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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折





秉笔承明

梦外从卿




渔阳所历,彻底改变了奚无筌的人生。

因为失去太多,他强迫自己走出封闭,放下独善其身的隐逸心志,开始肩负,开始传承,越困难、越繁琐的事,越是义无反顾。起初,有人说他终于揭下淡泊名利的假面,遏捺不住权欲之心;也有人说妖刀战后各脉菁英凋零,由是奚无筌窥见晋身之阶,痴心妄想……而他,一直撑到流言蜚语渐渐不再新鲜、连说者自身多半已都忘却,仍是做着同样的事。回过头时,忽不闻质疑嘲讽之声,顺理成章地披上了紫鳞绶。

奚无筌从不觉得自己强韧,他只是需要一个继续下去的理由罢了。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会觉得对不起那些没能回来的人。

除投入宗脉事务,练武也是极好的移情之法。

惊震谷的绝学《呼雷剑印》,在奚无筌手里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他从掌管人身经脉相交的四大玄关入手,假道合兵,以成雷霆之势。四大玄关中,只丹田气海自古为玄门正宗所恃,余下如足阳明胃经的“足三里”、足太阴脾经的“三阴交”,及任脉的关元穴等,皆非练气之用。

奚无筌强练真气于此,积累成势后,再打通提取运使的路径,不免损伤天元,以致形貌未老先衰,遂将心得谱写成卷,存于谷中书阁,立下“非披青鳞绶以上,不得翻阅”的规矩,以免弟子好高骛远,反揠根苗。

以身试功,不惜劳损,打破多年来一筹莫展的困局,令他赢得惊震谷上下一致的敬意,于奚无筌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换作是岁无多,他一定也会这样做吧——奚无筌如是想。

而岁无多传授的《飘蓬剑寄》,他从未有片刻搁下,甚至到通天阁找那部据说“八百年没人翻过”的秘笈。从木架深处抽出陈书之际,青年毫无来由地哭起来,泪水尘污沾了满脸。

有一段时间,通天阁最乏人问津的“杂”字部角落,成为青年释放情绪的秘密所在。岁无多对他的指点本无保留,毋须秘笈,也能自行修习内功。

某日,奚无筌在下层发现一本有趣的小书,尽管内容荒诞,所附图箓却勾起了奚无筌的好奇心。躲藏在无人见得的角落饮泣吞声、懊悔深恨,并不能填补内心的巨大空洞,他需要更多的谜团,在派系事务与疯狂的练功之外,持续占据每一个无眠之夜。有什么比一无所知的新领域更难更合适的?

书写描摹一向是奚无筌的强项。

为通解《绝殄经》——那本破烂小书,毫不意外地有着故作高深的怪名字——堪比天书的内容,他花在通天阁“数”字部的时间越长,所阅越发精深,虽无助于破译《绝殄经》,却由此打开了一扇新窗。

符箓、术数与武学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他却能一以贯之,成为兼具三者所长、又不受三者所限的独门技艺……

广场中变乱一起,游无艺、曲无凝等五名阴人亦随之而动。

胜机稍纵即逝,尽管奚无筌的寄物附劲之术怪异难当,以一敌五仍嫌勉强,没等岁无多下令,五名同自阴曹地府还阳的师弟交换眼色,齐齐绕开地面沙字,无声地扑向奚无筌!

身形甫动,蓦地沙字一晃,冲天而散,“方书古字多”五字间仿佛凭空拉起绳网,阴人身形微滞,顺势被揪在一块,仿佛缠入其中,当先一人失足踉跄,五人俱倒,如绊枷镣;从倒地的姿势与方向,依稀可见“方”字一勾、“多”字一撇等,直至五人臂腿触地,气字才终于消散。

奚无筌出笔疾点,半空中兀自映着金光的“阳”字朝五人摔去。阴人们不及复起,以身硬格,“轰”的一声气字迸散,众人摔出七八尺外,狼狈不堪。游无艺一抹嘴角黑血,怒道:“岂有此理,这是什么妖法!”

曲无凝冷冷道:“虽不知他如何办到,然而确是术法无疑。惊震谷一脉不以奇门遁甲、符箓术数见长,他从哪儿学来这身本领?”余下那枚泛著金芒的“山”字浮空轻转,美则美矣,不知蕴有何等杀机,谁也不敢妄动。

奚无筌面无表情,一击得手旋即转身,笔尖曳风微颤,飞也似的掠向跪地不动的岁无多!

——擒贼先擒王!

“啧,岁师兄说得没错,除了变老变丑,连心都变黑了。阳世十年,真他妈这么难熬么?”游无艺哼笑道:“曲无凝,赶紧破阵哪,要不老大死了可怎么办?”嘴上说著,却不似真的着紧,看戏的意味不言可喻。

曲无凝睨他一眼,冷道:“游师兄若想考较我,直说便是。此地无有阵图,何必装腔作势?”掸了掸膝腿,正欲起身,一瞥那“山”字仍在,终究选择了按兵不动。

不远处岁无多哈哈大笑:“你们这几个王八蛋!想我死了,等著抢女人么?谁来助我,今夜教他干个爽利,要干哪个都行!”

奚无筌疏眉一轩,咬牙低喝道:“浑帐!”

横里一条雪酥酥的身子扑过来,藕臂分张,挺了双尖翘腹圆、沉甸晃摇的玲珑椒乳,挡在岁无多身前,美艳绝伦的脸蛋浑无表情,似以垩泥捏就,冷冷道:“要杀他,先杀我!”正是怜清浅。

奚无筌心中一痛,眼前绝美的胴体仿佛自梦中走出,不觉意茫。但他很清楚是怎么回事,磨砺如铁的心志绝不动摇,袍袖一拂:“让开!”不改拾夺阴人之首的盘算。

这下并未用上真力,恫吓之意大过制敌,怜清浅不闪不避,玉臂扣转,宛若水鸟扑翼,正是落鹜庄嫡传的擒拿术“鹜下惊涛手”。昔日情浓,两人床笫间也曾以此为戏,多半还是调皮多变的深雪儿起的头;此际重见,恍惚依稀,奚无筌想也不想信手拆解,两人贴臂缠转,虽是单臂打双,不消片刻,怜清浅的两只小手已被封于胸前,牢牢摁入盈乳间。

“你要杀他,就先杀我。”玉唇轻启,呵气寒凉,香息一如记忆中曾吮,只是多了股若有似无的故纸气味,说是枯叶兰焦亦无不可。奚无筌半闭着眼帘,多期盼这一刻永不结束,无奈战场之上温情何藉,沉道:“你的传音入密,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省去这等无聊做作,认真厮杀如何?”内力所至,怜清浅耳中如绽焦雷,纵以阴人之躯,刹时亦五内翻涌,玉腿一软,趴入奚无筌怀里。

岁无多笑道:“我很认真啊,你不知道一箭双雕有多麻烦。”自怜清浅的香肩之后,露出一双残毒狞恶的血瞳。

奚无筌福至心灵,不及闪避,抱着怜清浅转身,肩胛间一阵锐痛,半截纸剑穿出胸膛,所附之劲被他体内的同源内力悉数抵销,难伤身前的深雪儿。

岁无多“啧”的一声,运劲拔剑,却只夺回后半截。异物离体,奚无筌踉跄两步,仍环抱玉人,创口喷出大蓬血箭,泼了怜清浅一脸。

“奚长老————!”

惊见此幕,广场各处传来嘶心裂肺的叫喊,应风色、龙大方等奋力回头,另一厢僵尸男子终于起身离案,在折返的徒儿护持下赶过来;几名正与山贼村民困战的持剑弟子间嚎哭声大作,一时却难以杀出重围,哭喊益发凄厉,令人不忍卒听,似是那名被弟子们唤作“小师叔”的少年平无碧。

岁无多本拟一剑将这对苦命鸳鸯串成串儿,未料奚无筌虽看破此计,仍选择牺牲自己,颤巍巍地起身,活动活动受创严重的身体,啧啧笑道:“嘴上挺硬的,你还是做了最蠢的选择啊。不错不错,这才是我认识的无筌师弟,见你变坏了,我不知有多伤心。”

奚无筌面白如纸,全凭意志不倒,见他逼近,搂着怜清浅不放,勉力举起玳瑁笔:“莫……莫来……”无奈肺脏洞穿,难以成句,开口全是气音。

岁无多半截血剑一挥,将他右手拇、食二指连同玳瑁笔削断,随口道:“别担心,中阴土连你破损的心房都能修补回去,区区两根指头算什么事……咦,这是什么?”俯拾断指,见半截斑竹笔管内滚出一小段玉芯,用的是上等青玉,其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箓,沟槽里填满褐色迹渍,一看便知是涸血。

轻佻的阴人之首难得敛起戏谑,心念电转,忽露恍然。

“我就说你的寄物附劲,岂能练到这等出神入化之境,原来是在笔中用上了阵法。这上头所刻,连我都看不懂,你惊震谷的术数向不如我幽明峪一脉,看来这十年你可真没白活。”

奚无筌的寄物附劲固然高明,但功法有其极限,不能如变戏法般随心所欲。

他为破译《绝殄经》,读遍通天阁内的术法专论百余卷,才想出以笔为阵、以内力气血为阵基,以沙尘乃至空气等微小之物为媒介的法子,预先在玉芯刻上数种术法阵箓,空写或蘸取血涸、金粉、五毒砂等不同之“墨”,搭配不同的功法,便能启动阵法,使写出的“字”,生出各种相异的质性克敌。

便是术法高人、书写名家,乃至精通寄物附劲的好手,都无法解释奚无筌是如何办到。无怪乎岁无多等纵有阴人体质,复与他同门习艺,在奚长老的笔下仍讨不了好。

奚无筌出气多进气少,全凭一念不倒,连断指疼痛亦都不觉,听怀里传来一把熟悉嗓音:“筌郎……筌郎?”勉力凝眸,怀中之人仰起小脸,眉目依稀,深怜密爱,披面血污亦不能掩,仿佛回到分离时,忍痛微笑:

“我……我在,深…雪……”

怜清浅抚摸他眼角嘴角的皱纹,微眯星眸,两道液痕滑落面颊,哽咽道:“你怎么扔下我,一个人变老了?”

奚无筌身子一软,被伊人抱住,垂泪道:“是我……不好……”怜清浅以颊相贴,闭目道:“不许道歉,你有什么错?你总是这样。以后不许再道歉了,明不明白?”却止不住泪流。

这几下兔起鹘落,所有人都惊呆了。梁燕贞眺望二人深情坐拥、直视战场如无物,悲喜难禁,半天才发现关窍,急急回问:“那女阴人……怎么突然变好了?是不是岁无多那恶人又用传音入密,教她使什么阴谋诡计?十七郎,你快救救他。”

独孤寂摇了摇头。“不是传音入密。你没见他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那女子恢复神智,没人比他更吃惊了。”梁燕贞一看果然是,益发糊涂:

“那是怎么回事?”

独孤寂对医药所知,不脱武学范畴,答之不上,本能望向贝云瑚。少女抚颔沉吟:“奚长老的‘丧心结’之毒,本就得自怜姑娘,十年来未曾发作,或已自生抵抗,就好像某甲痘疮所生的痂皮,能助某乙抵御痘疮。怜姑娘经奚长老鲜血一浇,解了丧心结的箝制也未可知。”

痘疮乃瘟疫的一种,传播极快,几乎无药可解,又称“天花”。金貔朝的医者发现将痘疮病人创口上所结的痂皮,研磨成粉末后以秸管吸入鼻中,或取疮脓渗入皮肤的创口,皆可使他人生出抵御,免于染瘟。此后太医院皆设痘诊科,乃有“察痘章京”一职,专司防疫。

独孤寂一听就明白了,只觉她说得在理,无可辩驳,冷冷一哼。“你个丑丫头倒是懂行,连太医院的旮旯儿都教你摸透了。”

贝云瑚也不生气,淡淡反口:“瞧多了,道理总是相通的。你呢?奚长老不成啦,这儿没人镇得住场面,阴人眼看要占上风。若还袖手旁观,阳世如阴,普天冥照,早慢而已,十七爷待如何?”

“就凭这几个宝贝蛋?”独孤寂仰天打了个哈哈:

“你不用激我。你许诺的那人,自己已成了坏蛋;你答应要救的村民,如今全杀红了眼,今夜过后,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日子。你问我待如何,这始兴庄、龙庭山关我屁事?爱杀杀去,杀得血流成河,本侯屁股上也不会少根毛,休想赚我白费气力!”

贝云瑚一耸肩。

“我也无所谓。借十七爷金言,爱杀杀去,干我的什么事?是我想多啦,以为这些臭虫满地爬,没的污了十七爷的眼,怎么也得受点教训;况且阳世冥照,染指的是独孤氏的天下,不曾想十七爷竟如此旷达,浑不着意,小女子自叹弗如,只能佩服佩服。”

·※· ·※· ·※·

奚无筌眸焦涣散,怜清浅并著赤裸修长的玉腿斜坐,怀抱爱郎,不肯将视线移开,唯恐错失他渐趋浅弱的每次呼吸,直到四周跫音漫荡,逐渐包围收拢。

“深雪儿——”

“别这样叫我。”女郎冷冷回眸,侧身的曲线美得难以言喻,玲珑浮凸的浑圆椒乳,恍若象牙磨就的细腰,还有那扁扁的屁股蛋儿……“瘦”这个字在她身上完全就不是缺陷,反有一股仙气,透著不属此世的疏离,如自明月中来。

恢复意志之后,这种出离的气质益发鲜明,像是精雕细琢的玉像,被仙人撮唇一呵,忽有了生命。

“我同你不是这样的关系。”

岁无多拖着脚一瘸一拐地走近,涎脸笑道:“你若还记得……唔,看来的确没忘,我这儿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要还嫌生份,少时让大伙也都干一干,熟悉熟悉,自也是一家人。”一抓裤裆,被气刃划得狼籍不堪的绸裤上渲染更甚,如绽开朵朵蓝紫牡丹,他却毫不在意,笑得淫邪猥亵。

游无艺等也都笑起来。只曲无凝无半分笑意,在最远处率先停步,冷冷开口:“不弄明白她是怎么回事,光想着行淫取乐,莫非是嫌命长?奚无筌的血若能解去‘丧心结’,于我等说不定是最可怕的剧毒,你们只想肏屄!”

岁无多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一把火将尸身烧了,难不成灰还能弄死你么?留下咱们最亲爱的深雪儿,爱怎么研究便怎么研究,待兄弟们玩腻了,在重新埋入中阴土,试试她还剩几分阴人之前,你想开膛破肚,或大卸八块也行,用得着怕成这样?”

游无艺本欲抗议,岁无多却以迅厉的眼色制止。曲无凝听到能将女郎活活剖开后,差点抑不住笑意,整个人沉浸于亲手施为的欣悦,自未留意二人眉来眼去。

怜清浅未被丧心病狂的言语所慑,清眸环视四周,将逼近的每张灰白面孔看进眼里,冷道:“你们是病了,岁无多,我也不来计较。可惜我力有未逮,不能将你们一一制服,再寻求解方。为天下苍生着想,今日,只能请你们去死了。”

阴人们尽皆大笑,仿佛听了什么笑话般。

游无艺猛拍大腿,对岁无多笑道:“我见她也没怎么醒啊,只是疯成了别样。老大,都怪你不好,这等上货不肯与兄弟们同享,却让她去给疯子干,哪知解药一浇头,成了女疯子。”

岁无多原本豪笑不止,闻言眼珠滴溜溜一转,忽然省悟,笑容一收,冷笑道:“你要打他的主意,未免异想天开了。你不过是我用来喂他的一块屄肉而已,真以为自己是他的老婆?”

怜清浅冷冷道:“将他唤来此间,看是听你,还是听我的?”

岁无多凝着她,嘴角越咧越开,模样已不似人,像即将食人的野兽,面上却无笑意,扬声道:“老二,她交给你啦。若不能让她像条母狗般哭着求饶,便换小师弟上。”游无艺大笑称是,乌影一晃,蝙蝠般卷风扑至;远处曲无凝冷冷抱臂,强抑著跃跃欲试,血瞳放光。

怜清浅仍保有阴人时的记忆,随着恢复神智的时间越长,思虑也越清晰。游无艺在奇宫弟子中并不以武功见长,但比起她来仍是高明许多。她本想激得岁无多召唤“那人”,搏一搏微小的胜机,可惜岁无多没有上当;低头凝视怀中爱郎,喃喃道:

“筌郎筌郎,今日我随你去。九泉之下,再做一对恩爱夫妻。”

一人从天而降,信手一扫,将怜、奚二人推至一旁,挡在凌空扑至的游无艺之前,哼道:

“你们屄啊肏的一通浑话,没见现场忒多小朋友么?”游无艺厉笑探爪:“找死——”语声未落,脑袋突然爆成一团黄白相间的血雾,身躯啪的一声落地,颈上空空如也,创口平如刀削,复遭火灼,连血都没怎么流。

那人活动肩膀,露出异常发达的犬牙,懒惫的笑容教人想掐死他。

“……这样埋回中阴土里,不知还能不能活?”却是向怜清浅问。

女郎注意到来人披头散发,一身陈旧蟒袍,双手间拖着长长的精钢细炼,说不清是贵人抑或罪人,回过神来,微微颔首致意:“断首必死。多谢壮士相救。”

“不是壮士,你该叫我侯爷。”那人耸耸肩,乱发下锐眸一睨,哼笑道:

“这便死了,有甚好嚣张的?一群屁孩!喏,一人说三句,遗言说完就来领死了啊!”离得最近的一名阴人瞠目结舌,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老……老大……”冷不防细炼甩至,这回非是爆头,而是整个人被抽得四分五裂,一身碎骨血糜朱漆也似,泼了另一名阴人一身,脏器肌肉悉数化去,偌大的身躯只余淅沥稠浆。

“……这样中阴土能不能恢复?”那人又问。

“回侯爷的话,应是……不能。”怜清浅有点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远处的曲无凝惊骇太甚,忘记了应该要逃跑,喃喃道:“这……这如何能够?你……又是何人?这……这是什么功夫?”

能把不老不死的阴人像浆果般随手捏烂,普天之下,舍十七爷其谁?

