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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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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宴

    从六点二十五分,到八点五十分,夏衍仲在车里一动不动地呆坐了两个半小时。没上厕所,一口水都没喝。
    他开车来的时候,心中怒浪滔天,脑海里恶狠狠想象如何把给他戴绿帽子的王八蛋揍得满地打滚,血都被愤怒给烧热了。但看见敖衡那辆车,怒火就像被海浪扑打过的沙堡,瞬间走了形。
    他不敢进去了。
    夏衍仲有愧。
    是其他任何一个男人都好,他都可以怪莫安安不守妇道,下贱,但唯独敖衡不行,这是打他自己的脸。
    除此以外,他也害怕——就算他爷们儿一把,真的冲进去,坐实奸情,当众给敖衡一顿拳打脚踢,爽也不过一时,敖衡可以轻易让他在T市很多圈子混不下去。
    可是,就这么坐在车里,眼睁睁看着自己老婆和一个跟她上过床的男人一前一后出入饭店,他们有可能在里面谈笑风生,吃美食、饮美酒,寻欢作乐。而车里他一个人,孤零零,独自吞咽寒凉的月光……
    窝囊。
    夏衍仲只能想到这个词。
    一个他活了叁十年从没想过会跟自己有关联的词,这个时候放在他身上,却是那么可悲地恰如其分。窝囊,他就是窝囊,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进去,盯着那扇开开合合的门看了两个半钟头,始终没能够下定决心。夏衍仲对自己失望至极,用力捶胸口几拳,难受得像溺水,却一滴泪也掉不出来。
    所以当看到莫安安和一大堆同事一起出现在饭店门口的时候,他的心情简直复杂到难以陈明。
    那感觉和犯人以为自己即将要被处以死刑时,突然被宣判无罪释放差不多。
    夏衍仲这时一点也不气恼莫安安不回他信息了,他在车里看着莫安安跟其他人挥手再见,恨不得打开车门跳下去,疯狂冲到她跟前,抱着她狂亲一通。
    不过想象还是止于想象。他看着莫安安的车远去,接着去了停车场一趟,亲眼确认敖衡的车还在,心总算扎实地放进了肚子。不禁嘲笑自己:他可真是草木皆兵了,连妻子没涂口红都怀疑是出轨的证据,莫安安在外面难道就不吃东西么?加完班吃个夜宵,吃饭前擦擦口红,是多么正常的事!至于敖衡——这就更可笑了,看柯燃就知道这哥们肯定不是规矩人,有钱有地位,女人于他无非是随手的玩物,大可不必在睡过的已婚妇女身上浪费时间。
    夏衍仲坐上车的时候还在无声地笑,因为这段假想很有画面感,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莫安安买好速食,拿纸巾小心翼翼地揩嘴,然后将擦完唇的纸巾丢进垃圾箱。笑完,又开始皱眉头,再次懊恼自己不该火气上头,对莫安安那么凶。
    心情乍一明朗,回家的路途也顺畅了。夏衍仲加满油,就近找了个地方洗车,把干净的车子给朋友送还回去,哼着歌打车回家。到家十点多,莫安安在敷面膜,他换下衣服,主动向她报备:“本来以为没事一直在家等你,同事车有了点问题,临时过去帮了个忙。”
    莫安安不想面对他,本在沙发上坐着,立刻起身要回卧室。夏衍仲误会她是闹脾气,赶紧又说:“同事是男的。”
    莫安安觉得无语:“随便你。”
    面膜阻隔了对人表情的解读,夏衍仲内心希望莫安安是吃醋,这时话听在耳朵里就真的像是吃醋了。他嘿嘿一笑:“今天工作累吗?”
    莫安安没说话,走到水池边,开始沉默着洗手。
    夏衍仲的好心情去了一半。
    莫安安的冷淡态度,再次提醒了夏衍仲,捉奸是场乌龙并不意味着莫安安就没有二心了,她现在还是在犟着要跟他离婚的。他往她跟前凑近几步,看莫安安下意识往后躲,有点心疼,在原地站住了,讪讪道:“我今天好像看见敖衡了。”
    莫安安正要去揭面膜,手刚碰上,停住了动作:“你想说什么?”
    她说话的声音颤颤的,夏衍仲把这解读为了生气和愤怒,赶忙道:“别气,我是看见他,回忆起了自己以前干的那些浑事,很后悔。”他顿了顿,说:“……要没有那些事就好了。”
    莫安安默不作声地用流水搓洗着手,刚才已经洗过一遍,但她好像忘了,又在洗,手背的皮肤都给搓得通红。
    夏衍仲深吸一口气:“明天你还上班吗?马上该串亲戚了,我在想……”
    莫安安这时把面膜揭开,抹了一把,顶着一张水淋淋的脸,有气无力地说:“离婚手续都办了,你不会是要我陪你在七大姑八大姨面前继续演戏吧?”
