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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折





谁主英雄

儿女无欺




指剑奇宫向来只收男徒,除资质出身,还有条不成文的规矩,非好看的美男子不取,约莫考量鳞族的体面,不欲杂入劣枣歪瓜,江湖上人尽皆知。

从这伙明显来自龙庭山的锦装少年至此,独孤寂等便留上了心。

然而“日后铁板钉钉的奇宫之主”云云,仍是教梁大小姐忍不住搁下茶盅,几欲转头,听爱郎咳嗽提醒才回神,幸好未露马脚;贝云瑚眉心微拧,似对这句话颇有意见,只忍住了转头瞧瞧是哪个大言不惭的小鬼所发。

名为“应风色”的少年生得高大颀长,一身白衣如雪,已隐有成年人的体魄;唇上汗毛细细,稚气未脱的五官英俊疏朗,然而紧锁的眉间深如刀镌,只这一处半点也不像孩童。还有刻意压低嘎嗓的说话方式也是。

“有雄心而无实力,就是笑话而已。”他一脸严肃,却不像生气模样,应是天生面冷,不惯嘻笑。“龙大方,在你眼里,我是笑话么?”

被唤作“龙大方”的锦衣少年存心逗他开口,腹笥已备,涎著脸回身,一阵勾肩搭背。“师兄你是当不了笑话的。这个缺呢小弟已占啦,便是你,想抢我一样要翻脸的。”

“……去你的!”白衣少年冷哼著挣甩开来,两人四臂一阵推攘,渐渐憋出笑意,只不想在外人面前笑出,便如寻常市井顽童。

万没料到,是那僵尸一般的苍白男子开了口。

“龙大方,你这嘴皮没点长进,专门惹是生非啊!”

矮小的锦衣少年一怔,这才认出他来,睁大双眼,兴奋上前:“师——”却被白衣少年拉住。

“攀什么关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人家瞧不上风云峡,咱们又何苦硬贴热脸?”说得冷硬决绝,半点不留情面,不管“师”字之后接的是什么,都不许他出口。

锦衣少年的神色全无尴尬,仿佛听了个笑话似,安抚般拍拍那白衣少年应风色的臂膀,径对杨三笑道:“你呀,好生招呼我师兄!看座看座。”拉白衣少年于远处坐定,起身招呼次第行来的其他师兄弟入座,顺风顺水地拐了几个弯,自然而然绕回男子身畔,拱手亲热道:

“您老人家身子大好了。弟子久疏问候,实在不像话,来给您老磕头。”果然不带称谓,也不算拂逆师兄。那白衣少年应风色索性扭头,负气自斟自饮,看似成人的修长背影,二度流露出合乎年纪的孩子气来。

僵尸男子一敲那“龙大方”的脑壳儿,随手拽起。

“少来这套。你怎么净长膘不长个儿,饭吃到哪儿去了?”龙大方嘻皮笑脸:“想您啊,吃啥都没滋没味,今儿见了您,肯定能多吃几碗。是了,什么风把您吹来弟子的老家?”

“采办点日用,不是专程来的。”往寄附舖一抬下巴。

龙大方遥见舖里指挥若定的男童,忽然会意,惊喜道:“那位可是师弟——”蓦听师兄一声断喝:“龙大方!”

应风色砰的一声放落茶盅,显是动了真怒。

锦衣少年不敢违拗,向僵尸男子连声告罪,正欲离去,忽露迷惘之色,端详片刻才迟疑道:“小……小婶婶?”却是对着贝云瑚喊。

丑新娘落落大方。“你是俱儿吧?我记得你。你上山后改的名字,太爷同我说过,我却忘了。”

龙大方收起快摔落桌顶的下巴,老实巴交道:“初到风云峡时,师长给起了名儿,管叫‘飓色’。飓风的飓。”有意无意瞟了僵尸男子一眼。

贝云瑚颔首。“龙方飓色。嗯,挺好听的。怎么有空回来?”

“不瞒婶婶,我师兄代表本宫往白城山,参加剑冢顾副召集的六大派之会,山上各脉都派了弟子去长见识。我许久没回家,回程游说众师兄弟绕点路,来始兴庄尝尝风味小吃,顺便瞧瞧太爷。这几位……是小婶婶的朋友?”真正想问的,兴许是贝云瑚如何识得那僵尸般的男子。

“萍水相逢罢了,说不上朋友。”

“喂喂,要会帐了你才这么说,太不够意思啦。”独孤寂哈哈一笑,冲那名为“龙方飓色”的锦衣少年一举杯,满面讨好。“原来是龙方家的孙少爷,真是幸会幸会。本地有什么风味小吃,还望孙少爷指点一二。”

龙方飓色一伸短臂,亲热地搂他肩膀,满嘴大人话,与稚气未脱的面庞有着强烈的扞格之感。“都好吃!诸位尽管吃喝,算在我帐上,千万别客气!”嘻嘻哈哈踅回应风色处,来去直如一阵风。

独孤寂哭笑不得。上一个敢对十七爷勾肩搭背的人叫独孤弋,据悉是本朝开国皇帝,号称寰宇无敌,乃古今帝王中武功第一……这小屁孩毛都没长齐,蹭脸熟倒是好手,莫说闪躲,独孤寂连震开手臂的念头都不及生出,小家伙已扬长而去。

“这人好厉害啊!”阿雪忽道。“大家……都喜欢他。”

贝云瑚摩挲男童发顶,淡然道:“他就算心里不欢喜,也不会说出来的。他爹本在央土经商,被人坑害,赔光本钱不说,欠了一屁股债,遂在饮食里下毒,一家三口同赴黄泉。

“我那死去的相公说,他这个哥哥一向心软,约莫药下得不够,谁也没毒死,三人在地上痛苦打滚。他爹疼得狠了,把心一横,摸索著利刃要给妻儿一个痛快,护子心切的大嫂极力抵抗,混乱中误杀大哥。娘俩奋力爬到屋外,呕出毒质,这才逃过一劫。

“回始兴庄不久,他娘也病死了,那年俱儿才六岁罢?太爷不知拿这孩子怎么办,索性送上龙庭山。要不,寻常鳞族六大姓的子弟上山记名,哪有像他待这么长的?”

龙方飓色——其实他更喜欢被唤作“龙大方”——听不见远处四人对话,挨着应风色挤蹭落座,嘻皮笑脸与师兄赔小心,不见卑微怯懦,是谁哄著谁简直一目了然;也不知是不是听了他悲惨际遇的缘故,那股子油滑教人讨厌不起来,也算奇事一件。

十七爷总不好抓他回来打一顿屁股,摸摸鼻子举杯欲饮,又有些不甘心似的,对贝云瑚哼笑:“你姪子挺有一手啊,小婶婶,将来能吃四方饭。”贝云瑚从怀里摸出一枚铜钱,用红丝帕仔细包好,推过桌面:“乖,婶婶给你见面礼。要平安长大啊。”

独孤寂一口酒喷出,吓得梁燕贞跳起来:“十七……脏死了!”

“你他妈——”落拓侯爷差点没给呛死,猛拍胸膛。

正欲抄起丝帕扔回,一缕幽甜钻入鼻腔,馥郁温融,中人欲醉。这帕子本是贴肉收在她怀襟里,想也知道这诱人的乳香从何而来;贝云瑚与他的眼神一触,微蹙蛾眉,神情变得有些古怪,冷不防一探柔荑,便要将丝帕团子攫回。独孤寂却抢先夺过,示威似的举在耳畔,笑得坏极:

“谢谢婶婶。等我长大了,头一个让小婶婶知道。”只觉手心所握温温湿湿,有明显的液感,却比汗水稠浓,湿濡处也不像汗沁,范围更小,量也少得多,然而甜香更加浓郁,仿佛握了把温热生乳,乳香脂滑从指缝间溢出,爆炸似的甜润攫取了他全部感官。

感受到一旁小燕儿的杀人视线,独孤寂生生忍住了凑近鼻端的冲动,顺手收进怀里。贝云瑚的动摇不过一瞬之间,眼见是拿不回帕子了,索性不纠结,转过纤直粉颈,望向走入广场的最后一拨人。

为首的中年男子一身锦衫华服,金冠束发,外披织锦大氅,年岁是这群奇宫人马中最长的,看似四十许,仪表堂堂,然而双颊微凹,修剪妥适的燕髭鬓角隐现灰银,兼且神情严肃,说是五十多岁也不为过。

一见他来,三两分坐的少年们纷纷起身,“长老”的招呼随中年男子的步履一路迤逦,次序井然,应是这群轻浮少年最有规矩的一刻。

形容威严的中年人握了捆书简,身畔弟子揹著覆布竹架,从布巾底下露出的黑影推断,书架里堆满了类似的竹卷。

中年男子昂首阔步,目不斜视,毋须逞骄露横,自有一派贵冑风范,连跑堂杨三也不敢造次。中年人本是径直走向应风色那一桌,却在独孤寂等人的桌畔驻足,盯了那僵尸一般的苍白男子片刻,微眯的眼眸一眦,迸出一抹精光。

“是你。”虽乍现倏隐,已令梁燕贞心头一震,难以与之相对。

(这人是……是顶尖高手!)

僵尸男子却没事人儿似的,一拨浓发露出瘦削的面庞,怡然道:“许久未见,咱们就别拘俗套啦。我起身不便,这儿还有其他朋友,不招呼你坐。”自饮一杯,倒转杯口以示无余。

中年男子点头。

“逍遥不履城山遍,渌水秋泓一寸心。我一直都很羡慕你。”

“太羡慕的话,山上就要伤脑筋了。”僵尸男子耸了耸肩。“他们还不算太糊涂,终是教勇于任事的人披上了紫鳞绶。”

梁燕贞垂落视线,见中年男子腰间系了条靛黑带子,在逐渐微弱的日光下,回映着斑斓的紫红鳞纹,大吃一惊:

“他……他竟是奇宫的紫绶长老!”娇躯绷紧,本能去握短枪包袱,却被爱郎按住。独孤寂拇指轻扣女郎脉门,度入一股绵和真气,梁燕贞顿觉浑身暖洋洋提不起劲,惶急、紧张、悚栗……等,俱都荡然无存。

梁大小姐并非少见多怪,惊诧完全是合理的。

指剑奇宫的披绶长老分紫、白、金、青四等,其中以紫鳞绶身份最高,地位最隆,便在奇宫最盛时,各脉披紫鳞绶者不过一二,是有资格代表一脉竞逐宫主大位之人。独孤寂闯山所能遭遇的最强阻力,就在这些紫鳞绶当中。

无论男子身属何脉,一旦知晓阿雪的身份、十七郎的企图,这始兴庄的樗树广场立成修罗战场。整座龙庭山,绝没有能容忍毛族入主的派系,遑论个人。

中年男子目无余子,专心同僵尸男子交谈,很难说是忌惮、尊敬,抑或交情深厚,也可能兼而有之。“见过风色和飓色了么?”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僵尸男子再斟一杯饮尽,倒转杯盏。“有你照拂,没啥好不放心的,别跟人说见过我就好。不喝了不喝了!苦酒难醉,劣酒则非……孙少爷,你们庄里就卖这种破烂玩意儿?”仰天打了个大大的酒嗝,砰的一声,五官朝下,整颗脑袋直挺挺地摔在桌板上,未几传出如雷鼾响。看来这一砸没能把他鼻梁骨砸平,依旧有出有入,吞吐自如。

同桌四人眼明手快,各自端盘揣碗,总算没被他的头锤砸翻酒食。中年人眸光如电,不动声色旋扫一圈,拱手:“龙庭山下,来者是客。区区惊震谷奚无筌,敢问诸位是哪条道上的朋友?”却是对独孤寂说。

——果然是奇宫“无”字辈的高人!

指剑奇宫雄峙东海,传承逾四百年,近五代“是物寒无色”之中,“寒”字一辈既无建树,人丁又寡,如先宫主应无用等“无”字一辈的人杰英才,多由“物”字辈的诸长老隔代育成,以致物字辈趋于凋零的三四十年间,龙庭山均由无字辈当家,在武林中亦属罕见。

若非十年前那场牵动武林的妖刀之乱,奇宫折损大量无字辈菁英,往后二三十年内,指不定还是这辈人的天下,也不致沦落到眼下这般,由一名无字辈领着十几二十个色字辈小娃娃出门的窘境。

东海乃天下武道滥觞,指剑奇宫卓尔立于东海武道之巅,位列“三铸四剑”正道七大派,份属四大剑门,源远流长,门户既深,外人难知根柢。然而即使是梁燕贞,也知“无”字辈主宰奇宫逾三十年,从五六十岁的隐逸高手,到二十啷当的年轻小伙子都有可能是无字辈,本领却有云泥之别。

“奚无筌”这个万儿梁燕贞闻所未闻,但她本就喊不出几个奇宫的高手来,此人既腰系紫绶,肯定是惊震谷一脉的头人,威仪气度亦非泛泛,断不是傅晴章之流可比。

“老子呢,是‘其他朋友’。”谁知独孤寂懒惫一笑,依序指来。“这是‘其他朋友’的女人、‘其他朋友’的小孩,还有路上随便捡来的丑新娘。在此多多拜上尊驾啊。”连拱手都毫无诚意可言。

这种程度的敷衍,本身就是针对。

梁燕贞几欲晕厥,奚无筌身后的弟子们无不色变,几个血气方刚的手按剑柄,怒喝道:“你说什么!”余桌的奇宫弟子也怒目而视。龙方飓色本欲上前打圆场,却被应风色拉住。白衣少年神色凝肃,冲师弟摇了摇头,细细打量出言不逊的落拓侯爷,全神戒备。

“不得无礼。”奚无筌举掌制止,面不改色,朝独孤寂一拱手:

“打扰了,请。”从容走到应风色那桌落座,众人才跟着坐下。

奚无筌目光挪远,冲不远处挤满了嫡系惊震谷弟子、不住嘻笑打闹的一桌扬声道:“无碧,过来坐。”一名十六七岁的大男孩浑身剧震,白著脸踅过来,垂头丧气如赴刑场,夹着尾巴坐在他身侧。

奚无筌翻过茶盏,搁在他面前,龙方飓色见机极快,赶紧为面色煞白的年轻人斟满,笑道:“喝茶,平师叔。”其实平日里厮混戏耍,他们都管这没大几岁、内向害羞的年轻人叫“小师叔”,不无促狭奚落之意。龙大方料奚师伯对这个“小”字定然不喜,巧妙避过了这坎。

平无碧是元太师叔生前收的关门弟子,也是整个龙庭山上最后一位无字辈。元太师叔坐化后,奇宫里就再没有寒字辈了,按理也不能再出无字辈。毕竟“代师收徒”份属非常,若非遇上存亡绝续的关头,等闲不得轻用。

于是乎,明明该是色字辈的“小师叔”,倒楣地成了无字辈。在龙大方看来,奚师伯是真拿小师叔当平辈,不让他和他们玩在一块,以免乱了规矩,督导他的日课也特别严格,平无碧畏如猛虎,成天嚷着想死。

“你都不知道风色多羡慕你。”

有一回他实在听不下去,把平无碧拉到一旁,皮笑肉不笑的,故意用阴阳怪气的口吻吓唬他。“刀头舔血,生死顷刻,你以为走江湖是过家家?武功多高都不嫌高。挨不了辛苦你就回家种地去!少在这儿唧唧歪歪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你跟师叔这样说话,我告师兄去。”惊震谷一贯没出息,但这小师叔在里头也算奇葩了,就没谁能讲出这等孬词来。

龙大方在掌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搓掌撮拳,笑眯眯搁他脸上。“对不住啊,小师叔。要不我同小师叔道个歉?保证啪啪地响,又热又爽。”

风云峡打架都来真的,绝不掺水。平无碧登时缩卵,没敢再摆师叔派头,见应风色上前将龙大方拉开,料想应不致挨揍,大著胆子嚅嗫道:“同是山上人,你们风云峡最爽了,上头也没人管,爱怎的便怎的……不是只有我说,大伙都羡慕你们哩。”

应风色停下脚步。原本被他推著走的龙大方面色丕变,要拉已然不及。应风色霍然转身,“喀喇!”一拳陷入平无碧颊畔的树干,碎片渣刺混著迸出的鲜血,溅了他一脸温黏。平无碧顿觉满眼赤红,以为脑袋开了花,双膝一软,瘫坐在地。

平日总以贵冑自居、端著一副大人架子的应风色,恶狠狠地俯视他,仿佛用眼神就能将他碎尸万段。平无碧从未见他如此狰狞,更不明白何以如此。本来人就少的风云峡,如今只剩应风色和龙大方,龙大方还是山下来的记名弟子,就算没学会半点武功,也不算个事,反正迟早要离开。

大家都羡慕死他们了,真的。

俩小孩占著一脉的据地资源,镇日吃好喝好,任意使唤仆役,上头还没有烦人的师长,想干嘛就干嘛,做神仙都没他们俩逍遥。应风色干嘛为了这种好事大发雷霆?

翌日,手上包著绷带的应风色,若无其事出现在众人面前,但那拳的恐惧从此深植平无碧心中。被奚师兄抓来这一桌,给他平生最怕的三位煞星围在中间,简直是活生生的恶梦。

“别忘了你的身份。”奚无筌垂眸饮茶,并未看他,刻意压低声音,不想让他在两名色字辈的“后辈”面前,被训斥得太过明显。“你是他们的师叔,莫行惹人非议之举。”

“我没……明白了,师兄。”

奚无筌一眼就将他无力的辩驳瞪回去,忍住了冷哼的冲动。

他年轻时的性子远远称不上雷厉风行,硬要说的话,也就是疏放一些、贪爱自由,否则也不会得到“酒颠诗魔”的浑号。经过渔阳的惨痛教训,现在他总是时时提醒自己,“不走极端便是福”。无碧这孩子是软弱了些,但本性还是好的,就慢慢教起罢。

如果能多像风色一些,就好了。奚无筌心想。只不知其他各脉的老家伙们,是不是也如自己一般的想法。

中年男子瞥了瞥端坐如恒的白衣少年,这敏锐的孩子却未像往常那样,夷然无惧、甚至跃跃欲试地转过目光,迎接挑战,而是垂敛眼眸,啜饮著淡薄的粗茶。这已说明许多事。

他不想谈。关于师长,关于偶遇,关于风云峡的未来……他通通不想谈。

就算是如此出色的孩子,也有闹脾气的时候啊。奚无筌暗叹著,提声道:“小二哥,拿点吃食来可好?咱们一路行旅辛苦,想在此歇歇腿脚。”杨三回过神来,砰的一声,阖上最后一条门板,嘶嘎粗哑的声音从门隙间传出:

“不卖不卖!本店打烊啦,太阳下山前要封庄,喝完茶快走罢!”