独孤寂咧嘴一笑,冲他竖起了三根指头,细炼甩出,将曲无凝与另两名阴人齐齐打烂,起脚一蹴,游无艺的无头尸如礟石般离地,沿路撞飞村民土匪,当者无不脑破颈折,死状奇惨;战阵上投石攻城,也不过是这番景象。村民肝胆俱丧,夺路窜逃,踩死的倒比打死的多。

十七爷迈开步子,缓缓朝岁无多行去,阴人之首本欲退走,赫然发觉全身气机被锁,无论如何挪退,均脱不出落拓王爷的视线所截;犹豫一霎,鳞靴已踩着他的影子。独孤寂足底运劲,阴人双膝跪倒,势头之猛,怕连膝盖都要撞碎,再也动弹不得。

应风色等压力一空,接连赶至,连平无碧也赶过来。“奚长老!”“师兄!”

兴许是听见了人声,奚无筌眸焦忽凝,见怜清浅一双妙目凝著自己,灰败的面上骤现华采,整个人都精神起来,握著深雪儿的凉滑柔荑,喃喃道:“真……真是你,深雪儿。我……还以为是梦,又是梦……”

怜清浅噙泪含笑,柔声道:“不是梦,真是我。深雪儿终于等到你啦,咱们再也不分开,好不?”

奚无筌闭目颔首,泪水滑落,睁眼又更清醒些个,低声道:“我先放开手,一会儿就好。事情办完,这辈子便握著不放。”怜清浅轻捂檀口,唯恐他看见自己泪崩,颤抖著别过头去。

“师……师兄……”奚无筌歇了一会儿,艰难开口。

“我在。”僵尸男子排闼而至,单膝跪地,握着他渐趋冰凉的手掌。“师兄请说。”他二人分属不同派系,不序长幼,互称“师兄”不过是礼貌而已。僵尸男子心气本高,身份地位又不同一般,知止观的长老合议上就没瞧谁顺眼过;今日是亲见奚无筌的武功为人,悔未深交,徒留遗憾,故以此相称。

“在场……诸弟子,便交师兄照拂。”奚无筌哑声道:

“望……师兄不避尘染,将他们……平安带回龙庭山。”

幸存的弟子们料不到奚长老重伤垂危,头一个想到的仍是后辈,悲伤难禁,无不垂泪。僵尸男子点了点头:“我理会得,你就别操心了。”

奚无筌勉力伸手,应风色知他叫的是自己,赶紧接过。“长老,风色在此。”

“你的手掌,我……我很抱歉。你……你莫怨我。”有意无意将少年之手叠在僵尸男子手背上,殷殷叮嘱:“山上……山上之事,力合则强,力分则弱,己身好恶,实不……紧要。各退……各退一步,以免有憾。”

应风色不忍甩脱,咬牙低道:“弟子牢记在心。”僵尸男子亦有愧色,点了点头。

“无……无碧……”

“呜……师兄,我在!呜呜……”

奚无筌已难辨方位,遑论视物,勉力一笑。“我……我不回山啦,这位……是我结发妻子,今后我要和她……和她一块儿。鳞绶你……你带回山去,从今而后,好自……好自……”声音沉落,终至不可闻。平无碧嚎啕大哭,不知哪儿生出的气力,冷不防地夺下一柄长剑,“唰!”一声,架在岁无多颈上,眦目嘶声道:

“妖邪……我杀了你!偿命来!”

“且慢!”

谁也料不到是贝云瑚开声制止,独孤寂一听她开口,靴底潜劲之至,平无碧登时动弹不得。身穿大红嫁衣、姿容绝艳的少女排开众人,走到岁无多身前,森然俯视:“是谁,将你们弄到这儿来的?”

岁无多行动受制,溃败如泥,竟半点也不害怕,淫邪的眼神恣意打量贝云瑚的身材脸蛋,好整以暇道:

“你心中既有答案,何必问我?是了,你想透过我的嘴,说与别人听么?小花娘,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一个‘信’字;不能取信于人,你要好好检讨自己才是,借刀杀人,岂可久长?”

“你————!”

独孤寂掏了掏耳朵,冷笑不绝。

“不如这样罢,你再说一句废话,我便搅烂你一条手臂,是烂到中阴土修补不回的程度,算起来,一、二、三、四……你有五次机会。要不收起闲嗑牙的冲动,好好替宝贵的五肢打算打算?”

果然岁无多不改一脸狞厉,却未再轻率开口。他所恃者,也就阴人体质与中阴土的异能罢了,遇上绞肉搾汁不讲道理的十七爷,这点筹码还不够上桌。

“把你们弄到这儿来的人……”贝云瑚俏脸如霜,一字字迸出齿缝:

“究竟是谁?如此造作,所图为何?”

“我说就是了,姑奶奶。”岁无多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那人就在左近。还是我让他现身与大伙儿亲近亲近,交个朋友?”

怜清浅本抱着断气的爱侣抵额流泪,到这时才回过神,听岁无多之言,蓦然会意,急忙示警:“……莫教他开口!”为时既晚。

岁无多仰天长啸,分明听不见声响,耳鼓却仿佛被什么东西贯破也似,众人纷纷掩耳跪地。独孤寂扣指一弹,平无碧长剑递出,贯穿岁无多咽喉,啸声顿止;下一霎眼,似有一物从群山树影间飞出,直至半空,背月而下。

独孤寂只瞥一眼,便知其速度力量难以估计,一旦落地,光是震波便能硬生生震死在场一半、乃至更多的人,不假思索,整个人如箭离弦,朝天上的月轮笔直射去!

全场只僵尸男子反应过来,面色倏变,大喊:

“走……快走!赶紧离开!”空中轰然一响,仿佛连月盘都将震下,然而这只是错觉。对撼的两方齐齐弹开,一人失速摔落,在地面撞出丈余方圆的陷坑,余势不停,弹出后恍若礟石,持续点跳凿地,走石飞沙,直到撞上了远处的砖墙,压出圆月般的龟裂凹陷为止。

自贝云瑚识他以来,还没见过十七爷如此狼狈。

——这人不是天下无敌么?谁能将他打成这样?





第二十折





贞功辟恶

法存一心




而来人被这么一阻,陨星般的坠势硬生生由独孤寂受了,受反震之力弹开,落在慌不择路的村民当中。原本如潮流般起伏、乌压压一片的人影,忽四向摊平,就这么流淌一地,瓜滚枝叠,终归于无;直到夜风卷来浓烈的血腥臭气,众人才意识到发生什么事。

阿雪面色惨白,揪著梁燕贞怀襟不放;梁大小姐掩住口鼻,身子无法自制地颤抖。平无碧见那人踩着遍地血肉泥泞而来,发出令人牙酸的浆腻声响,再也忍耐不住,“恶”的一声,抽搐著呕了一地黄白。

僵尸男子不避污秽,抓着他衣领提起,反手一耳光,抽得平无碧晕头转向,差点被自己呕出的秽物噎死。

“没用的东西!”僵尸男子踹得他脸面着地,鲜血长流,抬头恰对着闭目长逝的奚师兄。平无碧又惊又痛,悲从中来,跪地呜呜啜泣。“死于此间,你怎生向奚长老交代!”

僵尸男子的低喝几被夜风吞没,奇宫弟子却是人人一震,本欲呕吐或哭泣的莫不咬破嘴唇,生生忍住。

“众人速离此地,沿途不许落单。一回山上,即刻向知止观回报。”僵尸男子转头正视应风色:“由你带队,切勿停留。”

应风色心知来人武功之高,平生仅见,连那随手令阴人灰飞烟灭的落拓王爷,亦非一合之敌,不与男子斗气;犹豫一霎,冷道:“你自己小心。”指挥众人抬起受伤的同门,井然有序地撤走。

僵尸男子嘴角微扬,见徒儿望着自己,端起师父的架子:“那是你师兄。”白衣少年道:“看着像谁,弟子还是知道的。”僵尸男子斜乜他一眼:“让你先走,我看多半是白费唇舌罢?”白衣少年忍笑:“弟子这是像谁,想来您也知道。”

来人走出血肉泥滩,径朝另一头的独孤寂处行去,广场的青砖地留下两行殷红足印,犹如熊掌。

他穿着厚重的毛皮靴子,浓密粗硬的毛茎银灰相间,偶尔掺杂些许褐紫,即使靿上紧缠皮绳绑腿,毡靴也足有成人男子大腿粗细,可见其厚。

男子身披同色的毛皮大氅,肩上数重皮草层叠,随意披垂在脑后的兜帽上牙吻宛然,竟是枚巨大的熊首模样,敢情这氅子是以全皮制成,取自穷凶极恶的北域暴野人熊——

在终年冰封的冻土,最可怕的非是雪虎银豹,而是这种直立起来几有两人多高的巨兽。已知的一切猎具均无法使其失去行动力,哪怕十数名经验老到的猎人同时出手,发狂的人熊在死前仍能造成毁灭性的伤害。

“唯熊不猎”,乃北地猎户奉行不移的铁则。

即便王公巨贾夸耀权财,或藏有暴野人熊皮草者,也必不是全皮。要取此等凶兽之命,决计不能无损其身。

梁燕贞深知暴野人熊的希罕,濮阴府库中就藏有一卷幼熊全皮,据说是在陷阱里活活饿死的,父亲在世时舍不得用,后来傅晴章于平望活动,欲为梁鍞平反,特意讨了皮卷去,说是要打通关节,才有面见顾挽松,乃至遣使等后事。

除非能生生扼死成熊,否则该如何解释这袭银灰相间、浑无瑕疵的漂亮皮草?直到她看见熊首的脑门上、那如遭锥凿的利落破口,以及那人手中所提,兀自滴滴答答坠著鲜血的黑黝铁锤。

那是柄不起眼的锤子。乌檀木柄,较寻常打铁舖所见略长,木色光润,但也仅此而已;锤头一端形如压扁的螺尖儿,另一端则是宽正的八角形,就像桌板浅浅裁去四角,远看仍是方的。

铁锤上的血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褪著,滴落似不足以解释其迅捷,被锤子所吞可能要更合理些。饮血后的锤头绽出黄铜般的辉芒,各处罅隙隐见血光,连瞎子都能看出极不寻常。梁燕贞着紧情郎,忘情大喊:

“十七郎快逃!他来啦,那人……去寻你啦!”

拖锤而行的披氅怪人闻言止步,头未动,身未移,信手抡臂,铁锤往虚空中一落,足畔的青砖地忽然爆开,一路蜿蜒迤逦,仿佛一条无形巨蛇裂地扑来!逼命一瞬,贝云瑚伸手抓住阿雪,目瞪口呆的梁燕贞却是被怜清浅拖开;原本所在应声迸碎,留下了一条深逾两尺、宽约一丈的深沟。

长剑贯喉、垂首跪地的岁无多无人能救,四肢分裂,开肠破肚,如遭巨爪狠狠刨过,瞪着血瞳陷在沟里,咧开的嘴角无比怪异,分不清是自嘲抑或嘲人。

裂沟边上,一人怔怔独立,正是那袒胸露腹、颇有隐逸名士之风的僵尸男子。若非名唤“霜色”的白衣少年及时拉了一把,此际沟里五体不全的,非只岁无多一个,而是一双了。

“……师父!”

少年运劲一拖,僵尸男子踉跄坐倒,衣䙓渗血,应是被气劲激石所伤。

“那枚锤头……是‘永劫之磐’!”一痛回神,与披氅怪人打了照面,这下兵器脸孔全对上了,虽难置信,然而再无疑义,僵尸男子挥开爱徒奋力起身,逆风昂首,哑著嗓子吼道:

“怎地却是你?‘烽魔’旷无象!”

◇ ◇ ◇

岁无多从无边的黑暗中睁开眼睛。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此身何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记忆,早在各种紊乱的杂梦交错下稀释、变质,乃至腐败衰朽;直到辨认出眼前的面孔,才有了活过来的感觉。

尽管满面于思,蓬头垢发,老旷那张马脸就算烧成了灰他也能认出。

旷无象的武功无庸置疑,但要把岁无多挖出来,仍花了一天一夜工夫。原因无他:在被泥土覆蓋之际,岁无多将一人紧紧抱在怀里,纠缠的肢体与质地极黏的中阴土嵌合更密,徒增挖掘困难。

有段时间,岁无多以嘲笑变异前的自己为乐,当然只有他有这般特权。试图挑战权威的师弟,无不受到严厉的教训,有的因此不成人形,彻底失去长生的资格。

偷偷爱着怜清浅,又想成全她与奚无筌,最终却忍不住躲在暗处窥淫的“岁无多”,实在太可悲了。连失去生命的当儿还想着保护她,可怜的家伙。岁无多忍不住想。

深雪儿无疑是尤物,即使化成女兽,对他宰制阴人组织、稳据权力顶端仍有着极大的作用。但他无法判断,在旷无象混沌一片的癫狂脑中,究竟是因为友情的残留,抑或受到深雪儿的牵肠丝气息吸引,才会耗费三年,将他俩从地底掘出。

这甚至成了岁无多的一块心病。

其他阴人是在他之后才被挖出,没人知道这个秘密。游无艺、曲无凝,乃至其他顺从或反抗的师弟们总认为:只有他能与旷无象对话。这名武功绝顶的疯子只效忠岁无多,他是他们日影下的看守者、沉睡时的守护神,同时也是阴人之首所拥有的最强武力,是统治眼前或日后冥照下所有阴人的依凭。

岁无多是接到了旷无象的书信,才来的渔阳;然而,除了倾圮的草庐和玉兰母子的土坟,他在此地并未见到老友。旷无象为何好端端忽然疯了?玉兰与孩子猝死的真相是什么?岁无多下定决心调查清楚。

他瞒着众人悄悄返回草庐,掘开墓穴。

草庐所在的山脚下并无珍贵的中阴土,掩埋三年不用棺椁的尸身早已烂得不成样子,差一点便能拾骨炼灰,岁无多仍由诸多残留的细小蹊跷处入手,试图拼凑出真相。

玉兰仅著上衣,下身赤裸,上身衣衫也不是特别挑选过的陪葬物,可见下葬之匆忙。致命伤是脑门上的破骨一击,只敲下一枚铜钱大小的齐整圆洞,此乃旷无象的得意招数,玉兰竟是他亲手所杀。

岁无多不是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在最初的设想内,玉兰可能于无意间染上牵肠丝之毒,失去理智,与其他男子苟合,欲念稍止悔愧难当,遂以自杀明志;远儿失去母亲,兼且老旷浑浑噩噩疏于照拂,不幸夭折,成为压垮旷无象的最后一根稻草。

亲睹坟墓时,岁无多受的打击不可谓不大。身为远儿的义父,岁无多半点不漏地尝够了丧子的锥心之痛,直到“丧心结”移去人性的软弱温情,他才意识到此一推论的盲点。

——旷无象并不是他。

老旷是能在武功贫弱的拏空坪一系中,凭空练成绝顶的武功;能与风云峡的罕世奇才应无用分庭抗礼,不落下风,打得有来有去,最终同骄傲孤高、目空一切的风云峡麒麟儿结为至交;能为心爱的女子对抗宗门,气得那些披绶老鬼呕血三升,潇洒转身毫不犹豫……

过往的岁无多若是一丛兰草任风摇曳,老旷就是块金铁之精;如果连他岁无多都挺身为不识之人对抗牵肠丝,旷无象怎能让妻子自杀,遑论亲手杀她!

阴人之首掘开一旁的小坟,赫见童尸之上并无首级,颈根齐断,如遭火灼。此骇人的手法须有绝顶功力相佐,若说有谁能办到,岁无多平生所识,怕只有应无用和旷无象,决计数不出第三人。

答案,远比想像中更简单。

老旷非因玉兰母子之死发的疯,他是在发疯之后才杀了爱妻幼子,恍惚中掩埋尸体,给他写了那封字迹、内容俱都癫狂难解的书信。

究竟是什么,逼疯了武功超卓的“烽魔”旷无象?

僵尸男子的吼声散于风中,旷无象只看他一眼,又慢吞吞回头,拖锤前进。

“没用的,这人已经疯了,只有皮囊和武功还是你以为的那个人,却已无魂附体,不知西东。他疯起来连妻儿都能杀,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便是岁无多也不敢肯定。”

众人闻声转头,说话的竟是怜清浅。

阴人之体,速度与力量均远超常人,女郎怀抱奚长老的尸体,腾挪之余,顺手拉了梁燕贞一把。梁燕贞心中感激,复为她与奚无筌的深情所动,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感,直把她当成溺中浮草,急忙求肯:

“怜姑娘,你知不知道怎生对付他?我的十七郎……”眼眶微红,只咬著唇不肯落泪,倔强的模样分外惹怜。

怜清浅拍拍她的手背,和声道:“妹妹怎么称呼?”

“我……我姓梁,叫梁燕贞。”梁燕贞一怔回神,低道:“燕子的燕,坚贞不渝的贞。”

怜清浅点了点头。“好名儿。梁家妹子,我死之后,劳你将我俩尸身火化,随便找一处溪河撒了便是。我不想他留着尸身,在中阴土里埋成了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轻轻放落奚无筌,垂眸间似有万般不舍,最终还是盈盈起身,欲朝旷无象行去。

“你便有求死之意,旷无象也不会听你的,你自己清楚得很。”僵尸男子忽然道:“若我所料无差,他的疯症来自那‘永劫之磐’上。旷无象受此邪物影响十数年,大罗金仙也救不得,你上前对他一通喊话,至好就是全无效果;若平白成了供养至邪之物的一滩血肉,对咱们也没什么好处。”

众人自他口中两度听闻“永劫之磐”,终是白衣少年动念最快,小心翼翼问:“师尊所指,莫不是他手里持的那柄铁锤?”

僵尸男子蹙眉摇头。

“那可不是寻常的铁锤。干什么用、有何来历,老实说我也不甚了了,只知收藏在山上一处安全之地,几与奇宫同寿。按‘磐’字推断,可能是盛托什么物事的底座罢?