    夏衍仲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今晚在车里等候太久,滴水未沾,他唇边起了一层透明的硬皮,说话的时候有点硌得慌,“我是在担心,你那边该怎么跟家里人交代。”
    莫安安打开水龙头开始冲洗脸上滑腻腻的面膜精华液,水流声“哗啦啦”地响,还是盖不住夏衍仲的声音:“……爸妈年纪都不小了,你爸高血压,你妈有乳腺结节,哪个经得起折腾?先前咱们只说想晚点要孩子,你爸的血压都能窜上160,要是知道了咱们在闹离婚,你想没想过可能引起什么后果,想没想过他们能不能承受得了?”
    莫安安洗完脸,他继续说:“春节了,辞旧迎新,重头开始,即便是犯了法还容许罪犯改过自新,我难道不应该拥有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吗?初二回S市的机票我都买好了,到时候陪咱爸和莫康好好喝上几杯,让他们……”
    莫安安打断他:“你买了机票?”
    “买了,上午十点,南航的机票。”夏衍仲点头,“年初二的机票特别难抢,我买的是头等舱。”
    “退了吧,别浪费钱了。”莫安安说。
    “不退,我要和你一起回去。”夏衍仲坚持。
    “回去干什么?给他们添堵么?”莫安安擦了擦脸上的水珠,低声说:“没有必要绕这么大的圈子,往年你最不愿做的事就是初二陪我回家,想说什么还是直接说吧。”
    夏衍仲有点尴尬,长吁了口气,咳了一声:“……明天我舅舅一家要回国了,我上午去机场接他们,说好中午全家一起吃个饭,一大家子人都去,你不去……”
    莫安安望着他:“不去怎么?”
    夏衍仲对上她的视线,那张熟悉的面孔毫无表情,仿若冰雕,接下来的话突然不敢继续说了,摇摇头:“不去就不去吧。”
    莫安安往脸上涂了水乳,冷着脸回了卧室。
    第二天上午八点不到,夏衍仲便开车去了机场。他舅舅是机械工程师,工作干得出色,人也肯拼,叁十岁咬牙移民美国扎下根来,这几年越混越好,出手也大方,故而每次回国都会得到全家人优待。夏衍仲接人前先绕到了花店,本意是买束花让婶婶开心,付了钱,细看花朵枝枝饱满可爱,忽而觉得这样的花其实该配莫安安,于是加购一份,约定另一束傍晚再来取。
    一家人聚在一起,聊工作聊生活,不免聊到小一辈的事。夏衍仲的表妹结婚方一年,肚子已经有了动静,反观夏衍仲和莫安安这边,结婚多年还只做潇洒鸳鸯,一桌长辈都比夏衍仲本人着急,姨妈直接催问道:“衍仲,你们到底什么时候计划要宝宝啊?”
    夏衍仲席间口若悬河,谈到这事却没话可聊了,打起精神笑笑:“还早,不急,先拼事业。”
    “拼事业也不耽误家庭嘛。”姨妈压低声音说:“你们俩有没有去医院检查过?”
    “不用检查,”夏衍仲笑着说,“是我自己还不想要,做着措施呢。”
    一听这话,夏母脸立刻沉了下来,板着一张铁青的脸:“两个人,没一个拎得清。你是玩心太重,小莫是没有脑筋,女人不趁着年轻把孩子生了还想等老吗?以后有她好受!”
    夏衍仲心里有事,听这话笑也有点难笑出来了:“少说两句吧。”
    “这么听不得我说她?”夏母余光略过外甥女微微隆起的小腹,心里的不如意浪似的翻涌,“她几个月没在我跟前露面了,年底家人聚会,电话也不打一个就说不来,你倒是挺会替她打圆场,忙忙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娶了美国总统呢,什么东西也敢在我跟前摆谱?”
    夏衍仲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撂,抬起一张阴云密布的脸:“饭还吃不吃了?”
    旁人眼看气氛不对,立刻出言劝和,外婆埋怨道:“干什么呢,好不容易国强回来了,一家人热热闹闹聚一起多好,吵什么?”
    舅舅也劝他:“衍仲,你妈说这些也是为你好,再等等你爸他们俩年龄大了,想帮你带孩子也带不动啦,还是得趁早把孩子的事提上日程。”
    夏母这两天正吃着调节更年期的药物,这会儿觉得吞下去的药丸比饭粒还不顶事,火蹭蹭冒,不顾夏父阻拦,接着说:“说这些他听的下去吗?”她拍了一把桌子,“他眼里这会儿还有我这个妈么?我养儿子是白给人家养去了,他老婆说什么是什么,我说话他就当是耳旁风!”