众人面面相觑。距离舖门最近的一桌四人霍然起身,其中三人按住剑柄,一人便要上前卸开门板,将这无礼至极的乡人拖将出来,狠狠教训,却遭奚无筌制止。

乌浓须鬓间夹着缕缕银丝的中年人望了龙大方一眼,身形矮壮的少年难得不见嘻皮笑脸的模样,只是欲言又止。

奚无筌看在眼里,藉举杯掩口,道:“原来这就是你带我等来此的目的。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有异的?”

“弟子也不好说。”龙大方露出一丝愧色,低道:“就是今年罢?往年只有过年才回,待三两天便走,也不觉怎的。今年除了过年,小婶婶过门时回来几天,小叔叔过世时又待了大半个月,才觉得处处透著不对劲。”

一直缩在凳上的平无碧会过意来,瞠目结舌:“你……你是故意赚大伙来此?绕了一大圈还兼程赶路,根本没有什么风味小吃?龙大方!你连我师兄都敢——”声调不觉扬起。

奚无筌冷冷一睨,按桌低喝:“噤声!”内力贯通竹简,如蛇窜过桌板,一瞬间透胸闭穴,平无碧最末一个“骗”字尚不及出口,忽垂首不动,张嘴冒汗,眦目垂涎,状甚狼狈。

这趟白城山之行虽不赶时间,但回程绕道章尾确是兜了大圈,换成别的长老,肯定嫌麻烦,非但不允,少不得要教训龙大方一顿。

但奚无筌在所有披绶长老中,最不拘门户之见,对各脉弟子一视同仁,绝不徇私。龙大方从得知奚长老领队起,便有了假道借兵的心思,沿途力陈家乡的风味小吃、人情风土,说得众人食指大动。

奚无筌一向鼓励弟子们增广见闻,才带了忒多年轻人下山,遂应龙大方之请,来到始兴庄。

应风色虽觉有异,但以为只是师弟想家罢了,此际才知有这等内情,不禁蹙眉转头。“你怎么不跟我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龙大方苦笑:

“就觉得不对劲,至于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村里的人有些奇怪,但又不是个个都怪……总之就是很不对劲。况且光咱俩来瞧,万一真有什么事,也派不上用场——”见师兄神色一黯,惊觉此说伤人,小声道:“师兄,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恼我。”

“不,你说得对。”

应风色沮丧不过一霎,随即正色道:“始兴庄处处透著古怪,必有蹊跷。”转对奚无筌。“长老,龙大方假公济私,诓骗长老来此,的确是大大的不应该。我风云峡如今人寡力弱,不能为门下解难,弟子忝为代理,亦有责任,回山之后任凭长老处置,绝无怨言;今日之事还望长老不弃,为弟子们一探究竟。”

“……师兄!”龙大方心中感动。应风色伸出食指,示意他“别说些恶心巴啦的”。锦衣少年面露微笑,举拳与他拳面轻触,一切尽在不言中。

“村里的不对劲……”奚无筌朝丑新娘和落拓贵人那桌一瞟:

“是从外头来的么?”

龙大方摇头。“那三人我是头一回见。小婶婶我不是很熟,但她待人挺好的。小叔叔死的时候她一滴眼泪也没掉,庄里的人都在背后议论,我看得出她其实很悲伤,不会是坏人。”

“那就是村子里的问题了。”

应风色环视四周窗牖紧闭、宛若死城的街道,最后定睛于门板封起的茶舖前。门缝里一只黄浊无神的眼睛与他相对,不闪不避,意味不明,怪异得难以形容,不知是杨三抑或其他人。

“章尾龙方氏乃鳞族六姓之一,非是外人。无论出了什么事,我奇宫诸脉均不能袖手自外,否则失情悖理,徒惹讪笑。”奚无筌思量片刻,放落茶盏,沉声道:“下回有事,你们须直告师长。惊震谷与风云峡虽属两脉,却是在一个宗门之下,在‘长老’的身份之前,我先是你们的师伯。这声师伯难不成是白叫的?”二少交换眼色,欣喜若狂,心上的大石总算落了地。

“叩!”茶盏抵桌,潜劲又至,平无碧被封的血脉顿时解开,身子一颤,垂落双肩,大口大口吐息。

奚无筌复斟且饮,悠然提气道:“就喝茶,喝完再走。龙庭山近在咫尺,咱们不赶时辰。”这是说给所有人听——包括随行弟子,以及躲在门缝后窥视的不明人等——奇宫众人明白长老之意,纵使对龙大方有怨,也无人敢再投以愤懑的眼神。

独孤寂本想激他一激,当是闯山前练练手,不料奚无筌非仗势侵凌之辈,挑衅顿失标的。十七爷敲著僵尸男子脑袋旁的桌板,笑道:“到底是他修养好呢,还是你面子大,忒能镇住场面?”僵尸男子兀自呼呼大睡,并未搭理。

落拓侯爷将目光转至对面的丑新娘。

“‘酒颠诗魔’奚无筌,乃现今奇宫惊震谷一脉的头面人物。”贝云瑚好整以暇,淡淡说道。“武功如何,我没资格评论,不过这位奚长老之所以身居高位,靠的不全是武艺,而是旁人难及的英雄事蹟。”

独孤寂冷笑。“奇宫无字辈里,除失踪多年的宫主应无用外,只‘琴魔’魏无音和‘刀魔’褚无明二人堪称英雄,可惜一死一残,已自江湖除名。这捞什子‘酒颠诗魔’听来就不像个能打的,有甚了得?”

琴、刀二魔扬名天下,皆与十年前的妖刀之乱有关。

当其时,妖刀蛊惑人心,杀戮极重,正道无法抵挡,遂有长者召集六位侠士,合称“六合名剑”,以正剑破邪刀,最终在天雷砦一役,除去集三刀邪异于一身的刀尸蛊王,使武林恢复平静。

这场灾祸几乎将东海正邪派门卷入,死伤枕藉,且不说牵连百姓处,光是牺牲的高手之众,已是百年间所仅见,乃至乱平十年来,东海武林元气未复,无论武学或宗门,都出现难以弥补的断层。

若无“六合名剑”弭平妖刀,不知要造成何等灾害,故这六位一时俊杰,才享有英雄的声誉尊崇。江湖之中不乏人面极广、地位甚高的豪杰耆宿,却不能僭称英雄,“酒颠诗魔”奚无筌也不应例外。

“这位奚长老的英雄事蹟,恰与妖刀有关。”贝云瑚不慌不忙,娓娓道来:

“早在四柄妖刀浮上台面、以杀戮开启蛊王之争前,妖刀之一的‘赤眼’已于东北渔阳地方现世,为祸甚烈。这柄赤眼相较其余三刀,非以快利见长,也不是特别嗜血好杀,却能蛊惑女子,令她们心甘情愿为刀所役,无声无息地暗杀父兄、丈夫乃至情人;光凭这点,便足以瓦解渔阳地方的武林势力。”

当时白马王朝尚未建立,旧朝既倾,天下纷扰;饶以形势严峻,在妖刀之乱将末,东军统帅独孤弋仍派心腹前往调查,并于事后写成《建武威宏妖金始末考》一书,卷帙浩繁,钜细靡遗,可惜成书于独孤寂两次造反之间,十七爷身陷囹圄,无缘得见,还得从一名萍水相逢的少女口中知悉。

“蛊惑女子……”独孤寂瞧不得她那了然于胸的万事通模样,没词儿也要硬挤出话来,搓手嘿嘿几声,笑得无比猥琐。“莫不是刀上涂了春药?”

贝云瑚撮拳击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当年操纵妖刀的阴谋家一直没能找到,原来这赤眼却是十七爷干的好事。”

“……有这种刀,怎不给爷来一把?”独孤寂活像吞了只苍蝇,没好气道:

“说下去说下去,别卖关子。你想讨赏钱不成?”

贝云瑚淡淡一笑,续道:“这赤眼刀不但能操控女子,刀上还有一种奇特的淫毒,能将贞洁烈女变成荡妇,无药可解,在渔阳地方害了许多人。那渔阳位于东海道的东北一隅,与北关接邻,向为北域门户,虽有许多古老门派,毕竟偏僻了些,纵使闹得沸沸扬扬,正道七大派等俱未上心,便听说了也不在意。

“恰巧有名奇宫的‘无’字辈高手,昔日得宫主所允,离山隐遁,远走渔阳,被卷入赤眼之祸,龙庭山因而掌握了更清楚的事态,始知其危。然而奇宫无主,谁也拿不了主意;与这名高手交好的师兄弟们,又或他脉中心肠滚热、见不得门里颟顸作派的弟子,纷纷以个人的名义赶赴渔阳,欲救援同门,除魔卫道。”

“这般热血的开头……”独孤寂喃喃道:“肯定有个惨澹的收场。”

“你怎么这样说!”梁燕贞正自向往,闻言圆瞠美眸,嫌爱郎大煞风景。

“我不知道这样的结局算不算惨澹。”贝云瑚轻道:

“据说前后赶赴渔阳的无字辈弟子,共计二十五名,最后只一人活着回来。数目虽少于妖刀正式祸世,因挺身对抗而不幸牺牲的门人,他们却完成了一件很伟大的事,对消灭妖刀有着深远而关键的影响。

“为此,在龙庭山通天壁的知止观里,以及天雷砦下的忠勇英烈祠偏殿,都配祀著这廿四人的牌位,以纪念他们伟大的贡献。”

独孤寂一语成谶,却没半点欣喜得意的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似有些黯淡。梁燕贞无言以对,半晌才接口道:“活着回来的……就是那位惊震谷的奚无筌奚长老了吧?那件‘伟大的贡献’……又是什么?”

“解方。”贝云瑚正色道:“他带回了赤眼淫毒的解方。在其后的妖刀圣战之中,再没有女子因此受辱惨绝。你说这样的人,算不算英雄?”





第十二折





阳岁如炽

行卧烛阴




在渔阳爆发的那场凄绝死斗,始终未被世人视为妖刀祸世的前哨战。

此劫虽导致当地十三个派门火并而亡,放诸妖刀圣战的文书记载或口传掌故,这些牺牲者的身影却极其单薄。原因无他:妖刀,并不是这场正邪大战的主角。

以邪派魁首之姿、君临游尸门三尸部的“万里飞皇”范飞强,手持妖刀赤眼,率领麾下群豪,卯上代表正道的五岛七砦等“渔阳十二家”。除初期曾以赤眼蛊惑几位名门侠女,出其不意予五岛七砦以迎头痛击,此刀在范飞强手里一直以神兵的姿态活跃,而非淫辱女子的邪佞之器。

情况,是从十三派同归于尽,双方耆宿耗磨一空,赤眼失去刀主、流落在外之后,才开始急速恶化。

二十五名奇宫弟子所奔赴的渔阳,是一片经鏖战蹂躏后的焦土,其摧残之甚,丝毫不亚于彼时央土正烈的逐鹿争雄;而北方秋冬将届的严峻环境,所能戕害性命的程度,则又远远甚于别处。

奚无筌是一个人回来的。

奇宫按其交代,寻回了十五具遗体,大多草草收埋于渔阳各处;有九人据说陷于崩塌的“千年不朽常伏地”——这个有千年历史的地宫在被五岛七砦攻破之前,一直是游尸门的总坛——连尸体都找不回来。在渔阳节节败退的奇宫弟子们,把此处当成最后的城砦,收容为淫毒所害的女子,并据以对抗入夜后从四面八方涌至的敌人,最终仍不幸战败。

地宫失陷后,他们引爆了埋在结构点的硝药,使之坍毁,与涌入的敌人同归于尽。奚无筌是唯一逃出生天的幸运儿。

“……敌人?”独孤寂扬起眉毛。“不就是一把涂了春药的破刀么?游尸门和五岛七砦这两拨地头蛇斗得七七八八,合著一起完蛋了都,渔阳有数的江湖势力算是给一把门清了,哪儿来的敌人?”

“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了。”贝云瑚道:

“当年他的报告,只有各脉的披绶长老才能听。据说他交代完就被关起来,倒不是做错什么事,而是长老们以为他疯了,说话颠三倒四。

“他说他们对抗的,是先前死于火并的游尸门和五岛七砦一众高手。这些已死之人以‘阴人’之姿重回阳世:肤如垩灰,触手凉滑;赤目黑瞳,不见余白。阴人一睡数日乃至十数日,只于夜间行走,无论生前邪正何属,此际已成食人血肉的怪物,只披着似人躯壳,不剩半点人性。”

梁燕贞听得浑身发毛,抚臂颤道:“你……你别净编些吓唬人的话!怪……怪碜人的。世……世上哪有这样的东西?”梁大小姐从小对鬼故事就是又怕又爱听,长大后依然不改。

独孤寂举起手来。

“我只有一个问题。这些阴人,还记得生前所使的武功么?”

梁燕贞一愣,才明白爱郎之意,惊惧顿去,益发好奇难忍。

武艺是将招式、临敌应对练进身体里,却不仅仅是身体反应而已。战斗电光石火,快时不及瞬目,更需要清晰的思路、冷静的判断,乃至筹谋计算,才能把握胜机。缺此方寸,人实与兽无异,还是牙钝爪平、气衰体弱的羸兽,根本不算威胁。

退一万步想,世间纵有“阴人”,神智若失,除非数量成山堆海,踩都踩死了你,否则以奇宫无字辈弟子之能,不过如豚犬耳;若能使用武功,代表心性灵智犹在,又何来“食人血肉”一说?

丑新娘之言,不过是另一则乡野奇谭罢了,无异于虎姑婆、蛇郎君等,经不起推敲。奚无筌当着披绶长老之面提出这等说词,以交代廿四条人命的去处,仅仅被当成疯子来处置,说明奇宫对门下出色的弟子,还是十分宽容溺爱的。

被独孤寂指出不合理处,贝云瑚未见羞恼,淡淡耸肩。

“这我也不知道。我听故事时,没想过这样的问题,同听的姊妹们也没觉得怎么。下回要有机会,我再问清楚些。”

“我本来不确定你的来历,不过现在看来,我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趴在桌上的僵尸男子抬头,明明是撂狠话,却仍拿下巴撑住脑袋,说得有气无力,颇令人生出“伤敌三百、自损千八”之虑。“说这故事的人,有没有嘱咐你莫向山下人泄漏?你知不知他对你说的故事里,其实隐去了自己的功劳?”

“不用这么高来高去的,我给你们俩翻译翻译。”

独孤寂翻著夸张的白眼,分摊双手,死样活气地说:

“‘告诉你这个故事的人’,指的是丑丫头的师父之类。龙庭山一贯收男徒,可能有个变态什么的我也不清楚,偏偏就收了女徒,而且不只一个。这丫头就是其中之一,然后照例跟师父闹翻了,拉我打上山给她出气去。

“这位僵尸兄跟徒弟关系不好,一看便知是奇宫的人,完全符合奇宫师徒反目的优良传统。你本想教训她‘你师父跟你说的,别随便跟这些死山下佬说啊’——对,小燕儿,‘死山下佬’指的就是我们——想起徒弟还不认你,登时气馁,话到嘴边又含卵也似,没敢使劲儿咬落。

“要我说呢,二位跟龙庭山的渊源无论深浅,都是老黄历啦。人家既不希罕,不如把过去放下,往咱们这厢站来稍稍,待本侯打上山去,打得这帮龟孙子满地找牙,你们非但不觉心痛,反而解气得很……这个建议是不是非常中肯非常诱人?”

僵尸男子充耳不闻,直勾勾地盯着丑新娘。

“引外人上山,这是你了结私怨的法子么?”

贝云瑚毫不退缩地迎视他的目光,细声道:

“你说他隐瞒了什么,我想知道。”

独孤寂双手抱胸,两头端详半晌,笑顾梁燕贞:“是不是要我动手打人,他们才不会假装没听见我说话?”

梁燕贞嗔道:“你别打岔!正说到点子上了。”恰听见僵尸男子对贝云瑚正色道:“我不是说他隐瞒。我不知你和他之间有什么误会龃龉,但这人是连跟女娃儿讲故事,都不屑自我标榜的脾性,洁癖到了无可救药的境地。不管他做了什么,你在鱼死网破之前,是不是该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贝云瑚面无表情。独孤寂注意到她双肩微颤,他与她相识未久,如此心神悸动的模样倒是头一回见,她师父如非对她做了很过份的事,就是对她非常重要——也可能二者皆是。

下山嫁人,是他还是她的意思?她是断然离去,还是被无情割舍的那一个?唆使自己打奇宫,不惜赔上鳞族圣地四百年的骄傲与尊严,究竟她是想重回过去,抑或斩断牵缘?

独孤寂和她一样,都想弄清楚这点。

“所以你说……”丑新娘瞳眸微散,喃喃道:“他究竟隐去了什么?”