“我师兄说,拏空坪的老东西们治不了旷无象,又不甘心任他自去,假借送他一柄锻锤的名义,将那‘永劫之磐’装上了木柄,当作是饯别的礼物。

“旷无象沉迷铸炼,‘永劫之磐’奇坚至硬,当兵器使亦无不可,寻常铁胎若能熬过这等神兵的锻打,犹如鲤鱼一跃而过龙门,还不立时脱胎换骨?旷无象自号‘烽魔’,此物是他绝对无法抗拒的馈赠。

“我师兄暗中使力,可惜他初登大位,不能做得太过头,终究没能阻止,说将来再找个什么机会,将‘永劫之磐’收回,无奈他后来失踪,此事便不了了之。旷无象若真失手杀了妻儿,肯定与此物脱不了干系。”

忽听一人道:“……有忒犯规的玩意,下次早点说行不?我可是冲上去就给他来上一家伙,拳头打铁锤耶。”声音不大,仿佛在耳边说话。哗啦一阵响,远处的墙面上不住落下砖碎,独孤寂从凹陷的圆坑里“拔”出身子,一跃而下,一口带血唾沫吐在脚边,频频活动右手肩臂。

“十七郎!”梁燕贞破涕为笑,若非有旷无象横亘其中,立时便要奔去。

僵尸男子却注意到他整条左臂垂在身侧,与他大做热身运动的躁亢相比,委实瘫软得不对劲,肯定受了重伤。转念又想:

“这厮以拳头正面卯上‘永劫之磐’,居然未爆成一滩脓血,如此本领,何须他人操心?”刻意压低了声音,对众人道:

“神仙打架,咱们无论如何是帮不上的,赶紧离开,莫拖后腿才是正经。”

梁燕贞哪里肯走?只觉这痨病鬼太不讲义气,大伙儿好歹也是一起吃过肉喝过酒、并肩子打过架的,放十七郎独当强敌,亏他说出口!搂过阿雪,本想找丑丫头帮腔,一同表明“咱们谁也不走”的心迹,转头不见贝云瑚的踪影,才知她竟已先跑了,惊怒交迸,失声叫道:

“我才不走!我与十七郎生死与共——”见阿雪、僵尸男子,连怜姑娘都瞪大眼睛,面露惊恐,突然会意,颈背汗毛直竖;霍然转身,披着毛皮大氅的执锤疯汉已至面前,浓烈的兽臭扑卷而至,中人欲窒!

僵尸男子正欲出手,半身一麻,背门大穴被封,白衣少年抱他滚入沟槽,双双摔落崎岖破碎的沟底。“霜色你————!”

“……师尊恕罪。”少年连他哑穴也封了,忍痛起身,一刻也不敢停留,背起师父沿沟匍进,迅速脱离了战场。

旷无象突然发狂,独孤寂却动弹不得——如僵尸男子所料,适才一击不仅伤了他左臂经脉,更使周身血路淤塞,一时难以动用真气;若非他藉弹撞卸去绝大部分的劲力,伤势绝不仅于此。

本欲拖延,余光一扫,却不见了某人踪迹,终于按捺不住挣下墙头。岂料小燕儿招来了旷无象,这下远水救不得近火,纵使心急火燎,奈何真气阻滞,索性就地盘坐,全力催谷。

旷无象咆哮声至,腥风刮面如刀,隐隐生疼。梁燕贞闭目待死,一人挡在女郎身前,竟是怜清浅。野人无视她赤裸的艳丽胴体,抡臂挥开,怜清浅倒撞出去,落地时腿臂折成诡异的角度,连惨叫声都不及发出。

“……远儿……远儿!”

旷无象的嗓音嘶哑如铁砂磨地,入耳擦刮,震得梁燕贞两腿发软;危急之际,阿雪忽然挣脱女郎臂围,挺身护卫。巨掌静止在闭目颤抖的男童面前,迟疑片刻,披覆毛皮的佝偻野人蹙眉疑声:“远……远儿?”

猿臂暴长,搅风般一攫,毛氅翻扬间,阿雪倏忽不见踪影,看不清是被他挟入胁下,还是信手抡成了血雾。

梁燕贞浑身剧颤,直到他转身迈步才回神,意识到自己弄丢了阿雪,极端的惊恐转化成极度的愤怒,嘶吼道:“把阿雪还我!”浑身真气鼓荡,无处发泄,自然而然使出了重逢之初、十七郎在树顶传授的法门,一拳捣出隐带风雷,直扑野人背心!

旷无象止步回身,无神的双眼二度凝焦,巨掌几与氅角同至;一抹艳红衣影抢先钻入,及时撞开梁燕贞,旷无象的指腹堪堪停在来人的雪靥旁,激得浓发飞扬,蓬松微卷的云鬓缓缓垂落。

“把远儿还我,无象。”贝云瑚凭怜清浅与僵尸男子的对话,拼凑出巨汉掳走阿雪的动机,一赌他与妻子是情深意重,抑或仇深似海。刹那间,旷无象似有些迷惑,不知是为少女的美貌所慑,还是真忆起了爱妻的片段,毛氅一卷长啸起身,竟连贝云瑚也一并带走!

(混帐……混帐!)

“丑……丑丫头!”

独孤寂单臂撑起,脉中真气乱窜,难以收束;勉力奔出几步,“恶”的一声呕出大口鲜血,胸中沉郁居然大为消减,精神一振,循迹追去。掠过梁燕贞身畔时,依稀听见她张口叫唤,无奈耳内脑中嗡嗡作响,未及辨清,匆匆回头:

“你照料自己……我追她们俩去!”施展轻功,片刻便去得远了。

梁燕贞瞠目结舌,直到十七郎的身影消失不见,回神才发现泪水滑落面颊,豆粒大的泪珠挂于腮帮,点滴坠下,怎么也停不了。

她应该跟小叶一起回去的——思虑至此,梁燕贞哭着笑了。傻丫头,你已没有地方可去。恩仇情义,全是假的;天地之大,终究只有自己一人,来时如此,去亦若是。

微弱的呻吟抽搐,将女郎唤回现实。

贝云瑚那一撞留不了力,梁燕贞滚出甚远,发现身边草丛深处,横陈著怜清浅扭曲的肢体。换作常人,肢体与脊柱受创如斯,都能死上几回了,阴人不仅一息尚存,怕还保有些许意识。

梁燕贞不忍她多受苦楚,手脚并用爬过去,凑近怜清浅耳畔:“怜姑娘,我是梁燕贞。你伤势太重,若要我送你一程,免受苦头,请你点点头,让我知晓。”

怜清浅眸焦涣散,身子剧烈抽搐,嘴唇颤动着,却难以开声,遑论字句。梁燕贞半天问不出意向,又无法撒手不管,只得分扣她两腕脉门,试着度入真气,看能不能令她清醒些个。

她内力平平,用上双手,纯为加强效果;岂料真气一入怜姑娘体内,仿佛久困的鲸鱼陡然间被放回了大海,流失的速度快到梁燕贞不及反应,犹豫不过一霎眼,失控的内力如蚁穴溃堤,疯狂灌入怜清浅体内,梁燕贞浑身酸软如抽丝,简直像辛苦练出的这点浅薄内息,专为此刻还给她似的。

梁燕贞欲哭无泪,心里骂足了自己八百遍:没挑好男人的眼色也就罢了,怎会给人说几句软话便放下戒心,自个儿提肉上门?这可是女阴人啊,当众赤身露体都不算事,不管死过几遍都能再活过来的女阴人!你梁燕贞算什么,还用得着你瞎好心?

内力乃人体气血精元之所聚,梁燕贞被汲得头晕眼花,连稍稍挪开手指的气力也无,绝望待死之际,一股极阴内息忽自左指尖汨汨流回,经脉非但无有排斥,反如久旱逢甘霖,城门大开,喜迎王师。

这股阴柔内劲比她自身所练还要精纯,遍走四肢百骸,复归丹田。梁燕贞只觉通体舒畅,那股晕凉凉的微妙之感,直逼欢好时魂飞天外的绝顶快美,然而更深入骨髓,仿佛连体内最深处、等闲绝难触及的骨槽孔隙都被浸透;在此同时,丹田、经脉里似也起了什么变化,内息的流动积盈益形顺畅,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梁燕贞一身武功得自狮蛮后山的隐逸高人,《天策谱》虽是世间长兵的百川汇海之作,精妙不下于刀法一道的《破府刀藏》,但走的还是阳刚路子,涉及内家心法部分,并不利于女子修习。这也是梁燕贞内力乏善可陈的根本原因。

怜姑娘经脉转回的内息,不但走的是纯阴一路,更仿佛唤醒梁燕贞经脉、丹田之中的诸多伏笔,一一贯串,逐步将原本阳刚内力的布局,修改成彻头彻尾的阴柔路子。

到这时,梁燕贞也明白自己是受益的一方,唯恐良机稍逝,打起精神,彼退我进,周而复始,与怜姑娘成一循环,渐不受外物侵扰;不知过了多久,忽闻一声呻吟,隐含极大的痛苦,怜姑娘处传回的内力波动剧烈,颇见阻滞。

梁燕贞唯恐走火入魔,赶紧收功,琼鼻下吐出两道浊气,一跃而起,只觉身轻体健,这样舒适自信的感觉前所未有,喜不自胜;睁眼却见怜姑娘面色惨然,身体抽搐更甚,连唤几声无有回应,心念电转,忽然明白过来:

“这轮运功不仅增强了我的内力,对怜姑娘也有助益。这下她清醒过来,只怕疼得更厉害。”心中愧疚,握着她的手流泪道:“怜姑娘,都是我不好,可我不想你死,我还有好多事想问你。你能不能告诉我,该怎么救你才好?”

怜清浅美眸连瞬,片刻后瞳焦一凝,呕出一口蓝汪汪的污血,樱唇微启,颤声道:“带……我……去……”勉力指出一处。她在重伤剧痛之下,思绪仍是无比清晰,用最少的话语,指点梁燕贞从未去过的地方,毋须问答核覆,梁燕贞居然也听懂。佩服之余,不免生疑:

“禁地……不在村里?”

“岁……谁也不信……”怜清浅吐出最后五字,因痛苦太甚,不再言语。梁燕贞一想也有道理,匆匆捡拾木片,撕下衣䙓为她固定身子,见广场周围的簷影下又有人形次第聚拢,心知不宜久留,以克难担架拖着怜清浅,迅速消失于林深处。

◇ ◇ ◇

独孤寂于荒野中放足狂奔,能运使的内力不足全盛时的六成,还有数处经脉阻塞尚未打通,状况可说坏到了极处。

对“擎山转”所受的内伤,在丑丫头刻意带他们绕圈子、争取时间调复下,原已好了八九成,料不到半路杀出旷无象这种级数的顶尖高手,独孤寂一时托大,伤上加伤,再这么不管不顾地施展轻功,后果不堪设想。

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身体。重伤未愈逞强运劲,自来是武家大忌,但他所修习的《元恶真功》乃古往今来内家万法中的一朵奇葩,创制这门武功的人精研医理武论,透彻人体百骸,穷究各种学问至精至深,耗费的心力不下于从无到有地编纂一库真经道藏,只为实现一个奇想天外的念头——

以心为功,随想即成。撇除当中繁复精微的施行理论,一言以蔽之,《元恶真功》的威力只取决于一物。

“……就是你的想像。”独孤寂还记得那人抱着年幼的自己,悠然走在山脊之上,笑着屈指,点了点他的小脑袋瓜。穿云山的棱线只有成人的肩膀宽,不过一尺余,光秃秃的寸草不生,遑论成林;两侧的断崖陡如刀削,深不见底,云朵全在脚下,不时传出盘鹰长唳,翼影穿梭。

“你想敌人怎么死,他便怎么死;你想身子怎么著,它便怎么著。天地为笼,肉身为枷,唯心为翼,万里遨翔!这,便是《元恶真功》的真义。”那人点了点他小小的胸膛,咧出一口白霜霜的尖牙。

小十七已经不会害怕了,无论是他的长相,还是所处的险境。从头一回被那人劫出睡房起,小十七已陪他经历过各种不可思议的冒险,男童从不知道一昼夜间能去到的地方,与他日常起居的镇东将军府有如此巨大的不同;他知道世界远比自己想像的更辽阔奇妙,开始衷心期盼起那人倏忽而至的下一夜。

“如果我想像自己能飞……”男童在高空的猎猎气流中几乎听不见自己,但他知道那人一定能听见。“我也能飞吗?”

那人哈哈大笑。“能,就像这样!”袍袖一卷,两人斜斜倒落,头下脚上,呼啸著坠入苍鹰隐没的茫茫云雾中——

独孤寂回过神,旷无象的背影已隐约可见,调匀气息,一抹额汗,强烈鼓动的心脏慢慢敛起砰响,恢复到能即刻接战的状态。只要专心想着“我能办到”,这副身体便能呼应意志,做出反应——这才是《元恶真功》的正确用法。

那叫小叶的蠢小子有根骨、有毅力,甚至连运气都算不错,可惜想像力太过贫弱,童心更是早早便完蛋大吉,注定入宝山空手而回,无法彻悟《元恶真功》的真谛。

但旷无象不是那样。以那人眼光,不会将真功授予心弱之人。

独孤寂自视极高,但旷无象那一锤之所以没将他的左膀废掉,甚至由得他卸去千钧之力,可能性只有一个;待见到他在这么热的天气里披着人熊皮草,又对小燕儿捣向背心的那拳生出杀意,答案已然不言自明。

只不知发了疯的心智,还能不能算是“心”?

两人一前一后,沿山疾奔,距离不断在缩短——胁掖着一大一小,再加上那柄沉重的“永劫之磐”,适足以抵销旷无象无伤的优势。兴许是丑丫头那对肥硕的奶子太重了,屁股也是。十七爷不无恶意地揣想。

前头是一处断崖,崖下水声约隐,上架绳桥,对面云遮雾罩,即使就著月光也难以看清,独孤寂心知是最后的机会,一旦上桥,领先的一方能做的手脚太多,防不胜防,疾行间拾起数枚石子,运劲掷出,朗吟:“五府辟书,四海无闻,江山几人欲经纶?你这杀妻戮子的孽徒,还不快快停步!”声音送出,惊飞满山林鸟,不住回荡,极具威势。

旷无象浑身巨震,差点摔了跟头,勉强旋过毛氅,荡飞石子,居然乖乖停下脚步,将阿雪与贝云瑚抱到身前,惊道:“没有……我没有!我妻我子俱在,长者明鉴!”

独孤寂把握机会追近,掌里扣著最后一枚石子,恐他以二人为盾,未敢出手,故意道:“你胡说!你身后血淋淋的两条冤魂,却是何人?”

旷无象霍然转身,适才被扫开的那几枚石子触地反弹,来势益急,野人舞动铁锤,遮护怀中二人;独孤寂飞石脱手,旷无象本能避过,回头的瞬间,石子忽绕了个圈,正中他左肩胛!

野人一松手,贝云瑚落地点足,飞也似的向前扑去,被独孤寂接个正著。“有鬼……有鬼!”旷无象惊恐地大叫,挟著阿雪冲上绳桥,一眨眼便冲进了对岸的浓雾里,连影都不见。

“丑丫……”独孤寂面露喜色,冷不防地挨了贝云瑚一巴掌,少女难得怒上眉山,奋力挣脱他的怀抱,厉声斥问:“你怎不先救阿雪!”独孤寂答之不上,抚著热辣辣的面颊,却无丝毫愤怒难堪之感,连他自己也觉奇怪,也管不了这么许多,拉起少女柔荑,咧嘴道:

“不妨,咱们追上便是!我带你跑快些。”便要去搂她腰肢。

贝云瑚甩开他的手,寒著脸道:“不去!”独孤寂莫可奈何,挠首道:“要不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回。”

“你也不能去。”贝云瑚敛了敛神,遏制住怒气的同时,又恢复一贯的清冷隔阂。独孤寂心中若有所失,总不好再故意惹恼她,闷闷住口,静听她说明。“这儿已是龙庭山的山脚,对面那片林子里有阵法,叫‘掩日桃花障’,入夜后谁也走不出,教你瞎转悠一夜,天明第一道曙光射入,才能顺利穿过。

“现下入阵是白费力气,不如在此候着,养精蓄锐,天亮后彼消我长,岂非更好?”

独孤寂摸摸鼻子,嘟囔著“现在打老子一样赢”,掸了掸膝腿觅地歇坐。贝云瑚站立在原地不动,默默看了他半晌,忽然道:“喂,你发个毒誓,说你定会保阿雪平安。”

独孤寂本想耍耍嘴皮,看她说得郑重,耸了耸肩,指月道:“苍天在上,我定保阿雪那贼小子平平安安,毛都不掉一根,如违誓言,教我爱无所伴,孤伶一生,生儿诞女对面不识,缘生即错……行不?”

贝云瑚本想消遣他“你现在就是了啊”,一想这誓确实是毒,然而自他那张贱嘴中说来,不知怎的就只剩好笑而已,菱儿似的姣美小嘴微微一抿,忍笑道:“如此甚好,愿你说话算话。”语声未落,纵身跃下断崖!

“喂……丑丫头!”

独孤寂肝胆俱裂,甩出细炼却卷了个空,忙扑至崖边,见其下一片幽深水雾,什么也看不清,未及细想,也跟着倒头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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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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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一折





寒溪此夜

玉乳香沁




断崖远不如想像中高,身子甫坠,“扑通”一响,丑丫头已然入水,崖底居然是水潭溪流一类;飞也似地穿过层层冷雾,映着粼粼波光的水面赫在眼前,独孤寂连忙并掌俯首,轰然突没!