    夏衍仲忍无可忍,一推桌子站了起来:“别拿要孩子当枪了,说这么多,你不就是看不上莫安安吗?当初早干嘛去了,不是你让我娶她的吗?”
    “我是看不上她,”夏母一抹眼泪,“可你不是看得上么?做父母的哪个不为孩子好,我是想让你过得好点,这反倒成我的错了?”
    她说完嚎啕大哭,好好的家宴可算闹成了一锅粥,一群人去劝说夏衍仲,另一群人去劝哭得不能自已的夏母,包间里一时热闹非凡。
    夏衍仲耳朵边有好多声音,他父亲的,姨妈的,舅舅的,嗡嗡地仿佛置身于蜂群,这些噪声里,母亲的哭声尤为刺耳,像木片在划拨易拉罐似的,听得人心烦气躁。
    去他妈的,他想。
    去他妈的面子,去他妈的孩子,去他妈的生活。
    “你没错,”夏衍仲这时喝醉了似的,竖起了大拇指,“你们都没错,连看不上莫安安这点,也很好。”
    他笑了,笑得阳光灿烂,然而还是有然泪从眼角落下来:“反正她也不要我了。”首-发:danmeiwen.club (woo17.com)

飞鸟

    本该其乐融融的聚会,最终以一人落荒而逃收尾。
    下午安排好的家庭麻将,晚上的温泉宾馆,都不提了。
    那些铺头盖过来的问题,夏衍仲一个也没答,他逃出饭店,关掉手机,一路漫无目的地开着车,不知不觉,竟然转到了母校。
    办手续那天他就提议过来这里,莫安安不应,便作罢了。看来心底到底是不能完全放下,潜意识还是把他带回了旧地。
    学校没做大的修缮,仍是以前的样子,只是平日学生熙熙攘攘,这些砖红色建筑很显活泼。现下临过年,师生都放假了,大门口的铁门关着,隔着栅栏可望见空荡荡的校园,阳光照着那红色的屋顶却好像晒不透似的,阴森森的。
    夏衍仲把车停着路边,走上前。正对着校门的是直通图书馆的主干道,两旁栽着齐整的广玉兰,一年四季常绿。他曾经和范铮你追我赶踩着这条路去抢占篮球场地,也曾骑着硌屁股的山地车带着女孩从这里飞驰而过,肆无忌惮享受旁人羡慕的眼光。入学,毕业,再到现在,路没变,树也没变,只有在这条路上踩来踩去的人在变——而现在,人也没了踪影,唯有间或从天降落的鸟雀。它们扑棱着翅膀飞落下来,大大咧咧地叉着步子在路中央悠闲散步,踱够了,才慢吞吞地飞回枝头。
    夏衍仲第一次认真观察看着那些鸟。他知道学校里绿化做得好,有很多鸟类驻留,但从没有留心过它们是什么品种,简单地将之统统归为麻雀。今天留神才知并非如此。
    ——这不能怪他。毕竟,二十出头的夏衍仲眼睛里总是装着很多东西,不会有闲暇去关心无聊的飞鸟。
    那真是他拥有的最好的年华。
    老师同学喜欢他,考试对他来讲很轻松,有大把时间参加文娱活动。好看的成绩单,漂亮的姑娘,成群的兄弟,大公司的offer,所有对别人来说很难得的东西他都可以轻松得到,夏衍仲甚至不太清楚什么叫做失去。
    以为未曾来的永远不会来,而今却来势汹汹。
    莫安安要离开他,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夏衍仲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从前觉得莫安安把老婆这个角色扮演的很好,但并不会时常想起她,妻子的身影频频出现在脑海,还是最近的事。归根结底,是不舍莫安安本人,还是痛恨失去本身,他无法言明。
    夏衍仲隔着落锁的大门站了许久,等风起了,才紧了紧衣裳,默默地上了车。回家之前,他绕行来到先前的花店,取预定花束。他平生第一次对一捧花这么挑剔,细细端详一花一叶,令店主去掉了两只边缘打卷的黄玫瑰,换成更新鲜的香槟玫瑰。一路上都在想,不知道莫安安看到这些花会不会开心一点,那张冷冰冰的脸哪怕露出一丝微笑,这半天的挑挑拣拣也是值得的。
    天气预报这次没有唬人,说变天,到了下午,晴得白亮的天空转眼便盖上了一块块乌云,风声如涛。夏衍仲路过莫安安空着的车位时,犹豫了一下,后来看看副驾上的花,还是把车停进了地下车库。
