甸甸的,可见乳质细绵,胸骨肌束也几挂不住。

“怜……怜姑娘,你……你别这样……”

话出口奚无筌自己都吓了一跳,这般嘶哑的嗓音他从没听过,仿佛是另一个人所发。怜清浅连手心是烫的,他像被两块红炭捧住脸,炙得脑海里一片空白,直到微凉的液感填溢了两人之间,才意识到是自己的眼泪。

怜姑娘,你别这样。

我知道在你心里,只有那个已不在人世的范飞强,是他拯救了你,让你从无尽的炼狱之中挣扎逃出,给了你真正的自由……我不想同死人争,那是争不赢的。我愿意给你任何东西,答应你任何要求,唯独这事不行。怜姑娘,你得活下来。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决心赴死——

奚无筌在心中呐喊著,无奈却吐不出只字词组,只能不争气地流着泪。

怜清浅静静打量着他,奚无筌这才发现她的眼瞳是很浅很浅的金褐色,瞳仁周围甚至有一圈淡淡的浅绿,像裹着松绿碎金的琥珀。

“我在想,你并不是嫌弃我,觉得我贞洁已失,又身中淫毒,不是干净的身子了,所以才不肯要我的,是不是?”

奚无筌的胸口几欲炸开,整个人仿佛四分五裂,连摇头的力气也无,涩声道:

“我不能……不能答应……”我怎会嫌弃你呢?青年心中淌著血泪。于我,你是世上最善良、最美丽、最圣洁的女子,是我八辈子也配不上的好姑娘!我不要你这样鄙薄自己的身子,不要……这样对我。怜姑娘,我——

“筌君,是我不好,我不该逗你玩的。可我就是忍不住想欺负你一下,我喜欢看你慌张的样子。”怜清浅捧起他的脸,闭上眼睛,以额相抵,溼热香息全喷在他脸上,如蒸醇醪,中人欲醉。“我知道你不会跟我换,知道你除了急公好义,也是为了我才肯牺牲;你的心意我全都知道,但我的心意,你却半点儿也不明白。”

几滴热油般的滚烫液珠溅上奚无筌的脸。

他将伊人稍稍抱开,见她面上爬满泪痕,咬著丰润的唇珠,眯眼笑道:“我是对范飞强动过心,但他心上早有别人了;我和他只是一夜夫妻,当时亦是为他所设计,身不由己,彼此间并无结褵厮守的情意。你一直都想多了,虽然那样我也很喜欢。

“记不记得我方才说过,除了大仇得报,还有个小一点的遗憾?那就是我希望我真心喜欢上的人不要赴死,他要活着回来,然后和我一起,无论将来如何都不分开……你听明白了么,筌郎?你要好好尝我一回,才知离开我你会失去什么。”





第十六折





深夏雨雪

花颜羞尽




他不记得是怎么褪下衣衫,兴许是怜姑娘替他除去,回过神时,浑身已剥得赤条条的,搂着朝思暮想的伊人,紧紧交缠,再无一丝罅隙。

怜清浅的身子滚烫如火,不惟雪靥浮露两朵彤云,胸口、腰臀等也随情欲高涨染上片片樱红,令人爱不忍释,怎么抚摸、掐握、揉捏、啃吻,都难以餍足。

她的腰肢不仅纤细,还薄得不可思议,苗条的细腰连着雪臀,平削的小腹直没入腿心子里,线条滑润,无有余赘,宛若一只精雕细琢的玉匙柄;明明胸肋浮凸,肩背仿佛只贴上一层薄薄的肌肤,几可透光,抱起来却不觉冷硬,若甘脂欲融,细到微微黏手,又蓬松如棉花,触感妙不可言。

那两只椒乳更是绵到了极处,乍看不甚丰盈,胜在浑圆精致。奚无筌单掌托著乳房下缘一推,却捏得满掌细软,直欲溢出指缝;略一松开,乳房又弹颤开来,恢复原本腹圆尖翘、宛若椒实的诱人形状。

以她幼女般的体态,双乳竟有这等圆润手感,衬与酥滑雪肌,奚无筌搂住便不肯放,脑子热烘烘的无法思考,似婴孩索乳,一径低头衔她香软的唇瓣,吮得无比陶然,又湿又热。

怜清浅已非初经人事的处子,一面报以热情的丁香小舌,细长藕臂边往他身下探索,握住男儿的滚烫粗长,轻轻捋著,肉杵在指掌间一跳一跳,硬到难以想像的程度。奚无筌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快感,腹肌虬贲如球,泄意遽涌便欲喷薄,连开口唤停的余裕也无,只能仰头吐著粗息。

蓦地根部一紧,敏感的杵身传来一阵刺痛,却是怜清浅用力掐握,尖尖指甲刺进肉里,虽未破皮,已疼得他冷汗直流,即将冲上马眼的浓精一阻,莫说是男儿精华,连充鼓肉棒的血流都被截在前半部,鸡蛋大小的肉菇绷出滑亮的深艳酱紫,分外狰狞。

青年呲牙抽搐,就快无法区分疼痛和快美了,悬崖勒马的感觉令他松了口气,却不知自己避过了什么,不觉茫然。

“筌郎,不许你这样出来……”女郎吐气如兰,轻促迷离的气声听得他益发昂扬,热血几乎要冲破玉手掐阻,一股脑儿贯入怒龙。“你得给我。全部……全在里头,才算要了我。我的身子更好……更舒服……不是只有这样的。”轻轻拧了他一把。

奚无筌吃痛,忍不住“呜”的一声,却被她推倒在榻上。

怜清浅抬起修长玉腿,跨上他的腰,食中二指分开湿漉外阴,露出鲜红欲滴的花唇与小巧肉洞,噙著男儿胀大的肉菇,徐徐坐落。奚无筌只觉阳物像被硬塞进一只极不合身的窄管,明明油润已极,管内诸多绉褶却被大得过份的肉棒撑挤开来,能一一感受蜜膣的凹凸弯绕;直到怜清浅颤抖著坐到了底,两人才齐齐仰头,吐了一口悠断长气。

怜姑娘果然没有骗他。

她身子里的美好,敷粉般的纤纤指触根本比不上,光是这样坐在他身上,男儿已觉肉棒被裹入一层又一层的滚融油膏,膏脂中埋著无数大小不一的颗粒状异物,有的细如纤茸,有的韧似棱凸,膣管不受女郎自制地一掐一搐,美得他魂飞天外,消淡的泄意迅速复苏。

他一手一个,握住怜清浅小巧却充满肉感的椒乳,将两只对剖的玉球,捏成肥嫩嫩的水润笋尖,享受那细绵的乳质,心中感动:“怜姑……浅……浅儿……”脑袋热烘烘的,既是羞赧,又欢喜得像要爆炸也似,仿佛此生再无憾恨,便教他立时便死去,也没有别的话。

怜清浅被他握住敏感的双乳,呜咽一声,缩颈闭眼,似有些难以承受,原本脸蛋胸口均浮露彤云,这下连被捉的玉乳也透出酥红,膣里油润如泥,交合处液感涌溢,可见动情。

听爱郎亲昵叫唤,怜清浅捂著乳上肆意轻薄的魔掌,却伸出玉笋般的指尖轻摁他唇上,朦胧如雾的星眸一凝,咬唇低道:“叫我深雪。这个小名,我娘只在哄我睡觉时才唤,绝不在人前说,连……连那畜生也不知道。我的名儿给他喊脏了,我不欢喜。

“筌郎,你是世上第二个知道‘深雪’这个名字的人,我……我不打算再让别人这样叫我。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明不明白?”嘴角微扬,勉强挤出一抹笑,失载的泪水终于溢出眼眶;即便如此,仍是美得不可思议。

奚无筌胸口满胀,一句话也说不出,用力点头,本想起身吻她,怜清浅却像读透了他的心思,早一步俯身就口,秀发垂落他胸口颈间,不知名的香味混著蜜膣的气息,将他深深拘锁进情欲之中。

青年箍束著伊人薄腰,双手拇指不到两寸便要抵合,触手之处柔若无骨,又有着稍掐即复的弹性。正欲挺耸,怜清浅却径自扭起柳腰,点浪扬波,玉乳晃荡,扁窄的俏臀宛若香甜熟透的杏脯,在他腹间前前后后扭颤著小小波形,喘息间交杂几声娇吟,极之动人心魄。

“啊……啊……好大……筌郎好硬……啊……”

“深、深雪!唔、唔……不成……不成了……这样不行……唔……雪、雪……别……呼、呼、呼……唔……”他像要把伊人推落似的拱起下腹,牢牢箍住灵动的柳腰不让驰骋,惊觉自己全想错了——

钢片般的柔韧薄腰固然销魂,却非他难以撑持的关键。

即使扭腰的动作受阻,鱆壶似的吸啜力道仍持续增强。奚无筌意识到心爱的女郎竟有足以魅杀男子的希罕名器,明白大势已去,仗着蛮力将她一把翻过,按在榻上猛力抽插,插得女郎哀声浪叫,两条细腿昂起,玉趾蜷曲,整个人绷成一把雪润纤薄的玉弓。

“啊……好硬!快些……快些!还要……还要!啊啊啊啊啊————!”