声音瞬间被阻隔在外,仿佛又回到母胎中,水温刺骨,堪比初春融冰,独孤寂胸口如遭针刺,鲜血冲上喉头,不小心呛入了几口冰水,脑中激灵灵一痛,意识模糊。

朦胧间,似有朵彤艳艳的大红牡丹在头顶旋绽开来,居中的花蕊处冒出一团雪影,乌浓的秀发在水中飘散,宛若水草,熟悉的娇俏脸蛋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丑……丑丫头……)

独孤寂一个哆嗦醒过来,脏腑各处疼痛不堪,像有无数小刀攒刺。

他平躺在泥土地上,哗啦啦的水声似有些遥远,料想岸边如非布满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怕也是潮湿阴冷,把冻晕的人搁上头,不如扔回水里算了。离岸若此,仍能隐约察觉到溪水的寒气。

独孤寂没少见过寒潭冷泉,白城山帝陵附近有口知名的“三尺泉”,取“冰冻三尺”之意,即使在盛夏时节,所出仍是冰冷甘洌,乃天下名泉,料不到龙庭山下也有这样的地方。

他一丝不挂,湿衣俱被除下,用树枝撑在篝火上烘干;身上除了泥土,还盖满叶子,可惜这个时节没什么枯叶,保暖效果有限,倒也不觉特别寒冷。

与湿衣一块儿烘烤的,还有贝云瑚的大红嫁衣,不见嫁衣里的中单,只有一条短短的白绸领围。他想起昏迷前所见,那朵在水中盛放的白蕊红牡丹,自是丑丫头为了救他,褪去累赘的外衣加速下潜;那白皙耀眼的蕊房却不是她穿在嫁衣里的单衣,而少女赤裸的雪肌。

这个时节,要穿住厚重的精绣嫁衣是非常辛苦的,贝云瑚衣内未著中单,而是以白绸围颈夹在交襟处,假装里头规规矩矩穿了中单。这种大体周延、细部取巧的鬼灵精作派,也像极他所识的丑丫头。

少女坐在篝火前,随手以树枝翻动火堆,似在烘烤什么。

龙方异那厮虽然聒噪,有件事他是对的——

贝云瑚不仅偏爱水色抹胸,而且她穿水色抹胸,的确是好看得不得了,浅润的色调非但压不下周身白皙,反衬出肌肤通透;细匀的藕臂与光裸的肩颈在火光下熠熠生辉,独孤寂瞧得怔然,一时忘了贫嘴几句,拿两人赤身露体同陷崖底之事做文章。

丑丫头的胸乳必定傲人得紧,由高高撑起嫁衣的那团浑圆便可知晓。然而,除去厚重的外衣,水蓝色绸缎裹起的饱满乳瓜,仍是超出了十七爷的想像:

不知是因为脸小的缘故,抑或贝云瑚的乳量当真太过惊人,抹胸将她前胸满满裹成了一团,任一边都比她的脸蛋更大,夹出的深沟仅只一线,在光滑的缎面上几难察觉。水色抹胸以幼带围颈,本应裹肚的下缘收在脐上两寸,短小俏丽,圆凹的小腰尽显无疑;乳下两带交缠,系于裸背,托住沉甸甸的乳瓜,似融入了诃子的形制。

这样的剪裁除了活泼娇俏,亦能为少女减轻沃乳的负担。

贝云瑚抱膝而坐,乳房靠上大腿,可想见挺胸时的辛苦。

抹胸露出她薄薄的窄腰,小腹平削,肌束线条分外紧致,乳间脐上有道浅浅凹痕,这样的坐姿居然还挤不出半分余赘,隐约见得胸肋影廓,仿佛肉全长到乳上去了。独孤寂有过的女人不能算少,实想不通:如此苗条的人儿,怎能有这等傲人双峰?

他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想是气血淤塞,伤上加伤,只能慢慢调复,这事原也急不得。忽听贝云瑚开口:“都说祸害遗千年了,我原本还不信的。这样都弄不死你,啧。”

独孤寂涎脸笑道:“好说好说。你也瞧见本侯的本钱之粗,还不赶快来荐身枕席,服侍侯爷爽快了,赏你个贴身宠姬做,每晚爽死你,嘿嘿。”

贝云瑚俏脸倏变,枯枝一扬,几枚兀自冒烟的焦黑石子往独孤寂身上的叶堆飞去,急得他呲哇乱叫:“……喂!别玩啦,你想烫死我么,丑丫头!”

贝云瑚柳眉一竖,怒道:“你跳下来干什么?”

独孤寂也火了,沉声道:“我才要问你,你跳下来干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寻死觅活的算什么?”

贝云瑚一愣,似没料到他是这么想的,蹙眉道:“龙庭山入夜后,出入口全是阵法,轻则兜你一夜,耗光气力,亦不乏有进无出、数百年来连白骨都不曾吐出一副,凭空吃掉成千上百人的地方。但阵法入水无效,溯这条寒溪游回去,能通往我想到的地方……谁人与你寻死觅活了?”口气虽冷,容色已然大为平霁。

独孤寂呆了半晌,讷讷道:“原来……你不是跳崖自尽?”越觉得跟着跳下的自己实在是蠢,搞到真气岔走,恼羞成怒:“不是说好一起送阿雪上山么?还是你跟你师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不好让人知晓?”

贝云瑚冷道:“这就不劳侯爷费心了。”独孤寂无话可说,急怒攻心,坐起身来口喷鲜血。贝云瑚面色微变,不顾裙裳未干,起身掠至:“你怎么样了?”却被独孤寂挥开,摔回篝火畔。

独孤寂气力用尽,“砰!”直挺挺倒地,咬著满口朱红,对着遮住星空的氤氲水雾,放声大笑,笑到咳血,咳完又笑,到最后笑声与咳血噎喉的声音混于一处,似恶狼啸月,又隐有几分哭音,夜里听来分外凄凉。

“……说啊,你心里一定想‘这人疯了’,世人都是这么看我的。我怎么会以为你可能是个意外?”

独孤寂望着天,喃喃说道:“我从小就不得我爹疼。都说么子受宠,但我爹瞧我的眼神活像瞧一条蛆,我从懂事起就知道,爹恨我不比恨大哥少,但兄长抢他镇东将军的名位,这恨是有理由的;而我呢?就因为我跟大哥亲,连我也恨上了?我是真不懂。

“我六岁那年,遇到了我义父,他是前朝大官,因缘际会,习得一身高强的本领,却因得罪权贵,举家遭奸人所害,因此发了疯,从皇家祭庙摘了柄祭祀用的金装斧钺,斩尽仇家,从此亡命天涯,专杀贪官污吏,在庙堂和武林闯下赫赫威名。你听过‘恶斧’元拔山这个万儿么?”

贝云瑚摇头。独孤寂兀自望天,并未看见,停了片刻,仿佛陷入回忆之中,又道:

“他不知道在哪儿见了我,说我像他死去的孩儿,夜探将军府将我劫了去。那时我兄长统兵在外,府里没人打得过他,我随义父四处游山玩水,学了他的《元恶真功》。后来我兄长找到我们,义父打他不过,匆匆逃走;往后几年,他经常来找我,多半趁兄长不在,半夜潜入府中带我离开,天明前才又送回,谁也不知晓。

“我义父待我极好,这辈子,大概没有其他人待我像他那样好了。但他的疯病越来越厉害,发作起来不但将我带去极危险处,有几次还让我受了伤,终于被我兄长发现,他们为此打了一架

“那时我负伤在床,待察觉不对,赶到现场时,我义父只剩一口气了,他对我说:‘儿子,你别哭啊,你义父是个好样的,你大哥也是个好样的……你也是好样的。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了。’终在我怀里阖眼。我兄长命人厚葬了他。

“我想,他是明知打不过我兄长,想了结在他手里,才约了这场比斗的。否则他真想要跑,我兄长未必能杀我义父。”

贝云瑚轻声道:“他是怕自己忍不住又去找你,然而疯病发作起来,总有一天会害了你罢?”

独孤寂闭目微笑,眼角却淌下液渍。“‘刀皇’武登庸告诉我,《元恶真功》确是绝学,其心诀几乎能推动世上一切外功,但从运气的理路上看,对心性极为不利。他是我平生所识最正直的人,我相信他说的话。”

贝云瑚道:“但你没法不练,对罢?那是你怀念元拔山前辈的方法。他的死你可以无怨,却决计不能无悔无憾。就算这门武功有什么不利心性的地方,但练功本就是修持,总不能把一切都推给功法,你想做个怎么样的人,自然便成为什么样的人,对不?”

独孤寂微微一笑。

“义父若在,定然欢喜你的,丑丫头。”

贝云瑚本来想说“我要他欢喜做甚”,话到嘴边有些不忍,索性闭口。又听独孤寂道:“我这辈子所做诸多浑事,是我任性妄为,不思前想后,不管他人死活,说穿了就是王八蛋,但那并不是疯,我清楚得很。”

少女忍笑抿嘴。“……你倒是个明白人。”

“直到与旷无象交手。”独孤寂转过头来,正色道:

“你那僵尸样的风云峡师伯,以为他被锤子搞疯了,我却有不同的见解。旷无象一身武功,俱来自《元恶真功》,其抡锤挥击的手法,更不是什么奇门兵刃的路数,而是我义父所创的独门重手法,名叫《断魔斧锧》——这路掌法断肢残体如巨刃,化入兵器亦无不可,等闲不易辨认。

“若非我俩内功同源,最初对撞的劲力,决计不能被化消得如此彻底,那时我便起了疑心;而我传授小燕儿的手法,脱胎自《元恶真功》,所以他才对那一下的反应特别大。我义父四海为家,时疯时醒,一时兴起授人武艺也不奇怪,只是料不到他收徒居然收到了龙庭山里,于堂堂东海武宗内插旗添乱,令人啼笑皆非。”

贝云瑚闻言一惊,恍然大悟:“所以你在绳桥前吟的诗——”

“那是我义父的口头禅。小时候听着听着也就背了起来,否则你家十七爷一见书册就头疼,哪读过什么诗?能震慑住旷无象那厮,也算印证了我的猜想。”独孤寂缓缓撑坐起来,背靠树干,闭目吟哦:

“五府辟书,四海无闻,江山几人欲经纶?草戚离群,孤帆潮信,渺渺川途若不分。”

贝云瑚读过的诗书不多,这几句韵文不讲形制格律,连“诗”都称不上,然而听来却有一股苍茫凄恻之感,仿佛能想见其人披头散发,儒服破烂,倒拖着金装斧钺踽踽独行,身影逐渐消失在灰茫茫的天地间……忽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恶斧”元拔山前辈生出莫名的亲近,或许独孤寂说得没错,若有机会相识,她俩真能成为一对忘年交也未可知。

独孤寂睁开眼,定定望着她。

“我在想,会不会一直以来,都是我想错了,世人对我的看法才是对的?我义父是不世出的奇才,旷无象也是不世出的奇才,但他们最后都发疯了。小叶练不成《元恶真功》的,不仅仅是他想像力贫弱,更因为他心中有许多顾忌,受到诸多束缚,譬如情感,譬如理智,所以他是好人。

“但我不是。我并不是意志薄弱、任人唆使,才做了那些混蛋事,我是天生如此。是不是奇才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练成了《元恶真功》,我能在脑海里想像出敌人的各种死法,光怪陆离,奇想天外。所以我爹才讨厌我,他知道他生了头怪物,天生就是疯的;所以我才让兄长、萧先生如此失望,因为我和你们不一样,我的这里——”点了点额际,咧嘴一笑,眼泪却扑簌簌落个不停:

“同你们不一样。义父、旷无象……才是我真正的样子,我该和他们一样,最后……通通变成那样。”

贝云瑚看着他像孩子般哭泣,从错愕、惊慌到恢复平静,似乎想通了什么,轻声道:“在客栈那个清早,就是梁姑娘听见我们说话,跑出去那回,你是不是觉得被我说中心事,像是一直以为掩藏得很好的某个地方,突然被人家掀开似的,又惊又怒,才把墙给打了个对穿?”

独孤寂愕然抬头。

“我没有他心通的本领。我说的,其实是我自己。”迎着他迷惑的眼神,贝云瑚盈盈笑道:“我不懂《元恶真功》,或许如你所说,这是一门非怪物不能练成的武功。你练成了,应该天生就是怪物。”

独孤寂噗哧一声笑出来。

“喂,损我还是安慰我,你倒先拿个主意啊。”

贝云瑚这才发现语病,几欲失笑,赶紧憋住,咬唇一本正经道:

“但世上有些人,是后天才成为怪物的。她们起初以为自己是被爱的,是独一无二的,愿意为那个对自己好的人奉献一切,死亦不悔;到后来,才发现这只是一场骗局,自己既不被爱,也不特别,是旧了就被信手抛弃的器物,从那刻起人就成了怪物。”

独孤寂咬牙握拳,发现珊瑚金细炼已被取下,并未发出熟悉的磕碰响,但腕间镣铐仍在,显是丑丫头替他解衣时发现了“那个”,直接削断镣铐与锁链间的连结件,分开二者,才能顺利褪下袍衫。但现在不是追究这种枝微末节的时候。

“你那畜生师父对你……也罢,你若不想说、不愿想,毋须勉强自己,我会替你报仇。你要想亲手了结那厮的话,我留最后一口气给你。”世间女子着紧者,莫过身子污洁,丑丫头要是年幼上山,任其鱼肉,不知遭受过何等蹂躏,恨他入骨是再合理不过。

“……不是那样的事。”

岂料贝云瑚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们这些无垢天女修习的《九转明玉功》须守住处子贞节,方能有成,他又有十分严重的洁癖,肌肤相亲,能生生恶心死他,只有此一节是万万不能的。他对我做的,是更过份的事。”

独孤寂一愣,一时反应不过来。这样说来……丑丫头还是未经人事的雏儿?

“从我上山,我一直是最受宠爱的那一个,有很多事我太晚才发现,也可能是视而不见。”贝云瑚睇著劈啪跳跃的火光,被映亮的小脸笼著一层光晕,美得不似人间之物,独孤寂不禁看怔了。

“‘无垢天女’是他亲自挑选带上山,不是无父无母流落江湖的孤女,就是被拐子拐来四处兜售的两脚羊羔,若非遇上他,我们现在多半在哪处窑子里,过着生张熟魏的皮肉生活。

“对我们来说,他就是天,是改变了我们悲惨命运的人,更别提他给我们的生活,比原来的不知好上多少倍。姊妹们从来不喊他‘师父’,只喊‘主人’,无论是做他的婢女、侍姬还是宠妾,人人都是心甘情愿,但他从未如此要求。这甚至让我们有些失落。

“除了不能离开龙庭山外,我一直以为来到幽明峪,是人生中最好的事,每天都是笑着从睡梦中苏醒。他就是我的日头,我的泉水和风,我若有丝毫美丽,那也都是为了他而绽放。”

无垢天女的活动范围是受限的,即使在幽明峪,她们也只能待在主人的私人园林,日常除了服侍主人、洒扫庭除,就只有练功而已——因“九转明玉功”必须个别与主人于密室中修习,这几乎是少女们最期待的部分。

当然,因主人多才多艺,什么都是一学就会,一会即精,少女们亦陪伴主人绘画、镌刻、制香,充当描摹习练的对象;主人对美的敏锐无人能及,经他指点过的裁缝金匠,总能做出最合适妥贴的衣饰,烘托出少女之美。“无垢天女”并非主人自封,如此直白的名号不合其审美,而是山上诸脉间久传成习,自然而然形成的称呼。

主人既未觊觎少女们的胴体,自也不愿耽误其青春,一旦满十八足岁,即代为安排山下人家,备妥妆奁出嫁;结亲对象多是鳞族六大姓的富绅,纵使充应嬖妾,也是不同寻常的好归宿。

主人是不染片尘的,岂能奢望长久留在他身边?但教有过这么一段,此生亦已不枉——拥有“天女”之名的少女们都是这样想的。

贝云瑚之所以动了疑心,最初是从梅檀色口里,听闻某位出嫁姊姊的死讯。

她与那位师姊并不特别亲近——事实上,格外受宠的贝云瑚同谁都不亲近——但做为头一批出嫁的无垢天女,在姊妹间还是很受瞩目的。更早之前,主人的侍女虽也有期满下山的前例,一来其时“无垢天女”的选拔栽培尚未成形,都是十三四岁才上山服侍主人,不列入“色”字辈,上头还有寒字辈的长老压着,也不能明著传授她们奇宫武学;说是师徒,其实更近于主仆,姿色资质均不如贝云瑚等,过了二十岁便给银子打发下山,回乡抑或另觅归宿,都任其自主。

何玥色可不是那样的婢仆使女。

她比贝云瑚大三岁,两人却是同一年上的龙庭山。何玥色生得苗条修长,冷艳逼人,一贯在众天女中称大;虽比早一年上山的慕琰色小著几个月,不得不喊她一声“师姊”,但“玥姊姊才是无垢天女的头儿”此一铁铮铮的现实,即使是在与慕琰色交好的小圈子里,也没有人敢否认。

贝云瑚一直以为,何玥色早早被遣下山嫁了,与她处处针对自己有关。在覆上盖头、坐进花轿之前,何玥色那股子切齿咬牙的怨毒,着实在贝云瑚的恶梦里盘桓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总觉得何玥色早晚会杀光纳她为妾的唐杜玉氏满门,回幽明峪找自己算帐;不想最后等到的,居然是她的死讯。

梅檀色城府甚深,便是说漏了嘴亦不动声色,含混揭过,贝云瑚只能利用偶尔下山办事的空档,央人打探出嫁的姊妹们之近况。

毫无例外的,她们全死了。

不是惨遭杀害的那种横死,而是在诞下子嗣之后,就像突然凋萎的鲜花,自然而然地衰弱离世,仿佛产子用尽了她们仅剩的生命。但无垢天女不仅仅有龙庭山幽明峪的门第出身,个个都是姿容拔群、冰雪聪明,且武艺高超身体强健,生下的孩儿即使在襁褓中,也看得出仪表出众、反应机敏,且无一夭折——只有这点与他或她们红颜薄命的母亲不同。

纳何玥色为妾的鳞族御龙氏一脉、居唐杜郡望的玉氏本家,甚至又纳了另一名无垢天女为妾,贝云瑚后来才知纳妾的是同一人,不知是念著无垢天女的好,对何玥色难以忘情,或因诞下的是女儿,为添麟儿所致。

贝云瑚不敢肯定是哪里露出了马脚,兴许是梅檀色失言后,即向主人禀报,也可能是她打探消息时被其他姊妹发现了,更可能是知有蹊跷后,她与主人合修《九转明玉功》时再难保持澄明心境,主人忽然宣布将她嫁与越浦沈家,此后她一离寝院,便有梅檀色贴身看守,形同软禁,出嫁前的大半年间,甚至没机会同主人说上话。

“……要我说,”独孤寂抱臂沉吟。“你那些师姊不是被人下毒,或以内家重手法震伤心脉,才损寿元若此,那问题必然出在《九转明玉功》之上。世上有一派走了邪路的双修法门,是以夺取女子阴元来增益功力,你们既然都是……咳咳,这节未免说不通。”

贝云瑚淡然摇头。

“我翻过通天阁里的内家典籍,书中说,男女交合固是双修门径,却非唯一之法,甚至一开始就不是这样。道家房中术以女子为鼎炉,鼎炉之一物,乃调火焙制之用,本身既非药材,更不出玉液琼浆;寄望从鼎炉里凭空烧出丹来,岂非本末倒置?”

独孤寂张大嘴巴,料不到自己身经百战,头一回与处子讨论双修,居然只有听教的份,“这个……”“我想……”了半天,除了猛抓脑袋,吐不出半点干货。

贝云瑚噗哧一声旋又忍住,晕红双颊,忽然问:“你觉得我美不美?”