    夏衍仲捧着花坐上电梯,想的还全部都是方才大风把树枝摇得乱晃的情形。莫安安的车位离家不远,可是要经过一段绿化带,遇上下雨的坏天气,松动的地砖就会蓄满一肚子的污水,稍不注意便要溅一身泥污。而他自己则可以舒舒服服地从地下车库直接回家,风吹不到雨淋不着。
    愧疚已经把夏衍仲淹没了。
    他不知道现在醒悟算早还是算晚,只想着,从今以后,不能再让莫安安做那个迎着风雨回家的人了。
    夏衍仲打开屋门,把花放在玄关橱柜,鞋子都没来得及换便匆忙地转回去挪车。正要关门,却觉察不对劲,人又退了回去。
    他低头看地板,只有一双他自己的深蓝色棉拖。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来。夏衍仲大步冲进卧室,拉开衣柜,莫安安的衣服一件都没有,再看其他地方,牙刷、茶杯、鞋子、护肤品……她日常用的东西,全都不在。仿佛这间屋子从未有莫安安这样一个女人居住过。她走前收拾得太干净了,想必地面也用吸尘器清理过,甚至寻不见一根头发丝,木地板上,只有夏衍仲自己印上的、一串串透着慌乱的脏脚印。
    与此同时,莫安安正坐在几公里外电力厂旧小区的出租房里,张忙着打扫卫生,把东西一一取出,填补在这个不算大的居所。
    这地方是她昨天上午请假看下的,面积不大,胜在方便。门口有保安二十四小时值守,冬季有供暖。虽然价钱比她原本预算高了些,但她急着搬走,价钱上就顾不得计较了。莫安安特意下单请了一个家政阿姨帮忙收拾,趁夏衍仲不在搬得干净利落,连冲突和阻拦的机会都给一并省了。
    只不过尽管她是自愿离开,却莫名有种被扫地出门的失落感。
    这种失落和惆怅伴随她了整整一天,收拾完并不多的行李,天已经黑了。莫安安从前习惯为夏衍仲一个人做夜宵,但现在为她自己,她连动都不想动,下楼买了速食草草应付了事,然后拖着筋疲力尽的身躯爬上了床。从昨晚到今天她几乎没怎么合眼,居然一点睡意都没有,莫安安盯着头顶单调的天花板,心里想的全部都是夏衍仲下午打来的那通电话——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以为他会对她不做声搬走暴跳如雷,或者哀怨恳求,但夏衍仲却比她想得要沉着冷静。他问莫安安搬去了哪里,莫安安不肯说,他接着又问住的地方安全吗,说如果住的是酒店不要心疼钱,住好点的地方,吃好一点,不想接他电话哪怕每天跟他道个晚安也好,让他能把心放下。
    夏衍仲这样的温柔体贴是他们在一起多年莫安安从未体会过的,她一半惶然一半纠结,没等他说完就找借口把电话给挂了。
    除了夏衍仲,还有好些要烦恼的事。
    她没敢跟家里人说自己离婚,当然,长久下去肯定是瞒不住的。但在拿到离婚证以前,莫安安不敢把这事透露给父母。他们眼中离婚是绝对的离经叛道行为,倘若知道必定会大发脾气并从中设法阻拦。
    手机“叮”地响了,莫安安翻个身拿起来看,夏衍仲转来了一笔钱,备注只有一句话:早点回家。莫安安把钱转回去,他又打过来,反复了两次,这样踢皮球弄得人很烦躁,莫安安最后安慰自己:和财产分割的数目相比这只是小钱,收了就收了。
    她躺在刚铺好的床上顺手翻查看其他信息,工作群里难得没什么动静,大学寝室群里在聊明天晚会的节目,晒宝宝照片,氛围和她的心境截然不同,翻来翻去,好像连搬家这件事也没太多人可以分享。
    所谓心有灵犀确有其事。莫安安划到敖衡的名字,正要给他发消息,他打来了电话,问莫安安是不是明天休息,有没有安排。
    “我今天就请假了,”莫安安说,“……我搬出来了。”
    “你一个人?搬到了哪里?”
    莫安安犹豫了一下,报了现在住的地址。
    “提前说一声就好了,我过去帮你。”他说,接着又问,“介意现在去找你吗?”
    已经晚上九点钟了,这个时间点过来,莫安安猜得到他想干什么。
    她对敖衡也有欲望,可做爱这件事需要心情。
    不巧的是,她今晚很没有心情。
    “改天吧,我今天有点累,想早点休息。”拒绝别人使她内疚,她又道:“不好意思啊。”
    “不需要跟我不好意思。”敖衡说,“那就晚安,明天再见。”
    莫安安也说“再见”,说完把手机贴在耳朵边,听了一阵,禁不住问:“怎么不挂电话?”