僵尸男子无法替她心上的那人回答。他所能转述,仅仅是故事自身。

“奚无筌是最后一个活着从渔阳回转龙庭山的奇宫弟子,然而却不是头一个。早在他之前,还有另一人从东北回来,带回了两具棺材。”

当年驰援渔阳的奇宫门人当中,层级最高者,当属幽明峪的“剑霜”萧寒垒。

此人是幽明峪当时唯一的紫鳞绶长老,是毫无疑问的紫绶首席,若幽明峪须推一人争夺大位,就只能是萧寒垒。整座龙庭山上下,无论幽明峪之内或之外,能对萧寒垒下令的,只有奇宫之主——而“四灵之首”应无用失踪后,大位虚悬多年,迟迟未能有一言而定乾坤、决法度的新龙主诞生。

以“剑霜”萧寒垒的身份,当然不可能偷偷摸摸离开龙庭山,须向其他披绶长老说明并取得谅解,方能行动。

而他的理由没有人能拒绝。

“无多央人给我捎了音讯。”在知止观临时召集的长老合议上,萧寒垒取出一封染血的信柬,暗褐色的干涸血渍令人怵目惊心。“我得走趟渔阳。”

幽明峪在奇宫漫长的历史里有过短暂的辉煌,但在近两百年间,无疑正由没落走向衰亡,一如那些已然消失的宗脉。在物字辈紫绶首席“云天蔽影”何物非的强势主导下,蜗居西峰那“日安不到,烛龙何照”的小小山坳里、只剩最后一口气的闇弱支脉,展开了乾坤一掷的卅年兴复大计。

何物非的法子异常简单,不过八个字而已:只押一人,全力栽培。

幽明峪不比人丁兴旺的惊震谷、实力坚强的飞雨峰,更不是贯彻菁英至上、个个都能以一当十乃至当百的风云峡,没有分散资源的余裕,只能挑选一枚独步龙庭九脉的种子,承接整个宗脉的挹注,以期竞逐大位时一举出线,使幽明峪得以重见天日。

岁无多是萧寒垒的弟子,此前淘汰了许许多多幽明峪的无字辈,成为命运选择的那一位——直到有个叫冰无叶的奇才横空出世为止。

在其他宗脉,拥有复数的优异弟子决计不是问题。师兄弟虽有竞争,但也能通力合作,成为壮大宗脉的力量。然而,在偏执的何物非眼里却不是这样。

——只留一个,全力栽培。

冰无叶是何物非亲自物色、考核过后,牵着这娃儿的手带上山来的,岂可与平庸无能的寒字辈之徒一概而论?如何取舍,在老人看来连想都用不着想,遑论协调商量。

但岁无多无疑是非常出色的奇宫新秀,文武皆能,声名在外,人缘更是好得不得了,想争取他的宗脉绝不只一二处而已。幽明峪纵使弃如敝屣,也万不能便宜了对手。

奇宫自来是天才汇聚之地,而天才——或自以为天才者——视规矩如无物。在他们眼里,道德伦常不过是教条,合用则取,不合则弃,只有平庸之人才拘泥。区区一个岁无多,不应、亦不能妨碍宗脉大计。何物非早有除掉这名徒孙的心思。

萧寒垒别无选择,遂令爱徒下山远游,殷嘱他莫再回转龙庭山,形同放逐。

像这样的戏码,那些年在各脉里不知上演过多少回,只是不断变换著形式,理由各异。自以为是、手绾大权的物字辈,忍气吞声退无可退的寒字辈……如今披上各色鳞绶、跻身知止观的寒字辈长老们,无不理解萧寒垒的心情,即使政见不合,立场相左,他们对萧寒垒的愧疚与焦急感同身受;驳回他的请求,不会带来踩踏幽明峪乃至萧寒垒其人的快感,而是向践踏自己的物字辈老家伙俯首屈膝,再度被唤起年轻岁月里咬牙吞忍的屈辱与不甘。

长老合议对萧寒垒只有一个要求。

不要张扬,以免鼓动其他宗脉的年轻弟子起而效尤。各脉师长好不容易压下驰援渔阳的舆情,谁也不想为了萧寒垒的负疚求赎,面对自家后辈的方刚血气。

因此,萧寒垒只带了师弟“剑豹”谢寒竞和徒弟冰无叶,三人连夜下山。

“但萧寒垒也好,谢寒竞也罢,乃至冰无叶,都没能见到这位远游多年的无字辈大弟子。”僵尸男子娓娓说道:

“三人尚未进入渔阳地界,便遭袭击,‘剑豹’谢寒竞助二人突出重围,自己不幸牺牲;而萧寒垒伤势过重,最后也没能撑过来。冰无叶押著两口棺材回山,向各脉长老报告的凶徒模样,活脱脱是后来奚无筌所描述的‘阴人’。

“奚无筌下狱后,冰无叶向长老们说项,提出种种旁证,说明‘阴人’正是身中赤眼之毒所生异相,奚无筌带回的解方绝非无的放矢。过了不久,赤眼刀为祸武林,冰无叶以此方救得正道盟友无数,才还奚无筌清白。这就是他刻意隐去,没告诉你的部分。”

贝云瑚颇受动摇,又唯恐被僵尸男子看出,随口问:“写信给萧寒垒的那个岁无多呢?长老合议查过这人的底细么?”

僵尸男子摇头。“没机会查。他的确在渔阳的廿五人之列,最后不幸葬身游尸门地宫,尸骨无存。怪的是:奚无筌与岁无多交情甚笃,他说岁无多从未写信向师父求救,只联系了其他宗脉的朋友;萧寒垒示以诸脉的那封染血书信,后来怎么也找不着。聪明如冰无叶,始终无法解开这个谜。”贝云瑚低头不语,似陷入沉思,就算是梁燕贞也明白,丑丫头想的决计不会是那个难解之谜。

独孤寂又举起手。这回僵尸男子总算见着了,大方指名。

“现场这位热情的兄台请提问。”

“不是说赤眼只蛊惑女子么?难不成渔阳地方的高手全都是女的,才能被刀上之毒所害?如果有这么棒的地方,请透露一下怎么去,谢谢。”

“好问题!”僵尸男子伸出双手食指一比,只差没跟十七爷击掌欢呼。“按奚无筌的说法,‘阴人’中有男有女,似对男子的效力要更高些。女子中毒,是淫欲如狂难以遏抑,时时须得与男人欢好,并未因此变得嗜血好杀;男子则不同,中毒之后神智未失,只是会变得……变得非常邪恶,如遭妖邪附身,残忍、嗜杀,毫无节制,就像……就像……”

“……只坏了良心?”

“对!”僵尸男子手指连点,忍不住蹙眉。“这么贴切的比喻,怎么那时没一个人想到?啧。”十七爷得意得要命,但毕竟日常也不是迭有佳作,兴奋之下登时词穷,除了咧嘴一径嘿嘿傻笑,果然没再吐出什么如珠妙语,看着一副变态德行。

一只白皙小手怯生生举起。

“喔喔喔,现场还有另一位热情的女兄台举手发问!请问您怎么称呼,住在哪里,今年贵庚,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啊?”

“……你也未免问太多了,僵尸兄。”独孤寂冷笑着轻拗指节,发出炒豆似的脆响。“小燕儿你别跟他说啊,外头坏人多。”

梁燕贞双颊泛红,狠狠瞪他一眼,定了定神,小声道:“我是在想,有没有可能……其实这并不是一种毒,而是两种毒、甚至是多种毒物造成的结果?”

独孤寂与贝云瑚面面相觑,显然都未想到这一节,而僵尸男子则是面色古怪。

“当年冰无叶跟你说了一模一样的话。”男子飞快收敛心神,又恢复成那种带着淡淡嫉俗的满不在乎,耸肩道:“他说,无论从医理或毒理来看,都不可能出现一种配方,显现的药性却有如此巨大的差异,只能认为阴人是阴人,赤眼是赤眼,两者必有牵连,却不能混淆而论。

“事实证明,奚无筌他们在渔阳时,找到了拯救中毒女子的方法,对阴人始终束手无策。赤眼离开渔阳后,在此间造成几起伤害,受害女子最后靠着解方,除去那‘牵肠丝’的淫毒。至于阴人,则未有实物至此,难以验证……”

——牵肠丝!

梁燕贞一愕,几乎要跳起来,却被爱郎按住手背。独孤寂冲女郎微一摇头,示意冷静,但他自己亦非全无震动。

在大帐之内,李川横对小燕儿所使的春药、以“濛柳丝密”和“挂肚牵肠”两方混于一者,傅晴川便是呼以“牵肠丝”之名,说是本门前人弄出的淫药,拿来练捞什子蟢欲神功。怎会……成了妖刀的祸世邪能?

傅晴川说这话时,除了人在现场、饱受药性折腾的梁燕贞外,就只有藏身帐顶的独孤寂悉闻;仅一帐之隔的小叶若未晕厥,或也零星听了些去。其时贝云瑚人在远处的马车里,正与扮成老妪的梅檀色钩心斗角,伺机脱身,自是无从得知;阿雪则藏在衣箱夹层内,很难判断他到底听懂了几成。

无巧不巧,梁燕贞能与智计冠绝龙庭山的“影魔”冰无叶想到一处,正是受两剂混合所启发,谁知不旋踵便从僵尸男子嘴里,听见那可怕的淫药之名。

“赤眼上所喂之毒,就叫‘牵肠丝’。”女郎心绪震动,似未逃过僵尸男子的锐眼,手拨浓发,笑着投来两道实剑般的迫人视线。“怎么?姑娘可曾在哪听过这邪秽毒物的名目?”

梁燕贞无信口雌黄的急智,胀红粉颊,支支吾吾,陡被爱郎伸臂一揽,搂了个严实。独孤寂的下巴宠溺地抵她发顶,开口时那股子嗡嗡酥颤透体而入,令她浑身发软;本想同他再拧几天,此际早已没了脾气。

“僵尸兄,玩笑归玩笑,我女人给我的时候可是黄花大闺女,你瞧我脑门像透着绿光么?看在你说故事的份上,我不同你计较,此等乱七八糟的破玩意,切莫随意扯上良家妇女为好。”

“兄台所言甚是。是我的过失。”僵尸男子一改懒惫德行,坐直整襟,肃容拱手。“言语得罪处,望祈姑娘见谅。”梁燕贞笑笑没说话,乘势偎在爱郎怀里,眼看是不打算分开了。

贝云瑚却未如她所期待的眦红双目、妒火中烧,忽从沉思中回神,转向广场入口的长街。

黄昏将逝,地平线的彼端已浮露些许夜色,长街那头涌现的炬焰益发惹眼。来到近处,见村人簇拥著一乘前后四轮大如磨盘、上覆红艳织锦,似神轿又非神轿的奇特物事,骨碌碌推入广场。

说是村人,其中三成是入庄之时,梁燕贞、独孤寂等所见的残疾人,清一色的青壮男子,穿着不甚合身的粗布衣衫,绷出一身虬结筋肉。先前扛立柱子的是这类人,那恶形恶状的茶舖跑堂杨三也是。

余人则老弱妇孺皆有,符合寻常乡人形象,却非携家带眷各自成团,而是以一名残疾人带着数名乡人组成队伍。由于分配得太过齐整,以致竟能一眼辨出。

覆蓋红缎的神轿轮车两旁,有抬着髹红木盛的,应是贮放祭肉牲礼一类,上头也盖红布,难以判断所覆何物。

无论是模样突兀的残疾人,抑或毫不起眼的妇孺,火光下人人带着无比虔诚、略显迷醉的神情,缓缓流至。大大小小的焰光灯火沿路连绵,猛一看不知有多少,说是全庄之人都到了,也不算太浮夸。

独孤寂本以为“今晚建醮”云云,是杨三信口胡诌,以这规模看来只怕非是虚言。听得人来,茶舖的门板卸下两条,姓方的老掌柜与一名胖大厨娘相偕而出,急急朝大队奔去,口中嚷着:“太爷来了!太爷来了!”声音透著一丝惶急。

建醮大队的前沿应声而开,露出一名拄著柺杖、锦衣华服的老员外来,背拱如虾,须发皆白,队伍之所以走得这么慢,兴许是为了配合老人的步履所致。

方掌柜与“太爷”说了会儿话,老人身形被遮,难见形容,倒是胖厨娘回头一瞪,却是朝僵尸男子而来。炬焰下只见她满脸横肉,五官几乎陷在肉里,左眼戴了只眼罩,一条蜈蚣疤由眼罩上下穿出,成了整张脸上最引人注目的特征。

突然间,所有奇宫弟子一齐起身,自是奚长老离座。

“龙方太爷,在下惊震谷奚无筌,十五年前咱们曾在山上见过一面。”奚无筌拱手道:“我率弟子下山办事,正欲回转,途经贵宝地,带飓色前来省亲;行旅匆忙,未及提前通知,冒昧之处,还望太爷海涵。”

身旁的龙大方被眼前炬焰燎天的排场吓傻了,又觉太爷神色不善,看似十分陌生,心底露怯,只喊了声“爷爷”便没再说话。应风色在身后捏他一把,龙大方心想:“是了,我有师伯、有师兄,还怕甚来?”这才打起精神。

“酒颠诗魔”奚无筌乃当今惊震谷的顶梁柱,鳞族六大姓之一的龙方氏族长岂有不闻?龙方太爷点了点头,拄杖而出,身旁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搀扶著,举止恭谨,说不定也是龙方家的子弟。

“奚长老客气。我年纪大啦,出门费事,听长老大驾光临,走到这时才至,长老莫嫌我简慢。”老人语速虽缓,条理清晰,以退为进,棉里藏针,堪称老辣;唯一不对劲处,便只有对孙子过于冷淡。

龙大方是独苗儿,其叔尸骨未寒,小婶婶即以处子之身改嫁,料想亦无子嗣。老人甚至不曾向龙大方稍稍颔首,回应他的问安,在旁人眼里,就与“把独生爱孙送上龙庭山不让回来”同样费解。

奚无筌正要说几句客套回应,老人却续道:“今夜庄里酬神,诸般不便,既无荤熟,亦无酒水,难以款待。我让家人为长老引路,往南三四里处有一小村,堪可落脚。改日小老儿备齐礼物,再专程上山,向长老请罪。”

奚无筌只看村中人一眼,便知此间必有文章。

那些身带残疾的青壮汉子分明练过粗浅功夫,匪气宛然,小股小股将庄民分开驱役,胁迫之意再明显不过;庄中妇孺见有外人,也不知鼓起勇气求救,可见挟制日久,已磨去众人的意志,只知一味顺从,不存挣脱的念想。

龙大方的怀疑绝非空穴来风,奚无筌更无犹豫,然而太爷之言软中带硬,令他难以反驳,又不好贸然翻脸,登时有些进退维谷。

蓦听一把清脆的女声道:“酬神祈福,乃大大的好事,神明福泽广被,岂不与山上人?太爷糊涂啦。”却是贝云瑚缓缓起身,转了过来。炬焰掩映之下,她身上的大红嫁衣格外夺目,隐隐与那四轮怪车所覆相辉映。若非面上坑坑瘢瘢的甚是丑陋,其身姿大有仙子凌波的出尘,令人久久难以移目。

龙方太爷目力减退,却认得她的声音,面色一沉。

“瑚……云瑚,你怎回来了?沈家那厢聘礼已下,你这个新嫁娘却中途逃跑,成什么话?先回家去,过两日我再亲自带你走趟越浦,向亲家翁赔不是。”

贝云瑚嫣然一笑。“只怕我这模样,去了会令沈家更加不喜。”

那管家模样的汉子在老人耳畔说了几句,龙方太爷愀然色变。

“你、你的脸怎么了?是……是谁毁了你的容貌?可是那梅——”忽然噤声,咻咻剧喘,面上分不清是惊是怒,也可能是仓促间掠过一抹痛色,察觉失言,急急闭上了嘴。

奚无筌听见那个“梅”色,心念微动,眸光一凝,直射向太爷处,却非盯着老人,而是身畔的中年管家。那人身子缩起,似矮了几寸,整个人益发不起眼,白净面皮不见汗渍,搀扶老人的手背倒是挂满水珠,掌底袖布更湿濡一片,大老远都能瞧见。

贝云瑚自顾自笑道:“对太爷来说,我最有价值的便是这张脸了,也难怪太爷心疼。请太爷放心,我还有用得上脸处,不能轻易毁去。”以绢帕浸透酒汁,径于面上一阵擦洗,无数细碎灰浆簌簌而落,渐露出与手背脖颈一般的白皙肌色。

梁燕贞目瞪口呆,心底发凉,直到丑新娘将沾满灰浆的帕子一扔,转过一张欺霜赛雪的绝美容颜来。

女郎终于明白,为何对她始终有股挥不去的警戒和敌意。梁燕贞心底最深处,不相信有这样一双清澈的眼睛,有这般淡然出尘的神情举止,以及那股难以形容、仿佛不属此世的殊异气质的女子,会生就如此丑陋的一张脸。

女人的直觉最是准确。

她多希望自己是错的,这不过又是另一个可笑的小心眼……然而毫无疑问,贝云瑚是她此生见过最最美丽的女子,粉雕玉砌,剔透晶莹,美得不似活物。

更可怕的是,十七郎似乎全不意外,从微眯的眼缝里迸出的眸光,既未饱含色欲,也非留恋难舍,他只想读懂她的心思,却不知自己是不是对的。这令他感到一丝迷惘。

梁燕贞的心沉到了谷底。她觉得自己从头顶到脚心都是冰冷的,即使被十七郎拥在怀里,也感受不到半点温度。

贝云瑚的美貌不只击倒梁燕贞,也夺走在场多数人的心思注目,偌大的广场除了呼啸而过的夜风,没有其他声响。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人喃喃道:“是夜……神的新娘,夜神的新娘子又回来啦。”倒头便拜。周围有样学样,不多时便跪成一片,人人低声喃喃,如诵祷词,能辨的也只“夜”、“神”二字。

“夜什么神的新娘……”僵尸男子听得皱眉。“是什么玩意?”