独孤寂无言以对,明明“美”就是一个字而已,顿觉胸口被什么塞满,一时难以呼吸,什么话也说不出。好在贝云瑚没等他回答,垂落浓睫,轻声道:“我也觉得自己很美。不只我,山上的姊妹们都美得不得了,小时候还不觉得,自从下山办事,才知别人为何喊我们‘天女’,同那些辛苦干活的姨姑大娘相比,我们真像是从天上来的,浑身都透著光。

“这很怪,对不?我有个荒唐的想法,没有根据,也就想想而已。会不会《九转明玉功》所求,须以女子为媒介才能得到?主人未从我们身上夺取什么,贞操、阴元……通通没有。他只是把我们当器物,从中调火焙制,去锻炼或求取了什么东西——”

独孤寂双目放光,击掌道:“……鼎炉!”

“嗯。”贝云瑚轻轻点头。“而烧化的柴火,就是我们的寿元。我不会形容那种感觉,但我在山上的这十年,感觉自己活得像只蝴蝶,轻盈得不得了,纵有不顺心之事,如受人排挤,偶尔也会寂寞,但这些都不影响我的欢快与轻盈。

“因为我们身上的‘光’,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点燃,长期处于烁亮之中,如同烟花。常人身子里烧五十年的柴火,我们十几年就烧完,就算只有中人之姿,在旁人看来,也是极耀眼的。”

“畜生!”砰的一声,独孤寂拳头捶地,露出森森犬牙,笑得一脸狠厉:

“他做了忒过份的事,千刀万剐也不冤,报仇天经地义,你别说自己是怪物。你和我不同,我才是怪物。”瘫坐在地,笑容满是自嘲疲惫,隐隐有些哀伤。

“不,我和你一样是怪物。我的身体一直提醒我。”

少女拉开颈绳,反手去解背后的两枚结子,饱满的胸脯挤溢着水蓝色的光滑缎面,似要将布料撑爆开来。

绳结松脱,贝云瑚揭下抹胸,一对雪白浑圆的玉兔蹦出,圆滚滚的肥硕饱满不住弹颤,乳浪眩人。少女的削肩与蛮腰,益发衬出乳瓜的惊人份量,较之裹在水色抹胸内,足足大上一倍有余,可见乳质软嫩;系带与布缘在白皙的胴体上勒出酥红的印痕,仿佛非如此不能承托乳球之重。

失去抹胸兜裹,木瓜似的双峰浑无依托,沉甸甸地垂落,自小巧的锁骨下拉出一片斜平,下缘却坠成无比浑圆的蜂腹形状,在胸肋上压出夸张的乳袋折子。

杯口大小的乳晕浅淡至极,仿佛是被乳瓜的重量撑开,只在乳蒂周围有明显的樱红色,勃挺的乳头翘如婴指,居中沁出一点腻白,液珠逐渐饱涨,挂于蒂尖。贝云瑚无视独孤寂的错愕,伸手往乳房下缘轻轻一握,白浆汩出乳首,滴落裙膝,空气里飘散著一股熟悉的甜香。

独孤寂心念电转,忽明白丝绢上沾染的液渍,竟是少女的乳汁。

“你的心或许是怪物,但,我连身体都已经变成了怪物。”贝云瑚淡淡一笑,眼眶里似有泪水在打转。“十七爷,我能请你帮我一个忙吗?我需要你帮我下定决心。再见到他时,我要亲手杀了他。”





第廿二折





余生莫问

夏阳语冰




便在黑夜里独对二十骑“擎山转”时,独孤寂的心都不曾跳得这样快。

贝云瑚盈盈起身,信手解开腰畔系结,“唰”的一声,吃水未干的裙裳落地,露出曲线玲珑的下半身。

少女身量不高,胜在秾纤合度:一双玉腿浑圆笔直,毫无腴赘,鸭梨般的雪臀却是鲜滋饱水,极富肉感,在纤细的胳膊、纤细的小腰、与纤细的肩颈美背之外,总算有点什么能合理佐证那对惊人的乳瓜,系同出一源,而非无端端自天上掉下。

而她肌肤之白之柔润,足令世间一切身形焕发华采,更别提色泽浅淡的乳晕,以及腿心约隐的一抹蜜缝,由是倍显酥莹。

玉阜饱满如醒发的雪面,让人忍不住想轻咬一口,其上的卷茸倒是出乎意料地稀疏,在跃动的火光下看来,似乎带有淡淡的金褐色,浑身上下只这处不似丰艳的尤物,透著天真无辜的稚拙。

独孤寂想像过她的胴体无数次,甚至梁燕贞在雄躯下忘情扭动、婉转娇啼时,脑海里偶尔也会掠过丑丫头的模样,深入蜜膣的阳物变得更大更硬,将欲仙欲死的小燕儿插得尖叫起来,悍然抛过高峰——

但他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境下亲眼见得,不知为何,本能地撑退些个,覆在身上的泥土树叶簌簌滑落,露出腿间弯翘如镰的硬胀狞物。

贝云瑚夷然无惧,仍是从容到略显隔阂的清冷,倒是他有些无地自容起来。还未开口,少女已跨上他的大腿,沉甸甸的乳瓜俯坠成两只份量惊人的蜂腹半球,被她苗条的身形一衬,益显巨硕。

沁出乳尖的白浆散发馥郁甜香,独孤寂须后仰才能保持理智,不向那双腴白软嫩的傲人妙物伸爪。

即以最保守的说法,取次花丛的十七爷也算玩过各种女人了,当中不乏有孕在身,或妊娠方毕、母乳正丰的旷悍少妇——当然她们全是自愿的。当年他搞上永宁侯吕嘉长媳之事,在平望可是轰动一时,若非独孤弋亲自登门致歉,听吕嘉那老猴儿哭哭啼啼埋怨了一夜,末了再奉上陶元峥精心筹算的赏赐清单,这捅穿的娄子还不知该如何收拾。

印象中母乳并不好喝,味道淡薄,甚至带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微咸铁味,仿佛贮于铁制器皿,给人失手撒了几粒盐似,又像杂有汗渍的肌肤气息,“体液”的感觉远远凌驾于饮品之上,不比舔舐淫蜜汗水更催情;初尝兴头一过,其实失望是大于期望的。

丑丫头的沁乳却不同,乳香浓郁,更白也更黏稠,仿佛两只巨乳贮满新制的酪浆,才得有如许鲜甜浓腻。她师父到底对她做了什么?独孤寂忍不住想。要怎样才能在未经人事的处子身上,灌入这般浓郁的乳汁,却又是为什么?

“……我以为,十七爷是来者不拒的。”

滚烫的阳物上一阵凉滑,触手细腻如丝,独孤寂生生咬住一声咕哝,却是贝云瑚伸手捋住那粗硬巨物,一双美眸凝着他,既无戏谑,也没有丝毫动摇,冷静得十分伤人。

“你……你用不着这样。”开口才发现嗓音嘶哑,独孤寂没来由地烦躁起来,只不知是对自己,抑或对她。

贝云瑚并未停止动作,一贯的轻细敏捷,面面俱到,虽不甚快,却谨慎而不带犹豫。

“有人说,女子永远忘不了头一个男人。”她从他的大腿移坐到髋部,滑腻如敷粉的股肌熨贴而过,留下一道晶亮的液渍,独孤寂无法判断是从她乳根、胸肋一路蜿蜒淌至腰腿的乳汁所致,抑或当真动情如斯——以她冷静淡漠的口吻,后者的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

“面对他的时候,我得想着一个我忘不了的男人。想来想去,就你合适。”

她坐于他的滚烫粗长,压得昂翘的杵身紧贴腹肌,前后轻轻滑动,似在调整插入的角度。蜜缝顶端露出的一小截芽尖又脆又嫩又韧,刮得男儿爽极,忍不住仰头龇牙,嘶嘶吐息。

独孤寂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那惊人的湿润全是淫蜜,以其泌润之丰,与失禁差堪仿佛,从黏闭花唇里沁出的汁水,却依旧黏腻得吓人,滑动间发出淫靡的唧唧浆响。这般易感的身子,平望都首屈一指的风月头牌也比不上。

贝云瑚咬唇微颤,双颊绯红,未留意到唇间黏着几丝湿发,忍着剧烈的反应,玉指拨开了腿心子里的两片酥脂,欲将男子鹅蛋大的圆钝杵尖摁入其中,耳颔鼻尖沁出密汗,可见艰辛。

酥嫩的粉色阴唇如鱼口般噙著龙首,不间断的细细抽搐宛若活物吸吮,向以金枪不倒自豪的十七爷,也美得几乎叫唤出声。

丑丫头的阴阜没有丝毫“坐瓮”遗下的鱼唇形状,粉嫩的阴户也看不出长年锻炼淫技的痕迹,除非少女自服春药,否则唯一的可能,又是那天杀的“主人”干的好事。

(像这样的畜生……为何要你蹧践自己才能忘记!)

独孤寂无名火起,真气岔走的身子却还未能全复,没法像先前那样一把将她挥开,眼看龟头上的包覆感越强,既湿滑又紧凑、仿佛被什么夹紧了硬套进去的压迫感逐渐沉落,吞没大半颗龙首,强烈的快感与强烈的愤怒相互激荡交缠,哑声道:

“放开……喂,你爱招惹谁招惹谁去,随便找个男人破身还不简单?别拿我当现成的角先生!滚!”

贝云瑚的感度强他十倍不止,异物入体的疼痛也是,咬得樱唇煞白,几渗出鲜血,豆大汗珠滑落雪靥,不敢分神,唯恐一时软弱,再坐不下去,想也没想随口应道:

“我不……我不想伤害别人。伤害你,我的内疚会少一些……对不起。”咬牙一沉,直挺的粗硬龙杵没入大半,被撑挤至极的阴道口渗出了饱腻的血珠,积坠欲沉,终于沿着浑圆的屁股蛋滑落,滴在独孤寂的大腿根部。

处女蜜膣被贯穿的剧烈收缩,在鲜血与爱液充分的润滑下,化为难以言喻的强大吸啜劲道。刹那间,马眼里似有根钓线被抽出,带着痛感的剧烈快美令独孤寂一坐而起,紧紧箍住贝云瑚的小腰。

少女仰首一弓,将男儿的头抱入乳间,纤纤十指用力攀住他的颈发肩胛,几乎插将进去,仿佛这样能够转移腿心里的剧痛和快感——

少有女子能在破瓜的同时尝到高潮滋味,但她的胴体悉经主人精心炮制,能将交媾的快感提升数倍。贝云瑚没等阳物全入,已小丢了一回,脑袋一片空白,只能死死抱着他呜咽颤抖,花心里酸得难以形容的地步。

独孤寂嗅着她的肌肤香泽,以及甜润的乳脂香,直到溢出的乳汁淌入乳沟,沾湿面颊,沿颈颔蜿蜒流下,点点溅上胸膛。

他试着将她抱开,丑丫头却紧搂不放,蜜膣里像有无数小手掐握肉棒,又似生满无数细小吸盘的鱆足缠搅,若非十七爷专克尤物,换作其他男子,光是这样交颈相拥,怕都能被硬生生绞出几注。

女子的高潮来得慢退得更慢,他并不心急,静静抱着,听她急促的心跳慢慢平复,蓦地几滴滚烫液渍溅上颈侧,贝云瑚的背脊轻轻抽搐,不知是高潮未褪,抑或其他。

“怎么样?”独孤寂一直等到她气息调匀、揪紧的小手微微松开,才油里油气地哼笑。“现在有没有‘忘不了我’的感觉了?”

“……你让我捅一刀试试。”贝云瑚狠狠啐了一口,面颊滚烫。

“我知道会很疼,但这也未免太疼了!只有王八蛋才下得了手。你们男人全是王八蛋。”

“再怎么说也是你强奸我——”

“……别捂在我胸口里说话!”

贝云瑚捶他一下,撑肩仰起,坠得浑圆的乳瓜彼此弹撞,左侧乳尖又沁出雪白的液珠来。独孤寂假意挪开胸膛,低头吹了口气,她粉红色的乳晕泛起粒粒娇悚,樱桃核般的乳蒂又颤著翘起些许,明显变得更大更尖挺。

少女缩颈“唔”的一声,轻飘飘的鼻音意外的娇腻,乳肌顿起鸡皮疙瘩,连膣管都挤出一小注油滑,可见乳上敏感。贝云瑚也吓一跳,赶紧板起俏脸,“啪!”狠搧了男儿手臂一记,故作镇定:

“这法子没用,蠢透了。快起来,我疼得紧。”

独孤寂腹中忍笑,连连点头:“早听本侯的,少挨这下冤疼。我扶你啊。”双手一松,自腰后一路往胁腋上行,十指如绵似触非触,灵巧得像在弹奏棉花。贝云瑚“呀”的一声扭动起来,如中蛇笛,小腰颤抖不休,昂颈欲避:

“不要……啊……你干什么?”

“怎么啦怎么啦?稳著些啊。”独孤寂嘴上说著,游至她胸腋间的魔掌往内一攀,恰握住饱满双峰,乳肉自指缝满满溢出,十指几入其中,犹未满握;掌心抵住的那点滑脆鸡头肉还未厮磨,已涌出温热液感。

贝云瑚如遭雷殛,“啊”的一声小腰绷紧,却非去扳肆意轻薄的魔手,而是本能捂住小嘴,似觉这声娇吟太过销魂,闻之脸酣耳热,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玲珑心窍,再怎么未经人事,此际也知是独孤寂搞鬼,一时失察沦为俎肉,原该是大感不妙;然而与男儿淫邪的双眸一触,不知怎的有些心慌,似乎好笑的感觉还压过了恼怒,强忍乳上快感,咬牙道:

“快……快放开!别……别玩啦。你……啊……明日尚有……啊……尚有一场恶战,赶……啊……赶紧养精蓄锐才……啊、啊……”

独孤寂握着她的雪乳在掌中恣意变形,每下掐挤,乳尖便呼噜噜地溢出香浓乳汁,黏腻的白浆渗进掌底,抹在饱满细滑的乳肉之上,手感既黏润又细滑,滋味妙不可言。

贝云瑚在这大半年间,身子被各式药草浴及下在食水里的秘药炮制得异常易感不说,双乳本是她天生敏感之处,就算未经媚药改造,也当不得男儿如此轻薄;兼且十七爷深谙女子胴体之妙,手段高超,轻挑慢撚、重按掐揉,直教她魂飞天外,花径里稀里糊涂又小泄一回,只能张口喘气,连话都说不清楚。

独孤寂低头去衔她乳蒂,贝云瑚整个人痉挛起来,昂颈张嘴,雪润润的胴体直扳成了一张弓,藕臂死死缠着男儿。

“啊、啊……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独孤寂吮了满口香甜,丑丫头的乳汁非但没有印象中的寡淡铁咸,反而十分润口,如调油脂也似。此非为养儿育女、延续血脉之用,所欲讨好者不是襁褓中的婴孩,而是播种授胎的对象。

少女的敏感异乎寻常,谁都能轻易使她沉溺欲海,享用充满青春活力的紧致抽搐,个中爽利,怕没有任何一位名妓能比得上。然而,若遇不知怜香惜玉、以蹂躏女子为乐的混球,床笫于丑丫头就是不折不扣的地狱,用根指头就教她脱阴而死;杀人灭口,不过就是这样。

而她到现在,还下不了决心杀他。

贝云瑚好不容易才从漂浮的云端落了地,全身用力到筋肉隐隐生疼的地步,仿佛随时都要散架。

她发现自己被放倒在地,双腿大开,独孤寂那张惹人厌的笑脸映入眼帘,从腿心被塞满的那股子胀痛酸麻,可知那可怕的阳物也还插在里头。少女挪动臀股,破瓜处却疼得像被刀子割似的,她蹙眉忍住呻吟,双臂推他胸膛。

“……放开我!”

“我有个法子能帮你。”男人缓缓动着,前前后后,深深浅浅,痛感只纠缠了少女不过一眨眼,复苏的快感再度高涨起来。“我是你头一个男人,但你对我没有感觉,对不?”

“啊……没……没有!放开……啊啊……放开我!”

“这就对了。”独孤寂笑道:“既然喜欢不管用,咱们就好好利用讨厌吧。每当你想起因为那人,害你被讨厌的男人这般享用身子,肯定能爽快地捅他一刀!你知不知道,被讨厌的男人干成淫荡的小母狗,是多羞耻的一件事?你有多恨我,就有多恨他。”

“不要……呜呜呜……放……放开……啊、啊……”

独孤寂的胸膛压上她的雪乳,喷溅而出的乳汁混著汗水,弄脏了两人的身体。男儿粗大的阳物用力刨刮著少女,即使是花丛老手的十七爷,也没能变换什么体位花样,贝云瑚的身子像有着难言的魔力,引诱男子不断往复,只想插得更深、插得更重,紧紧与她合而为一,无有其他。

贝云瑚环着他的脖颈,玉腿高高屈起,紧收在男儿腰际,这个自然而然的姿势使得结合更深,肉棒与花径完全嵌合,杵尖抵紧花心里的那团软糯,每次拔出都被更强的收缩所阻,劲道拉扯著两具交缠的胴体,带来更剧烈的撞击——

单调的活塞运动不住累积著快感,使得一切花巧变得毫无意义,

贝云瑚紧闭星眸,檀口大开,迸出急促的喘息,偶尔夹杂着几声稚拙的娇弱呻吟,清纯的反应与淫荡得不像话的魅惑肉体,产生了极强烈的反差。

独孤寂狠狠打了百来下桩,根本舍不得放开她,渐止不住泄意,咬着她柔嫩汗湿的耳垂道:“丑……丑丫头,要来……我……我要来了!”

贝云瑚早已美得蜷作一团,溺水般死死攀缠着他,吻著男儿颈侧如诉如泣,忽觉奇硬奇粗的肉棒又胀大些许,一跳一跳的似将炸开,心慌意乱起来,哭叫道:

“别……不要来……啊、啊……不要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一一一一!”

独孤寂只觉龟头向前一突,似被娇脂吞尽,于无可去之处再深入,被吸进花心子底一个不应存在的狭小空间,紧密嵌合,再难动分毫,插著的地方油润润、温融融,偏偏又夹得杵尖隐隐生疼,那种扎扎实实占有了她的爽快之感无法形容;马眼一松,浓精痛痛快快灌满初经人事的处女花径!