拔尖的娇吟蓦地中断,紧得不能再紧的膣里居然还能一缩,让他产生“被生生剐下一圈血肉”的错觉,仿佛所剔随喷薄而出的浓精,全被女郎吞进玉宫。他射得无比酸爽,然而蜜膣的抽搐仍未歇止,像是报复男儿的粗暴蹂躏,一掐一挤地持续吞吃啃咬,肉棒转眼便麻到失去感觉。

奚无筌趴在她的粉颈间喘著粗息,鼻尖磨著汗湿的雪肌,发香、汗潮,淫水的微刺轻羶,混著肌肤的香泽钻进鼻孔,除了满足和虚脱,不知为何,还有一种极其悍猛的盎然生气,令这一贯淡薄自视、可有可无的隐逸青年,产生了极强烈的生之眷恋。他从未如此刻般感觉自己活着,而且一点也不想死。

(深雪……我的深雪儿,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么?)

亲吻著伊人颈侧,他连起身追索唇瓣的气力也挤不出,恐压坏了她,翻身躺在她臂侧,覆额喘息;半软阳物拔出小穴的瞬间,迸出“剥”的一声轻响,旋即涌出浓浓的膣蜜与精水。余光瞥见肉棒裹满了稠浆,气味鲜烈,只不知是磨成乳状的淫蜜,抑或残精。

心满意足闭上眼睛,浸满两人汗嗅的发香一阵轻晃,柔丝拂过他赤裸的胸膛,酥痒难当。怜清浅趴上情郎半身,诱人的胴体压着手臂,咬着他的耳珠细声喘道:“不济事!下回……不许你这么快!”咭的一声爬起身,藕臂往榻下一阵翻拣,似是寻布匹揩抹清洁。

奚无筌没料到她会这样说,又羞又愧,睁眼见怜清浅翘著雪白臀尖,俯身趴在榻缘,两条大腿细如玉杈珊瑚,却无寒峭骨立之感,精致得不似有生。

她手捂腿心,沿外阴蔓至肛菊的粗黑耻毛异常茂盛,杂乱而诱人;指缝间,隐约见得鱼嘴般开歙的小穴,不住汩出精液,混著淫水蜿蜒至大腿内侧,更是一幅活色生香的美景。

回过神时,奚无筌才发现自己硬得吓人,伊人的讥嘲薄嗔犹在耳畔,下腹忽涌出一把无名火,烧得风燎焰卷,起身抓住她的屁股尖儿往前一挺,“噗唧!”长驱直入,肉杵毫无怜香惜玉之意,直没至底,小腹撞得臀股“啪”的一声脆响,分外肉黏。

怜清浅连叫都叫不出,仰首一颤,本能回臂,却被爱郎捉住皓腕,剪臂于背,奋力驰骋起来。“这样……够不够快?够不够快!还是要这样……这样……够不够快?够不够快!”

“啊啊啊啊……好快……呜呜……你欺侮我!奚无筌,你……啊啊……好舒服……你……放开我……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奚无筌见她螓首乱摇,益发干得眼红,全不留力,直要将娇弱的佳人串晕在棍上。怜清浅的身子本能生出防卫,唯恐嫩穴被干坏了,淫水直流,油润到难以形容的地步;锐利的擦刮之感使男儿雄风益盛,志得意满,抱着玉臀死命抽添之余,不忘俯身咬她耳珠:

“谁不济事,深雪儿?你的筌郎棒不棒,这样……美不美?说啊!”

“美……美!美死了……啊……好棒……好棒……呜呜呜呜呜……”

奚无筌射过一回,梅开二度,理应更能久持,但女郎初时如含污忍垢、兀自负隅不屈的倔强,充满世家大小姐的娇贵矜持;继而抵不过肉棒针砭的快美,如诉如泣,哀唤求饶,最终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一霎三变,层次宛然,大大满足男儿的征服欲。奚无筌不肯放慢速度,恐为心上人笑,恁他咬牙苦忍,精关依旧难守,闷声低吼一泄千里,恼得往雪玉一般的臀尖上“啪!”顺手搧落,绷紧的玉人“啊”的一声,浓发颤摇,雪臀上迅速浮出五道指痕来,红肿的印子高高鼓起,可以想见其疼痛。

青年欲火尽泄,神智顿时清醒,被凄厉的指印吓坏了,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岂能对深雪儿干出这等禽兽之行!阳物虽还插著穴儿,就连抚摸一下肿痕也不敢,一时手足无措。

正自懊悔不已,摊散地面的浓发间,怜清浅转过半脸,汗湿的发丝覆着她紧闭的眼眸、弯翘的浓睫,高挺的鼻梁……还有那微微勾起的,媚得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嘴角,美到令人惊心。

油润的蜜膣兀自掐挤着肉棒,难以言喻的舒爽使他直接跳过了消软的阶段,转眼间又恢复生气。这异样的高潮,衬与女郎藏在湿发下的满足笑容,奚无筌忽然明白了什么,虽然还有点不甚确定,依旧对着光洁白皙的另一侧臀瓣扬起手。女郎颤抖起来,笑意益发迷离魅惑,如梦似幻。

他俩之间,原本便不需要太多言语。

奚无筌在幽蓝中醒来,那是射入壁室的月光。

习惯黑暗后,见偎在怀里的怜清浅好梦正酣,微勾的唇际透出小女孩似的心满意足。他现在终于相信其他人是对的,深雪儿一直很淘气,喜欢开无伤大雅的高明玩笑,是自己对她总正经过了头,竟没发觉她有这项长处。

或许是他太在乎她了。她的一颦一笑,舍不得以戏谑目之。

怜清浅根基远不如他,被折腾得困乏,连奚无筌将她抱至一旁盖好被子、披衣起身都还吵不醒。

思绪乱如麻,他想吹一吹风冷静片刻,顺便拿过新的牛油烛,以免深雪儿下半夜忽醒,手边无物可照明。

怜清浅的“劝解”非常成功,奚无筌非但不想死,还想与她厮守终生。深雪儿身上的牵肠丝纵不能解,那又如何?他与她觅地退隐,从此远离人群,不问江湖俗务,一如旷无象夫妇。她的欲壑他愿倾毕生精力来填,他知道怎样满足深雪儿,适才他的表现可圈可点。

现下难的,就只剩“怎么活下来”了。他需要找岁无多谈谈。

奚无筌漫步于连结壁室的回廊上,寂静飔凉的秋夜里,廊底最后一间壁室传来猫儿呜咽般的声响。他知道那是什么。相较之下,深雪儿略显压抑的细细娇啼更婉转诱人,但隔着黏土墙仍能听见动静,可见女子叫得放浪。

谷中并不缺放荡女子。真发作起来,他们收容的牵肠丝女患,都是能主动扑向男子的雌兽,尽管清醒后无不悔恨交加,自厌自弃,不乏有因此数度自戕者;能一路相安无事,靠的是奇宫众人的自律。

先前战死的同门之中,也有与中毒女子合意,交媾泄欲之人,但自从出身奇宫夏阳渊一系、精擅岐黄的“潜魔”游无艺推断,牵肠丝只是对男子不起作用,而非不会染毒后,幸存的师兄弟里已无人再这样做,以免成为扩散淫毒的帮凶。

壁室的门牖开了道小缝,流泄出一线昏黄。忘情的呻吟亦是由此传出。

屋内一男一女采观音坐莲,背对房门的女子跨在男儿身上,死命扭动。比起深雪儿的柔韧巧取,女子毋宁是头失去理智的雌兽,不顾一切无有心机,即使所欲已远超所能,也不知喊停。

她的背影白皙丰艳,肥臀多肉,腴腰润圆,一对乳瓜巨硕如土囊,不住上下翻甩,发出啪啪啪的淫靡声响。腋下的乳褶清晰可见,仿佛胸前吊著两只酪浆袋子,饱满的雪乳即使隔着玉背也能见得;乳晕大如茶碗,像以胭脂调墨细细描就,浅褐的色泽不知怎的充满色欲,衬与樱桃核儿似的乳蒂,就算是兽,也是头极富魅力的诱人艳兽。

以她的年纪,不该是这般丰满体态,这是没了清醒神智,连带失去自制,只知吃睡交合的结果。即使如此,女子在一众女患里,仍有着超乎寻常的美貌,可想见昔日秾纤合度、巧笑倩兮时,是何等出众的美人。

奚无筌知道她是谁。

就目前已知的情报,“羞掩花颜”解玉娘可说是妖刀赤眼的头一个受害者。

她被范飞强所掳,放还夫家天马镖局时,所中牵肠丝已深入骨髓,成了神智全失、只知交媾的性奴,其夫钟山大侠顾雄飞正值壮年,也无法满足少妇无穷无尽的需索,加上众人对此毒所知甚少,天马镖局看管不严,跑出闺房的解玉娘上至镖头庄客下至小厮路人,全干了个遍。

头顶绿得冒烟的顾雄飞后为范飞强所杀,天马镖局十不存一,解玉娘的父亲解鹿愁死于表姊怜清浅之手,亲妹解灵芒更犯下手刃未婚夫的罪行,顿失所依的解玉娘,从此在武林道上销声匿迹,被奇宫弟子发现时混在一帮逃难的百姓里,形如丐妇。

若非深雪儿认出她来,名列北域四绝色的“羞掩花颜”解玉娘就算除了名,不知将流落何方,供流民莽汉奸淫取乐,浑噩了此残生。

目睹她被寻获时的惨状,奚无筌不信有哪位同门,能吃得下这朵凋残败萎的旧日名花——

不,或因如此,他几可断定:男子非为泄欲,更加不是被美色所惑,将解玉娘悄悄带来此地交合,背后定有深意。

奚无筌背倚土墙,坐在廊间静静等待,直到屋里声息渐弱,再不可闻,已是足足一个时辰后。“你何时染的窥淫怪癖,这个习惯很糟啊!”岁无多披着外袍,赤脚而出,衣下结实精壮的身子一丝不挂,沾满秽物的阳具软软垂在腿间,即使是这样看来,尺寸也令人咋舌不已。奚无筌为避腥臊似的转头,其实是不想让他察觉自己的形秽。“干完了怜姑娘那般可人儿,有没有觉得人生无比美好啊?”