“我猜得没错的话,那车上所载,多半是夜什么神的新娘了。”贝云瑚朝盖著红布的怪车努了努小嘴,寡淡中带一点不经意的俏皮,令那张精致过头的俏丽脸蛋鲜活起来,仿佛玉雕被仙人吹了口气,突然有了生命。

僵尸男子还未习惯她的耀眼炫目,举手遮眉兀自不足,索性别过头去。

“……你不知道?我还以为你是知情的。”

贝云瑚淡道:“龙大方的小叔叔,就是我原本该嫁的那人,他知我是龙庭山来的,懂一点武艺。我答应了他,要拯救这个庄子脱离恶魔掌控,但他没来得及告诉我那是什么。而我待的时间不够长。”

僵尸男子思索片刻,冲远方的奚无筌打了个手势。

奚无筌老早便留意到怪车,因盖顶的红布时有祟动,却与风向颇有扞格,只是在炬焰与夜色掩映下不易见得。见僵尸男子示意,袍袖一甩,乌影穿破夜风,爆出哨响似的呜呜低咆,凝而不散,宛若镝矢离弦,就这么穿过近八丈的距离,带着布顶一掀,这才力尽还形,居然是根筷子。

吹过广场的回旋风乘隙从布底钻入,将整块红布掀起来,露出车上的十字磔刑架,以及架上綑缚的、昏迷不醒的女子。

那磔刑架只有半人多高,女子长发覆面,看不出形容,但从低垂的纤细雪颈推断,应该不会太老。她身上穿着与覆布同款的红嫁衣,双腕缚于架上,身子倚著刑柱,软软侧腿并坐,裙裾下露出一双浑圆白皙的结实腿子,大袖滑至肘间,不见单衣之类的贴身内里,嫁衣下恐怕未著寸缕。

奚无筌面色铁青,寒声道:“龙方太爷!贵庄酬神,竟是以活人为祭礼么?”老人嘴唇抖动,无一言能反驳,脸色灰败如死。

庄人无法想像奚无筌于筷子上凝附内息,使其兼具金铁之沉与箭杆之韧,随手射出七八丈远,削著布顶将之带起,才给了晚风乘虚而入的机会,以为是夜游神显灵,要来娶亲了,部分人掉过头来,朝今夜要送出的夜神新娘跪拜祈愿,场面登时大乱。

奚无筌却注意到,所有土匪样貌的残疾人皆未顶礼,跪的全是老弱妇孺,一看便知是原本的庄里人。他正愁敌我难辨,这下可好,红豆绿豆自行筛分两筐,此时不取待何时?提气大喝:

“站着的全是匪徒,给我拿下!束手免死,顽抗者杀!”语声未落,奇宫弟子已四散掠出,长剑离鞘,动如脱兔,所指目标竟无一重复,仿佛为此刻练过了千百回,动手竟是毫不犹豫。

这,就是立于武道巅顶的名门大派子弟,与山寨匪寇间的巨大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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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折





昔与君知

犹按剑起




“……好功夫。”独孤寂望着大红绸布卷飞的方向,喃喃自语。

变乱一起,他们这桌倒成了漩涡中唯一不动的礁石。贝云瑚兀自静立,视线穿过无数惊叱怒吼、扑跌滚跃的乌影,始终不离太爷左右,若有所思;僵尸男子啧的一声,吐出几个单音,依神情判断,也不会是什么好话。梁燕贞目力绝佳,奚无筌出手时她恰好转头,追着那没入红绸又倏然穿出的笔直影迹,直到现出竹箸原形,骇然脱口:

“好……好可怕的功夫!他……怎能将筷子射出这般远?”

独孤寂回过神,才知她指的是这个,摇头道:“这有什么难的?我不是说这个功夫好。”拈了根竹筷一甩,啊啊啊的三声惨叫,七八丈的直线距离内,三名匪徒翻身栽倒,裹满鲜血的竹筷穿出最末一人身躯,余势不停,撞上一名奇宫弟子的剑刃。

少年顿觉一股大力压至,长剑一歪,恰将对手的脸面劈开,被滚热的红白物泼了一头,自己踉跄侧倒,握著右腕身子发颤,可想见痛楚之甚。

梁燕贞目瞪口呆。只听爱郎怡然道:“……我用的是刚劲,他则全是巧力。小燕儿,你再瞧清楚些,他可不是徒手扔的筷子。”

得大行家指点,梁燕贞稍稍摸著门道,专看奚无筌笼于袖中的右手,见袍袖翻飞间,一杆拇指粗细的滑润玉竹乍现倏隐,前端的笔斗乌黑油亮,似是犀角玳瑁一类;所束毫毛尖、齐、圆、健,四德俱备,不是精钢铸造、徒具笔形的仿刃,真是一杆聚锋紧敛的斑竹紫毫毛笔。

奚无筌下令动手,自己并未加入战团,见哪一处形势稍乱,又或弟子临敌经验不足,斗得难解难分,袍袖扬起,笔毫黏着筷筒中的竹筷一抖,立时无声飞出,路径时曲时直,速度忽快忽慢,仿佛所射非是硬梆梆的筷箸,而是柳叶之类的柔韧物事。

而竹筷之能,则比他变戏法般的手法更加离奇炫目。

奚无筌出筷罕击人身,遑论如十七爷一般霸道透体,更多是攻敌所必趋,为弟子争取余裕;偶一中人,筷子也是着体弹开,毫无威胁,下一霎眼,那人忽朝反方向踉跄倒退,恍如酒醉,越想稳住脚步,一用力整个人便失足掀倒,仿佛给筷子打了记内家拳,为“沾衣十八跌”之类的潜劲所伤。

这下连梁燕贞都看出蹊跷,喃喃道:“这是……‘隔物传劲’?”她在狮蛮山后所遇奇人、传授她半部《天策谱》的,能以拐尖闭穴,或度气入体而毋须碰触身子,梁燕贞到那时才知道,世上有如此神而明之的武功。指剑奇宫号称东海武道之巅,紫绶长老身负奇能,似也理所当然。

“……那手可不是普通的隔物传劲。”独孤寂笑道:

“这样说吧,隔物传劲,隔物传劲,你以为重点在‘物’,还是在‘劲’?”

这还用说么?无论伤人救人,都是劲力所为;隔物图之,所求不过出其不意。每隔一物,劲力耗损越多,若非作用于人身,终是无用之功。

“说得好!可惜他练的那门功夫,不是这个想头。”独孤寂抚掌笑道:

“我以为他的隔物传劲,‘物’才是重点,劲力被练得能长久停留在器物中,不求沉猛难御,而是脱体犹存。我的劲力像刀像剑,像拳掌盾楯,只合攻防之用;他的却像丝线,像筛网,像皮球针勾,以各种形式依附在外物上,意在变化无穷。

“你以为他用毛笔挑飞筷子,是扮高深、装派头,一显长老威风么?我猜并非如此。而是他早已习惯日常之中,信手寄存劲力于各种物事之上;徒手拈筷一掷,未必比笔尖更加灵巧。

“我曾听兄长说,世上有修为深不可测、内力取之不竭的绝顶高人,以习练这等寄附之劲为乐,随身携带一只兽形的傀儡,使之运动不绝,宛若活物。没想到在凡夫俗子的身上,也有这等志向。”

僵尸男子前头听他满口好话,不由得嘴角微扬,只差没点头如捣蒜。岂料十七爷话锋一转,隐有嘲笑奚无筌志大才疏之意,僵尸男子眉目一冷,哼道:“硬碰硬他自非阁下的对手,然而,若以巧劲分高下,胜负尚在未定之天。你本事忒大,不会睁眼说瞎话罢?”

独孤寂笑道:“我就是这个意思,你点头附和便罢,何必复诵一次这么客气?话说回头,以武论尊,站着的人才能说话。比刺绣我也比不过绣坊宫女,打架谁与你比这个?”

僵尸男子斗气不斗理,自是冷笑不绝。“惊震谷一脉乃龙庭山气宗,要比内力根基,奚无筌纵不比阁下,也不是拿不出手的三脚猫儿。有道是‘骄兵必败’,阁下隐居已久,此际重入江湖,上山踢馆如此高调,岂能不慎?”

“‘惊震谷’名头响亮,吓得人家小心肝扑通扑通地跳,都快败肾了,哪敢不慎?”

独孤寂笑眯眯回口。“忒威猛的宗门,不想居然有这——么纤细的内功心法,不知叫什么名目?小媳妇绣花来红神功么?”僵尸男子满肚子酸话全憋在嗓子眼,差点没噎死自己,偏生这厮于武功一道的眼力极毒,居然被他戳在点子上,饶是僵尸男子聪明绝顶,一时也无语辩驳。

惊震谷修习内功独步龙庭九脉,多出内家高手,其镇脉绝学“呼雷剑印”既是掌,也是剑,威力绝强,谷中人人修习。不知何故,却许久没有像样的顶尖高手出世,逼得举脉上下加紧钻研,唯恐没落,无奈表现越发平庸。

僵尸男子离山已久,便在山上之时,所属派系非但不涉猎他脉武功,自家也无所谓的独门绝学,只练诸脉流通的武艺,倚之造就奇宫七成以上的宫主,可谓菁英中的菁英。奚无筌修习的寄附内劲之术,就不是惊震谷的武功,虽知其根柢,僵尸男子却无意向山下之人吐露。

更要命的是:他骨子里,其实颇认同落拓侯爷的说法。寄物附劲到了奚无筌这等造诣,固然妙不可言,然而高手对决死生一瞬,有时极简就是极精,岂不闻“一力降十会”乎?舍本逐末,不免贻笑大方。

“那是‘飘蓬剑寄’。”

贝云瑚目光未移,忽然幽幽开口,动听的语声甚是空灵,仿佛心在远方。“并非惊震谷所有,而是幽明峪的一部冷门心法。”

“……这就不需要向外人说了。”僵尸男子没好气道。龙庭九脉,门户甚深,诸脉长老无不严密提防,唯恐自家绝活英才流入他人篓中,此消彼长,被别的派系稳压一头。“飘蓬剑寄”冷门归冷门,其实并非幽明峪独有,贝云瑚如此以为,应是曾听师长提及,才因此产生了误解。

然惊震谷中人只练“呼雷剑印”,能让奚无筌学得其他武功的地方,也只有在远离山上的渔阳战场——

逃生救死、兵马倥偬,相互依赖的战友交换平生所学秘奥,为彼此增加存活的机会……十年前那场发生在暗影隙间、不为人知的妖刀前哨战,究竟改写了多少热血青年的命运?

言谈间,场内的战斗已告一段落。

明显看得出是匪徒的,约莫有百来号人,奇宫这厢虽仅二十余,一来双方武艺悬殊,能打得有来有去的不过三五撮,其余多半一照面间就被撂倒;二来匪徒既未逃跑,也没有揪合联手,仿佛舍不了身边照管的村民似的坐以待毙。奇宫诸人毫不恋战,放倒对手后便扑向下一个猎物,效率惊人,不多时匪寇们便一一受制,死伤甚寡,几乎全出自十七爷那一筷所为。

奚无筌号令一出,应风色与龙大方亦即行动——

应风色出指如电,专戳要害,声势较持剑的同门更加烜赫,所经处一片平坦,手底下没有能再多动稍稍的敌人;龙大方外貌圆滚,颇见福态,运使腿法却似秋风扫残叶,就看他皮球般上窜下跳,毫无迟滞,每出脚必有贼寇倒地,样子是够滑稽了,但中招之人决计不作如是想。

两人年纪虽少,身手明显在半数奇宫弟子之上,“通天剑指”、“虎履剑”等指腿二艺在奇宫诸脉间广为流传,场中没有不会的,但就连二十出头的年长弟子使将出来,都无他俩那般老练毒辣。

二少默契绝佳,抢先撕开人群,直指磔刑架上昏迷不醒的新娘。

“风色、飓色!”突然间,奚长老的声音穿破夜风呼咆,仿佛来自极远处,却又清晰得一字不落,透体隐震。“先抓太爷身畔那人,莫教走脱了!”

(这是……传音入密!)

应风色正欲跃上四轮车台,半空中低头俯视,搀扶龙方太爷的管家忽然仰起,四目交会,那人原本黯淡的眸光骤消,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澄亮有神、甚至可说是漂亮如女子的眼瞳,蕴著一抹阴毒笑意。

“糟了……太爷危险!”

应风色奋力扭转,身如鹞翻,奋起余力勾腿过顶,“虎履剑”风压所至,整个人凌空打了个摆子,如失速的礟石般向下旋坠!

虎履剑以“剑”为名,最强的却非是腿法,而是运腿行招时所生的风压,中人如刃,无坚不摧,亦合奇宫“无剑之剑”的至高追求。

应风色不过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就算刻苦练功,毕竟尚未长成,能凌空转体已是令人咋舌,以腿风加速坠势,更是近乎鲁莽的蛮勇行径;这下筋力内息俱都用老,只能以失去重心的身子接敌,中与不中,皆是伤己最甚。

在这种情况下,破布般坠落的应风色居然还硬出一掌,远观的僵尸男子“砰”的一声,捶桌低骂:“暴虎冯河,徒逞血勇!”身子离凳,可见着紧。

独孤寂抱臂环胸,以拇指尖轻刮颔髭,喃喃笑道:“这小子也不是蠢,只是爱逞强了点。不错不错,挺带种的!”想起僵尸男子还有另一名徒儿,转头望向寄附舖中。

但见那生得玉雪可爱、神气却异常老成的男童,兀自理著新购的日常用品,店舖内一名横眉竖目的伙计,并著看似普通村民的掌柜小厮一共三人,整整齐齐瘫坐在柜台前,像被点了穴道,舖里桌椅摆设一丝不乱,可见出手迅辣。

只不知这俊秀的男童是听奚师伯的号令才动手,抑或绸缪多时早有准备,无论心机手眼,都比舖外打成一团的师兄们更令人忌惮。

独孤寂啧啧暗忖:“敢情这指剑奇宫习惯倒著玩。离山的要比山上的猛,年纪小的要比年纪大的强?”

僵尸男子却无暇旁顾。应风色在空中两度转折,筋力内息均已耗尽,若坠地前不及生出新力,光是身子的重量便能生生折断臂骨,遇上敌人全力迎击,怕不将五脏六腑震个稀烂?

那管家显也想到此节,狂喜难禁,正欲向上一掌,送这成天摆架子的风云峡小鬼上西天;心头掠过一抹异样,一个弓腰铁板桥后仰,堪堪避过蹴向下巴的一记阴腿。来人以手撑地,双腿剪扭,熊一般的身子灵活已极,差点将他缠倒,地蹚功夫好到令人切齿咬牙。

——龙方飓色!

那人再顾不得体面,手足并用,勉力脱出缠夹,见龙大方翻过肚皮,仰躺着接连出腿,如踩独轮;应风色双掌连击他厚厚的靴底,被龙方飓色滚大球似的接个正著,坠势消于无形,新力骤生,冷不防自斜里扑来,屈如龙爪的五指,正中那人面门!

(……中了!)

应风色在半空中不只与那厮对目,还瞧见悄悄掩至的龙大方,两人一照面间便知对方心思,才有其后的“鲁莽之举”,果然骗得那人见猎心喜,转逃为攻;否则他削尖脑袋往人堆里钻,未必留得下来。

管家头颈一仰,应风色只觉抓了团湿软之物,被那人抱头一滚,从龙大方的腿招下逃出。“……别跑!”应风色扔去易容材料,加入战团,三人绕着太爷一阵追逐,有几次差点揪住那厮衣角,却始终差了半步。

许是慌不择路,也可能视力受损,管家掩面低头向前疾冲,却是朝奚无筌的方向。二少交换眼色,龙大方假意追逐,不紧不慢地跟后头,实则将他赶往长老处;应风色却返身跃上车台,欲将新娘解下刑架,只口中“抓住那厮”、“别让他走脱啦”的呼喊声越发响亮,聊以驱赶猎物罢了。

那女子并非国色,起码与龙大方的小婶婶相比,实在天差地远——奇宫门下在应对女子一事上律教甚严,无论对方何等美貌,这些年轻人从小被教惯了“非礼勿视”,把持不住的也只多看了两眼,便即转开。

应风色向以鳞族贵冑自居,连贝云瑚的正脸都没瞧上,眼角余光却切切实实感受到那股夺人心魄的耀眼光华。这名始兴庄的少女虽也穿上嫁衣,睡颜却没什么流光晕彩透出,只是普通的女子,无法予人“天女下凡”的震慑感。

“姑娘,你别怕。我救你下来。”听她咕哝一阵,似将醒转,应风色低声抚慰著,却在解开束缚一事上遇到困难。

箍住少女手腕的皮环甚是粗厚,韧性又强,无法以内力扯断。他正要回头,叫龙大方弄柄匕首之类的物事来,少女悠悠睁眼,低头瞥见自己身上的大红嫁衣,露出极其惊恐的表情,失声尖叫:“为……为什么是我?明明这次就不是我!呜呜呜呜……姥爷、姥姥!我不要……不是我……不是我!呜呜呜……”恁应风色如何安抚,少女只是哭嚎。

应风色抓住皮环相连的铁链,运劲一崩,分毫无损,然而少女挣扎越剧,雪白的腕子已磨破油皮,皮环染血。应风色不由得心烦意乱,扬声道:“拿剑来!”两名靠得近的奇宫弟子如梦初醒,赶紧趋前。

忙乱之间,忽见少女摊散的彤艳裙䙓上,就在裸露的白皙大腿畔,搁著一条小小的、以青纸折成的龙,蜿蜒曲折的龙腹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在应风色迄今十四年的人生里,从未见过如此精细的折纸技艺。

少年忍不住向那条昂首摆尾的小小神龙伸出手。下一霎眼,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贯穿左掌,将他牢牢钉在刺绣精致的大红裙䙓间!

“啊啊啊啊啊————!”

惨叫惊动了所有人,奚无筌身形一晃,与管家交错的瞬间袍袖往他背门一拂,那人失足滚倒连翻几翻,伏地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惊震谷紫绶首席施展身法,流光般扑向龙大方。后者被突如其来的漫天乌影所慑——本以为是暗器,但飘忽的路径与缓慢的速度,又像是一群蝴蝶或蚂蝗飞来,模样看着也像;来到近处,才知全是由五色纸折成,虫鱼花鸟皆有,当然也有最常见的纸鹤。

“什么鬼——”龙大方瞠目结舌,居然忘了要逃。

奚无筌离他尚有一丈,伸手难及,急停的一瞬间靴尖旋扫,沙土如浪涌出,激得龙大方立足不住,仰天倒落。奚无筌袍袖扬起,玳瑁笔朝簌簌飘落的沙雾写个狂草的“镇”字,毫尖一拨,半身大小的“镇”形沙字旋转直进,与漫天飘落的五色折纸撞在一处。

两军对垒,“砰”的一声沙土爆开,跟着一片飕飕锐响,龙大方失声惨叫,被奚无筌揪着衣领拖出,赫见他左小腿遭一物贯穿。几名年纪较长的惊震谷弟子七手八脚将少年抬至一旁,见贯穿小腿的哪里是什么暗器,而是一片以青纸折成的“菖蒲折”。

折纸有众多基本形,其中折成纸鹤的基础,形似织布的梭子,又像尖狭的菖蒲叶,故称“菖蒲折”。折纸鹤、船马,乃至菖蒲花等,均须由此入手。

奚无筌将内力附于沙砾,写成一面狂草的“镇”字盾,藉以却敌,又使龙大方失足倒落,料亦可闪过几枚。殊不知敌人从头到尾,就没打算以纸鹤伤人;沙盾与折纸两两对撞,爆发的内息使折纸还原成菖蒲折形,接连射落,才是对手隐藏的杀着。

奚无筌及时将龙大方拖出战团,避开胸腹要害,仍不免伤了左脚。

青纸被鲜血浸透,嵌黏在血肉间,软糊成一片,若不能悉数清除,不免使伤口恶化,轻则难保腿脚,重则化脓感染,高烧不退,必然要了他的小命。除非挖开伤口,否则软烂的纸糊如何能完全刮除?