    敖衡好像笑了一声:“不急。”
    莫安安唇角翘起一个细微的弧度,无声笑了一会儿,说:“那就再聊聊吧。”
    “好。”
    一时无话,两人都这么静静地,在电话里听着彼此的呼吸,相隔遥远,却也好像近在咫尺。片刻后,敖衡开口道:“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搬得这么突然。”
    莫安安脸上笑容淡了下去。
    她蹙起眉尖:“……昨天,夏衍仲说他遇到你了。”
    “是吗?我没有印象。”敖衡听上去没什么反应,“我们昨天只在餐馆碰了一面,他看到了?”
    莫安安:“应该没有,我没细问。”
    “就算看到也没什么。”敖衡顿了顿,“还是说你介意?”
    莫安安不擅长编谎,只好承认:“我不想刺激他,在这件事上他很容易情绪激动。”
    敖衡淡淡“哦”了一声。
    电话看不见另一方的表情、神态,但也正因如此,语气里某些微妙的情感更容易捕捉。从敖衡这简短的一个字节,莫安安读出了另外一层含义。她问:“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我是觉得,如果你有把握是单纯为了不刺激他情绪,而不是因为想给自己留退路,很不错。”
    莫安安没作声,敖衡追问:“有这个把握吗?”
    他说得很平静,但这话在莫安安听来几乎有些咄咄逼人了。她时常有种感觉,比起他们之间的感情冷热,敖衡本人更介意的好像是她对夏衍仲的态度。哪怕她对敖衡不好,他的情绪也不会有太大起伏,可一旦她对夏衍仲哪怕流露一点不舍或是心软,他的不悦便会显而易见。
    莫安安开始后悔没有在刚才把电话挂断,如果挂了,她将拥有一个甜蜜的睡前来电,而不用面临现在的情形。
    “我累了,改天聊吧。”她说。
    “OK,”敖衡很干脆地道别:“再见。”
    莫安安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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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

    第二天是农历年叁十,前一夜大风阵阵,温度骤降,早上起来,外面便开始零星飘起了雪,建筑物的楼顶纷纷铺上一层浅白。
    面积小的房子也有小的好处,屋里暖气开着,倒比莫安安先前住处还要暖和一些。她睡醒,起床倒了杯咖啡,一边小口啜着,一边隔着窗子看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
    往年这个时候,她并没有这么清闲,一定早去到夏衍仲父母家里,打扫备菜,尽一个勤朴儿媳的本分——莫安安自然不是天生受虐狂,也不喜欢在别人休息的时候兢兢业业地做家务,只是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过来的,如若不这么做,她跟夏父夏母坐一起也不知道说什么,气氛只会更尴尬,给自己找点事情反而好过些。
    望着外面飘雪的乌灰色天空,莫安安无声叹了口气——终于从这些事物中解脱,一个人,不需要为他人忙碌终日,不需要努力扮作其乐融融,她的心情却没有变得更轻松。
    挣扎和痛苦不在于今后生活难过与否,而在于改变本身令人望而生畏。
    过去的一切令人难以忍耐,但都是可预知的、稳定的,夏衍仲再怎么花天酒地也要回家,她在T市有固定的居所,就算失业也不用担心生计问题。而现在,未来的走向模糊不清,她会和敖衡走到哪一步,是否还能够顺利建立家庭,该怎样消解父母可预见的失望愤怒,十年、二十年以后,是不是还会留在这个残酷又美丽的城市,任哪一项,莫安安都无法肯定作答。
    一段失败的感情粉碎的不止是她和夏衍仲一路走来辛苦建立的亲密关系,还有她对婚姻的美好向往,和建立长久、稳固关系的信心。
    敖衡质疑的有理,她不敢让夏衍仲知道他们的事,这里面或许是有给自己留后路的因素。好在她勇敢地迈出了一步,接下来,不回头就是了。
    莫安安摩挲着新买的骨瓷杯子,站在窗前怔怔地发愣,电话响了,敖衡打来的。
    他们昨晚的交谈结束的很不愉快,但电话里,敖衡没有把不快带到今天,还是寻常的语气:“起床没有?”
    莫安安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够把那些不愉快转眼就抛开,闷闷答道:“起来了。”
    “我在你家小区门口,”敖衡说,“上去讨杯茶喝可以么?”
    莫安安赶紧照镜子,气色不是很好,衣服和发型也过于随意了。她七手八脚找口红:“你等等,我换件衣服。”
    “我可以帮你换啊。”敖衡轻佻地说。
    不过嘴上说归说,他还是在楼下等了十几分钟,再打电话跟莫安安确认了,才上来敲开了房门。
    一间面积不足四十平的房间,容莫安安一人尚好,高高大大的敖衡一进来就显得有些狭促了。他进了屋,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房子是不是小了点?”
    莫安安给他倒茶:“我一个人,用不了太大。”
    敖衡挑了挑眉:“现在下定论还早,住一段时间再说吧。”大概是因为没换鞋的缘故,他只戳在门口:“你看家里还少什么,待会儿一起去采购。”
    屋里的确还缺些东西,莫安安原先考虑天气打算迟几日再去采买,既然敖衡主动提出便也不再多做推脱,问道:“但今天是除夕啊,你不用回家吗?”