“好热……好烫!”

贝云瑚尖叫起来,花心深处仿佛被无数细小颗粒弹得剧烈抽搐,晕凉凉地泄了一注又一注,忽然无声,仿佛晕死过去。独孤寂射得尽兴,伏在少女既厚又软的乳丘上,舒服得不想起身,良久,忽闻一声嘤宁,少女张嘴吐息,在他颈旁呵出一口凉气,双峰才又开始剧烈起伏,仿佛终于自云端回到了人世间。

“……天啊。”她轻声呢喃著,如梦似幻的语调比娇啼更像呻吟,让才消软的阳物瞬间又硬起来。

一股冰凉触感抵住独孤寂咽喉。他知道那是什么,不是少女高潮过后兀自寒凉的唇瓣或舌尖,是比那更坚硬也更危险的物事。

“给我消……消软下去。”即使细喘不止,少女冷冷的语调还是有说服力的,当然手里的利器更是。独孤寂有些佩服起她来,适才缠绵之际,这柄锋锐无匹的玩意儿到底能藏在哪里?

“男人不是这么运作的。别理它罢。”

“要不我帮帮你?”颈间微微一疼。

“你这种不怕见血的个性真是不好。”

“……你敢提见血,是真不怕死了。呀————!”

独孤寂一把攫住她的小手,连同那柄小巧的金色蛾眉刺压过头顶,涎著脸坏笑不止,威吓似的缓缓凑近她勃挺的粉嫩乳尖。“你对我说话太客气了,感觉不够讨厌我。我这个人呢,一贯是帮忙到底的,绝不半途而癈,你放心好了。”

“啊……不要!放开我!呀……别碰那儿……呜呜……不、不要……啊……”

“乖,就是这样,对了。屁股再翘高一点——”

“你……你住口!无耻……呀!啊————!”

◇ ◇ ◇

翌日清醒时,偎在他怀里酣睡的少女已不知去向。

垫在两人身下、权充被褥的那件裙裳,除了汗渍、精斑和乳汁印子,还像樱花印痕似的缀著些许残红——便是经过改造的罕世尤物,能于破瓜的同时享受交媾合欢之乐,毕竟伤口就是伤口,以他俩缠绵的次数与疯狂程度,留下这点痕迹还算是轻的了。

贝云瑚没穿走衬裙,应是不想惊醒他。而那柄搜自他身上的金色蛾眉刺,她倒是老实不客气地带走了,显然下定了决心。

他们后来没怎么交谈,嘴唇只用来吸吮对方口中津唾,探索彼此身体的奥妙欢愉,直到精疲力竭,沉沉睡去为止。他甚至没听见她起身。

丑丫头同他本就是一路人。从看见她的第一眼,他便能强烈感觉。

他们连欢好都是那般契合,毋须习练,没有任何盘算……就是极尽所能事的享乐而已,没打算拿来交换什么,又或确认什么东西。对没有明天的人们而言,怀抱目的的亲密是很疲惫很扰人的,可惜常人无法理解。

悬崖陡峭,贝云瑚断不能徒手攀爬而不惊动他,除非附近有什么秘密通道,这丫头刻意隐瞒,否则必是循水路离开。虽放心不下,但急也没用,况且阿雪还在旷无象手里,他答应丑丫头要保阿雪平安,眼看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独孤寂稍作调息,一夜贪欢对伤势复原无有帮助,此际再说也晚了。著好晾干的靴袍,精钢手铐的连接件既毁,以玄铁瑚金链之坚,独孤寂无法徒手扭开炼环,接回镣铐上,便以瑚金链为套索,一勾一蹬攀上悬崖。

以十七爷的造诣,身上无伤,施展轻功徒手攀爬,料想应无困难,如今须藉锁链之助,足足费了近半个时辰,好不容易才回到崖顶,见绳桥对面云拨雾散,露出一条林间小径,朝阳透叶射入,鸟雀啁啭,倒似寻幽踏青的好去处,与昨夜“掩日桃花障”的云雾险阻相比,简直判若两地,将细炼缠上腰间革带,袍袖一拂,大步走过桥去。

其时桃花已谢,雏桃初成,还不到能摘采食用的时候,树顶青实累累,遍地残瓣遗香,本该是一片心旷神怡的春日景象,独孤寂却注意到小径两旁草木枯黄,泥土地上微现泥泞,这只是春冬之交冰雪消融才会有的征兆,心底一沉,施展轻功穿越林径,眼前霍然一开,却是一条遍铺青砖的车马大道,宽逾三丈,虽蜿蜒迤逦,但上升的坡度十分平缓,两侧还修有典雅古朴的青石栏杆,拉上供人攀缘的铁链。

独孤寂往山下眺望,清楚看见大道尽头——或者该说是大道入山的起点——竖着一座巍峨的白玉牌楼,气象万千,只是所对乃是背面,不知牌楼题匾写了什么。虽是清晨,牌楼外的官道上已有不少担筐推车的小贩,也有车轿肩舆等,应是要上龙庭山各丛林道观进香的香客,不知何故俱被阻于牌楼外,未得放行。

山上吹落一阵凉风,隐带血味,独孤寂心知不妙,掠过一处小小弯坳,赫见山道上有十数名持剑的奇宫弟子。

一人瞥见他来,急得大叫:“又有来敌!”众人齐发一声喊,各自挺剑而来,独孤寂懒得理会,步罡踏斗,自人缝间滑溜穿过,奇宫弟子们全傻了,登时乱作一团。

忽听一人沉道:“……怎又是你!”白衣飘飘,却在半空中自收了掌势,稳稳落于十七爷身前,虽未出手攻击,仍拦住他的去路,正是那绰号“天阙铜羽”的少年应风色。

独孤寂瞥见他身后的鲜血残尸,只问:“人呢?”其他弟子这才又掉头围上,却遭应风色喝止。

其中一人举臂抹泪,咬牙恨声道:“应师兄!那厮杀了我夏阳渊晏、玉二位长老,扬长而去。此人随后即至,定是恶人的党羽,倾夏阳渊一脉所有弟子性命,也要为长老报仇!师兄莫要阻我!”另一人施放号筒,余人莫不切齿眦目,作势一拥而上。

应风色举臂道:“且慢!此人是我脉魏……魏长老旧识,并非恶人同党。倒是晏、玉两位长老武功高强,岂能轻易被人杀害?”他一抬出那魏长老的万儿,众人便安静下来,可见份量。为首的夏阳渊弟子定了定神,忍悲将经过说了。

须知龙庭山非奇宫所有,千百年来,山上诸多古刹名寺、道观丛林,无不是经过朝廷封赏认可,这条径与官道相接、十分气派的入山大道,即为明证。奇宫各系分立龙庭山诸脉,为阵法所隐,若不欲见你,恁是达官显贵、布衣荆钗,寻常人是怎么也见不到的。

武林人前来拜山,须于山下解剑亭通报候传,奇宫亦非不通情达理,硬要扣下兵器才肯放行,只图三分礼敬,聊表形式;通传后携剑上山者比比皆是,较之他派无有不同。欲见奇宫中人,唯有这条门路。

若持兵硬闯,通常打不过解剑亭那一关。不幸来者武功高强,守亭之人竟不能阻,则龙庭九脉皆有阵法密径连接入山大道,让人轻易闯过地盘,不免坠了派系威名,这脸是万万丢不起的。

旷无象循桃花障而出,由此避开了解剑亭,首当其冲的便是夏阳渊。“心鉴神魔”玉无葭、“金匮神魔”晏无方等现身拦阻,双双惨绝于旷无象之手,连随行的五名弟子也没能逃过。

独孤寂察看尸体,玉无葭开膛剖肚,穿出身体的竟是他体内冻成冰锥的血液,此际才正要开始融化,诡异非常;而晏无方的半身肌肤连着衫袍,被硬生生剥下,露出骇人的血肉肌理,残存的另一半身躯却有着极严重的冻伤;唯一合理的解释,是有人先冻结其身,而后才能将表皮连衣扯落,活活痛死了他。

旷无象的情况远比他想像得更严重。

《元恶真功》号称意念杀敌,可令对手死成脑中想像的各种死状,说穿了,其实就是操控真气以为之,练到“发在意先”时,往往能于一念间达成,但仍有脉络可循,非是无所不能的妖术。

若心中所想,与武功路数相差太远,于《元恶真功》便是无用的想像,断不能随心所欲。

然而,发了疯的旷无象在这十年里,心无旁骛地滞留在想像的北境之内,其真气运行、乃至形征于外,渐渐模拟成现在的模样,因此穿得住厚重的人熊皮氅,丝毫不觉炎热;想像周遭冰天雪地,便在草木地上留下了融雪的痕迹;更有甚者,他的心念开始能影响对手,作用于自己以外的他人身上。

独孤寂知道武功练到了极处,这绝对是做得到的。在兄长和武登庸身上,他看过极其相似的异能显现。问题是:旷无象的武功造诣,是否已达到这两位绝顶高手的境界?若真如此,世上还有谁能治得了他?

应风色带师兄弟们连夜赶路,总算在天亮前赶回龙庭山,不及安顿,命龙大方约束诸人于解剑亭,不令散去,以防长老合议传唤;自沿大道赶往知止观,才撞见夏阳渊众人与独孤寂发生冲突。

少年于始兴庄认识这位落拓的王爷,虽不过半天光景,却是亲眼见过其能耐;能让阴人瞬间土消瓦解的顶尖高手,为何此际忽然变了脸色?

突然间,远处传来铜钟声响,急如雨坠,众人无不色变。

独孤寂回过神来,猛然转头:“在哪里?”应风色急道:“是拏空坪!我带你去!”语声未落,已被独孤寂扯得飞起,两人眨眼间便消失在山道的尽头。
TOP Posted: 05-26 16:39 #10樓 引用 | 點評
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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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三折





知其所止

宫墙万仞




起伏平缓的青砖大道绕过一处小小塘坳,明镜般的埤塘水面映着青天流云,静谧至极,衬与塘边一座琉璃飞簷的巧致凉亭,美得有几分不真实之感。应风色领着独孤寂转入了凉亭后的一片树林,七弯八拐,眼前赫然一开,露出连绵的建筑,乌瓦白墙,栉比鳞次,竟是别有洞天。

居间的广场上,十数人散立不动,周身覆蓋著厚厚的冰雪,袖底袍角凝出细白的冰渣钟乳,场边发出警讯的铜雀钟渐渐静止,敲钟之人不但被凝成冰柱,更拦腰中绝,兀自冻在钟亭内的半身露出顶部暗红色的悽惨断口,曲折错落,犹如折断的盐柱。

旷无象出身拏空坪,但此地不仅未唤醒其心智,反令野人大开杀戒,显然与广场四周散落的绳网炼球,以及几床被破坏殆尽的巨弩有关——

与反应不及的夏阳渊不同,拏空坪若视旷无象为擅自闯入的外敌,何必拿出绳网等捕具应付?杀了也就是了;想活捉旷无象,定是认出了他的身份。应风色四下张望不见有人,扬声道:“风云峡弟子应风色,求见钱长老!哪位师兄行个方便,通传一下可好?”

“笊魔”钱无罄虽是金鳞绶,近年于知止观的长老合议十分活跃,上头的师兄们乐得把对外联系、管理派系的琐事推给这位青壮派师弟,应风色与他算是互动频繁,金绶也不如紫、白二绶位高,料想吃排头的机会小些。

连喊几声无人回应,独孤寂甚感不耐,吼道:“妈的!没个话事的滚出来,老子踏平你们的狗窝!”浑厚内力所至,仿佛整座山谷都晃了晃。静得片刻,坡上高阁之内,有人自两扇紧闭的窗牖后颤声道:

“应……应师兄,钱长老敲响警钟后,不幸被恶徒所杀,其……其余长老不知去向,我等亦遍寻不著。”应风色扬声问:“可有派人通报知止观?”窗户后再无声响,不知是默认没有,抑或是羞于启齿。

独孤寂冷哼:“缩头乌龟!”应风色又愧又怒,偏生又难置一词,正觉无地自容,忽听远方山头轰然一震,足下之地隐隐晃摇,独孤寂浓眉陡轩:“是旷无象!他却是怎生到了忒远的地方?”

应风色心念一动:“本山五峰八脉之间,除有小径相连,相传亦有阵法可通。他必是利用了这些术法设置的秘密通道。”独孤寂听出蹊跷:“相传?所以你不知道?”

少年脸色微红,辩驳道:“我知道风云峡有一两处这样的术法机关,可不清楚别人家的情况。”

多说无益,独孤寂重又将他挟起,循声追去,赶到惊震谷时,只见遍地尸首,留守谷内的三名长老罹难,据弟子说,旷无象举锤往大殿角落虚敲一记,忽然便不见了踪影;听他们的口气,并不知此处有术法设置。

“那旷无象怎么知道?”独孤寂忿忿不平,撮拳击地:

“他用飞的,咱们只能靠两条腿……这样下去,神仙才追得上!”

“也未必。”应风色抱臂沉吟,一时陷入长考。“我见过一幅本山气脉图,说地气蜿蜒有如龙蟠,夏阳渊为龙尾,拏空坪与惊震谷分别为左右腹趾……看来旷无象是按气脉走势而行。术法设置向与地气脱不了干系,此一节绝非巧合。”

独孤寂会过意来。“照你这么说,他想去的地方,便是气脉的终点?”

“五峰八脉之中,以风云峡和飞雨峰的地势最高,风云峡若为龙口,飞雨峰便是犄角。”应风色蹙眉:“但说最紧要的地方,应是居中的主峰通天壁,以俯瞰的龙形分布来比喻,差不多是龙爪撮拳握心之处,为满山灵气所聚,不惟知止观,护山大阵的阵枢也在那里。”

独孤寂一愣。

“要去那里,直接走入山大道不是最快么?”

“所以才说想不通啊。”应风色有些着恼:“我怎知疯子在想什么?”

两人速速离开惊震谷,返回通天壁的山道,不多时便已登顶,闻名天下的道传丛林知止观果然金碧辉煌,巍峨壮丽,历经四朝无数帝王的修葺,远观如一座具体而微的髹金宫城,矗立于丝丝云雾间。

连习于富贵荣华的落拓侯爷见了,也忍不住喃喃道:“你们奇宫的头儿敢住这样的地方,不怕被人说要造反?”话里无半点讥嘲讽刺,倒似真觉不可思议,冲口而出,还带点儿忠告的意味也未可知。

应风色几欲失笑,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淡道:“这个知止观,不是我们的知止观。”正要迈出步子,独孤寂忽横臂一拦,冷道:“那厮非同小可,我顾不上你。你若跑得不够远,小心糊里糊涂把命丢了。”

山岚刮落,吹散周身弥漫的乳白雾丝,金殿前约莫百丈见方的青砖广场上,一名披银熊大氅、身子微佝的野人垂落铁锤,闭目侧耳,似乎正倾听着什么;结了层薄薄冰霜的脚边伏著一名衣着单薄的男童,忒远的距离,看不见男童幼弱的背脊有起伏否,却不是阿雪是谁?

旷无象一现身,广场上的气温陡降,连日头都被云雾所遮,光影褪去,所见无不是灰濛濛的一片。

独孤寂活动活动肩膀,不快不慢朝野人行去,靴底踏碎冰渣,喀喇喀喇地响,活脱脱就是个随处找人搭话的无聊懒汉。“兄台,你这身毛皮氅子哪儿买的?挺好看,我想给我媳妇儿也买一件。”声音并不特别响亮,但即使听在远远退走的应风色耳里,清楚得仿佛贴面而出,显然用上了“传音入密”之法。

“……噤声!”旷无象猛然回头,“永劫之磐”搅风抡出,半月弧似的锐利风压被空气里凝结的粒粒冰霜染色现形,呼啸著直扑独孤寂而来!

十七爷咧嘴一笑,露出格外发达的森森犬牙,信手解下腰间的瑚金细炼,也不见他抬肩挪臂,只听嗡的一声乍现倏隐,垂落地面的细链子发出零星的叮响,那道呼啸而来的冰色半月弧突然碎裂开来,瞬间汽化;与其说它撞上什么坚不可摧的无形防御,更像被另一道肉眼难见的攻势正面碾碎,以致尸骨无存。

《败中求剑》里的〈刑冲〉一式,从来是当者披靡,沛莫能御的。

旷无象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过来,臂锤再抡,突然在其抡扫的路径之上接连爆开冰花,兵器、招式,乃至内力运使尽皆受阻,这一下不仅挥之不出,反而退了一步。

野人怒极而咆,声动峰谷,音波所及,脚边蜷曲的男童被推得滑前些许。旷无象正欲俯身,左肩“啪!”吃了一记,忙抡开铁锤,谁知招未递出,冰花再度于两臂肩胁等处爆开,旷无象连退数步,吐出一口血唾,吼著掷出铁锤,右手食中二指捏成剑诀,嗤嗤几声,以奇宫嫡传《通天剑指》击退了翩联而至的瑚金链子,突破独孤寂的攻势封锁,虎吼道:

“死来!”灰影一晃,偌大的身躯挟著雪花凌空扑至,居然只比甩手掷出的铁锤稍晚半步!

独孤寂以《败中求剑》的第二式〈克破之剑〉抢占先机,此招顾名思义,只消看过对方的招式路数,便能从中锚定破绽,抢先破坏其理路,犹如围碁中的征子。独孤寂的兄长独孤弋渔村出身,不通文墨,学碁也没甚耐性,却从最基础的引征之法中,悟出了这一式剑法精义。

旷无象抡锤的手法独孤寂已见过多次,以〈刑冲之剑〉粉碎月弧气劲时,更摸清其运劲的习性,又有《元恶真功》、《断魔斧锧》等同学自“恶斧”元拔山的武学打底,预测出手简直不费吹灰之力,直到旷无象抛弃兵刃,改使独孤寂不熟的奇宫武学,才断开〈克破之剑〉的压制。

恶招临门,独孤寂一个弓腰铁板桥向后仰,额头触地,避过呼啸而至的永劫之磐;不及起身细炼已出,绞住错身而过的锤柄,虎腰一拧双足离地,刹那间人锤易位,绕了一大圈旋扫而回的永劫之磐犹如飞铊,横击扑来的旷无象!