“好……好毒辣的手法!”

“长……长老!”龙大方满脸是泪,咬牙颤道:“我……我不要残废!要成瘸子,不如死了干脆!求长老……务必保住弟子的腿……”

“别胡说!不会有事的。且忍耐些。”

奚无筌定了定神,食中二指夹住菖蒲折一端,真力所至,浸血的青纸蓦地绷紧如钢,创口等若又被刺穿一回。奚无筌快手抽出,干净利落,连些许纸皮毛屑都未留在少年体内。

龙大方痛晕过去,旁人赶紧取出伤药夹板,为他敷治包扎;其余则手握剑柄,视线纷纷投向磔刑架处,调息运劲,以迎大敌。

一名身形瘦削的焦发男子不知何时踞于刑架之后,褴褛黑袍逆风猎猎,散发出枯木腐土般的衰朽气息,既像乌鸦,又似一头巨大的人形蝙蝠。

黑衣怪客拈起嫁衣上的折纸青龙,深深吸了口寒凉的夜风,闭目叹道:“阳世的气息,总是这般令人留恋。污浊、腐败、私欲、贪婪……才得孕育出温热可口的血肉。今夜,你们为我准备了什么?”

刑架上的少女瞪大眼睛,连叫都叫不出,不知是惊怖太甚,抑或已然认命,一动也不敢动。应风色的左掌同样被菖蒲折所钉,痛彻心肺,但少年很快就理解:敌人同奚长老一般,亦擅寄附内息的功夫,贸然弄碎青纸,不过白白赔上一只手掌;有奚长老在,自己的手定能救回,索性专心打量来人模样,伺机而动。

那人自现身以来,始终躲在磔刑架的阴影之后,避开了炬焰烛照,不知是天生畏光,抑或有不可告人处。木台周围的庄人多半委顿在地,缩成一团,更远处的奚无筌、独孤寂等自不消说,整个广场除了被钉在他脚下的应风色,怕没有其他人能看清这名黑袍怪客的样貌。

怪客的肌肤浑无血色,呈现出不透光的浅淡垩灰,像是刻意涂抹膏泥,却没有水分被体温蒸散后的皲裂,也不似油彩滑亮……若非尚有一丝清明,应风色几乎要相信那就是他原本的肤色,而非某种高明的易容技法。

此外,他的头发异常焦枯,既无光泽,也没有半分生气,透著一股粗劣造物的虚假之感。身上的黑袍,质地应是颇为名贵的茧绸,从绽开的线头和接缝,可以看出原本缝纫剪裁的高明;能弄得这般破烂褴褛,除非是长年埋在土里,饱受蛇啮蚁咬所致。

还有气味。

尸臭、血腥,乃至于兵器上洗濯不去的铁味和膏脂臭气……在奇宫严格的菁英教育之下,这些应风色早有历练,其实并不陌生。但黑袍男子身上,并不是这样的气味。

他闻起来像沼泽。不是沉有腐败尸骸的那种,而是铺满朽叶,其下封存的一切正慢慢化为沃土膏泥,将来或能哺育众多生命,然而此际,便只有一片无声的死寂而已。

应风色满腹狐疑,正想再看清楚些,那人忽然转过头来,焦发下的眼睛与少年对上,令他悚然一惊。

那是只血眼。

眼瞳乌黑,应是眼白的部分只有一片赤红——非是血丝密布,而是不见一丝余白、无比深浓的红。黑袍怪客冲他咧嘴一笑,满口尖牙黄烂如兽,半点也不像人。

奚无筌凝神远眺,在心里盘算著出手的时机。如果等不到,就得为风色制造一个。那孩子的手没法等。

离开渔阳后,他就不信鬼神了。对手的武功无疑十分高强,人数上也有优势,但既然是人,就有弱点可乘,奚无筌绝不放过任何敲打的机会。“阁下敢在龙庭山下撒野,莫非没把指剑奇宫放在眼里?”提运内力,不无示威劝和之意,将语声远远送出:

“若是误会一场,奇宫亦可息事宁人;若有意寻衅,阁下不妨问问四百年来,何人曾由此间走出去!”

“……给我住口!”

开声之人气息闇弱,不胜惶急,居然是龙方太爷。

“奚长老,我敬你是惊震谷紫绶首席,地位尊隆,这才以礼相待。你在我庄内拔剑杀人不说,又破坏建醮祭典……龙庭山与我六大姓数百年来相濡以沫、互敬共荣的骨肉之亲,今日便毁在你的手里!还是山上人目空一切、自尊自大到了这等境地,已不把咱们山下放在眼里?”

众人料不到他居然帮匪寇说话,面面相觑。奚无筌毫不动摇,沉声道:“龙方太爷,伤了你孙儿的人,可不是我。”

龙方太爷一顿柺杖,忿忿道:“都是这个小畜生,累得我庄得罪夜神!还有你这吃里扒外——”怨毒目光在贝云瑚艳极无双的脸上转了一圈,福至心灵,颤巍巍地趴跪在地,朝那藏身于刑架之后、兀自把玩着折纸小物的黑衣怪客叩首。

“伟大的夜游神啊,求您原谅老朽与老朽的庄人。除了每次月圆应许的新娘与祭肉,今夜,我们将所有的庄外人献祭给您,祈求夜神庇佑本庄,不死不衰,长归冥照。”所有庄人亦随他跪拜祝祷,无比虔诚,偌大的场面荒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山野乡愚,迷信鬼神的多了去。东海本土的龙王大明神信仰,原本便掺杂了远古鳞族统治时的巫觋思想,以及后来的佛道宗教,加上历朝历代或抑或扬,有各种安邦治国上的考量;说好听是兼容并蓄,其实就是什么都有人信。

可鳞族六大姓不是市井的愚夫愚妇,他们是正统的鳞族贵冑,是央土朝廷深惮其源,不得不怀柔笼络的特权阶级,岂能被神棍玩弄于鼓掌间?在场的奇宫弟子虽然年轻,也无法想像在他们的家乡,宗族长者会如此行事。

贝云瑚清清嗓子,翦水瞳眸直勾勾盯着老人,一反平日的寡淡如水,罕见地凝锐如剑。“我敬你是子殊的父亲,不曾追究你的过失。子殊临死前一心念著庄民,唯恐他们为恶魔所噬,你却亲手将他们送给恶魔!日后泉下相见,太爷如何与子殊交代?”

老人冷哼:“有夜神的庇佑,阳世亦同冥照!你个小小花娘,不过结盟馈赠、交通有无,供我等天潢贵冑狎玩取乐的玩物罢了,只合以媚事人,接代传宗!连这点本分都做不好,要你何用?”

独孤寂暗忖:“看来这什么子殊的,就是丑丫头的死鬼老公了。”不知怎的嘴里酸得发苦,满心不是滋味,听老人出言不逊,正好出气,轻拗指节,便欲起身。忽听贝云瑚失声道:“你……怎么会……”见黑袍怪客身后转出一人,同样是一身漆黑、肤如涂垩,双目赤红如血,笑得嘴角微扬,露出一口森森尖牙。

独孤寂见她俏脸霜白,不顾小燕儿吃醋,握住贝云瑚的小手,只觉掌中如冰,竟无一丝温度,下一刻便昏厥也不奇怪,低问:“怎么,丑丫头?那人是你的厉害对头么?”

贝云瑚充耳不闻,半晌才回过神,轻轻甩开握持,深呼吸几口,颤道:

“你……是何人?化妆成子殊的模样,装神弄鬼,是打算愚弄乡民么?”

“……那是你丈夫?”连梁燕贞都忘了同她呕气,失声叫出来。

“子殊……那个叫龙方异的男人已经死了,是在我怀里咽的气,我亲眼看着他下葬的,不会有错。这人不是我丈夫,不过是个装神弄鬼的西贝货。”

“子殊”正是太爷么子龙方异的字。

那相貌与龙方异一模一样的黑衣人,哈哈笑道:“云瑚,没想到你信守承诺,真的回始兴庄来啦。我已再世还阳,这回可与你做真正的夫妻了,洞房那晚你穿的水色肚兜,还有上头濡湿的乳汁印子……我死过一回都还忘不了。”叨叨絮絮说起肚兜模样,不时伸出灰白色的舌尖轻舐嘴唇,还真的是回味无穷。

磔刑架上的女子听见他的声音,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几欲跳起,死命将身子往另一侧挪,扯得细铁链匡当作响,摇头哭喊:“二……二少爷你别吃我……我不要……求求您了二少爷……你吃秋兰的事我没跟任何人说……求你别吃我……呜呜呜……”底下一名婆子听烦了,合掌抬头道:

“再教你胡说!秋兰给夜神当新娘去了,正在仙界享福哩。女子一生就嫁这么一回,你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份,别再胡说八道了。这般丢人现眼,你姥爷还做不做人?”

女子哭道:“姥姥,姥爷!我真没胡说……你别让他们吃我,别让他们吃我!呜呜呜……”

龙方异与贝云瑚虽无夫妻之实,洞房花烛夜却是见过她身子的。直到病殁,都由贝云瑚亲自照拂,并未假手他人,龙方异既不可能、也没有机会向旁人详述,当晚娇妻亵衣是何模样。这是铁一般的证明,比那张薄薄的面皮更有说服力。

“……我去把他的脑袋拧下来,肏他妈的吵死了。”独孤寂啧的一声,笑意狞恶,却被贝云瑚拦住。“他说的是真的?”

“或者有别的解释,只是我想不到。”

独孤寂笑道:“那也一样。若真是死人还阳,大不了教他再活一次,咱们长长见识。”正说著,一道乌影直飙刑架,快得不及瞬目,从起身方位推断,只能是奚无筌。

他为救失陷敌手的应风色,趁著众人的注意力被龙方异和贝云瑚引去,以快得超乎寻常的身法施袭,可说是相当正确的决断。意外的是:奚无筌剑指处,刑架后那一身褴褛黑袍的怪异男子几乎在同一时间内消失,化作另一道笔直乌影,两道箭影凌空对撞,反向弹开,又各自回到原处。

“……长老!”弟子见长老踉跄落地,以为他吃了闷亏,纷纷上前遮护。奚无筌袍袖一扬,立掌以阻,那张不怒自威的长脸却无半分血色,仿佛白日见鬼,身子隐隐发颤。

黑袍怪客揽著刑架横枝,下巴枕着新娘颤抖的藕臂,缓缓睁开一双妖怪似的血眼,笑容无比邪气。“奚无筌,还阳是可能的。你瞧,我这不是大老远的从无间地狱,爬回来看你了?”

“这……怎么可能?”远处,僵尸男子一脸错愕。

“熟人?”独孤寂来了兴趣。

“我同他不熟,但奚无筌熟。”僵尸男子喃喃道:“我没看错的话,这厮就是岁无多,拥有七字魔号、人称‘醉舞诗狂渐欲魔’、原本幽明峪的无字辈首席,早就该死在渔阳的岁无多!为何他……一点都没变老?”





第十四折





如蛣如虫

湮兮漫兮




十年前,渔阳 千年不朽常伏地

最初选择常伏地宫当据地,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是好主意。

游尸门与渔阳十二家的鏖战才刚落幕,以正道惨胜收场:五岛残部退回海外,七砦中至少有三家几近除名,换得游尸三部被扫荡一空,纵有幸者,亦无法在渔阳立足。

这场争斗一开始,是由先发制人的“万里飞皇”范飞强取得优势,靠着赤眼异能,蛊惑了以“朝云仙子”解灵芒为首、人称“渔阳七仙女”的七人,利用她们除掉渔阳十二家的诸多要人,如飞瑶岛前岛主“帝女剑”慕怀春、行云堡少堡主高唐梦,以及落鹜庄庄主“金鞍玉勒”解鹿愁等,可说是战绩彪炳。

五岛七砦毕竟根柢深厚,撑过猝然遇袭的失措,明白对手是有备而来,捐弃成见,团结抗敌,尽管游尸门实力强横,以一敌十二的劣势逐渐显现。范飞强虽有领袖魅力,却无相称的胸襟格局,本为复仇而起事,战至中期,将当年仇家一一清算之后,自己也不幸牺牲,然而双方已是势同水火,再无折冲调停的可能,注定不死不休。

五岛七砦一度攻下游尸门总坛藏形谷常伏地宫,游尸门最后的领袖“血尸王”紫罗袈于此役身亡。幸存的门人怀着怨毒愤恨,以古传的禁忌秘术炼尸,欲背水一战,最后反被还阳的鬼物所歼。

这些死而复活的鬼物入夜后四出攻击,白日里又躲得不见踪影,神出鬼没,难以应付。它们半腐的身子里充满剧毒,一旦被抓伤、咬伤,或遭腐血脓污喷溅,立时剧烈抽搐,高烧不退,一日内便会死亡,药石罔效,真气难抵,比一切已知的毒物都要可怕;其中极少数的人,会在亡故一日后起身,开始攻击身边的活人,与鬼物一般模样。

这种可怕的怪物,被称作“阴人”。

游尸门祕传的炼尸之术既非毒物,也不具备传染性,唯一的可能,就是在炼制之时,掺入妖刀赤眼上所喂的淫药“牵肠丝”。此毒虽只对女子生效,却能透过刀尸传播,穷途末路的游尸门人一心想报复,意外造出可怕的变异尸毒,连性命也赔了进去。

奇宫弟子来到渔阳时,游尸门与五岛七砦间的鏖战已然结束,处处焦土的北隅大地上一片死寂,尸殍远比活人要多得多。

岁无多是第一个进入渔阳地界的奇宫门人——幽明峪虽放逐了他,对外岁无多仍是奇宫门下,领有“醉舞诗狂渐欲魔”七字魔号,近年在江湖道上济弱锄强、灯红酒绿,侠名狂名均大有长进,直追风云峡一系里,被应无用逐出门墙的“刀魔”褚星烈。

有一点是孤高冷傲的褚星烈下辈子都比不上的,那就是岁无多在龙庭九脉里都有朋友。

而岁无多最好的朋友,就隐居在渔阳。号称拏空坪一系百年难遇的英才、“四灵之首”应无用曾经的头号竞争者,只差一步就能登上宫主大位之人,“烽魔”旷无象。

拏空坪精擅匠艺,不以武功见长,已逾百年不曾卷入大位的竞逐,并非无心于此,而是明哲保身。直到旷无象横空出世,武功几可与无字辈中最出色的应无用比肩,派系中的长老们才又重新燃起了雄心。

唯一的问题,就只有旷无象无心于此。

奇宫弟子挺拔俊秀,门第又高,武艺高超,成年下山后,几乎都是花丛老手,旷无象却是老老实实的铁匠,无论做什么都是专心一意,才能打造出不逊三大铸号的顶尖兵刃。他爱上一名寻常村姑,但奇宫之主不得娶妻生子,以免大位私传,绝了真龙之嗣。这条规矩四百年来被奇宫从严恪守,无有逾犯,可预见的未来之内也不会有例外。

长老们为使旷无象出马角逐,心无旁骛,不惜对无辜的少女出手,千钧一发之际,居然是应无用救了她。旷无象感激之余,自此退出名位之争,并于应无用即位后,自请离山,偕妻退隐,以绝拏空坪之想;敢来说项的,全教他一柄铁锤打了回去。

应无用一生与旷无象都是朋友,两人虽不曾往返鱼雁,更罕于人前相见。他在离开龙庭山,踏上那场迄今未返的北行之旅时,曾到过渔阳探望旷无象夫妇,盘桓有数日之久。

此事只岁无多知晓,当时旷无象曾发鸽信,寥寥一行:“应无用带酒,等你两日。”岁无多因故错过,赶到之时应无用已去,留下一封赦书给他,欢迎他归返龙庭。

“……你回不回去?”凝视岁无多缩颈烤火的模样,一向寡言的铁匠忽问。

已惯花丛的江湖浪子哈哈一笑,饶富兴致。“你呢,你回不回去?别皱眉,我没有天眼通。比起我,应无用那小子真正想召回的,肯定是你;多留一封赦书,是收买你的心。你那封呢?”

旷无象话少了点,可不是笨蛋,一指炭盆。“烧了。”

“当着应无用的面?”

“……嗯。”

“你是想让我多后悔,没能亲眼看见应无用的表情?”岁无多拍桌大笑,惊动了正在厨房里做羹汤的旷夫人。“嫂子抱歉,我抽风呢!哈哈哈哈……您忙,甭理我。”语罢就着火光,凝视信柬上笔走龙蛇的“无多吾兄亲启”六字,半晌才喃喃道:

“风云峡的应小子不简单,你让他忒下不了台,他仍是写了赦书给我。光这份气度,难怪龙庭九脉相安无事,都快相濡以沫,成天里你喂我点口水、我喂你点唾沫了。这样的人,怎能叫‘无用’?依我看该叫‘无能’才对,简直无有不能!当年物字辈那帮老东西,能想到今日的光景?”

围着围裙、手捧笋汤出来的少妇听见,笑道:“岁大哥,一会上桌可不许说口水唾沫什么的,脏也脏死啦。”

岁无多睡过的花魁处子、侠女魅妖不计其数,随便哪个都比她漂亮百倍。便不看隆起的孕肚,她嫁给旷无象的几年间,也太过干脆地从少女的结实紧致崩成了妇人的丰腴肥美,跟她的闺名“玉兰”一样,透着抹不去的土味。

但他是打心里替好兄弟欢喜,觉得老旷真是娶对了媳妇儿。这个榆木脑袋几时练得这般眼力,能从粪土之墙里瞧出黄金来?