    “我爸那边无关紧要,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敖衡靠在门边,摘下眼镜用绒布擦了擦,“倒是你,家离得远,不趁放假回去看看吗?”
    莫安安摇头:“不回了,一个人回去也是给他们添堵。”
    “那就晚上我们一起过,”敖衡笑笑,“在你这里还是去我那边?”
    “我家吧。”莫安安说。
    雪还在扑簌簌地下,换了一个新环境,莫安安没那么拘束和小心了,敖衡一路揽着她的肩,她也任他揽着。坐上敖衡的车,他拉起她的手,低头吻了吻,说:“出发了。”
    车开出去很远,莫安安的手背还隐隐地带着敖衡的温度,她想自己实在是没有办法抗拒这个男人。他的好很不真实,超出莫安安的预计与想象,仿佛藏着一个不可捉摸的陷阱,但温暖总令人神往。
    敖衡开车先带她去了本地一家大型家具和家居零售商。大上午商场人不多,他们推着购物车,几乎是一路玩着买过去,看到好看的沙发并排坐上去,假装他们是样本间描绘的主人公,结束一天的疲惫工作一起半躺在柔软的大床。他们从繁杂的地垫里一起挑选适合莫安安房间的图案,选择气味好闻的香薰,拿玩具区傻里傻气的幼稚发箍扣在对方头上。
    “等一下,”看莫安安准备把那只长颈鹿头箍摘掉,敖衡说:“我想拍张照留个纪念。”
    这时候顾客很少,莫安安眼睛溜了一圈,周围戴着玩偶头箍的只见几个小孩,他们两个格外突兀显眼,小声说:“别了吧,有点傻。”
    “不傻,”敖衡帮她把头箍扶正,“挺可爱的。”
    莫安安被他这么夸,羞臊中又有几分飘飘然。便催促他快点拍,待敖衡拍完,急急地探过脑袋赶紧去看效果。
    照片上的她是自己不太熟悉的样子,面庞是成熟女人,神态却像天真的学生,眼睛弯弯地笑着。莫安安看着那张照片,愣了一会儿,问敖衡:“怎么没听你说过这么会拍照啊?”
    “技术一般,”敖衡毫不避讳地把那张照片设置成了她的联系人图片,“是模特好看。”
    莫安安偷偷抿嘴笑笑,伸长胳膊弹了一下她扣在敖衡头顶的鳄鱼玩偶:“我也要拍你。”
    敖衡脸皮比她厚,要拍就拍,大大方方地摆pose,等莫安安拍好,借检查为由一把把人捞进怀里,拍了一张合影,顺手传到了自己的手机。两人闹完了,转来到了起居室小件物品购置区。
    这里卖的都是些零碎物品,从床头闹钟到小夜灯之类,莫安安走到一个货架旁,拿起几双不同款式的男士棉拖鞋左右看看,问敖衡:“你穿多大尺码?”
    “45码。”
    莫安安认真地比较了手里两款棉拖的软硬度,把底子更软的一双放进敖衡推着的购物车,感慨道:“真大,像船一样。”
    敖衡把那双鞋子重新拿出来,在手里掂了掂:“这是专门给我准备的?”
    莫安安看也不看他,很镇定地去挑镂空拖鞋:“那当然,你脚那么大,准备的客拖穿不进去。”
    她耳朵尖通红,只是自己还没意识到,以为这假装的镇定演得很到位。敖衡淡淡一笑,从她手里抽出那双男士深色镂空凉拖,塞了另一双过去:“洗澡穿的话,这款应该舒服点。”
    两人一直逛到中午,在商城吃了顿简餐,然后去买晚饭的食材。这顿既是庆祝除夕也是暖房,按理说应当丰盛一点,但莫安安的小厨房空间有限,施展不开,买的多是熟食和半成品。回去的路上,敖衡一手拎着手提袋,另一手把莫安安的手掌揣在口袋,脚踩着积雪,听着“咯吱咯吱”的响声聊着天。
    大概是气氛太轻松,莫安安心底压抑很久的小女孩也偷偷溜了出来,经过卖仙女棒的商铺时,她停住了脚步。
    小时候还没有禁燃令,鞭炮是家家户户迎接春节的喜庆物什,爸妈往往会特批一笔零花钱,让莫安安带着莫康去买喜欢的爆竹。莫康是典型的顽劣小男孩性格,他买爆竹只喜欢声音响、威力强、好吓人的,莫安安却只喜欢点燃后很漂亮的仙女棒。
    她一直想买仙女棒,但莫安安的个人诉求在整个家里最不重要。有一回姐弟俩站在小摊前,莫康挑好了炮仗,转头看见姐姐竟然捏着一盒仙女棒在犹犹豫豫,瞪大眼睛劈手便夺了过来:“这个一点都不响,胆小鬼才喜欢,我不要买。”他很骄傲地给莫安安展示自己选好的二踢脚:“晚上给你放这个,响着呐!”