奚无筌霍然起身,岁无多迅速退了两步,足下有些踉跄。奚无筌一定在不经意间露出了受伤的表情,他不可能为了这种事对岁无多动手。

“游无艺说了,牵肠丝是不作用于男子,非只染女身。”岁无多收起懒惫的神情,正色道:“在我洗干净之前,你可千万别靠近我。”

“我也——”他本想说自己也与深雪儿合为一体,忽然意识到岁无多话里透出的一丝酸意。莫非他也喜欢深雪儿?这并非全无可能。奚无筌无法想像世间有谁能不爱怜清浅,话到嘴边,忽然无语。

“牵肠丝为何对男子不生作用,以及究竟会不会传染给其他人,这些总得有人弄明白。”岁无多耸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我和游无艺研究这一桩,已搞了月余,他说就快明白了,让我再忍耐些个。要不以这婆娘的厉害,再搞下去我命都没了,用不着等捞什子阴人拾掇。”

——为何是你?

(为什么……事事都是你?)

奚无筌为先前的彷徨感到无地自容,无法直视眼前的老战友。岁无多毋须那根鬼使神差的短签,他一直都在燃烧生命,不曾后退,也没有想过其他。因占有了深雪儿而沾沾自喜、乃至苟且求存的自己,对比之下,简直卑怯可憎到了极点。

◇ ◇ ◇

曾经那样耀眼的岁无多,为何会以阴人的姿态,回到自己眼前?奚无筌无法理解。在巨量的硝药引爆下,藏形谷轰然塌陷,成了座土包似的小丘,当年他如行尸走肉般,在附近徘徊了大半个月,徒手掘出丈余深坑,却一无所获。尸首、遗物、残肢断体……什么都没有。

他并未轻易放弃希望。他是在彻底的绝望中离开渔阳的。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是恶梦的话,能不能快些醒来?

黑袍褴褛、额间一道竖直血痕的“阴人”岁无多微眯着眼,狰狞一笑。“喂喂喂,老友重逢,不要哭丧著脸嘛。阔别多年,你不知道大伙儿多挂念你么?”手一招,两边房顶接连站起几幢黑影,恰好五人。奚无筌电目环扫,辨出曲无凝与游无艺两张面孔,同样肤如灰垩、额竖血痕,不见岁月痕迹的脸上,挂著与记忆中截然两样的邪笑,宛若妖魔附身。

“至于不挂念你这负心汉的,亦有其人。”

岁无多摸索著拎起两条铁链,运劲一甩,发出响亮刺耳的匡当声。众人这才发现车后另有红布覆一大物,高约六尺余,经铁链拉扯,布下一阵祟动,似有什么野兽苏醒过来。

两名匪徒合力开栅,原来红布所盖是座牢笼,两条灰影裂布而出,扑前时却被铁链拉住,现出两具一丝不挂的赤裸女体,一瘦一腴,俱都曲线玲珑,令人难以移目。

岁无多手中之炼,连着二姝颈间铁环,若无此物,怕这两头坠乳翘臀、四肢接地的艳兽便要扑入人群,咬向庄民的喉管。他微松一炼,那身材纤细的女阴人立时前挣,鲜红血瞳一见呆若木鸡、全然难以置信的奚无筌,又不禁迟疑一下,呜咽著退回,似乎颇为困惑。

“这就是真情了,奚无筌。”岁无多哈哈大笑,露出满口尖牙。“你的深雪儿回来寻你啦,你怎还不死过来!”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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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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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折





魂灵何唤

长留中阴




奚无筌的眼角抽搐著,密如蛛吐的鱼尾纹蒙着眼窝子一缩一放,宛若垂死之象的腹褶。

过去的十年间,他没有一夜不思念怜清浅,不断在梦臆里搜寻、回味着她的模样,直到惊醒的枕畔再也看不见泪痕……然而,眼前的赤裸玉人仿佛是从梦境中走出,与那刻骨铭心的一晌贪欢时竟无半分区别。

除非这些年来,她被困于一处时间静止的秘境,否则残忍非情的十年韶光,怎未在深雪儿的身上留下痕迹?

岁无多是,解玉娘也是。怎地……怎地只有我一个人老了啊?身心俱衰的奚长老眯着眼,刹那间有些茫然,忽不知今夕何夕。

但他清楚记得九月十五那晚发生的事。比起追忆挚爱的美梦,恶梦毋宁更难遗忘,有阵子他一闭眼就会回到天崩地裂的当下,以致数日皆不能眠,几欲崩溃。

观察到阴人喜阴的习性,岁无多特别挑选了九月十五的月圆夜,做为决战的时刻。是日,太阳尚未下山,奚无筌便已在谷外林间就位,浑身涂满杂入干燥狼粪的新鲜牛屎,藏身于一株双人合围的大树顶端。为确保引线能被顺利点燃,曲无凝特别在树干挖了道沟槽,埋入竹管引线,树叶因此开始凋萎,茂密树冠一时三刻秃不了,足以掩藏奚无筌的形迹。反正这也不是林中唯一一株枯黄的树木。

阴人不会主动攀爬,只消不被发现,奚无筌点火后仍有机会退走。

自从那夜布库定情,到九月十五行动,当中还有将近十天的光景,奚无筌与怜清浅把握时光,夜夜缠绵悱恻,如胶似漆,仿佛一对新婚的小夫妻;师兄弟中纵觉有异也不忍揭破,让这对苦命鸳鸯好生相聚,以免有恨。

壕沟土方在当日正午前即已填平,反而是将一干老弱妇孺送上峡谷顶端,耗费了最多的工夫。藏身于树冠的奚无筌,就著远处地平线的最后一丝余白,看见峡谷顶端燃起篝火,代表众人已平安就位,接下来只等阴人出现了。

或因连日劳疲,也可能是临别狠射了几注给深雪儿,透支了最后的体力,裹着缀叶绳网的奚无筌,竟在枝桠间沉沉睡去,直到细碎的刨刮声将他惊醒。

青年睁开惺忪睡眼,瞥见相邻的另一株老树根部,一只涂了白垩也似的枯爪穿破土壤,从根隙间伸出一条环鞲捋袖的结实臂膀,攀缘拔扯,爬出一名簌簌落土的阴人来。

树根下的土壤几乎枵空,足够一名成年人抱膝蜷缩,稳如胎藏。难怪岁无多他们只在林间石下掘出几具,更多的阴人其实是藏在树根底部!

岁无多他们几乎把林中地面掘了个遍,不仅是为增加奚无筌存活的机会,更有避免引线被断、计画功败垂成的深刻寓意。无论岁无多或曲无凝,断不能于此大意轻忽,遗下这等隐患。

细细打量那卵形的根柢空槽,奚无筌发现树根上残留的土壤足有数寸厚,一铲落下未必能穿,难怪师兄弟们失察。问题是:每每到天亮之际才仓皇撤退的阴人大军,如何能掘坑自埋?

黑夜中能见有限,然触目所及,十数头阴人从远近的根节处爬出,所著固然脏污,却称不上褴褛,与每夜袭来的阴人颇不相同,能辨出是武人袍服,材质做工均属上乘,形制带着浓厚的外族风情——奚无筌在布库里见过类似的服制——人人倒拖器械,似是刀剑鞭尺一类。

他没见过阴人使用武器。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惊雷般掠过心版:

若非是自埋,而是为他人所埋,如葬茔穴,只是没有棺椁而已,一切就说得通了!