风雪蓬蒿,炽炭火盆,那晚,煨成了浓浓乳白色的笋片鸡汤伴着此起彼落的笑声,给了浪子最温暖的家的感觉。岁无多甚至认真考虑归返龙庭,或许他也能像老旷这样,在山下有个小小的茅屋,养著煮了晚饭等他回去的女人,白日里上山揍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头,把一身历练和武艺传承下去,尽一尽物字辈和寒字辈的老混蛋们不曾尽过的责任,日后重泉之下,不致愧对奇宫历代英豪……

但应无用终未回山。

“你千万别和人说,见过应小子的事。”他狠下心烧了那封小心珍藏的赦书,罕见地对老旷板起脸,几乎摁上他的鼻尖。“……你莫当自己天下无敌,谁都不放在眼里。蚁多咬死象,山上那帮混球真要搞事,能生生撕了你。”

旷无象并不知道应无用去了哪儿、为何而去,应无用那人,他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没人挤得出半点口风。可山上的人不这么想,希望应无用死透的、迫切寻回宫主的……各路人马一旦知晓,旷无象的茅屋可能是宫主最后的落脚处,老旷的好日子就算到头了。

高大魁梧、手长脚长的褐脸汉子随意以旧巾帕裹头,抱着襁褓中的儿子满屋晃荡,口里咿咿呜呜不知哼什么,不经意间便走出了岁无多的视界。“我没有无敌,输了应无用一招。你自己小心。”

接到求救信,是应无用失踪三年后的事。

岁无多以为是山上终于盯上老旷,展信才知是玉兰出了事。

旷无象的信一如往常,并未交代始末,但狂乱潦草的字迹吓坏了岁无多,他记不得老旷上一回失去方寸是什么时候的事。兴许从未有过。

连夜赶至钟山山脚,岁无多没能见到阔别经年的老友,茅屋被打得稀烂,屋外两座土坟,大的那座插有“爱妻玉兰”血书的碎裂木条,似以茅屋横梁折就;小的连木条也没插上,岁无多毋须、也不忍心扒开坟土,便知埋的是哪个。

他强忍悲伤,四处寻找旷无象,沿途却目击了渔阳种种悲惨景况:

染上淫毒的女人惨遭抛弃,裸著身子到处找人交欢;占了便宜的男人回家同妻妾们欢好,又或奸淫其他女子,而将淫毒散播开来;游尸门与五岛七砦不是形同覆灭,就是闭门休养,黑白两道顿失约束,盗匪四出劫掠,残剩的小势力开始相互攻击,争夺无主的地盘和赤眼妖刀——

岁无多向山上的友侪发出鸽信,请拏空坪派人前来,一面协寻老旷,同时帮助残破无主的北隅大地恢复秩序。岂料“醉舞诗狂渐欲魔”人缘之好,远超他自己的预料,长老合议虽未允其代请,自发前来义助之人却难以遏抑,各脉都有优秀的新血加入,最多时曾达二十余人,倾一脉菁英亦不过如此。

初期大抵以赶走作乱的盗贼、保障百姓的安全为要,一面收容为淫毒所害的女子,避免其沦为男子泄欲的工具,致使“牵肠丝”继续散播。奇宫各脉多少涉猎医术,一行人里也不乏好手,尝试用各种方法解毒,乃至延缓发作的时辰与程度,颇有斩获;阳精可供作解毒的药引,便是成果之一。

不幸的是:阳精只能在染毒初期见效,一旦时日拖长,毒性又变,以致无药可解。他们也只能驻守在村落里,避免盗贼再回,同时将那些中毒已深的可怜女子隔离,并持续尝试新的治疗方法。

直到“阴人”出现,打破了短暂的平静假象。

遇袭的那一夜,岁无多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跟谁打,他被一股大力撞得穿破夯土薄墙,滚入一家农户仓库,仿佛有半间屋子压在身上;满眼金星未褪,那物事又咆哮著掀飞了压住他的砖梁,岁无多本能抓起农具迎敌——那是整晚他做得最对的一件事。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村子的,回神时天已濛濛亮,远方地平线窜起浓烟,他认出是村子的方向。大概只有一半同伴逃出,三人带伤,臂上留有几条凄厉爪痕的撑得较久,被咬伤的人则蜷成一团,浑身抽筋也似,发出骇人惨叫,连压都压制不住,整整痛苦了一个时辰才咽气,过程堪比凌迟,活着的人无不汗泪纵横,精疲力尽,仿佛也死过了一回。

村里完整的尸骸不多,全是残肢,散发出可怕的脏腑臭气。中毒女子浑身沾满鲜血,有的呆呆坐在地上,泡在失禁的屎尿里,有的失神胡乱行走,也有啼哭或狂笑的,活生生一幅工笔精描的炼狱图。

岁无多砍死了对敌的阴人,用镰刀并著锄头将脑袋斫断,就著天光一看,发现是之前交过手的山寨贼首。这厮的武功差不多是让岁无多踢著屁股玩的程度,昨夜那犀象般的怪力、虎豹般的敏捷,简直就是请神附体,完全没有道理。

“阴人”并不主动攻击染毒的女子。少数身亡的,下阴开裂得不忍卒睹,身躯四分五裂,推断是心神已失,自跑去与“阴人”求欢,遂被当成了饵料处置。

阴人像追着他们跑似的,此后几乎每夜,都必须和这样的怪物战斗或对峙。尽管伤亡数目不似头一夜惨烈,仍无法阻止同伴的减少。

他们需要一座堡垒。能在夜间闭守、抵抗蜂拥而至的鬼物,易守难攻的不落之城。“……去游尸门总坛如何?我听说那里囤积不少粮食武器,游尸门不及运用,便已覆亡。五岛七砦也无力占取,就算有人,多半是毛贼一类,容易应付。”

提议的奚无筌是惊震谷一脉,在山上时岁无多与之不熟,非是无意交游,他在惊震谷的朋友多了去,而是此人闲云野鹤,意在山林,竟连自家师兄弟也不怎么熟稔。

奚无筌会赶赴渔阳,实是大出岁无多的意料,并肩作战以来,渐觉此人品行端正、外冷内热,在山上该颇受埋没吧?惊震谷也不是什么好地方,破事成堆;一门“呼雷剑印”练不出鸟来,不会换别门练么?偏生老家伙都是死心眼,益发削尖脑袋往里头钻,苦的是底下的年轻人。

奚无筌性格不愠不火,不利修习刚猛一路的功夫,这是连傻子都明白的道理,却未必练不得内功,正如水有洪汛的猛暴,亦有流觞之巧。岁无多遂将所学悉传,裨补其阙。“‘飘蓬剑寄’本非幽明峪的独门,通天阁我记得有秘笈的,八百年没人翻过,灰尘比书还厚。”他笑着对奚无筌说:

“但‘萍流剑引’就是我幽明峪独一份的绝活儿啦,三丈之内,直线冲刺的速度独步天下,人去如剑,出则无悔,便在幽明峪,也不是谁都会的。咱们若能生离此地,切莫在人前轻易使出;出了事,倒楣的可不是我,我自江湖逍遥,你得自己担待。”

奚无筌犹豫起来。“这……不合山上的规矩,还是不要了罢?”

“武功不嫌多。”岁无多大力一拍他的肩膀,几乎拍得他立足不稳,豪笑道:

“有命回去,你再把它忘了罢。若死在这里,再合规矩又有个屁用?”奚无筌一想也是,遂不再言。得有心人点拨,他武功进步神速,也可能是生存所迫,加倍激发潜力,其他几位惊震谷的师弟本领不济,接连牺牲,只有奚无筌挺了过来,渐成团队的中流砥柱,俨然是岁无多以下的二把手。

奚师兄在众人心目中既不同以往,他的提议,自是无人反对。

常伏地宫并非建筑在地底,而是在环形的峡谷壁上挖出宫室,出入仅一条狭窄通道,外接铁桥深壕;吊桥似是毁于战事,宽逾两丈的壕沟被汲干了水,插著几根双手合围粗细的巨木,稍具轻功基础者勉强可过。

甬道内,抬头只见一线天,猿鸟亦无从飞纵,“易守难攻”绝非说说而已。而地宫里除了发生过战斗的地方,还残留着血迹和折断的刀剑等,不见半具尸首,多数房间保留着日常使用的模样,也有足够的干粮饮水。

他们在此地待了大半个月,每晚利用临时凑合的陷阱机关守住通道,斩杀循声而来的阴人,远比在村庄野地要轻松许多。奚无筌甚至发现药室囤有大量的硝药引信,足够炸平一座小山,许是游尸门的残存部众欲与敌同归,不知何故不及布置运用,谷内环境阴凉干燥,得以保存至今。

发现不对的那一天,是岁无多指派三名脚程最快的师弟,出藏形谷求援。

他们带入地宫的受害女子约有十数人之谱,沿途收容的老弱妇孺则倍数于此,加上十名奇宫弟子,食水的消耗本身就是问题。所携信鸽在阴人袭击的头一晚便损失殆尽,自此与龙庭山断了联系,山上既不知有阴人,自也想像不出此间形势的严峻程度。

退万步想,阴人若持续增加,是可能涌向南方的。龙庭山看似天高皇帝远,与此渺不相涉,也可能在一夕之间陷入鬼物包围的绝境,于情于理都应尽快回报。

三名信差中,有一人很快就回来了——以阴人的模样。

他浑身布满可怕的撕咬痕迹,每一处都是深可见骨,整个人几乎散架,可想见被包围的惨状;而他手里拖着的断臂,则属于同行三人中另一位师弟所有。

阴人畏日,表示信差们直至太阳下山,都未脱出其活动的范畴,以致入夜后惨遭袭击。岁无多亲手斩落阴人的头颅,连同尸骸一并拖入谷中,与其他牺牲的师兄弟同埋。

一直以来总是大声谈笑、鼓舞众人的岁无多,突然变得沉默,花几天时间勘查谷内地形,弄了套攀爬工具,某天夜里,与奚无筌登上峡谷顶端,直至悬崖边。就著扔下崖的火信,奚无筌瞧得头皮发麻,差点脱力坐倒——

数百名……不,兴许超过千名的阴人,蜂拥著挤在地宫的入口,试图越过干涸的壕沟障碍,然而只有极少数得以成功。阴人们在平地上行动迅捷,施展轻功纵跃也不成问题,但不知为何,似乎对高低段差明显的壕沟束手无策,前缘不断有阴人被挤落干壕,在沟底如蛇蚁虫虫般乱爬一气。

——他们每晚对抗的,不过是这其中的一小撮而已!

在大半个月的时间里,周遭的阴人被谷中生人吸引,不断向此地集结,屠灭外围仅存的聚落之余,连带制造出更多阴人……以受尸毒感染的死伤之人,十中约有一二变异的比例计算,受这场阴疫波及的百姓与江湖人,已逾万人之谱,形同凭空消灭了一座小县城邑。

如今,谷外的鬼物已汇聚成海,到了施展轻功一昼都无法脱离的境地。

两人在崖边并肩无语,直到鱼肚白慢慢浮露,阴人倏如潮水般退入林中石后,有远有近,转瞬无踪,仿佛浇灌蚁穴,倾巢而没。

“我们放火烧了沿路每一座林子……它们白日里不能见光,对不?”奚无筌没发现自己揪紧了岁无多的袍袖,喉音干涩嘶哑,空洞的眼眸迸出异光,像抓住了一根浮草也似,几乎将袖布揉碎。“这样一来就能逃出去了!这个法子一定能行……一定能行的!”

岁无多转过血丝密布的眼眸,连反驳都挤不出多余的气力。

带上受害的女子和老弱妇孺,他们的脚程有信差的一半就不错了。哪怕放火烧了所经处的阴人藏身地,假设悉数消灭好了,至好也就一半;入夜之后,剩下的阴人——随便想都有几百头——起身袭击营地,左右是个死。

即使舍弃拖累,结果也不会更好。

以岁无多和奚无筌的脚力,也不过略胜三名信差一筹,若他们遇袭处不是阴人活动的边界呢?

“你知道我们不能这样做。”

岁无多的声音听来很疲惫,憔悴的形容也是,仿佛一夜间老了好几岁。

“我们得消灭它们。全部。”

岁无多是对的。

不到一个月内,阴人已屠灭了万余人,制造出近千名同类。照这个速度,整个天下化阳世为冥照、遍地行走着嗜食血肉的活死人,也就是数年间的事。或许十天半个月后,阴疫便已传入东海,纵由此间逃脱,更有何处可去?

岁无多的法子,出乎意料地简单大胆。

“先把硝药埋在通道里,再用土方填平壕沟,放它们进来。”他以竹筹在黏土堆成的地宫模型上比划。“所有人爬到峡谷顶端,待阴人悉数进入,咱们‘砰’的一声炸坍通道,把它们困在谷中,待日头一出来——”两只手“啪!”一击,众人俱都了然于心。

“若它们钻进壁上的屋室怎办?”一人举手。

“据我观察,阴人在打斗时虽也能掠高窜低,一旦面临高低落差甚大的障碍,却无法任意上下。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从现在起,众人两两编组,从最低一层的屋室开始检查,确定没有能够联通外界的密门暗道,再将门窗封死,我们住到第三层去。料想这个高度,阴人也爬之不上。”大伙都笑起来。同行的妇孺也因为有自己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格外起劲,高昂的士气甚至反过来感染了奇宫的“恩人”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心力颓唐丧志。

望着男子眉飞色舞的侧脸,奚无筌只觉不可思议。

眼前谈笑风生的岁无多,是前夜峡谷顶上,面如槁灰的那个岁无多吗?在希望灭绝、毫无生机的当儿,他怎能一转眼间又恢复活力,拼了老命想出办法,还说服一干残兵弱将卷起袖管,精神抖擞地面对绝境?

负责计算结构点的,是两名拏空坪的师弟,奚无筌与岁无多不精数算,全然帮不上忙,只能信任专才。拏空坪的师弟带来了坏消息,却与屋室探勘有关。

“我之前就觉得很奇怪,到现在才发觉怪在哪里。”有着学究般的冷肃气质、名唤曲无凝的矮小青年,指著一间屋室里的横梁鼓起,正色道:“有人在这儿埋了硝药,第一层的房间里不只一处,虽未经计算,看来都是在结构的紧要处,我料上头每一层都有。这峡谷全由类似白垩的黏土所构成,质地松软,一旦引爆硝药,后果不堪——”

“等一下!”岁无多打断了他的叨絮,皱眉道:

“你是说……有人已在地宫各处结构做了手脚?”

曲无凝露出一副“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的表情,像是耐著性子和声道:“岁师兄,不是有人,正是游尸门的余孽,药室那批硝药,就是他们埋剩的。从引信火线短少的情况推断,恐怕已铺设完成,只不知引火点在何处。”

奚无筌蹙眉道:“如此一来,炸坍甬道还能成么?万一波及谷内,牵连了游尸门余孽的布置,会有什么后果?”

曲无凝面无表情。他才十九岁,还未能领有魔号,武功以年纪来说算是相当出色,但也没好过那些牺牲的师兄们。能让他活到现在、还未崩溃发疯的,或许正是这份超越年龄的冷静。

“未经精密探勘,我只能猜测,须做不得准。但我若是邪派余孽,存了同归于尽之心,最少也得炸坍整座藏形谷,教入谷之人有进无出,才对得起这番布置。若非如此,岂不是白忙?”

岁无多与奚无筌面面相觑。

“如此,这甬道还能炸么?””奚无筌仍不死心,急急追问。

“还能。”曲无凝的答案出乎众人意料,但希望的火苗一瞬就被无情吹灭,点滴不存。“但不能由内引爆。要点燃甬道内的硝药,只能从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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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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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折





此生有憾

顾影沉鱼




这个只身在外、不为阴人所攫,待目标悉数入谷,才点燃火信的人选,只能以拈阄来决定。

谷中虽不乏纸笔,谁也没心情裁纸作阄,七名奇宫弟子,七枚竹签,奚无筌是第六个抽的,前五人幸运逃过,面上却无喜色:岁师兄与奚师兄是团队的主心骨,全靠他俩通力合作,众人才得以存活;失去其中任一,这要怎生走下去?

但奚无筌明白,比起自己,岁无多毋宁才是真正不可或缺的那一位。神明冥冥中回应了他的祈祷,从岁无多握紧的拳头里抽出短签的瞬间,余人无不倒抽一口凉气,难过之余,又隐有些安心——幸好不是岁师兄抽中签王。

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奚无筌告诉自己。

在曲无凝的指挥下,众人合力将硝药包埋入填平壕沟的土方里,以竹管串接并保护引信,引到谷外最近的一处林间。他们几乎掘开林中每寸土地,挖出六具藏在土里石隙间的沉睡阴人,浇上火油,就著头顶烈日烧得一干二净。阴人在火焰里抽搐痉挛著,发出兽一般的咆哮低吼,却没有多余的气力挣扎抗拒,遑论逃离。

奚无筌本想参与埋设硝药、运土填方的辛苦活儿,却被岁无多打了回票,让他留在谷里,整理出一条能让老弱妇孺爬上峡谷顶端的道路来。“我可不是对你心存愧疚,才故意安排省力的活儿给你。”岁无多正色道:“此事至关重要,半点也不轻松。”

奚无筌同意他的说法。谷顶风大,没有岩洞之类的地方可栖身,只能在背风面搭起简易帐棚,更别提爬上去的难度。他花了几天时间,独力完成攀爬工事及辅具的构筑设置,每天都把体力用到极致,是一躺下就立刻睡死的程度,藉以逃避倒数人生的压力。

慷慨牺牲固然教人胸中血沸,他并不后悔抽中短签,但热血总有稍稍歇止的时候,奚无筌和其他人一样,不想死于此时此间。生命若结束在这里,岂能不充满遗憾?

“……那就不要结束在这里。”

奚无筌回过神来,有些茫然。“什么?”