    莫安安不想被小自己叁岁的莫康看作是胆小鬼,也不想因为不懂事回去挨母亲批评,仙女棒的梦想就被暂时搁置了。她亦不太怨得起莫康,他从没被教导过要询求莫安安的想法,母亲整日告诫莫安安“要让着你弟弟”,耳濡目染久了,小孩子自然想不到这一层。
    那个时候,莫安安一直想着,等长大了,自己能赚钱了,一定要买好多仙女棒,过节开开心心地拿在手中挥来挥去。但等她真正长大,仙女棒已经从美好的梦想,变成了一种点燃后会迅速烧成灰烬的钢丝棉烟花,早已失去了吸引力。
    今天,她却很想买重拾童年的美梦。
    过去的那些年未必没有这样的时候,心思总是一转而过,但敖衡很细心,见莫安安眼睛看着那盒花火,便借买烟之机,顺手让老板把烟花一并装起来,一切都做得再自然不过。
    一整天悠闲地过去。回到家,莫安安给爸妈打了个电话,看来夏衍仲还算有点肚量,她对他爱答不理,夏也没有因此把闹不和的事情捅给长辈。莫安安的母亲浑然不觉发生了什么,接电话的时候还问她:“你去到婆婆家了吗?”
    莫安安不知道她是忙糊涂了还是不把自己的事放在心上,解释道:“妈,跟您说过两次又忘了,今年出来旅游,过年既不去夏家也不回去。”
    “哦哦,”莫母含糊应付了几句,“我正在做糖醋鱼,你一打岔调料放没放都不知道了,等会儿忙完给你回过去。”
    莫安安挂下电话,但又等了一个小时,母亲的电话也没打过来。她发了一个过节红包,那边倒是很快收下了。
    失望中又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莫安安把手机丢到一旁,看见敖衡坐在桌边正用她的笔记本办公,走上前,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脖子,头搁在他的肩膀上。她本打算停一下就撤开的,然而敖衡腾出了一只手,捉住了她的手腕,于是走也不好走了。
    莫安安忽然起了一点坏心眼,想捉弄一下敖衡,便叫他道:“敖衡。”
    “嗯。”敖衡视线还磁铁似的吸在屏幕上。
    他的反应让莫安安更大胆了一些,她又唤了一声:“敖医生。”
    这称呼很特别,屏幕上的东西再无法提起敖衡的兴趣了,他转过身,要笑不笑:“嗯?”
    这是莫安安在网上学来的土段子,下面一句应该是“我病了”,但她到底高估了自己的面皮,面对面撒娇这种事果然还是做不来的。莫安安憋了半晌,说的却是“我饿了”。
    “饿了?”敖衡稳稳坐着,把莫安安拉到了自己跟前:“中饭吃完还没有太久,这么快就饿了?”
    莫安安直觉不太妙:“也可能是错觉。”她揉揉自己的胃,正色道,“好像没有很饿。”
    敖衡还是那副要笑不笑的表情:“那看来需要医生来给你把把脉了。”
    莫安安还当他真要把脉,正准备撸袖子,背上忽而感觉有点凉——敖衡的手已经自如地从她的衣服下摆钻了进去,轻轻滑了一个S曲线,指尖游到她的后背心处,利索地解开了莫安安的文胸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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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h)

    莫安安的脸霎时间红了一片,喘息着小声:“这也叫把脉?”