入殓时衣以新袍,以生前兵器陪葬……但埋入距地面不足一尺的根隙间,委实太浅。除非埋尸之人预期尸体将醒,更须自行破土而出,这才刻意浅埋——

沙沙如成群粪金龟般的异响漫入林间,数不清的阴人争相前行,潮水也似涌向藏形谷。空气里充斥着骇人的尸臭和肉腐,奚无筌须牢牢捂住口鼻,才不致呕出腹中酸水。

数以千计的阴人同时行动,整座林子仿佛被置于沸水锅上,剧烈摇动起来。

那些从树根爬出、武服执兵的阴人周围,仿佛有层肉眼难见的气罩,后头涌至的阴人无不自行绕开,不敢接近;偶尔有不小心被挤蹭过来的,只见从树根底下爬出的大阴人龇牙低咆,随手扭下逾矩阴人之头,将尸身抛入群中,众阴人只得仓皇走避,莫与拮抗。

这批衣甲执兵的大阴人,数量远少于衣衫褴褛、身躯残破的阴人大军,就著月光仓促一瞥,约莫不满百数,在疯狂涌向藏形谷口的黑压压人潮中却很容易辨认:它们并未随队而行,离开藏身的树根来到月光下,多半伫立不动,抬头四顾,鼻翼歙动,似乎在寻找著什么。

奚无筌吓得缩回树冠,掩口摒息,不敢轻举妄动,唯恐这些大阴人闻到生人之气,循着新鲜血肉的味道发现了自己……然而,大阴人们搜索的方向明显不是他栖身之所在,而是圆月之下,不住吞入黝黑尸群的藏形谷。

(它们……到底在找什么?)

山谷顶端出现几枚豆粒大小的黑影,就著皎洁月色,奚无筌几乎能望见其中一人裙袂飘飘,长发飞散,宛若仙子下凡;除了他的深雪儿,世上更无如此脱俗、不染片尘的女子!她在担心我吗?是不是盼我完满完成任务,赶紧回到她的身边,今生再也不分开?

可怕的尖啸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一名手持长刀的大阴人仰天长啸,啸声未断,环顾四周,伫立在人潮之间的其余大阴人也跟着尖啸附和,宛若狼群,似是在沟通讯息。奚无筌还未会意,大阴人忽然动身,排闼疾掠,飞也似的冲向藏形谷,在土方前拔起身形,踩着底下蚂蚁般的阴人肩首,扑上陡峭山壁;兵刃插落稳住身子,旋即向上攀爬,胜似壁虎。

奚无筌从脚底一路凉到了头顶上。

“阴人无法攀爬”,是他们与阴人周旋至今,牺牲许多伙伴,在每夜的生死相搏间,归纳出来的重要结论之一,乃应敌之根本,岁无多的策略正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奇宫弟子们并不知道,阴人其实不止一种,他们习于应付的,与树底茔穴爬出、披甲执兵的大阴人不同,后者的能耐显然远胜前者。

奚无筌灵光闪现,将现身崖顶的深雪儿,与大阴人四顾嗅风的怪异行径连在一块,突然明白其中的关连:它们,并非追索著活人的血肉。使阴人紧追不放、如蛆附骨者,是那些身中“牵肠丝”的女子!

“糟了!深雪……深雪儿!”他脑子一热,纵身跃下,发狂般朝藏形谷奔去,大叫:“无多!我们错了……我们弄错啦!快带她们离开,快!”无奈声音在风中溃碎流散,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周围的阴人发现他的踪影,有小部分包围过来,但大群仍朝谷内涌去,也验证了奚无筌“阴人受牵肠丝吸引”的猜想。青年心急如焚,潜力激发,一时间“通天剑指”的锐劲四迸,所向披靡。

蓦地脑后一道风压扫落,奚无筌着地滚开,起身时已拔出长剑,架住一柄沉重的厚背鬼头刀。青森森的刀锋后露出两只血眼,持刀的大阴人咧开满嘴黄牙,灰垩般的肌肤没有半分活物气息,语声嘶哑,咬字含混,奚无筌只能听懂小部分:

“渔阳……十二家……死来……死来……”

鬼头刀再抡,几乎将长剑磕断,奚无筌被一股大力轰飞出去,背脊重重着地,胸膛内的气血脏器似欲一股脑爆出,忍着闷恶胡乱挥剑,不让近身,剑刃上传来迟滞钝重的反馈,不知砍倒多少阴人。

奚无筌自分必死,好不容易恢复视觉,见那名大阴人并未追击,谷外的峭壁有无数黑影攀爬,速度虽不算快,却无半分犹豫;间或有中途跌落者,均不影响周围同伴,攻顶不过是时间数量的问题。

强烈的绝望无助攫取了奚无筌,但也不过是一瞬间。

他拄剑起身,拖着身子歪歪倒倒,拼命往林中移动。已经没有他能做的事了,但他起码能点燃硝药,寄望峡谷顶端的岁无多和深雪儿探头之际,发现山壁上持续逼近的大阴人……

青年瘫坐树下,艰难地取火绒吹亮,小心不让咳出的血沫给溅熄了。

适才一击必定重伤了他的脏腑,毋须游无艺的医术,也知离死不远;勉力扯落引线,还未凑近火绒,一阵难以形容的低沉震动,就这么穿透身子,仿佛大地如薄纸般被揉作一团、再从纸团中心炸开,静止片刻,所有一切开始向下崩坍:身体、身后之树、树下的土地……尘泥,石块,树根,阴人……

最后只剩一片黑暗。

奚无筌以为自己死了——“死”的念头一涌上,他便意识到自己并未死去,就像意识到作梦的瞬间,梦就醒了,然而却无法动弹,无法睁眼,乃至呼吸吞吐。所有感觉消失殆尽,除了无尽的黑。

奚无筌漂浮在黑暗里时睡时醒,无声哭喊叫唤、崩溃沉沦,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被水呛咳起来,才挣扎着从薄薄的泥覆中撑起,任大雨冲刷掉原本覆蓋着他的土石。

藏形谷不见了,所在的那片树林也是。

奚无筌发现树木全埋在土里,地貌像被顽童浇水铲乱的狼藉沙坑,崎岖错落之甚,有些地方根本无法行走,连轻功都不易纵跃,简直像回到了洪荒之初。

雨停后,他藉日影辨别方位,在中央隆起的一座土丘周围,陆续找到眼熟的器物;但要接受“这里就是藏形谷”的残酷现实,仍费了好一番工夫。

早在奚无筌引火炸断土方前,有人先一步引爆谷中埋藏的硝药。结果一如曲无凝估算,遍及壁室结构的硝药,使得偌大山谷一瞬崩塌,成了眼前的矮丘。谷中曾有,包括峡谷顶的深雪儿和岁无多,攀爬峭壁的大阴人们,全被埋入土中;威力之大,连未及入谷的阴人、谷外树林——还有树下的奚无筌——也不能幸免。

奚无筌在崩塌的遗迹处徘徊了大半个月,徒手挖掘,饥饿时便以树叶、泥水果腹,挖到两手是血,都没能找到识者的尸首,遑论有生。最后,他赶在渔阳大雪封境之前,离开了这片伤心地,独自一人踏上南返的归途,带着一颗如槁木死灰般的心。

“你……为什么还活着?”

未老先衰的紫绶长老不敢去看蜷缩惊叫的清艳女体,唯恐落泪,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敌首。岁无多那张全无岁月痕迹、却有着大阴人般血眼垩肤的面孔,令奚无筌感到迷惑。

“你这样问,真像是东窗事发的心虚阴谋家啊。”

岁无多抚摩女郎发顶,像安抚狸奴也似。怜清浅伏上大腿轻蹭,细绵椒乳在膝腿上剧烈变形,乳质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境地。一旁解玉娘发出压抑的低咆,仿佛抗议主人不公。

怜清浅冲她无声张嘴,玉牙般的身板一绷,肩臂腰臀肌束鼓起,宛若雌豹,吓得解玉娘踉跄后退,垂成吊钟形的肥硕乳瓜不住弹撞,雪浪眩艳,当真瘦有瘦的清冷,腴有腴的风情,只是都不似人。

“我没什么不能对人说的,无论你指的是什么。”奚无筌无意示弱,但比起口舌争胜,他更想知道另一件事。“那晚谷里到底发生什么事?是你引爆游尸门余孽所藏的硝药么?”

岁无多咧嘴一笑。

“七枚阄签里,短阄一共有两枚。”他屈指轻刮女郎的脸蛋,那股润泽如水的流畅,用看的都能感受肌肤腻滑,胜似敷垩。“我本想,若二签出现在前,就同大家说明计画,料不到是你我拈了阄,也就没有特别说出来的必要了。”

“……什么计画?你到底在说什么?”奚无筌蹙起疏眉。

“你最大的毛病就是软弱。我信不过你。”岁无多笑道:

“万一你突然不想死了,或宁可撇下深雪儿不顾,独个儿逃生,那可怎么办?阴人之害,一定得阻于此间——起码我当时是这样想的。当你失败,须得有人引爆谷里所埋硝药,与阴人同归于尽,这就是第二枚短阄的任务。”

“我不会撇下深……我才不会那样!”奚无筌低声咬牙,额际爆出青筋,活像忍着生生切断一条腿的疼痛也似。

“嗯,这个可能性是小了些,但若你武功不济,没等到阴人入谷就死了,咱们该怎么办?”见奚无筌还口不得,岁无多面露同情,摊手怡然道:“我们是好人,对吧?是正义之士,为拯救苍生,牺牲性命算什么?”