女子唇线微抿,丰润的唇珠即使在光线昏暗的岩洞里,依然焕发著珍珠似的润泽,白皙到带着些许幽蓝的雪腻肌肤也是,即使略显憔悴,仍是美得令人眩目。奚无筌无法承受她的耀眼似的,转开了目光。

“你刚把心里想的事讲出来了,筌君。”

女子忍着笑,秋水明眸掠过一丝促狭,这样明显的淘气奚无筌极罕在她身上见得——虽然大伙儿都说怜姑娘时常开玩笑,但他从不觉得——衬与她一贯娴雅大方的闺秀气质,益发明艳不可方物。“你一定很会说梦话。”

奚无筌脸酣耳热,只差没跳起来,半天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足无措,苦笑:“怜姑娘,你就别再取笑我啦。”

怜清浅出身七砦之一、以“落鹜明霞”四字为匾的落鹜庄,其母怜成碧虽是女流,却是渔阳十二家有数的高手,颇有问鼎的雄心,特立独行,以庄主之身未婚产女,对怜清浅生父的身份闭口不提,在风气守旧、世家盛行的渔阳地方可说毁多于誉。怜成碧自恃武功,丝毫不放在心上,始终活跃于五岛七砦的合纵连横,愧煞九尺昂藏无数。

怜清浅四岁那年,怜成碧突然暴毙,据说是练功走火入魔所致,对外只说是急病,解鹿愁遂以妹婿的身份接掌落鹜庄。

怜氏一门既无耆宿,怜成碧又一向多抑老臣,解鹿愁辅理庄务多年,扮演居中协调的角色,甚得人心,由他继位可说是最好的结果,落鹜庄自此为解氏所有。在姨父姨母的照拂下,怜清浅从小与解玉娘、解灵芒姊妹一起长成,所用只有更好更讲究,非但没有孤女寄人篱下的委屈,反如公主娘娘般备受呵护,在渔阳道上传为佳话。

怜清浅十三岁上便出落得亭亭玉立,得了个“顾影沉鱼”的美名,和解家姊妹合称“明霞三美”,又与解灵芒同列“渔阳七仙女”,在北域四大绝色“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中更是居于首位;说她是她这一辈里的第一美人,放眼北域料想争议不多。

“万里飞皇”范飞强在对渔阳十二家出手之前,曾设下圈套,持妖刀赤眼蛊惑了以“朝云仙子”解灵芒为首的渔阳七仙女,事后使其各自返家,解灵芒因而刺杀了订有婚约的行云堡少堡主高唐梦;而回到落鹜庄的怜清浅,则亲手杀死抚养她长大的姨父“金鞍玉勒”解鹿愁,东北武林为之震动。

岁无多一行救助的女子中,怜清浅赫然在列,对自己何以被逐出落鹜庄、漂泊在外,她并未多说什么,反而主动帮忙安抚百姓,照顾沿途收容的那些老弱妇孺,每个人都喜欢这位天仙般的怜姑娘;在救治身中“牵肠丝”的诸女时,她更是不可或缺的臂助,有许多男儿不便之处,全赖亦通医武的怜清浅代而行之。

这些个为淫毒所苦的女子,多以“角先生”等淫具自渎,如此可不受地点、时间乃至对象所限,有需要之时,避开人群片刻即解,也不必承担忍辱苟活的沉重背负,将身子交给其他男子享用。

怜清浅中毒的时间既长,已难恢复,不知是自制力超群,抑或毒性轻浅,发作频率甚低,看上去十分正常,可避开日间团体活动的时间,夜里再觅无人处自理。奚无筌常忘记她也是可怜的受害人之一,兴许是不想记得。

她看似还小着他几岁,若与嫁作人妻的解玉娘同年,至多也就二十三四,说起话来却十分老成持重,只岁无多能在嘴皮上稳压她一头,自然而然喊他“筌君”,这是对平辈中少者的称呼。

“我听说你抽中了签。”怜清浅轻道。

就著微晃的火光,她的侧脸滑润如水,高挺的鼻梁和下巴像以白玉碾成,剔莹得仿佛能透光。奚无筌必须用尽气力,才能不盯着她看。世间……怎能有如此美丽的女子?

他并不贪好美色。

在山上时,师兄弟每每呼伴冶游,他便早一刻溜到后山,避开那些热情缠夹的邀约,以免让彼此都尴尬。比起深林旷野,他以为女子之美大抵是肤浅的,非是那些标致的脸蛋、惹火的胴体不吸引人,而是耳鬓厮磨之余,又或温柔缱绻之际,她们一开口就令他大失所望,仿佛躯壳里那单薄寡弱的性灵,无法与甘美迷人的胴体般配。这令青年倍感失落。

怜姑娘却不同。

她机锋敏捷,处事却体贴入微,不以快利伤人,心胸宽大,冷静沉着;便以外貌论,即使穿着裤脚肥大的粗布棉裤、松垮的破衫,仍透著炫人华彩,雪肌莹莹带光,犹如天上谪仙。连“牵肠丝”这样恶毒的药物,也无法使她沾染半点尘灰。

奚无筌按捺胸中怦然,半天才听懂了她的意思,耸肩惨笑。“总有人要做的,不过恰巧是我罢了。”岁无多让师兄弟们保密,不向其他人透露计画的细节。可怜姑娘不是“其他人”,她想从中撬点什么出来,多的是愿意和盘托出之人。

若她来问,指不定奚无筌自己便说了,想想也没立场责怪泄密的师兄弟。

“……筌君想死么?”怜清浅嘴角微勾,姣美的唇珠与薄薄的上唇抿成一道好看的弧线,美眸流沔,带着一丝促狭,不知怎的令奚无筌想起北域独有、拥有一身银色毛皮的雪地雌狐,那样的美丽伴随着狡狯与危险,又有着说不出的雍容华贵。

她的左嘴角斜下有一颗美人痣,但在两人并肩而坐、几乎气息相闻的近距离,奚无筌才发现她的右唇之上,约莫在鼻翼斜下的位置,也有一枚极浅极淡的小痣,非但不觉美玉有瑕,反而予人精巧的感觉,与怜姑娘散发的气质不谋而合。果然真正的美人绝非只美一处,而是无一处不美,只要在她身上,什么都好看得不得了。

“不想。”奚无筌不想骗她,也不觉得能骗过她。

怜清浅转过头来,那双清澈的明眸令他难以招架。

“……但你觉得应该要这么做,所以才欣然接受?”

“也不算欣然,就是抽到了。谁让我手气这么背?”

怜清浅噗哧一声笑出来,奚无筌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个笑话,本欲解释,不知哪条线搭错,居然也笑起来。

他俩在第五层的壁室内搓布为绳,要做出足够的绳索,从第七层——也是藏形谷壁室的最顶层——将老弱妇孺吊上峡谷顶端。这两日里,众人都搬到了第三层居住,只待硝药埋设完毕、土方填平,便要毁去往第三层的通道;时间紧迫,夜里也得赶工。

藏形谷的土质近乎垩膏黏土,峡谷壁上掘出的屋室十分坚固,触手滑腻,格外阴凉,利于贮物。这间壁室甚是宽敞,应是储存毛皮布疋的布库,两人撬开箱锁,翻出一地布匹,专拣质轻价高、一扯不烂的来剪搓成索。怜清浅从小所用堪比皇室郡主,眼力远高过奚无筌,顺理成章指挥起“筌君”来。

“我找岁无多讨你这个差使,被他羞辱一顿。”

两人笑了半天,渐渐止歇,怜清浅忽然开口。奚无筌愣了愣,才知她指的是点燃引信。“他信不过我的武艺,说若将引信交到我手里,计画定要失败。”

奚无筌突然激动起来:“怜姑娘,这可不是闹著玩的!且不说武艺如何,要在阴人齐聚的谷外点燃引信,须得有必死的觉悟——”嗓眼一紧,忽然哑瘖。这些日子以来,数着“还剩几天就要赴死”简直就像凌迟,时时刻刻都在削薄他的决心;到眼下,他已不敢说自己有没有必死的觉悟了。

应该在点火当天抽签的,奚无筌忍不住想。

“我说我很早以前就不想活啦,做这个再合适不过。”怜清浅淡道。“但岁无多说筌君肯定不会接受,我若硬要,只能自己来说服你。筌君,能够请你,把这个机会让给我么?”

奚无筌脑中一片空白。

中了牵肠丝之后,因无法接受自己变得淫冶放荡,又或在发作时身不由己,与众多男子交媾,清醒后几欲崩溃,因而选择自尽的女子,他已看过许多。但怜清浅和她们不一样,据说她受妖刀赤眼控制,清白毁在范飞强手里,而后又杀死一手拉拔自己长大、犹如亲父般的姨爹解鹿愁,最终不见容于落鹜庄——

怜清浅按他手背,温柔地阻止了他。

她的小手看似玉雕,指触却滚烫如火,刹那间奚无筌有种被灼伤的错觉,却舍不得缩手,任由她的指尖在他心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烙印,一如其他的无数个。

“我那姨父解鹿愁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是他害死我母亲。他打年轻时便欢喜她,她却同一个不知是谁的庄外人生下女儿,解鹿愁只好娶我姨母,蛰伏著等待机会。”怜清浅睇着火光轻道,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

“我小时候很羡慕玉娘灵芒她们,可以去飞瑶岛学艺,我却只能待在庄里。庄中老人都说:‘小姐,这可是庄主的心意。他唯恐外边人说他把你送将出去,是存了占夺怜家基业之心,将来你长大了听见,会离间你们姨甥的感情,让小姐守着庄子,日后也才好还你。’

“筌君,我信这套鬼话,一直信到了十二岁。只是在那晚之后……我就什么都不信了。解鹿愁那畜生,甚至不肯等我再长大些。”

奚无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你……他对你……”

“没错,我的亲姨父玷污了我,把一个天真无知的小女孩变成了女人。”怜清浅轻道:“他不断夸奖我,说我长得有多么像我母亲,那个不知名的庄外男子的血脉,没在我身上留下半点痕迹。我终于明白他为何不让我去飞瑶岛,又一一弄走昔日的老家人,待我姨母一咽气,他便迫不及待爬到我身上来。

“我人生最悲惨的事,并不是染上‘牵肠丝’,在那之前,我已在炼狱里待了十年,每天都恨不能死去,然而却不可得。他让我觉得,所有的事都是我的错,若他不是这般迫切想得到我,就不会设计我娘练功走火入魔,不会在我姨母的饮食中慢慢下毒,让她缠绵病榻,受尽折磨;不会早早就把玉娘嫁给顾雄飞那无耻小人,教灵芒留在飞瑶岛,不让她回家……这一切全都是我的错。”

“胡说八道!”奚无筌切齿握拳,眦目欲裂:“这怎能是你的错?这……决计不是怜姑娘的错!”

怜清浅含笑点头,以温柔的目光安抚了他的怒火难禁。

“我知道。范飞强说过,一切本就不是我的错。”

不知为何,听到她笑着吐出“范飞强”三字时,奚无筌胸中隐隐作痛,有种难以言喻的酸楚,须得咬紧牙根,才未泄漏一丁半点。

“我亲手杀了解鹿愁那畜生,我人生中最大的遗憾,已得到了报偿。还有其他小一点的遗憾,我想我可以坦然面对。”女郎笑着转头,牢牢勾住他本能欲避的视线,像个小女孩似的歪著脑袋,乌浓的秀发全倾向一侧,如瀑布般流泄而下;蓬松如云的鬓丝飘在玉颊畔,在火光下散发出金红色的光芒。

“筌君,我猜你欢喜我,对不?”

奚无筌说不出话来,甚至无法呼吸,闷重的胸口像要被塞爆了似的。他知道她想做什么,他们一向很有默契。

怜清浅按着他的手背起身,退开两步,与他正面相对,随手拉开腰带,肥大臃肿的乌黑裈裤“啪!”一声坠地,带着布质不应有的沉。

奚无筌不敢多看,忙垂落视线,赫然发现裤底湿透,像浸入水里也似,濡著厚厚一层泌润;一条透明液丝从裤底向上拉成了长弧,黏稠的液珠沿丝滑坠,他本能地朝上瞧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双他此生未曾见过、笔直修长的白皙玉腿。

怜清浅的肌肤白得难以形容——在此之前,他不知世上竟有比雪更白的白色,差不多是皎洁的十五之月映上厚厚的湖畔积雪,从剔莹洁白中,透出些许蓝银交杂的光晕那样。

她的个子在女子中算出挑,并非特别高大,而是修长苗条。

没了裙裤遮掩,奚无筌发现她瘦得异乎寻常,大腿只比他的手臂略粗一些,雪肌下透出淡淡青络,稍一用力便欲断折,像随手掰下一截冰笋似,却无形销骨立的料峭之感,仍保有女子胴体的温润柔软。

这并不是饥饿或疾病所导致的畸形,而是天生如此,是造物者的绝妙天工,并紧的两条细腿根部还留有无法紧并的少许罅隙,镂空处宛若菱儿,可清楚辨出腿根与私处的腴润,是紧致的、滑腻的,充斥骄人弹性的肌肤和骨肉,匀称的腿部线条美到了骨髓里,丝毫不觉干瘪凋萎。

这如幼女般的稚嫩体态,却有着大片的茂盛乌茸,不但覆满饱满的耻丘,还沿着肥厚如蚌的大阴唇,一路蔓延到雪白臀瓣的桃裂里,极黑与极白形成极其强烈的对比,令人目眩神驰。

卷曲茂密的毛发被淫水濡成晶亮亮的一绺绺,衬著两片微微翻出外阴的樱色娇脂,淫靡得难以言喻。奚无筌清楚看见黏在裤底的那条长长液丝,是从哪里牵出来的,只觉得口干舌燥,无法动弹。

失去腰带的牵系,女郎外衫的衣襟敞分,宽约一掌,露出自脖颈、锁骨以下,乃至下阴的赤裸胴体:

她的奶脯小巧精致,如两只倒扣的玉碗,虽未能挤出深沟,份量十足的乳肉仍坠出了完美的弧形半圆;乳上浮露的单薄胸肋清晰可见,与锁骨有着同样纤细的线条。

怜清浅垂下袖管,襟领沿削肩往后滑,毋须抬手褪衣,整个人就这么从黑袍里“剥”了出来。她抬起玉杈般的细瘦胳膊,侧首抽去发簪,如瀑秀发散至臀后,既似仙子凌波,又像诱引佛坠的妖魔。

更要命的是气味。

原本充斥陈腐之气的布库,自她褪去裈裤,空气忽然变得如兰如麝,清洌之中带着些许刺鼻,比汗血的气味更淡薄也更好闻。一丝不挂的怜姑娘从衣裤堆里微抬秀足,盈盈迈步的一瞬间,气味益发鲜浓,比方才更腥更羶,却也更生猛催情——意识到那是自她股间所出,奚无筌简直硬得裆里生疼,不得不拱背弯腰,才能维持坐姿。

“怜……你……这……”

“岁无多说,尝过女人的滋味,你可能会比较舍不得死。”怜清浅来到他的身前,站进他跨开的两腿间,不以高高支起的裤裆为忤,双手捧起他的脸。“筌君,我把身子给你,你是不是就不想死了?”

此举将那对盈盈玉乳挤在臂间,出乎意料地有份量,不住起伏的斜平胸前绷出骨杈的形状,薄得没几两肉,乳房下缘却坠得沉甸甸的,可见乳质细绵,胸骨肌束也几挂不住。

“怜……怜姑娘,你……你别这样……”

话出口奚无筌自己都吓了一跳,这般嘶哑的嗓音他从没听过,仿佛是另一个人所发。怜清浅连手心是烫的,他像被两块红炭捧住脸,炙得脑海里一片空白,直到微凉的液感填溢了两人之间,才意识到是自己的眼泪。

怜姑娘,你别这样。

我知道在你心里,只有那个已不在人世的范飞强,是他拯救了你,让你从无尽的炼狱之中挣扎逃出,给了你真正的自由……我不想同死人争,那是争不赢的。我愿意给你任何东西,答应你任何要求,唯独这事不行。怜姑娘,你得活下来。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决心赴死——

奚无筌在心中呐喊著,无奈却吐不出只字词组,只能不争气地流着泪。

怜清浅静静打量着他,奚无筌这才发现她的眼瞳是很浅很浅的金褐色,瞳仁周围甚至有一圈淡淡的浅绿,像裹着松绿碎金的琥珀。

“我在想,你并不是嫌弃我,觉得我贞洁已失,又身中淫毒,不是干净的身子了,所以才不肯要我的,是不是?”

奚无筌的胸口几欲炸开,整个人仿佛四分五裂,连摇头的力气也无,涩声道:

“我不能……不能答应……”我怎会嫌弃你呢?青年心中淌著血泪。于我,你是世上最善良、最美丽、最圣洁的女子,是我八辈子也配不上的好姑娘!我不要你这样鄙薄自己的身子,不要……这样对我。怜姑娘,我——

“筌君,是我不好,我不该逗你玩的。可我就是忍不住想欺负你一下,我喜欢看你慌张的样子。”怜清浅捧起他的脸,闭上眼睛,以额相抵,溼热香息全喷在他脸上,如蒸醇醪,中人欲醉。“我知道你不会跟我换,知道你除了急公好义,也是为了我才肯牺牲;你的心意我全都知道,但我的心意,你却半点儿也不明白。”

几滴热油般的滚烫液珠溅上奚无筌的脸。

他将伊人稍稍抱开,见她面上爬满泪痕,咬著丰润的唇珠,眯眼笑道:“我是对范飞强动过心,但他心上早有别人了;我和他只是一夜夫妻,当时亦是为他所设计,身不由己,彼此间并无结褵厮守的情意。你一直都想多了,虽然那样我也很喜欢。

“记不记得我方才说过,除了大仇得报,还有个小一点的遗憾?那就是我希望我真心喜欢上的人不要赴死,他要活着回来,然后和我一起,无论将来如何都不分开……你听明白了么,筌郎?你要好好尝我一回,才知离开我你会失去什么。”





第十六折





深夏雨雪

花颜羞尽




他不记得是怎么褪下衣衫,兴许是怜姑娘替他除去,回过神时,浑身已剥得赤条条的,搂着朝思暮想的伊人,紧紧交缠,再无一丝罅隙。

怜清浅的身子滚烫如火,不惟雪靥浮露两朵彤云,胸口、腰臀等也随情欲高涨染上片片樱红,令人爱不忍释,怎么抚摸、掐握、揉捏、啃吻,都难以餍足。

她的腰肢不仅纤细,还薄得不可思议,苗条的细腰连着雪臀,平削的小腹直没入腿心子里,线条滑润,无有余赘,宛若一只精雕细琢的玉匙柄;明明胸肋浮凸,肩背仿佛只贴上一层薄薄的肌肤,几可透光,抱起来却不觉冷硬,若甘脂欲融,细到微微黏手,又蓬松如棉花,触感妙不可言。

那两只椒乳更是绵到了极处,乍看不甚丰盈,胜在浑圆精致。奚无筌单掌托著乳房下缘一推,却捏得满掌细软,直欲溢出指缝;略一松开,乳房又弹颤开来,恢复原本腹圆尖翘、宛若椒实的诱人形状。

以她幼女般的体态,双乳竟有这等圆润手感,衬与酥滑雪肌,奚无筌搂住便不肯放,脑子热烘烘的无法思考,似婴孩索乳,一径低头衔她香软的唇瓣,吮得无比陶然,又湿又热。

怜清浅已非初经人事的处子,一面报以热情的丁香小舌,细长藕臂边往他身下探索,握住男儿的滚烫粗长,轻轻捋著,肉杵在指掌间一跳一跳,硬到难以想像的程度。奚无筌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快感,腹肌虬贲如球,泄意遽涌便欲喷薄,连开口唤停的余裕也无,只能仰头吐著粗息。