这下攻守互易,常人至此唯避而已,可惜旷无象非是常人。缠着瑚金链的永劫之磐眼看要击中他,忽然狂风大作,暴风雪似以人锤之间急速压缩的距离为中心,无预警地迸发开来,空气凝结成冰,铁锤被冻得慢下来,旷无象随手一攫,扫开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也被凝在半空中,宛若毒蛇吐信的细炼,转过一双野兽般的骇人精眸。

独孤寂难以动弹,仿佛也被坚冰所冻,一瞬间出现的暴风雪不但夺走了他的速度,凝住《败中求剑》的第三式〈无从来之剑〉,还冻住趁两人鏖斗正烈,悄悄掩至抱走阿雪的应风色——

少年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间就动不了了,惊恐地瞠大眼睛,下一霎眼,野人的毛靴毛氅已至面前,应风色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越过独孤寂的。

“害我儿者……”旷无象嗓音嘶哑低沉,如在石板地上推磨铁砂,令人头皮发麻:“死!”

“死”字落下的瞬间,凝结的时间恢复流动,应风色避之不及,搂着阿雪缩成一团,以身相护;而独孤寂重获自由,不假思索,尽起十二成力,以指为剑,贯中而出!

这一剑毫无花巧,无论速度或劲力,均是前所未有,精纯的剑意超越远近、形质、强弱乃至有无之限,纵使旷无象已达“发在意先”的境界,也只来得及提起锤子,直指野人胸口的剑意压缩空气,化出一枚实体剑尖,“叮!”一声正中锤身,剑形却未消失,而是推著永劫之磐撞上旷无象胸膛,撞得他仰天酾红,连人带锤飞出;去势之猛,脚跟不及离地,青砖上犁出两道深沟。

而独孤寂甚至未曾移动半步。

〈岁运并临之剑〉乃是前半部《败中求剑》的杀着,追求在一剑之内的最大威力。岁运也者,岁乃流年,运即运程,普通人在一生中,都可能会遇上所行大运干支,与流年干支相遇而同,如丙寅大运撞上了丙寅流年,吉者愈吉,凶者愈凶,这就是相书上所谓的“岁运并临”。

“并临”二字,寓有重复、强化,倍力加催的意思。《败中求剑》的第四式以此为名,乃单打独斗放对之时,前五式中最强的杀手锏。

但独孤寂平生使〈岁运并临之剑〉的次数屈指可数,料不到在伤疲交迸、功力不足的情况下,集中精神所发的一剑能精纯到这等境地,身臂未动,以意念便击退了强敌;气力使尽心念一松,几乎站立不住,单膝跪倒,只觉瑚金链子似有千斤之重,连动一动指头都感吃力。

蓦听应风色叫道:“来了……他又来啦!”十七爷悚然一惊,强提真元,一个箭步飞窜至二小身畔,见遍地凝霜劈啪爬至,雾丝被骤降的温度凝成了晶花,一丈开外已什么都看不见,举臂将应风色护在身后,咬牙道:

“躲你个王八羔!瞧老子一股脑儿全杀了!”浑身真气鼓荡,衣发猎扬,落拓王爷剑指朝天,指尖如自云外引来日光,灿烂耀眼,难以逼视。炽白的光华洒落结霜的青砖地面,闪烁著点点星芒如银河,逐一映亮了雾霜笼罩的广场,但仍未见得旷无象的踪影。

独孤寂真气提至顶点,剑意陡升,再难遏抑,一声断喝,右臂挥落,周身以他靴尖所踏为中心,接连绽开十二道炽亮剑形,不住向前延伸;独孤寂剑指一收,低喝道:“……去!”剑芒忽四向而出,瞬间一分二、二分四……无尽解裂,接连射入霜雾中,飕飕声不绝于耳,宛如万箭齐射!

应风色舌挢不下,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伸手欲揉,倏听轰隆一响,仿佛那数也数不清的炽亮剑芒以极小的时间差射中目标,以致听来只有一声巨响,眼前白花花的雾霜应声散开,赫见知止观的大红宫墙之上,留下无数焦黑孔眼,兀自冒出丝丝热气,适才这落拓王爷所发的千百道剑芒既非眩目戏法,也不是迷眼幻象,每一剑不但都是实的,还几乎射穿了厚厚的砖墙。

(这……这却是如何能够?)

此剑已远远超过少年对“武学”二字的想像范畴。若适才霜雾后躲著一支百人部曲,哪怕俱是披甲执戈的朝廷精锐,云拨雾散之后,也要通通被钉死在墙上!奇宫四百年来到底有没有过这样的武功,这到底还能不能被称作武功……应风色从未有一刻如此际般茫然无措。

这式有个威风的名字,叫〈成灾之剑〉,剑出成灾,无可抵挡,乃昔年武烈皇帝独孤弋为以一敌多,特别创制出来的剑法。“不是把剑气射出去,而是要想像将敌人拉过来。”讲解剑诀时,兄长轻敲着他的小脑袋瓜子,嗤笑道:

“每道剑气,都该是你意念的延伸,但你一次能想着几道剑气?五十道?一百道?太麻烦了,我们又不是神棍或陶元峥那种读书人,啥玩意都他妈记得牢牢的。我想了个法子:如果敌人少,你就想着把他们抓过来,串死在剑气上;若敌人多到数不来,你就想着缩地移墙,当成剑气的靶,在这当中把他们串死……是不是很简单?”

独孤寂花了大把时间悟练〈成灾之剑〉,却无法断定自己究竟练成没有,也几未在实战中用过,原因无他,从一开始的“剑气是意念的延伸”他就做不到:射出去的箭就是射出去了,一切操控仅止于放弦的刹那,出则无悔,如何能延伸?

至于“把人抓过来”、“把墙抓过来”云云,就当是兄长随口开的玩笑,多年来未曾认真看待,遑论钻研。成灾之剑虽威力绝大,在十七爷却无用武之地,战场上施放的千百道剑芒伤人时,是不分敌我的,杀掉的自己人搞不好比对手多。

直到刚刚,独孤寂才隐约抓到一丝窍门。

他立身之处并非在广场的中央,甚至在面朝大道的一侧连墙都没有,只有松树山石一类;独孤寂心中念著的对手也非成千上百,只有一个不知下落的旷无象。况且,他也决计不能伤到身后的应风色和阿雪——

意念所至,四散而出的剑芒绕过了二小,不分远近,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内击中了四周的界限。唯有如此,才能确保旷无象无论身在何处,均无法躲开这一式成灾之剑。

这似乎与旷无象周身的凝冰异象有异曲同工之妙,独孤寂无心思索是否与元恶真功有关,赶紧抱起阿雪,见男童双目紧闭,唇面皆紫,手指轻轻搭上他的腕脉,只觉脉中寒气逼人,如坠冰窖,奇寒真气缠入五脏六腑,一时间难以驱除,连阿雪何以并未便死,仓促间也想不明白,只得度入些许真气,试以祛寒。

谁知阳刚内力一入经脉,阿雪蓦地大搐起来,整个人剧烈痉挛不止,差点咬了舌头。独孤寂连忙收功,男童才又渐渐平息下来,只是呼吸微弱悠断,哪怕下一霎眼便断了气息也不奇怪。

“这……这是怎么回事?”应风色先前抱他时便觉抱了团冰块也似,见独孤寂颓然放手,也替阿雪号了脉。“那恶人……旷无象为何要如此炮制一名童子?他很讨厌小孩么?”

独孤寂摇头。“我不知道。但他想像自己置身冰天雪地,就把阳春三月的通天壁变成这副模样,有没有可能他脑袋一糊涂,把阿雪当成了自己的儿子,想像他依旧活在长年冰封的雪域里,阿雪便成了这样?”

“这……这是什么妖术?”少年喃喃道。

“不晓得。”落拓王爷拍拍膝腿起了身,疲惫一笑:

“不如咱们问问他罢。”

应风色惊愕回头,赫见旷无象低着头跪在不远处,胸口、手臂多处见血,伤势看不出严不严重。“旷无象!”独孤寂让少年接手照顾阿雪,自迎上前去,逆风叫道:“岁无多死了,奚无筌也死啦,你的十年之梦也该清醒。那孩子并不是你的儿子,你儿子已然无救,你若还有一丝清明,救救这无辜的孩子可好?”

旷无象举起铁锤砸落,在地上砸出一枚陷坑,碎石飞溅,尘霜激扬,独孤寂才发现他整条左臂鲜血淋漓,高举右臂时仅有左肩连动,似被削断了手筋,暗忖道:“我毕竟伤了他。”十七爷半生争胜,不肯轻易下人,兴许今日看过太多怪事,胜负心消淡许多。正欲再说,忽听旷无象道:

“玉兰,我想起来啦。这儿是龙庭山,我成长习艺之处,有个法子能救远儿,你且等等我。”抡起永劫之磐,悍然捶落,地面被他打得轰然一震,那陷坑似又裂得更深了些。

身后应风色心念一动,突然色变,竟舍阿雪不顾,发足奔来,大叫:“等……等一下,住手!”旷无象哪里肯理他?接连举锤,砸得飞沙走石,声势惊人。独孤寂一把将少年抓住,蹙眉道:“你同他发什么疯,不想要命了么?”

应风色使尽气力也甩不开,他本不欲向外人吐露宫中之秘,但眼下除独孤寂,也没有谁能制服得了旷无象了,孰轻孰重取舍不难,咬牙道:“你瞧那坑里,是不是发出异光?”语声甫落,被独孤寂扯退些个:“……小心!”旷无象重锤轰落,地面裂开一道丈余宽大缝,断崖般将两方分了开来。

独孤寂掠至裂缝边,见缝底像是被凿空的一般,隐透光华,泥沙碎石却筛之不过,如遭隐形气罩所阻。

——这是……术法!

凝眸细瞧,这广场的地下似乎是一处如地宫般凿空的巨大空间,只凭一道裂缝难以窥得全豹,但独孤寂似乎瞧见爿角飞簷之类的黑影轮廓,敢情地穴里头还盖了间屋宇什么的?

独孤寂完全知道可以问谁要答案。

“不说清楚我陪他一起凿地了啊。”

“慢!”应风色面色丕变,忙道:“那是知止观!是……是我们的知止观!”

◇ ◇ ◇

指剑奇宫的至高圣地,也是权力的最核心,即通天壁知止观。

它与闻名天下的道传丛林知止观并非撞名,原本该是同一处。最初,鳞族贵冑在龙庭山五峰八脉之间各占地盘,为风云峡、惊震谷等宗脉之始;约莫四百年前,真龙的后裔统合了这些骄傲的贵族,建立起奇宫的基业,遂以通天壁的一处小小道观为总坛,向各脉发号施令——历史从这里开始,便有了阳暗等截然不同的两面。

真正拥有千年历史的知止观,被术法藏入山腹,其后更阻断其中的地底隧穴,只留下术法通道。一旦封闭法阵,知止观就是这世上最最安全的地方,就算重新再掘出一条岩道来,也无法穿透护山大阵。

盖在通天壁峰顶的新观,里头的修道人多数都与奇宫无关,数百年间受朝廷封赏,香客络绎不绝,谁也料想不到奇宫中人所谓的“知止观”,根本就不是这座金碧辉煌的巍峨宫城,而是不知隐于山腹内何处的一座古老遗址。

以应风色的年纪地位,虽是风云峡台面的代表,但未披鳞绶的少年是不被允许自行出入知止观的,无从得知风云峡直通观内的阵图何在、如何操作等,只能在新观的知客亭内击敲铜罄,等待长老接引。

他见旷无象敲击地面,猜测是要寻找知止观的遗址,老实说也不知是不是在广场下,但总不能放手不管,把心一横,对独孤寂求肯道:“侯爷!我奇宫今日遭此大难,恨我年幼无力,不能手刃叛徒,但知止观乃山上龙气所聚,不容有失,可否请侯爷……请侯爷……”他平生极罕求人,不知如何开口,又想到独孤寂与奇宫毫无瓜葛,哪有出手相助的道理?一时语塞。

独孤寂突然一笑。

“那些不知去向的长老,肯定是逃进知止观里了罢?谁知旷无象要找的东西,说不定就在知止观里。”

应风色无地自容,胸中忽涌起委屈、无助、不甘、羞愧……等,五味杂陈,莫可名状,眼眶微红,咬紧牙关不肯落泪。这些践踏奇宫尊严的艰难挑战,为什么不能等他长大一点再来?那些理应一肩挑起本门荣辱的大人,为何一个个都这般软弱无用,没半点肩膀?

独孤寂摸了摸他的头。应风色一贯痛恨大人如此,自从叔叔失踪后,他就再没让人摸过发顶了,然而不知为何,这个言行粗鄙狂妄、打扮邋遢落拓的侯爷掌心甚暖,也可能是动作太过迅捷,令他不及闪躲,就这样流着眼泪低着头,任他轻轻抚摩。

“你做得很好了。好汉也会哭,哭完了该怎么便怎么,才是好样。”十七爷咧嘴一笑,异常发达的犬牙闪闪发光,拗著指节站起身。“你瞧清楚了,再来我要教你打赢架的方法。好汉是不会输的。”





第廿四折





以血相易

剑出束命




言语之间,震动地面的轰响仍持续不断,飞卷直上的惊人风雪宛若龙挂,破开层层遮掩的厚重阴翳,以一线之姿连通天地;龙卷当中,不住迸出冰瀑气旋,将遍铺青砖的广场轰成一片狼籍,如遭礟石蹂躏。

旷无象的脑袋已无半分清明,连呼啸的山岚都压不下其怒吼,然而暴雪狂风掩不去的,岂止是野人的咆哮而已?一抹妖异的鲜红血光穿透风雪,清楚映出旷无象抡锤砸落的身形。永劫之磐上的血槽狞光独孤寂可没忘。

“……那柄锤头是怎么回事?”他示意应风色留在原地,举手作“等我指示”状,却未再说明,只蹙著浓眉问:“是与什么物事产生共鸣,才成了现下这副鬼德性?”

应风色不明所以,忍着寒冻紧抱阿雪,摇头道:“我不知道!或许被藏入山腹的不只知止观的遗址,其他地方我没去过,不晓得里头有些什么。山上约莫只有披绶长老,才能知晓!”

召开长老合议、象征奇宫权力中枢的旧观遗址,出人意表地是座木石所造的小小斋堂,仅有四壁,朴实无华,没有藏东西的余裕。应风色初次进入时却未感到失望,只觉庄严静谧,更胜通天壁顶富丽堂皇的新观。若须二者择一以表奇宫的话,他宁可是这间小小的古老静室。

眼见问不出更多情报,独孤寂耸了耸肩,将瑚金链子的一端缠上右拳,活动四肢,拗得指节劈啪如炒豆,提声笑道:“喂,旷无象!你儿子快冻死啦,玉兰让你将他挪到春暖花开,又或有什么火盆炭炉之处,你还愣在这儿干嘛?”

不住迸出暴风、四处砸落的冰礟气旋一霎静止,佝偻高瘦的披氅野人转过一张茫然的长脸,喃喃低语:“玉兰……是这么说的么?”独孤寂笑骂道:“还能有假么?快快快,带你儿子取暖去。”往身后一指。

旷无象露出恍然之色,缓缓迈步,厚厚的毡靴踩落地面,薄霜应声开裂,忽然消失不见。偌大的广场上,消融的水气不断向空中窜升,原本压顶的弥天阴翳绽开一丝缝隙,终于洒落些许阳光。

应风色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怀里的男童不再蜷缩颤抖,虽然肌肤依旧寒凉如玉石,至少非是结著薄薄霜白的骇人模样。

少年并不知道,世上武功练到了极处,或可生出种种异能,其中有一门以心念投射于外、将周身若干范围化为自身所掌控的一方小天地,名唤“凝功锁脉”者,即与旷无象的情况极为相似。

一旦使出“凝功锁脉”,锁限之内,诸物皆凝,连滴落的水珠、飘飞的雨丝,都会像被冻住也似,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终至静止也未可知。凝功锁脉既是心念所生映射于外,自也反映了施用者内心的真我,有的凝锁极为霸道,有的涵盖范围极广,也有极为精准、能于发丝毫毛间作用的。

而旷无象走不出丧妻丧儿之痛,恍惚十年之间,心始终徘徊于那片冰雪封境的绝域,不知不觉逼近了凝功锁脉的境界,彰显于外,就是将周遭一切全拉入冰天雪地中。

独孤寂修为未至,但世上已知能使凝功的寥寥数人内,十七爷曾受其二亲炙,无论是失踪已久的“刀皇”武登庸,抑或他那生前号称“古今帝王武功第一”的皇帝老哥独孤弋,都是能运用凝功锁脉的绝顶高手,独孤寂于此并非一无所知。

旷无象这疯子尽管思觉混乱,确已初窥凝功的堂奥;对于不懂凝功锁脉的独孤寂来说,那厮是无法战胜的对手。

他对阿雪所造成的伤害也是。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旷无象自行解除他加诸于阿雪身上的想像。

独孤寂始终留意著阿雪的状况,瞥见男童唇面逐渐恢复了血色,明白乾坤一掷的大胆计画已然得手,顾不上以“传音入密”示警——反正旷无象也能听见——扬声叫道:“快走……越远越好!”应风色抄起阿雪狂奔,闷头冲至山道尽处,一缩脑袋滚入松石之间,背靠巨岩,这才敢大口吞息。

就在少年动身的瞬间,独孤寂靴尖点地,全力扑向旷无象,缠着瑚金链的拳头悍然捣落,与狂吼的野人撞作一团!两人拳来腿去,快得不及瞬目,瑚金链子与绽放异光的永劫之磐屡屡交击,迸出刺亮火花。

这两件神兵要是打实了,普天之下怕没有哪具肉身受得住,独孤寂与旷无象却毫无顾忌,两个人舍生忘死,只攻不守,任凭血花在呼啸的战团中绽放,谁也不肯退让。

密如骤雨的互殴难辨招数,独孤寂所学驳杂、兼通拳掌兵刃的优势在此尽显无遗:他每个动作都有极大的杀伤力,转臂如戈,抡拳为锤,掌缘似刃……进退趋避全是攻击,毋须组成招式理路,随手皆是杀着!