奚无筌双肩垂落,胸膛艰难起伏,仿佛顷刻间又老了几岁,片刻才咬牙低道:“我……我没有失败。我还没点药线……我正要点火,藏形谷便……”

岁无多微微颔首。

“确实不是你失败,而是我们失败了。这计画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只是很生气,为何只你逃过了死劫。老天半点也不公平,对吧?”

奚无筌愕然抬头,恰迎著昔日老战友瞠大的血瞳。岁无多边说边笑浑不在意,不知为何,却予人毛骨悚然之感。“你资质平庸,却能活到最后;混成队里的二把手,人人都喊你一声‘师兄’;毋须承担决策的艰难,却能教深雪儿这样的好女人对你死心塌地……这还有天理?

“主意都是我想,衰事总由我来扛,我怎就不能同你一样,负责崩溃、撒娇,再等女人用身体来安慰就好?连签运我都输你一截。怎不是你做最困难的决定?为何不是你决定让所有人死掉?最可笑的是,就连抽中死阄,最后都能逃过一死!你们说,这是不是世上最荒谬、最好笑的事?”猛拍大腿,屋顶上其他阴人也跟着笑起来。

奚无筌瞠目结舌。

他认识的岁无多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不,无论任何人,哪怕心里真有一霎浮掠此念,也不会轻易吐露。这样的话语心思太猥琐也太晦暗,就像一团腐烂脏器,袒露不但伤人,更是伤己。

岁无多无半点自剖掏心的苛烈,仿佛觉得很有趣似的,就这么顺口说了,笑得十分尽兴。这样的态度更让奚无筌感到痛苦。

“岁……那晚,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事须得往前说。”岁无多耸了耸肩,悠然道:

“咱们刚到藏形谷时,游无艺在药室发现一只上锁的箱子,里头收藏了成摞手札,详细记录游尸门的余孽如何制造阴人,企图向渔阳十二家复仇的过程。游无艺来找我,是因手札提到秘仪处寥寥,多数亦语焉不详,重点在药方;名目虽不同,游无艺认为他们在试验的药,就是‘牵肠丝’。”

此事奚无筌闻所未闻,眉头一皱,沉声道:“事关重大,为何不曾听你向师兄弟提起?”省起一事匆匆闭口,神色益发阴郁。

岁无多笑道:“你是在想,兴许众人皆知,独独瞒了你?说不定啊,要是连深雪儿也知道,你岂不是要吐血?”

奚无筌差点大吼“别再提‘深雪儿’三字了”,料以这“岁无多”脾性,定会加倍蹂躏女郎,或为戏耍,或为攻心,只得死死攒紧拳头,修剪齐整的指甲几乎将掌心刺出血来。岁无多以为他被自家言语所伤,甚是满意,侃侃续道:

“最初赤眼现世,乃是游尸门之主‘万里飞皇’范飞强的佩刀,约莫范飞强也不信刀控人心这一套,不想被一帖来历不明的春药所制,刻意限用,还让精通医药蛊毒的游尸门三尸部钻研破解。”

范飞强得“血尸王”紫罗袈支持,坐上门主大位,即剑指渔阳,更于激战中与敌俱亡,实际统领游尸门的时间不长,但三尸部的巫医们却对牵肠丝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牵肠丝并非古往今来药性最霸道、最有效的催情药,它最令人头疼处只有一个,就是难以破解。”岁无多笑道:“按手札所载,游尸门巫医发现:牵肠丝中有个成分,能媒合各种药性,使其各自生效,并行而不悖。光是这点,便足以教普天下的药经毒经成为笑话,千百年来累积的金方、五行生克之理,在此药之前形同虚设。”

奚无筌沉道:“据我所知,普天之下的医经毒经并未成为废纸,牵肠丝也早不是无解之症。天道循环,物极必反,此药真有如此大能,必有更大的害处罩门,以为制衡。”

岁无多抚掌大笑。“的确如此。游尸门的巫医从牵肠丝提炼出来的东西,最后被命名为‘丧心结’。结之一字十分易懂,指的应该就是此药媒合其他药性、使其不悖的特质。问题出在‘丧心’二字上。”

手札对“丧心结”的描述非常详尽。游尸门的中尸踬部对人体改造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得“丧心结”如获至宝,制造出大批药人,分囚笼窖,观察试验。

此药会使人慢慢失去心神,连带丧失部份机能,如难越高低落差太大的障碍、反应迟缓等,但身体强度以及爆发力却会随之增强,更能抵御伤害,增加存活率;添入各种激发潜能、疗伤镇痛的药物,彼此间不生扞格,但也仅此而已。

对比“丧失心神”此一巨大缺陷,换得再强的身体素质,也是白饶。好好的人不做,谁想去当无知无识的熊罴虎豹?

“……这批用以试验‘丧心结’的药人,最后在游尸门败退藏形谷时,被有心人放出,以转移渔阳十二家的注意力,争取宝贵的时间。”

岁无多笑道:“这就是我们最初遭遇的阴人。它们有的气力大,有的速度快,有的则性命奇韧,怎么也杀不死……这是因为它们身上被试验了各种不同的药性媒合,莫衷一是。有人被阴人抓伤咬伤会随之变异,有的人则痛苦死去,有的人却一点事儿也没有,就是这个道理。”

“那么是谁……”奚无筌寒声道:

“掺入了疫病般四处传播的药媒?歹毒如斯,意欲何为?”

岁无多哈哈大笑。

“没有人。”血眼青年两手一摊,模样轻佻。“没有一个做试验的人,会在试验品中掺进如此危险且不可控的因子,我倾向是上天的旨意,约莫连祂也觉有趣,自己下来玩了一把。

“直接以‘丧心结’炮制的药人,不但心智全失,且寿元极短,若不施以延命药物,几个月之内便会渐渐衰竭而死。游尸门的巫医认为其理应是超支寿元,寅吃卯粮,过于催逼潜力所致。

“你不妨把‘丧心结’当作活物,同虫鱼鸟兽没什么两样,它当然也希望延续自己的族裔,而非止于一代。既如此,自行化出繁衍之能,岂非是理所当然?”

但阴人不止一种。奚无筌亲眼见过从根隙下爬出、身穿游尸门服色的大阴人,它们能施展武功,会使用兵器,或可彼此沟通……决计不是岁无多所说的那种无知无识的懵懂之物。

若说追索中毒女子,乃是丧心结与牵肠丝先天的连结所致,何以“心神丧失”的致命缺陷到了大阴人身上,却不复见?丧心丧心,这些个阴人中的菁英所丧,又是哪一部份的心?

“你耐性变差了,无筌。”岁无多嘴角扬起,好整以暇。“破解牵肠丝之密,虽是范飞强亲自交代的差使,他毕竟是外人出身,对游尸门的传统一知半解;尽管辅佐门主的紫罗袈再三反对,无奈范飞强听不进,暗里还是让中尸踬部干了。

“等他发现活人试验的残忍,才又后悔莫及,急急喊停,谁知这时却又节外生枝。范飞强自幼飘零,仅一位童年玩伴堪称友朋,得范飞强提拔,也入了游尸门。此人不幸遭正道突袭,抢回时就剩一口气,眼看大罗金仙也救不活。”

奚无筌猜到了接下来的发展,忍住摇头的冲动,面上不露晴雨,只淡淡哼道:“就算‘丧心结’能挽回他的性命,失了神智,这人还能算活着么?”

岁无多指着他,笑顾车下诸人。“我这位好兄弟,说话就是这么有见地。可惜范飞强是个蠢物,连忒简单的道理也不懂。你知关于此事的道德争论,写满箱里一半以上的簿册么?难怪范飞强能当上门主,这游尸门从上到下,就是一群给门夹了脑袋的迂腐驴蛋。

“他们最后想了个变通的法子,说是将丧心结掺入土里,像醃酱菜一样把人搁里头,这样就不会一家伙把人变成了没脑子的野兽,你说好不好笑?”

他尖锐的笑声回荡在广场上,但这回双手抱胸、静静立于簷角的游无艺并没有笑,面色沉落,腮帮微鼓,牙床形状清楚浮出面颊。这位出身夏阳渊的“潜魔”有着神医似乎都有的古怪脾气,自视甚高,且极度不能容忍失败。

尤其是自己的失败。

“我被大半箱的灵肉之辩绕晕了脑袋,没发现其中的蹊跷。曲无凝发现埋在壁室里的硝药时,咱们是一起去看的。你也没瞧出这里头的关窍,对吧?”