蓦地根部一紧,敏感的杵身传来一阵刺痛,却是怜清浅用力掐握,尖尖指甲刺进肉里,虽未破皮,已疼得他冷汗直流,即将冲上马眼的浓精一阻,莫说是男儿精华,连充鼓肉棒的血流都被截在前半部,鸡蛋大小的肉菇绷出滑亮的深艳酱紫,分外狰狞。

青年呲牙抽搐,就快无法区分疼痛和快美了,悬崖勒马的感觉令他松了口气,却不知自己避过了什么,不觉茫然。

“筌郎,不许你这样出来……”女郎吐气如兰,轻促迷离的气声听得他益发昂扬,热血几乎要冲破玉手掐阻,一股脑儿贯入怒龙。“你得给我。全部……全在里头,才算要了我。我的身子更好……更舒服……不是只有这样的。”轻轻拧了他一把。

奚无筌吃痛,忍不住“呜”的一声,却被她推倒在榻上。

怜清浅抬起修长玉腿,跨上他的腰,食中二指分开湿漉外阴,露出鲜红欲滴的花唇与小巧肉洞,噙著男儿胀大的肉菇,徐徐坐落。奚无筌只觉阳物像被硬塞进一只极不合身的窄管,明明油润已极,管内诸多绉褶却被大得过份的肉棒撑挤开来,能一一感受蜜膣的凹凸弯绕;直到怜清浅颤抖著坐到了底,两人才齐齐仰头,吐了一口悠断长气。

怜姑娘果然没有骗他。

她身子里的美好,敷粉般的纤纤指触根本比不上,光是这样坐在他身上,男儿已觉肉棒被裹入一层又一层的滚融油膏,膏脂中埋著无数大小不一的颗粒状异物,有的细如纤茸,有的韧似棱凸,膣管不受女郎自制地一掐一搐,美得他魂飞天外,消淡的泄意迅速复苏。

他一手一个,握住怜清浅小巧却充满肉感的椒乳,将两只对剖的玉球,捏成肥嫩嫩的水润笋尖,享受那细绵的乳质,心中感动:“怜姑……浅……浅儿……”脑袋热烘烘的,既是羞赧,又欢喜得像要爆炸也似,仿佛此生再无憾恨,便教他立时便死去,也没有别的话。

怜清浅被他握住敏感的双乳,呜咽一声,缩颈闭眼,似有些难以承受,原本脸蛋胸口均浮露彤云,这下连被捉的玉乳也透出酥红,膣里油润如泥,交合处液感涌溢,可见动情。

听爱郎亲昵叫唤,怜清浅捂著乳上肆意轻薄的魔掌,却伸出玉笋般的指尖轻摁他唇上,朦胧如雾的星眸一凝,咬唇低道:“叫我深雪。这个小名,我娘只在哄我睡觉时才唤,绝不在人前说,连……连那畜生也不知道。我的名儿给他喊脏了,我不欢喜。

“筌郎,你是世上第二个知道‘深雪’这个名字的人,我……我不打算再让别人这样叫我。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明不明白?”嘴角微扬,勉强挤出一抹笑,失载的泪水终于溢出眼眶;即便如此,仍是美得不可思议。

奚无筌胸口满胀,一句话也说不出,用力点头,本想起身吻她,怜清浅却像读透了他的心思,早一步俯身就口,秀发垂落他胸口颈间,不知名的香味混著蜜膣的气息,将他深深拘锁进情欲之中。

青年箍束著伊人薄腰,双手拇指不到两寸便要抵合,触手之处柔若无骨,又有着稍掐即复的弹性。正欲挺耸,怜清浅却径自扭起柳腰,点浪扬波,玉乳晃荡,扁窄的俏臀宛若香甜熟透的杏脯,在他腹间前前后后扭颤著小小波形,喘息间交杂几声娇吟,极之动人心魄。

“啊……啊……好大……筌郎好硬……啊……”

“深、深雪!唔、唔……不成……不成了……这样不行……唔……雪、雪……别……呼、呼、呼……唔……”他像要把伊人推落似的拱起下腹,牢牢箍住灵动的柳腰不让驰骋,惊觉自己全想错了——

钢片般的柔韧薄腰固然销魂,却非他难以撑持的关键。

即使扭腰的动作受阻,鱆壶似的吸啜力道仍持续增强。奚无筌意识到心爱的女郎竟有足以魅杀男子的希罕名器,明白大势已去,仗着蛮力将她一把翻过,按在榻上猛力抽插,插得女郎哀声浪叫,两条细腿昂起,玉趾蜷曲,整个人绷成一把雪润纤薄的玉弓。

“啊……好硬!快些……快些!还要……还要!啊啊啊啊啊————!”

拔尖的娇吟蓦地中断,紧得不能再紧的膣里居然还能一缩,让他产生“被生生剐下一圈血肉”的错觉,仿佛所剔随喷薄而出的浓精,全被女郎吞进玉宫。他射得无比酸爽,然而蜜膣的抽搐仍未歇止,像是报复男儿的粗暴蹂躏,一掐一挤地持续吞吃啃咬,肉棒转眼便麻到失去感觉。

奚无筌趴在她的粉颈间喘著粗息,鼻尖磨著汗湿的雪肌,发香、汗潮,淫水的微刺轻羶,混著肌肤的香泽钻进鼻孔,除了满足和虚脱,不知为何,还有一种极其悍猛的盎然生气,令这一贯淡薄自视、可有可无的隐逸青年,产生了极强烈的生之眷恋。他从未如此刻般感觉自己活着,而且一点也不想死。

(深雪……我的深雪儿,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么?)

亲吻著伊人颈侧,他连起身追索唇瓣的气力也挤不出,恐压坏了她,翻身躺在她臂侧,覆额喘息;半软阳物拔出小穴的瞬间,迸出“剥”的一声轻响,旋即涌出浓浓的膣蜜与精水。余光瞥见肉棒裹满了稠浆,气味鲜烈,只不知是磨成乳状的淫蜜,抑或残精。

心满意足闭上眼睛,浸满两人汗嗅的发香一阵轻晃,柔丝拂过他赤裸的胸膛,酥痒难当。怜清浅趴上情郎半身,诱人的胴体压着手臂,咬着他的耳珠细声喘道:“不济事!下回……不许你这么快!”咭的一声爬起身,藕臂往榻下一阵翻拣,似是寻布匹揩抹清洁。

奚无筌没料到她会这样说,又羞又愧,睁眼见怜清浅翘著雪白臀尖,俯身趴在榻缘,两条大腿细如玉杈珊瑚,却无寒峭骨立之感,精致得不似有生。

她手捂腿心,沿外阴蔓至肛菊的粗黑耻毛异常茂盛,杂乱而诱人;指缝间,隐约见得鱼嘴般开歙的小穴,不住汩出精液,混著淫水蜿蜒至大腿内侧,更是一幅活色生香的美景。

回过神时,奚无筌才发现自己硬得吓人,伊人的讥嘲薄嗔犹在耳畔,下腹忽涌出一把无名火,烧得风燎焰卷,起身抓住她的屁股尖儿往前一挺,“噗唧!”长驱直入,肉杵毫无怜香惜玉之意,直没至底,小腹撞得臀股“啪”的一声脆响,分外肉黏。

怜清浅连叫都叫不出,仰首一颤,本能回臂,却被爱郎捉住皓腕,剪臂于背,奋力驰骋起来。“这样……够不够快?够不够快!还是要这样……这样……够不够快?够不够快!”

“啊啊啊啊……好快……呜呜……你欺侮我!奚无筌,你……啊啊……好舒服……你……放开我……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奚无筌见她螓首乱摇,益发干得眼红,全不留力,直要将娇弱的佳人串晕在棍上。怜清浅的身子本能生出防卫,唯恐嫩穴被干坏了,淫水直流,油润到难以形容的地步;锐利的擦刮之感使男儿雄风益盛,志得意满,抱着玉臀死命抽添之余,不忘俯身咬她耳珠:

“谁不济事,深雪儿?你的筌郎棒不棒,这样……美不美?说啊!”

“美……美!美死了……啊……好棒……好棒……呜呜呜呜呜……”

奚无筌射过一回,梅开二度,理应更能久持,但女郎初时如含污忍垢、兀自负隅不屈的倔强,充满世家大小姐的娇贵矜持;继而抵不过肉棒针砭的快美,如诉如泣,哀唤求饶,最终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一霎三变,层次宛然,大大满足男儿的征服欲。奚无筌不肯放慢速度,恐为心上人笑,恁他咬牙苦忍,精关依旧难守,闷声低吼一泄千里,恼得往雪玉一般的臀尖上“啪!”顺手搧落,绷紧的玉人“啊”的一声,浓发颤摇,雪臀上迅速浮出五道指痕来,红肿的印子高高鼓起,可以想见其疼痛。

青年欲火尽泄,神智顿时清醒,被凄厉的指印吓坏了,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岂能对深雪儿干出这等禽兽之行!阳物虽还插著穴儿,就连抚摸一下肿痕也不敢,一时手足无措。

正自懊悔不已,摊散地面的浓发间,怜清浅转过半脸,汗湿的发丝覆着她紧闭的眼眸、弯翘的浓睫,高挺的鼻梁……还有那微微勾起的,媚得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嘴角,美到令人惊心。

油润的蜜膣兀自掐挤着肉棒,难以言喻的舒爽使他直接跳过了消软的阶段,转眼间又恢复生气。这异样的高潮,衬与女郎藏在湿发下的满足笑容,奚无筌忽然明白了什么,虽然还有点不甚确定,依旧对着光洁白皙的另一侧臀瓣扬起手。女郎颤抖起来,笑意益发迷离魅惑,如梦似幻。

他俩之间,原本便不需要太多言语。

奚无筌在幽蓝中醒来,那是射入壁室的月光。

习惯黑暗后,见偎在怀里的怜清浅好梦正酣,微勾的唇际透出小女孩似的心满意足。他现在终于相信其他人是对的,深雪儿一直很淘气,喜欢开无伤大雅的高明玩笑,是自己对她总正经过了头,竟没发觉她有这项长处。

或许是他太在乎她了。她的一颦一笑,舍不得以戏谑目之。

怜清浅根基远不如他,被折腾得困乏,连奚无筌将她抱至一旁盖好被子、披衣起身都还吵不醒。

思绪乱如麻,他想吹一吹风冷静片刻,顺便拿过新的牛油烛,以免深雪儿下半夜忽醒,手边无物可照明。

怜清浅的“劝解”非常成功,奚无筌非但不想死,还想与她厮守终生。深雪儿身上的牵肠丝纵不能解,那又如何?他与她觅地退隐,从此远离人群,不问江湖俗务,一如旷无象夫妇。她的欲壑他愿倾毕生精力来填,他知道怎样满足深雪儿,适才他的表现可圈可点。

现下难的,就只剩“怎么活下来”了。他需要找岁无多谈谈。

奚无筌漫步于连结壁室的回廊上,寂静飔凉的秋夜里,廊底最后一间壁室传来猫儿呜咽般的声响。他知道那是什么。相较之下,深雪儿略显压抑的细细娇啼更婉转诱人,但隔着黏土墙仍能听见动静,可见女子叫得放浪。

谷中并不缺放荡女子。真发作起来,他们收容的牵肠丝女患,都是能主动扑向男子的雌兽,尽管清醒后无不悔恨交加,自厌自弃,不乏有因此数度自戕者;能一路相安无事,靠的是奇宫众人的自律。

先前战死的同门之中,也有与中毒女子合意,交媾泄欲之人,但自从出身奇宫夏阳渊一系、精擅岐黄的“潜魔”游无艺推断,牵肠丝只是对男子不起作用,而非不会染毒后,幸存的师兄弟里已无人再这样做,以免成为扩散淫毒的帮凶。

壁室的门牖开了道小缝,流泄出一线昏黄。忘情的呻吟亦是由此传出。

屋内一男一女采观音坐莲,背对房门的女子跨在男儿身上,死命扭动。比起深雪儿的柔韧巧取,女子毋宁是头失去理智的雌兽,不顾一切无有心机,即使所欲已远超所能,也不知喊停。

她的背影白皙丰艳,肥臀多肉,腴腰润圆,一对乳瓜巨硕如土囊,不住上下翻甩,发出啪啪啪的淫靡声响。腋下的乳褶清晰可见,仿佛胸前吊著两只酪浆袋子,饱满的雪乳即使隔着玉背也能见得;乳晕大如茶碗,像以胭脂调墨细细描就,浅褐的色泽不知怎的充满色欲,衬与樱桃核儿似的乳蒂,就算是兽,也是头极富魅力的诱人艳兽。

以她的年纪,不该是这般丰满体态,这是没了清醒神智,连带失去自制,只知吃睡交合的结果。即使如此,女子在一众女患里,仍有着超乎寻常的美貌,可想见昔日秾纤合度、巧笑倩兮时,是何等出众的美人。

奚无筌知道她是谁。

就目前已知的情报,“羞掩花颜”解玉娘可说是妖刀赤眼的头一个受害者。

她被范飞强所掳,放还夫家天马镖局时,所中牵肠丝已深入骨髓,成了神智全失、只知交媾的性奴,其夫钟山大侠顾雄飞正值壮年,也无法满足少妇无穷无尽的需索,加上众人对此毒所知甚少,天马镖局看管不严,跑出闺房的解玉娘上至镖头庄客下至小厮路人,全干了个遍。

头顶绿得冒烟的顾雄飞后为范飞强所杀,天马镖局十不存一,解玉娘的父亲解鹿愁死于表姊怜清浅之手,亲妹解灵芒更犯下手刃未婚夫的罪行,顿失所依的解玉娘,从此在武林道上销声匿迹,被奇宫弟子发现时混在一帮逃难的百姓里,形如丐妇。

若非深雪儿认出她来,名列北域四绝色的“羞掩花颜”解玉娘就算除了名,不知将流落何方,供流民莽汉奸淫取乐,浑噩了此残生。

目睹她被寻获时的惨状,奚无筌不信有哪位同门,能吃得下这朵凋残败萎的旧日名花——

不,或因如此,他几可断定:男子非为泄欲,更加不是被美色所惑,将解玉娘悄悄带来此地交合,背后定有深意。

奚无筌背倚土墙,坐在廊间静静等待,直到屋里声息渐弱,再不可闻,已是足足一个时辰后。“你何时染的窥淫怪癖,这个习惯很糟啊!”岁无多披着外袍,赤脚而出,衣下结实精壮的身子一丝不挂,沾满秽物的阳具软软垂在腿间,即使是这样看来,尺寸也令人咋舌不已。奚无筌为避腥臊似的转头,其实是不想让他察觉自己的形秽。“干完了怜姑娘那般可人儿,有没有觉得人生无比美好啊?”

奚无筌霍然起身,岁无多迅速退了两步,足下有些踉跄。奚无筌一定在不经意间露出了受伤的表情,他不可能为了这种事对岁无多动手。

“游无艺说了,牵肠丝是不作用于男子,非只染女身。”岁无多收起懒惫的神情,正色道:“在我洗干净之前,你可千万别靠近我。”

“我也——”他本想说自己也与深雪儿合为一体,忽然意识到岁无多话里透出的一丝酸意。莫非他也喜欢深雪儿?这并非全无可能。奚无筌无法想像世间有谁能不爱怜清浅,话到嘴边,忽然无语。

“牵肠丝为何对男子不生作用,以及究竟会不会传染给其他人,这些总得有人弄明白。”岁无多耸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我和游无艺研究这一桩,已搞了月余,他说就快明白了,让我再忍耐些个。要不以这婆娘的厉害,再搞下去我命都没了,用不着等捞什子阴人拾掇。”

——为何是你?

(为什么……事事都是你?)

奚无筌为先前的彷徨感到无地自容,无法直视眼前的老战友。岁无多毋须那根鬼使神差的短签,他一直都在燃烧生命,不曾后退,也没有想过其他。因占有了深雪儿而沾沾自喜、乃至苟且求存的自己,对比之下,简直卑怯可憎到了极点。

◇ ◇ ◇

曾经那样耀眼的岁无多,为何会以阴人的姿态,回到自己眼前?奚无筌无法理解。在巨量的硝药引爆下,藏形谷轰然塌陷,成了座土包似的小丘,当年他如行尸走肉般,在附近徘徊了大半个月,徒手掘出丈余深坑,却一无所获。尸首、遗物、残肢断体……什么都没有。

他并未轻易放弃希望。他是在彻底的绝望中离开渔阳的。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是恶梦的话,能不能快些醒来?

黑袍褴褛、额间一道竖直血痕的“阴人”岁无多微眯着眼,狰狞一笑。“喂喂喂,老友重逢,不要哭丧著脸嘛。阔别多年,你不知道大伙儿多挂念你么?”手一招,两边房顶接连站起几幢黑影,恰好五人。奚无筌电目环扫,辨出曲无凝与游无艺两张面孔,同样肤如灰垩、额竖血痕,不见岁月痕迹的脸上,挂著与记忆中截然两样的邪笑,宛若妖魔附身。

“至于不挂念你这负心汉的,亦有其人。”

岁无多摸索著拎起两条铁链,运劲一甩,发出响亮刺耳的匡当声。众人这才发现车后另有红布覆一大物,高约六尺余,经铁链拉扯,布下一阵祟动,似有什么野兽苏醒过来。

两名匪徒合力开栅,原来红布所盖是座牢笼,两条灰影裂布而出,扑前时却被铁链拉住,现出两具一丝不挂的赤裸女体,一瘦一腴,俱都曲线玲珑,令人难以移目。

岁无多手中之炼,连着二姝颈间铁环,若无此物,怕这两头坠乳翘臀、四肢接地的艳兽便要扑入人群,咬向庄民的喉管。他微松一炼,那身材纤细的女阴人立时前挣,鲜红血瞳一见呆若木鸡、全然难以置信的奚无筌,又不禁迟疑一下,呜咽著退回,似乎颇为困惑。

“这就是真情了,奚无筌。”岁无多哈哈大笑,露出满口尖牙。“你的深雪儿回来寻你啦,你怎还不死过来!”



(第二卷完)
TOP Posted: 05-26 16:37 引用 | 點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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