而旷无象则舍弃了所有的拆解应对,疯狂殴击,就算被对手锐利的掌缘划伤,被当胸贯至的掌臂所戮,乃至被铜瓜般的重拳抡中,都不减攻击的速度与力道!披氅野人犹如发狂的凶兽,专心一意撕咬对手,逐渐进入忘我之境,龇牙咆哮的薄唇甚至绽出一抹痴傻笑意,全然无视残躯伤损。

应风色只探头瞥了一眼,自此再难移目。

那是一场非人间的鏖战。

广场上飞沙走石,原本平整的青砖地满目疮痍,明明随手一下都能打得砖石爆裂、墙圮簷坍,但不知挨了多少拳的身体却未解裂,仿佛非是血肉造就;位移、攻击、以伤换伤……不断重复著的过程宛若行云流水,没有半点犹豫迟滞。在少年看来,缠斗的并不是两个人,而是两头狰狞凶恶的巨型掠食兽——

而这正是独孤寂处心积虑想要维持住的局面。

旷无象的内力修为与他相若,速度、力量等虽有高下之别,但损益相抵后,两人的实力其实在伯仲间。换言之,只消不让他使出与“凝功锁脉”极之相近的冰雪绝域,限制自己的行动,至少能保住五成胜机,不致没有一较高下的机会。

独孤寂一上来便唤起他的野性本能,以压迫至极的近身缠斗吸引旷无象的全副精神,不容他思考喘息,既未动念起心,心中的冰雪境域便无从投射。旷无象左臂已废,以单敌双,铁锤的近身优势大为消减,两人居然斗了个五五波。

然而这样的战斗方式,对双方的箝制效果是完全一样的。

独孤寂也须摒除杂识,专心应对,无暇分神其他,直到任一方露出破绽,或内功体力乃至承受伤疲痛楚的能力出现断层为止——

只是十七爷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他双掌连环,顷刻间劈出十余刀——“驼铃飞斩”即使以掌代刀,仍是快刀法中的绝学——硬生生斩开旷无象的防御,右手易刀为剑,一道凌空剑气挑飞横在胸前的永劫之磐,正是《八表游龙剑》的起手“一龙沉荒起秋水”;继而双掌运化,刚猛无匹的一式“干清坤夷”轰然脱手,印上旷无象中门大开的胸膛。

这下虽不足平时三成力,《神玺金印掌》之威却非肉身所能抵挡,他清楚听见喀喇一响,旷无象口吐鲜血,如狂风吹卷的破烂纸鸢,仰头倒飞出去。

——赢了!

独孤寂几乎要欢叫起来,身子一软,差点单膝跪地,回神才觉浑身剧痛难当,便只这么一伫,滴答坠落的鲜血已在身下汇成小小一洼。旷无象摔入一处裂隙里,闭目后仰的模样像是睡着了,独孤寂心头忽生不祥,本能一跃而下,掌刀径取旷无象心口,然而还是迟了一步。

身在半空的野人倏然睁眼,挟著无数冰片的暴风龙卷自空中贯下,刹那间日光尽掩、阴翳重聚,气温骤降,一前一后坠落的两人趋于静止,就这么凝在岩层的断面间,无论独孤寂如何催谷,身子就是不动;所见所听无不慢极,仿佛沉入无尽深海,最终连时光也为之凝结。

(可恶……可恶!)

他不知旷无象的内心,在方才那一瞬间经历了什么,但毫无疑问,其“凝功锁脉”已臻大成,无论是凝锁的威力或发动的时机,皆不复前度的恍惚茫然,而是明明白白展露意志,如神祇宰制凡人,不容些许驳抗。

独孤寂见血珠浮于身畔,愣了一下才明白那是从自己体内迸出,心念微动,想起尚有败中求胜的一著,只要距离够近,还得能运使内力……不,说不定与内力也没什么关系。正嘀咕著,身子忽冉冉腾空,旷无象与他对面相视,两人就这么被冰风卷上地面,漂浮在裂隙之上。

“杀我孩儿……”野人眸里燃烧着平静的怒火,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要汝偿命!”

我哪里杀你儿子了?我是肏你妈!十七爷苦于作声不得,心里把这清醒疯子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旷无象眉头一皱,锁限中所有冰片齐齐转向,如捅马蜂窝般,“飕飕”地朝独孤寂射去,冰雪入肉,遇血而化,虽是浅浅的皮肉之伤,怕没有数百之谱,顿将十七爷削成了一团血人!

独孤寂连惨叫都叫之不出,痛得一挣,锁限隐隐震动。旷无象这会儿却不糊涂了,永劫之磐既已脱手,索性提起右掌,凭空于掌尖凝出一截尺余冰刃,对准独孤寂心口,缓缓压入,汩溢而出的乌浓鲜血沿刃遽涌,离体又被凝功锁住,宛若清水中渲染成花的几滴墨汁,说不出的好看。

冰刃虽缓,入肉五寸便即穿心,恁是武功盖世,也只剩一条死路。独孤寂无法挣脱束缚,千钧一发之际,脚下异光冲天,另一股力量抵销了锁限,使他与旷无象一同坠落。

气血恢复循环,痛觉急遽膨胀,独孤寂本就遍体鳞伤,内力亦消耗一空,连要踏着断层一跃而上,怕也不易办到。

然而,自成功施展〈成灾之剑〉后,乃至亲历旷无象的凝功锁脉之威,某种似将掌握、又难以言说之物在独孤寂胸中逐渐成形。他忽然明白,为何从前兄长总说“内力一点也不重要”。

坠落的刹那间与旷无象四目相对,独孤寂竟能读出其意念,数着旷无象瞬目的次数,知道下一霎眼他将再发动锁限,重回主掌一切的天神之位,这一瞬间却仿佛被无尽延长,只有自己丝毫没有慢下,还能赶在旷无象动念之前,出得一剑——

意念之至,从全身所有伤口遽涌而出、斜上逆扬的点点血珠,就这么穿透了身前的披氅狂人。

旷无象浑身一颤,身后裹风的人熊银氅忽猎猎飙起,鲜血透背而出,“啪!”在断层岩面上,留下了一片斜斜拉长的完整人形,耷黏滑落的殷红血渍厚如泼漆,如渗膏脂,怕不是用尽了全身之血,才涂成这般模样。

野人摔落坑底,双膝跪地,软软垂首,再也不动。

——以吾之血,易汝之血;束命成剑,枵体成空!

这式〈束命之剑〉耗光了独孤寂所剩不多的气力,眼前一黑,径朝坑底坠落,直到一条细铁链缠住他的腰,一点一点将他拉回地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盏茶工夫,有人毫不客气地拍了拍他的面颊,嘟囔著“喂快醒来别睡啦”。独孤寂勉力睁眼,依稀见那人干咳两声,起身退了两步,唰的一声似是打开折扇,装着信步而来,意态闲适,朗吟道:

“遍履城山不求仙,独羁花月欲穷年,一罢掷杯秋泓饮,胜却青锋十三絃!”虽换过一身金冠白衫的儒雅行头,嗓音跟那副装模作样的死德性十七爷还是熟的,却不是在始兴庄遇见的僵尸男子是谁?

独孤寂撑坐起来,吐出满口血唾,哼笑道:“早知你是谁了,再装啊孙子!”

僵尸男子厚皮涎脸,毫无愧色地收拢折扇,一捋长鬓,含笑拱手。

“这么说就见外啦。若非我适才逆转阵法,给了侯爷一眯眯的空档,这会儿老旷还在串冰棍儿哩。救侯爷一命,就当给您赔个不是,以前的些许不愉快俱都随风散去,莫萦于心。

“饮过水酒,通过姓字,就是江湖朋友了。在下奇宫风云峡一脉紫绶首席魏无音,人称‘渌水琴魔’的便是,多多拜上侯爷。”

此人正是十年前于天雷砦一役诛灭刀尸蛊王、终结妖刀圣战的六位英雄之一,也是应风色与龙方飓色的挂名师父,风云峡一系硕果仅存的无字辈长老,声名震动天下的“琴魔”魏无音。

妖刀战后,他因遭受重创,武功几近全废,无意涉入山上的派系之争,遂于朝廷赏赐给他的四县封邑里逍遥度日,远避江湖。魏无音的隐居地离始兴庄不远,听说了庄里种种怪异情状,念与龙大方的香火情,携爱徒秋霜色一探,才遇上昨日之事。

魏无音的师兄、也就是失踪多年的奇宫之主应无用,与独孤寂的兄长独孤弋同列当世五大高手,人称“五极天峰”;因二人同出东海,亦有“东海双尊”一说。

独孤弋与应无用一死一失踪,双尊的名号虚悬多年,武林中的好事者将独孤寂与魏无音视作二位峰级高手的继承者,反正十七爷造反未死,魏长老圣战劫余,以惊世骇俗论,未必便输给了两位前贤。只是谁也料想不到,新一代的“东海双尊”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初次会面。

独孤寂瘫坐在地,背倚乱石,只觉脑中混沌一片,胸口仿佛积郁著什么,似将破体而出,一时却又抓不真切。这种未知的异样令人本能想逃避,十七爷甩了甩脑袋,试图放松百骸,懒洋洋道:“是了,你那相貌标致的小徒弟人呢?不会死在始兴庄了罢?”

魏无音径取瑚金链系于石上,小心翼翼爬下裂隙,听十七爷问起,露出一脸恶寒:“不是吧,你连小男孩都留心上了,要不要这么变态的?”独孤寂低啐一口,不由笑骂:“留给你罢,你才他妈变态!我是可惜那小子的资材。跟你已经够倒楣的,要给那帮无知村民拆吃落腹,我都想替他烧纸了。”

魏无音好不容易才踏落坑底,没好气道:“想死,没那么容易!在风云峡罚跪着。难得上山,让那浑小子跪一跪列祖列宗。居然敢点师父的穴道一路拖着走,长大了怎么得了?”

独孤寂这才知他是被徒弟架离现场,闭目笑道:“这小子真机灵。你若不要,给我当徒弟罢,要比当你徒弟有出息。”地隙里未闻应答,只传来僵尸男子不无得意的嘿嘿冷笑,比说什么都挑衅百倍。

那少年秋霜色做了简易的担架,捆牢师父拖行,才能赶在应风色之前回到龙庭山。魏无音先往知止观报信,好整以暇回到风云峡梳理仪容,故旷无象虽杀了龙尾的夏阳渊一个措手不及,拏空坪却备齐机关捕具,有以待之,只是错估其实力,给宰了三名武斗派的披绶长老,其余竟舍下弟子,望风而逃。

长老合议处的知止观遗址,未必真在这片青砖广场下,然而通天壁做为护山大阵的枢纽,山腹中不知藏了多少机关阵图。魏无音虽无一战之力,却运行地隙间所露出的一小爿术法阵形,终使独孤寂逆转胜负,以〈束命之剑〉击杀突破境界的野人。

他冒险缒下裂隙,确定旷无象心脉已绝,死得不能再死了,稍稍放下心来,喃喃道:“我印象中他是挺好的人,与师兄交情很深。能同我师兄以知己相称者,怎会变成了这样?”

本以为旷无象的尸身背面,定是血肉模糊,说不定连龙骨都稀烂一片,但见野人垂首跪地,兀自直立,悄悄揭开毛氅,撕开被稠腻鲜血染红的背衫,背门竟未糊烂如泥,便有零星伤口,也是格斗时所遗,那巨量涌出的血液除了从肌肤表面的毛孔离体,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好……好可怕的武功!)

便在全盛时期,魏无音也没把握接下这一击,攀著瑚金链爬回地面,应风色恰好抱着阿雪到来,见得是他,意外之中难掩尴尬,终究还是开了口。“那厮……那恶人死了么?”

魏无音点点头,又替阿雪号了脉,蹙眉道:“奇也怪哉!先带回风云峡,我开几副方子给他试试。”救人如救火,少年不与他呕气,断然转身,忽想起了什么,却未迈步,回头道:“侯……侯爷,也一块去罢?”

独孤寂兀自闭眼,咧嘴笑道:“我就不必了,还得找个人。反正这娃娃我是如约送上了龙庭山,你们收下了人,就没我的事啦。”

应风色听得一愣。他出使白城山时,沿途听到传言,说朝廷要送一名西山毛族的质子来奇宫,为此少年曾当面质问过顾台丞,虽经奚长老和台丞副贰马大人打圆场,不致闹僵,但说到底,顾挽松闪烁其辞,就算是认了此事。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男童,阿雪身躯瘦小,但眉目五官乃至发色等,无不是毛族特征,能让长年幽禁剑冢的冠军侯亲自护送,又岂是寻常孩童!应风色暗骂自己鬼遮眼,居然忽视如此明显的事实,面色沉落,寒声问:

“我等若将他带回风云峡,是不是就代表奇宫接下了质子,须由一名毛族接掌大位,统领五峰八脉?”却是对着魏无音说。

僵尸男子手拈长鬓,云淡风清,嘴角虽微微扬起,笑意却泛著一丝苦涩。“为了此事,这一路流的血还不够多么?何必因为一根别有用心的草杆拨弄,枉作罐中蛐斗?”

应风色将阿雪轻轻放落,捏拳咬牙,瞪着魏无音。“若我没有发现,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我糊里糊涂代奇宫接下质子,从此留名史册,遗臭万年?还是你根本没打算告诉我,反正出了事就躲回山下去,留我受龙庭九脉鄙夷唾骂?”

“此事自有大人会扛。”魏无音淡然道:

“待你身披鳞绶时,再来操这个心不迟。”

“你————!”

“以这两人的伤势,你要撵他们下山么?还是在考虑本门荣辱之前,该先想一想为人处事的根本才对?”魏无音微眯着眼,其中精芒乍现倏隐,口气虽还是一贯的淡,气势却无比压人。“你若想不通这点,我以为你一生都不应该披上鳞绶。你是要做奚长老呢,还是那一帮躲进知止观里的乌龟王八蛋?”应风色为之语塞。

魏无音搀起独孤寂,瞟了阿雪一眼,以余光示意少年。“走了。十七爷,上我那儿坐坐,我弄几个菜给你下酒,保证不是昨儿那种猪食。”独孤寂笑起来。

忽听一把宏亮的嗓音自天外传来,入耳有如钟磬交鸣,令人浑身一震,气血翻腾。

“潜夫适井闾,酒蚁浸金章,匣剑非求试,吹毛恐尔伤!魏无音,看来你不仅废了武功,连脑子也不堪用了,孰轻孰重,竟不如门下一个娃娃清楚!”

知止新观的金红宫墙上异光轮转,一个复杂的符箓图样乍现倏隐,开启一道暗门,刺目的白光之中,一条九尺昂藏的魁伟身躯虎步行出,双手负后,金冠绣袍,浓眉压眼,燕髭修剪齐整,不怒自威;须眉发的毛茎无不粗硬如兽鬃,昂扬戟指,整个人锐利得像一柄脱鞘之剑,仿佛连多瞧一眼都会被刺伤。

独孤寂陷于伤疲混沌之中,仍未睁眼,却能清楚感受到来人的强大震慑,挑眉笑道:“你们奇宫也是有厉害人物的嘛,之前干嘛躲著不见人?”魏无音“啧”的一弹舌,低骂道:“麻烦!”抬头已是满面堆欢,捋鬓笑道:“我就带个朋友游游山,犯得着这么正经八百的么?”

“祖宗家法,岂容儿戏!你也太不像话了,魏无音。”

那名高大威武的紫膛汉子冷哼,锐目扫过狼籍的战场,始终背在身后的双掌捏得喀喇作响,虽未发怒,迫人的威压却持续堆叠,令人头皮发麻。

“你们一个一个,都不像话。出来!”脚下踏落,满山为之一震,蛛网般的裂痕四向爬开,广场各角落接连亮起白光,人影踉跄而出,有一霎颇见狼狈;然而现身之人或跃高墙,或隐簷下,所著服色虽各不同,金冠华服的形制还是与魏无音、紫膛汉子齐一的,衣袂被山岚刮得猎猎作响,甚是出尘,这时又有了高人的风范。

魁梧的紫膛汉子负手不动,转向独孤寂,微一欠身。“在下奇宫飞雨峰一脉紫绶首席,‘匣剑天魔’独无年,见过冠军侯。”

独孤寂懒洋洋地睁眼一睨。“好说好说。打完了才来,这是要捡尾刀么?”忽听山道上人声鼎沸,一大批青衫服剑的奇宫弟子列队而来,形容整肃,不比始兴庄所见杂牌军,全是飞雨峰座下。

飞雨峰在九脉中人数最多,势力最大,风气严格、纪律分明,门下弟子的质素也最为齐整,可惜奇宫大位拼的不是人头。四百年来,飞雨峰最顶尖的高手始终不及风云峡,独无年力压诸脉的无字辈同侪,独独非应无用之敌手。在应无用失踪、魏无音成残的当下,说他是奇宫第一高手,只怕争议不多。

那些被独无年逼出知止观的他脉长老,见飞雨峰人马齐至,满不愿教匣剑天魔独占鳌头,抢了功劳锋头,纷纷发出信号,要不多时,诸脉弟子接连涌上通天壁,绕了广场外围一匝又一匝。

独孤寂哈哈大笑。“这是要群殴是罢?也行啊。”

魏无音蹙眉开声:“独无年!你这是什么意思?”

“龙庭九脉,不容异族血统玷污。此事我等鳞族之后,人人有责,你与他的交情于此事之前,也得先放在一旁。谁带毛族上山,便是奇宫的敌人,此一也。”独无年踏前一步,朗道:

“冠军侯,旷无象不管有什么错、杀了多少人,也只有奇宫能处置。我闭关经年,待接获消息而来,旷无象已为侯爷所杀。这条血债独无年必将讨还,无法轻易放过,此二也。

“为此二者,须有一战。侯爷眼下伤势沉重,我不欲占你便宜,且由本宫弟子护送下山。山下有我奇宫物业,侯爷可尽情疗养,无论是三个月、六个月,抑或数载亦不妨,等侯爷伤势痊愈,咱们再来打过。”转向魏无音,眸光森冷。

“若是有人想偷龙转凤,暗渡陈仓,那就不必了。龙庭山上,连给毛族呼吸的空气也没有,遑论食物饮水。”

魏无音本欲再说,但周围奇宫弟子纷纷叫好,部分长老有心文过,亦不出声,任其鼓噪,更别说一旁的应风色虽始终遮护阿雪,投来的目光里余怒未消,宛若实剑。连风云峡自家人都说服不了,岂望诸脉转圜?

“说了半天,不就是要打么?”魏无音正欲搀扶,独孤寂却挣开了握持,活动肩颈手臂,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那就现在打吧,别耽搁了。我还急着去找人哩。”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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