奚无筌还记得当时的情形。

硝药是藏在棺材里的;而棺材,就这个直挺挺地搠入墙壁,只消刮除表面约三寸厚的壁泥就能发现。他们推测游尸门有“死生同寝”的习俗,棺椁埋进壁中,谷内每间壁室可能都有不同时期的先祖。

为确认此事,岁无多让师兄弟们在左右相邻的两间壁室也找一找,果然掘出几具棺材,其中有的填满硝药、铺设引线,有的则贮有尸首,须眉宛然,肌肤犹有弹性,仿佛才刚死不久。

“瞧,你也没发现问题。我心里好过多了。”岁无多拍了拍胸口,闭目露出欣慰之色。“关键是土,无筌。游尸门之所以选在藏形谷建立总坛,是因为那个地方的泥土,能长保死物不腐,就像把肉身跟灵魂同留在人鬼交界的中阴界,永远都不会消失,故称‘中阴土’。

“游尸门的秘仪,就是把死者埋进中阴土,想当然耳,千年以来,未曾有人从土中复活,倒是留下无数不朽皮囊,成了人柱。”

游尸门的巫医将门主的挚友埋入中阴土内,把“丧心结”和各种延命健体、催逼潜能的珍贵药物拌入土中,本欲平息门主的悲伤和暴怒,待风平浪静后再好生规劝,谁知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结果。

“那人的内外武功平庸得紧,自不能与范飞强相比,却于土中遁入龟息之境,竟未便死;心跳与血流,都降至常人的一成以下,甚至更低,堪比冬眠,而能自行止血结痂,最终复原如初。除长睡不醒,简直就是再世还阳。”

战况失利的游尸门,自此得了一个新的管道,来处置重伤难愈的高手们。

奚无筌突然想到一事。渔阳十二家攻破藏形谷后,并未俘虏到什么有名有姓的头面人物,其时兵马倥偬,谁想得了这许多?不见的人若非死于乱军之中,多半也远避他乡,正所谓“穷寇莫追”,后续也就无人追究。

若他们从未离开,只是暂时处于无法交战的状态,譬如埋在——

奚无筌猛然抬头,正对着岁无多带笑的赤红血瞳。

“就是这么回事。倒楣透了,对罢?”样貌依旧年轻的阴人耸了耸肩,笑着摇头。“在你炸掉土方前,谷中的地面突然爬出许多人,个个手持兵器,武功高强,不是那种推攘著颟顸前进的活死人,我们根本应付不了。他们施展轻功朝峡谷顶端来,最后我也懒得算有多少人了,只能赶在被杀掉之前,炸了藏形谷。”





第十八折





纵我不往

胡咏子衿




梁燕贞等一行与大车相距甚远,内功本非梁大小姐所长,听风辨位的功夫也无助于远距闻声,广场之上夜风旋绕,兼有此起彼落的人声干扰,奚、岁间的对话她听得七零八落,急急追问:“是奇宫之人自个儿炸了藏形谷吗?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山谷崩塌,又怎么能逃过一劫?”阿雪也露出渴求答案的神色。

独孤寂摸了摸鼻子,啧啧两声。

“那藏形谷的土说是宝贝,叫什么‘中阴土’的,能把人埋成不生不死的活僵尸。我说世上真有这种鬼玩意,还不挖他妈百八十斤,居家常备,照三顿内服外搽么?”随意转述了岁无多之语,个中自不乏十七爷的月旦高论,扣除少量原话与大量不负责任的扭曲歪解,剩下全是骂娘。

僵尸男子若有所思,右手食、中二指下意识拈住紊乱纠结的鬓发,顺势一捋。这一手若用在梳理精洁、装扮齐整之人身上,倒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派头,可惜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鸟窝,一捋不动,反露痛色;干咳一声,挠鬓沉吟:

“名山大川,多有精灵。世间既有参蛁一类的疗伤圣品,岂不存龟息愈创的中阴土?龟息一道,乃使呼吸、血流降至常人三成以下,以先天之气维生;虽说没听过有长期行之的龟息功法门,真能如此,岁无多等人得以青春不老,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须知内家高手以龟息延生,功夫全落在一个“缓”字诀上。人一息心跳五下,寿七十,龟鼋一息心脉四十五,寿五百;拉长内息运转,减缓肉体的消耗,形同假死,常人十天等于这些阴人一天的光景,那么十年光阴在它们身上,不过是一年而已。

独孤寂拇指轻刮下巴,摇了摇头。

“真有这种武功,人都成神仙了。我平生见过的绝顶高手之中,并没有因此而长生不老的,这帮活僵尸能如此少龄,肯定是借了外力所致。那个捞什子中阴土真这么神,也要它们长埋土中才能见效,若非如此,只能说是逆天了。”

贝云瑚回过神来,击掌道:“正是如此!村后有处禁地,不许人接近,我曾多次潜入查探,所见不过一片白地而已,看不出蹊跷。如今想来,怕底下埋的全是阴人。”

僵尸男子恍然道:“阴人寻常难见,说不定要到月圆之夜,才由禁地爬出。我等一个月要活三十昼夜,过一天老一天,它们每月只活动一晚,十年光景在它们身上还不到一年,多则四月,算得紧俏些,不定也才两月有余。”梁燕贞与阿雪面面相觑,仿佛听的是什么鬼怪奇谭,半点也不真实。

“此说未必无稽,却有个老大的问题。”独孤寂笑道:

“假设阴人离不开中阴土,每月只能活动一晚,必得有人万里迢迢,连尸带土运来始兴庄。按那姓奚的说法,日间阴人难以动弹,放火烧也反抗不得,任何人若知这等罩门,岂会将活尸当成夜神敬拜?运尸之人,定不是龙方氏这群活宝。喂,你潜入那捞什子禁地,难道没人把守照管?”最末两句却是对贝云瑚说。

贝云瑚摇头。“都说是禁地,自然谁也不能接近。但那儿是在一片荒林之内,本就人烟罕至,我没久待,不确定有没有别人。”蛾眉微蹙,似想起什么,又不敢肯定,抿著姣美的唇勾,若有所思。这种带点倔强的神情独孤寂十分熟悉,丑丫头不肯说的事,谁也没法从她嘴里挖出真话来。

生疑的不只十七爷,僵尸男子思索片刻,沉吟道:

“当年奚无筌在长老合议上一通大论,虽遭软禁,知止观那厢也不是吃斋的,我知道他们派了人前往渔阳调查,也寻到他所说的那处土丘,并未发现什么有用之物。”

贝云瑚回过神来,淡淡接口:“显然派去的人没说实话,不是么?”

僵尸男子难得板起脸,森然道:“你师父有什么对不住你处,尽可与我说,我带你走一趟知止观,让他还你公道,趁早收了那些个指桑骂槐、祸水东引的无聊把戏。此事牵连甚大,不是能让你借题发挥,了结私人恩怨之用!个中轻重,你难道不能分辨?”

贝云瑚微微一笑,淡道:“这有甚难?这帮活死人装神弄鬼,在神功盖世的十七爷眼里,不过跳梁小丑耳,弹指间便能拿下。届时再请长老解上龙庭山,在知止观审问分明,看是何人搞鬼。”僵尸男子重重一哼,闭口不语,面色十分难看。

独孤寂朝大车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当初答应插手的理由,现已不在了,这破庄子的事你还要管?”

贝云瑚远眺笑意淫邪、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龙方家二少爷龙方异,神色十分复杂。惋惜、哀伤、迷惑不解……七情五味在超凡绝俗的小脸上几度变换,始终下不了决心。少女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低声喃喃道:“这如果是病,是毒,难道不能治么?好好一个人,怎能……怎能变成这副模样?”

“你那个死鬼老公已经死了。”独孤寂揉搓下巴,口气虽不在乎,却无一丝幸灾乐祸的嘲讽,反倒比平时更温和许多。“无论它们对他做了什么,他都不是原来那个人了。过不去的只有你自己,我相信这个新生的龙方二少爷奸淫掳掠、活吃生人的时候,可不会有半分不舒坦。”

“……那庄里其他人怎么办?”少女脱口道。

“这个就是我要同你确认之事了。”独孤寂耸肩,敛起笑容,正色道:

“阴人嘛,逆天违理的脏玩意儿,全杀光就是了。这一庄子人也要杀?”

贝云瑚秀眉一挑,却是僵尸男子先回神,抢白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独孤寂冷笑:“你们还没发现这最棘手的问题么?”

奚无筌万料不到,当年藏形谷炸毁的真相竟是如此,想像是夜,岁无多等面临的绝望情境,心痛如绞。“我……我不知……我当时在那儿挖了大半个月,什么也没挖到……”

“不怪你,无筌。”岁无多咧嘴一笑。“令我重见天日那人,整整挖了三年;而后将余人一一掘出,所费更不止于此,这是天意。中阴土形成荫尸,少则三年,若教你掘出,以我等所受之伤,终究得死;早一两年挖出,骨肉肌肤尚未复原,人不人鬼不鬼的,还不如死了干脆。如今这样,既能保青春,又不失取乐之便,岂非妙绝?”

“取乐”二字,令奚无筌胸中一痛,却知此际绝不能动摇,收敛心神,凝眸开声。“换取的代价,就是令你变成生吃血肉的恶魔吗?”

岁无多哈哈大笑。“尝不出味道的确是有点头疼,但转化为阴人之后,油盐米菜无益滋养,我们做了许多尝试,发现活人血肉最好,适量补充,能延长离土活动的时间,但说到底仍不及中阴土;只是没有食欲干扰,色欲上能得到更大的满足。初生的阴人尚不能分辨二者之别,否则也不致赔上几名水灵标致的小丫鬟。”一旁龙方异闻言悚然,总算舍得从贝云瑚曼妙的胴体上收回视线,缩了缩脖颈,满面心虚。

奚无筌喃喃道:“丧心结,丧心结,所丧就是人的心么?”

“这毒咱们全都染上了,尤其是你和我。”岁无多笑道:

“你以为那些被活埋的百姓或村人,何以未转化成阴人?那是因为我们将他们保护得太好,以致他们没能染上丧心结。

“存活下来的师兄弟们,都曾照料过身中‘牵肠丝’之毒的女子,在游无艺推断此毒亦传男子前,谁也没推卸过责任。你和深雪儿缠绵了忒多时日,总不会以为能侥幸罢?”一拍怜清浅的扁翘臀尖,雪酥酥的臀股上浮现五指印痕,不知怎的透出一抹淡淡绀青,说不出的淫艳诡异。

怜清浅“呀”的一声迸出娇吟,幽怨抬眸,眼波里欲念流转,无比勾人,股间咧开一抹晶亮液滑,渗出黏闭娇脂。

奚无筌捏紧拳头,哑声道:“我和你不一样。我知道我是什么人。”

“我是来接你的,无筌。”岁无多柔声道:

“我已掌握了转化之法,能使任何人成为我们的一份子,你今日来此,绝非无端,而是贼老天的巧妙安排。我很抱歉没能更早到来,放你一人孤老如斯;加入我们,你便能领略生命的奥妙,再无牵挂,可与深雪儿长相厮守,永不离分。这不是你十年来朝思暮想,念兹在兹的心愿么?”

他敛起狂人之姿,说话变得极有说服力,奚无筌尚未接口,不远处的龙方太爷已颤巍巍跪地,黄浊的眼中绽出热切的光芒,趴伏著叫道:“祈求夜游神赐福,令我等福寿绵延,长盛不衰!”站着的村民纷纷跪下,原本跪着的更是五体投地,广场上一片嗡嗡颂声,令人头皮发麻,连呼啸的夜风也难以尽掩。

岁无多满意极了,笑顾昔日的老战友:“无筌,你要的话,我们连人都毋须再做,做神亦无不可!尘世纷纷数百年,于你我不过寒暑几度,龙庭山算什么,知止观又算什么?恁他应无用如何了得,如今安在哉!”

“……成了阴人纵能不死,难道也不会受伤?”

“什么?”奚无筌的低语几被人声覆蓋,岁无多一怔,特意转身倾耳,片刻才会过意来,笑道:“世间没有中阴土修复不了的伤痕!只消埋入土中,断肢都能接续——”

“这样就好。你看着也不像随身带有一棺材的土。”奚无筌蓦然抬头:

“……动手!”

半截明晃晃的剑尖“噗!”穿出龙方异的胸膛,年轻的阴人错愕低头,长剑向上一撩,从他肩颈之交穿出,左肩连着臂膀斜斜瘫倒,露出齐整的断面,苍灰色泽的皮肉、骨骼清晰可见,剖分后兀自鼓动的心肺也是。

岁无多急急转头,赫见委顿一旁的应风色手持长剑——那本是割断献祭女子的皮绳之用——整个人缩在龙方异身后,巧妙地以尸为屏,不觉厉笑:

“贼贱小子!”正欲抬腿,连尸带人一并踢飞,脑后劲风已至,忙抡臂回身,连消带打;岂料奚无筌像摸透了他的心思,袭向岁无多后脑杓的这一掌看似烜赫,竟是虚招,高瘦的奇宫长老身子一缩,自阴人胁下钻过,交错之际,冷不防反足蹴出,正中岁无多腰眼,借这一脚的反震之力劈碎车板,搂着应风色滚落车底。

岁无多反向落地,踉跄两步稳稳转身,连血都没呕出半点,奚无筌却觉腿脚酸麻,如中木石,心底沉落,强提真气运劲一分,勉力将嵌于应风色掌中的菖蒲折拔出。

少年面色白惨,咬牙没叫出声,奚无筌既疼惜又歉疚,低道:

“情况危急,当以性命为重。少时回山,师伯再寻名医妙药,务必令你恢复如初。”未及调复,寄物附劲的效果难免大打折扣,那青纸被鲜血浸得湿软,拔出时沾黏筋骨经络等,必有遗患。然而出手的良机稍纵即逝,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也是万不得已的选择。

应风色自点了肩臂穴道,撕下衣䙓裹伤,低声应道:“弟子理会得……师伯小心!”轰隆一响,载着磔刑架的大车四分五裂,一团蝙蝠般的乌影混在无数破片残碎间,倏忽掩至。

“……退开!”

奚无筌托著应风色的背脊一送,稳稳推出三丈开外,展袖如笔,翻覆如写风描云,飞溅而来的裂木扭铜凝于身前,被他推成一面,继而两横两竖四划纵横,劲力之至,赫然是面一人多高的“井”字大楯,尘沙泥屑固然能自笔画当中穿过,岁无多却非撞上不可。

“书生意气,多年未改,反更迂了啊!”

岁无多双手一合,高举过顶,沿臂气凝,簌簌旋搅的土石破片凝成巨锥,随着下坠的身形悍然直落,将井字气楯一举钻破!

“战场之上,容你书空咄咄!”

奚无筌抽身急退,脚下踉跄,溃不成形的井字残碎涌至,直若沙浪,几乎将他吞没;岁无多乘着浪头靴不沾地,凝锥的劲力已是强弩之末,形质俱涣,枯爪穿出尘沙,径取奚无筌咽喉!

未老先衰的惊震谷紫绶首席袍袖旋舞,卷住岁无多手臂,只差寸许爪尖便要破喉而入。岁无多这才踏上实地,正欲加催,惊觉两侧沙浪未散,如栏杆又似蟹钳般箝起,恰是“臼”字的左右对半。

沙钳一夹即溃,劲力全由阴人之首受了,岁无多嘴角溢紫血,双腿忽然下沉,所立之处,不知何时浮出个巨大的“阴”字,笔画中的土石软烂如浆,随即潜劲爆发,有的将他往下拖,有的缠住腿脚如藤蔓,有的则向上攒射,宛若数不清的细小飞刀齐至!

岁无多袍裂血飞,惨叫未落,奚无筌的斑竹玳瑁笔已滑出袖管,“苔”字狂草由阴人眉心一路写下,岁无多双臂急运连格带挡,抵住了坚逾金铁、却比刀剑更加狂放的杀人笔尖,平添无数锐创。

笔意未竟,奚无筌一划无停的写完“遍”字,凌空拨转,凝气而成的大字几近透明,却迸发出前所未见的骇人风压,直冲阴人!岁无多避无可避,以身为兵撞碎气字,那“辶”字的末笔却突破防御,插入腹中。

奚无筌看都没看一眼,霍然转身,“方书古字多”五字分落五处地面,恰是墙头上另五名阴人的落脚处,空中无所借力,原本齐齐扑来的五人身形微滞,奋力挪移,接连落在大字之前,只不知字里寄附了何等巧妙刁钻的机关,未敢稍越雷池一步。

“好……好毒辣的手眼,好厉害的心机!”

岁无多单膝跪地,手捂下腹,指缝间不住渗出血来——如果那还能叫“血”的话。阴人的血液远比活人颜色更深也更黏稠,带着诡异的紫酱幽蓝;对比之下,倒地气绝的龙方异之血,除开怪异的深暗色调,质性似乎更接近生人,可能与他转化成阴人之期尚浅有关。

“你替贼小子拔纸镖时特意留力,便为赚我?”岁无多夸张摇头,啧啧有声,说话间难掩痛色。阴人还是有痛觉的。“无筌啊无筌,你也变成脸厚如墙、心黑如炭的丑恶之人了。这与你一贯厌恶的派系老人、知止观长老合议有甚区别?”

奚无筌冷哼。

“战场之上,岂有情说!你睡了九年又十个月,我可是扎扎实实活了十年。当年识浅,总觉得你才智过人,十年后再看,不过一毛躁飞扬的小伙子罢了。什么成神称圣、青春不老,你可知你说的话有多幼稚可笑?”

岁无多笑起来。

“井臼阴苔遍,方书古字多;阳山今日雨,应与酒相和!你拿龙庭山道的碑林诗帖来教训我,居然还说我幼稚?”

奚无筌对眼前的第三种阴人所知有限,但在渔阳时,即使是最初遇上的、身躯残破战力有限的杂鱼阴人,也不乏被拦腰而断后犹能暴起伤人的例子。惯见风浪的紫绶首席早非昔日天真易感的青年,不会轻信岁无多就此失去了战力;便不算他,以半衰之身独对五名阴人,奚无筌也不以为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但为了带来的弟子们,他决计不能在此地倒下。

他运起元功,提笔在夜色中写下“阳山”二字,银钩铁划,笔力万钧,凝气而成的大字映射火炬焰光,霎时间闪闪发亮,宛若星曜。气字转瞬即散,回映的光华却在夜幕中约隐可见,挺拔一如巍峨的龙庭山。

山南水北之为阳。龙庭山主峰泰半于阳庭县之内,阳庭也者,乃指龙庭山南;久而久之,龙庭山亦有“阳山”此一代称。

奚无筌以一敌五,众阴人却不敢再近,仿佛为“阳山”二字所慑。他清了清嗓子,提气朗声道:“阳山九脉,伏魔平灾!尔等虽丧其心,还记得龙庭山的山门之下,不容妖邪猖狂否?”

奇宫众弟子士气大振,也不知是谁起的头,齐声喊:“阳山九脉,伏魔平灾!阳山九脉,伏魔平灾!”响彻天际,闻之血沸。奚无筌辨出最先发喊的那个声音,顿感宽慰:“这孩子竟不怨我。”余光瞥见应风色缓缓后退,暗赞他对形势的判断极其精准:始兴庄龙方氏要救,却不是在今日,况且阴人南下,究竟是谁在背后绸缪,奇宫断不能放过;若能趁众阴人为己所慑,率领弟子悄悄撤出始兴庄,也才能回山禀报。

一阵夹杂着雪雪呼痛的嘶嘎笑声骤尔响起,岁无多并未用上真力,是以远处振臂呼喊的多数奇宫弟子未能听得,除了近在咫尺的奚无筌,约莫应风色也能听见些许。“你以为……”阴人之首狞笑抬头,血眸里闪烁著险恶的精芒:

“你要对付的是我们?”

奚无筌心底一阵不祥,未及接口,岁无多突然提气大喝:“今夜血祭,以肉为脩,杀外敌者,赐汝长生!”运功使其腹创急遽出血,岁无多却毫不在乎,这几句压过奇宫弟子激昂的呐喊,仿佛传遍村庄的每个角落。奇宫弟子们愕然闭口,变乱却来得令人措手不及——

一名趴在地上的六旬老妇颤巍巍起身,似乎双腿久跪血瘀,站立不稳,踉跄著倒向最近的一名奇宫弟子。那年轻后生不过十七八岁,眉目清秀,本能伸手搀扶,余光瞥见老妇手里露出钗尖,心念一动,侧身让过,寒声道:“这位老嬷嬷,您这是——”膝弯一阵剧痛,却是另一名女子张口咬落!

周围七八人一拥而上,这名奇宫弟子未及拔剑,转瞬没入人影间,连凄厉的惨叫声都只持续了小半会儿,状若疯狂的村民不住从他身上扯落着什么,鲜血喷溅,如酒酾空。

所有的奇宫弟子几乎同时遭受攻击,动手的正是原本趴跪一地的村民,反倒是山贼们嘻嘻哈哈地在一旁观看,个个双眼放光,仿佛在瞧元宵灯会的热闹。

变生肘腋,僵尸男子这才会过意来,猛然转向独孤寂。

“这便是你说的……难道,村里人都被岁无多下了毒?”

“那倒未必。你以为人变得癫狂无智,都须倚靠外物?”

独孤寂眯眼瞧着远远近近的疯狂厮杀,淡淡一笑。

“只要把人聚集起来,就能做出这种事。当年我被绑在刑场外,看过太多被老百姓扔石子砸死的‘反贼’,他们真同我那些同袍弟兄有深仇大恨、有亲人手足在反乱中惨遭杀害么?根本没有的事。只要煽动几句,义愤填膺起来,他们就能把手里的石块扔出去。人生来就是这么猥琐的动物,数大则暴,孤身无勇。

“你以为练兵练兵,练的是上阵杀敌?那自也是有的。说到底,练的是服从纪律,让他们能听人话,不会轻易受到煽动,入城便奸淫掳掠,烧杀砸抢。岁无多在这儿搞了大半年的夜游神祭祀,这些人的脑袋早就不好使了,不然就凭区区几十名盗匪,能看得住数十、乃至百倍于此的村民?”

梁燕贞护着不忍再看的阿雪,急得声音不自觉拔尖:“这……这要怎么办?再这样下去,人……人都要死光啦!”

奇宫弟子寡不敌众,但毕竟身负武艺,除了一开始猝不及防、惨绝于突袭的少数人,其余都拔出长剑,奋力抵抗。只是村民纵使手无寸铁,依旧前仆后继地涌上前去,欲取得长生不死的血肉束脩,加上奇宫一方惊魂未定,被拾夺下来只是时间问题。

突然一人从旁边钻了出来,衣袍精洁、举止有礼,冲众人打了个四方揖,正是先前寄附舖中的那名少年,僵尸男子之徒。“师父,该走了,此地不宜久留。诸位请。”

就近端详,发现是他的五官过于俊俏,如粉雕玉琢般,远观时才予人“童子”之感,其实身量甚高,还比阿雪大著两岁,将来长成肯定是迷倒无数名门淑女的美男子。

“咱们不走。”僵尸男子肃然道:“霜色,场上那些都是你的同门师兄,纵使武功丢人了些,也不能扔下不管,救得一个是一个。”

梁燕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让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闯进数百名失心疯的村人间“救人”?被唤作“霜色”的少年却比梁大小姐淡定得多,连眼皮都没跳一下,仿佛早知会如此,躬身领命。“师尊若遇危险,徒儿须优先赶回护持。唯此节著毋庸议。”

“着你个——”僵尸男子不由失笑:“当你批奏折么?老气横秋!去去去,我死不了。是你师父还我师父?管到我头上来了。”

少年必恭必敬,作揖以应,又道:“此外,为少伤性命,得浪费些许家用。”僵尸男子面露不耐,连连挥手:“拿钱砸人又不是没干过,别啰唆啦。小心点。”

“弟子理会得。”少年又向众人行礼作别,才走入广场,看似信步闲庭,却无人能碰到他的衣角,所经之处村民无不踉跄瘫倒,如踩菜油,倒地之后多半抽搐不起,似是穴道被制,但少年是如何出手的,却是没能看清。

贝云瑚瞧得有些出神,喃喃道:“他的武功……竟比我还高。这便是风云峡的实力么?”僵尸男子笑道:“虚名而已。我们几百年来都是这样,也就凑合著过日子。”

行至人稠杂沓之处,少年袍袖微扬,飞出的纸包正中一群杀红眼的村民,迸开一团茫茫白霰,居然是面粉。村民头面溅满鲜血,面粉沾上,登时难以视物,随着少年行近接连倒地,在地面上留下一个个白脚印。

独孤寂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我说呢,拂穴闭息是上乘的内家手法,且不说认穴的眼力,光是对内功的要求,这小子就算打娘胎起练功也不可能办到,原来不是点穴,是踩了那些人的脚。”

踩脚是村里顽童打架时常用的路数,难登大雅之堂。但少年配合轻功步法,于腾挪闪躲间施用,不但大大降低肢接的频率,免去纠缠,增加以一敌多的胜机,脚掌足趾更是人身痛感的要害;一旦踩碎骨骼,寻常人立时倒地不起,彻底失去行动的能力。

僵尸男子岂不知爱徒的把戏?干咳两声,索性不应。贝云瑚这才明白少年是钻了空子,并非小小年纪便练有高明内功,但一想自己并无这等应变快绝、判断又精准奇巧的本领,真打起来,说不定还是要输,顿时释怀:“风云峡一系,确实是名不虚传!”忽闻阿雪低道:

“他……真是有本事。”似极艳羡,又有些失落。

梁燕贞感同身受,差点脱口附和,心念一动,摸摸他的发顶,柔声笑道:“武功可以练,侠义心肠却不是人人都有。你这么小就懂得保护姊姊,将来练好奇宫的高明武学,肯定也是英雄了得。”阿雪双颊微红,缩了缩颈子,这才开朗起来。

少年不是唯一乱入战团的变量。另一厢,应风色单手持剑,逢人便砍,却非丧失理智、狂乱失措的暴行,他盱衡形势,异常精准地撕开人潮,迅速救起几名苦苦撑持的同门。

在他的领导下,合兵一处的幸存弟子重新组织攻势,意识到自己才是被狩猎一方的村民清醒过来,开始四向窜逃。

应风色很难不注意到单手负后、优雅迈步的少年身影,无名怒火在胸臆里熊熊燃烧。他的果决、明断与领导能力,无疑才是此际扭转胜负的关键,然而少年比他更像众人心目中的“风云峡弟子”,飘飘出尘、谈笑用兵,一如他从小仰望的叔叔身影。

——那人不肯待在龙庭山,不肯参加知止观的长老合议,推说内伤沉重,须得静养……这些他都忍了。然而这厮却在山下收徒,秘授绝学!

他将怒气发泄村民与土匪的头上,一路砍杀到龙大方处。

龙大方自担架上坐起,没口子的大呼小叫,全仗身旁两名惊震谷的年长弟子拚命护持,才没被发狂的村民撕成一团肥油;见应风色赶来,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哀声叫唤:“师兄,师兄!快来救我……奚长老!”忽双目圆瞠,仿佛见了什么三头六臂的恐怖物事。

应风色心底凉透,慌忙回头,赫见远处单膝跪地的阴人忽然起身,一柄纸剑直挺挺贯入奚无筌心口。奚无筌背对敌人口喷鲜血,泼了怀里的女阴人一头一脸。

“奚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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