    她拿手去推敖衡,没怎么用力:“你这样是要被吊销职业资格证的。”
    “那就吊销,”敖衡手游到莫安安前胸,捏着她软绵绵的乳肉,“反正我本来也不坐诊。”
    莫安安还想问那他究竟做些什么,但话还没说已经被他下一步行动堵了回去——敖衡很懂她的弱点,一只手力度适中地搓弄她右乳乳尖,一面昂起头,和她缠绵地接吻。莫安安很喜欢他这样带着眷恋地吻她,一吻,她就安生了,不扭动也不挣扎,眼皮微微颤抖,像只温顺的绵羊。
    这个时候,别家已经开始做年夜饭了,只有厨房的窗子开了一个狭窄的缝隙,但饭菜的香味存在感格外强烈地传递了过来,空气中充满了炸物的香味,营造出了一种令人幸福的烟火气。
    莫安安眼睛半睁,她被敖衡摸舒服了,整个人没了骨头似的发软,半倚靠在他身上。这种氛围真要命,在租来的房子里,她嗅着空气中的饭菜香,唤起的不是口腹之欲,而是一种在敖衡那个散发着淡淡古龙水味的家里所没有的感触。
    ——喜欢其实可以是件不必那么费力的事。
    莫安安手细细地抚摸敖衡的鬓角和脸庞,情难自禁,低下头,去舔吻他的喉结。她是不知道自己这模样看起来色情的,上衣乱七八糟,露出大半个肩膀,双腿紧夹着敖衡,腰随他的抚摸一耸一耸。敖衡那里很快就硬了,鼓起很大一包。她主动为他拉下裤链,撩起裙子坐了上去。
    或许莫安安有种无形的领地意识,身处布置不怎么浪漫的房间,她的热情、大胆异乎寻常,不经思考地,开始摇着屁股,蹭弄敖衡。看着他神情渐渐变得失控,她的心里有种别样的满足感。
    敖衡喉结上下滚动,把手背在脑后,用眼神回应她的挑逗:“别光蹭,一会儿自己给我戴上套子,坐进去。”
    莫安安自己蹭得浑身热烫,点了点头,手扒着敖衡的肩膀,和他贴的紧紧的,嘴巴又去寻敖衡接吻。她都不清楚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喜欢接吻,和敖衡交换唾液让她下面也湿哒哒的,体液浸透了内裤,打得大腿根一片湿滑。莫安安不想再等了,蹭了一阵子,她脱去内裤,打开床头柜拿出了避孕套,用牙齿撕开,一只手扶着敖衡粗大的性器,一只手慢慢撸动套子顶端,费了些时间才把透明的胶衣穿戴好,然后就着急着往上坐。
    “等一下。”半天隐忍不发的敖衡这时说。他托着莫安安的大腿,例行公事地又将手在她穴口探了探,把手指头插了进去,缓缓地搅弄:“你润滑还没做好。”
    莫安安被他捣弄的腰心发酸,呻吟中道:“我觉得湿了,还不行吗?”
    敖衡忍得并不轻松,唇紧抿着,呼吸粗重:“湿了,跟足够湿了是两件事。”
    莫安安眼睛红着,问“可以了没有”,敖衡没有答,她压着声音呻吟了几声,又重复问了同样的问题。
    敖衡直到搅得下面淫水连连,手掌碰上臀肉“啪嗒啪嗒”地响,终于抽出手指:“这么急啊?”说完拍了拍她的屁股,“自己坐上。”
    莫安安面对着敖衡,裙子撩起,盯着那硕大的性器,对准了缓缓坐了下去。人的身体真是奇妙,这样粗大的东西看着就让人害怕,怎么也不像能吞得进去的样子,但莫安安的小穴竟一寸寸全部吃进去了。满涨涨的快感把她逼得头皮发麻,莫安安身子荡了一荡,脚趾蜷缩起来,手抱紧敖衡的脖子,叫道:“啊……嗯啊……好大……”
    她不叫还好,一叫敖衡下面又涨大几分,如此下去他第一次怕是会射很快,便把莫安安在怀里搂紧了,说:“你慢点,让我适应适应。”
    这样的姿势他们还是第一次用,敖衡半坐着,莫安安面对面骑在他身上,她这会儿也不害羞了,闻言挑衅道:“你不许适应太久。”说罢两条腿盘住了他的腰,挺起了高高的胸脯,炫耀般地挑逗敖衡的神经。
    敖衡哑着嗓说:“好。”
    他手安抚着和自己紧密连接的女人,目光从她赤裸的身体扫过,视线角度不得不从下而上移。这样看过去,莫安安有点像个居高临下的女王,魅惑诱人,不遮不掩,与结识最初那个瑟缩抗拒的样子有了天差地别的变化。
    敖衡的眼神逐渐变得幽深。
    变化自哪一刻开始很难明确,但毫无疑问,莫安安的变化是他亲手推动的。
    这让敖衡感到兴奋。
    他借力撑了一把,保持着插入的姿势把莫安安抱了起来,主动权又落回到了他的手里。敖衡顺势把莫安安抵在了墙上,频率由慢及快地抽送,一时间,屋里回荡的尽是淫糜的肉体碰撞声。
    这墙的隔音效果不好,莫安安背靠着墙,能听见隔壁传来的隐约的说话声和电视机响,甚至能听出来节目喜气洋洋的背景音乐。她不敢放肆叫,敖衡每顶撞一下,她便咬着唇闷哼一声,但这经受过滤的呻吟也足够销魂蚀骨,听了让人心里痒痒。敖衡把手捂在了她的嘴上:“再叫,我可就不加克制了。”
    莫安安迷蒙的眼睛瞪大了一秒,这居然还是有所收敛,那若是使出了全力……未等她想到,粗大的性器深深顶了进去,莫安安又一声低呼。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无趣的系统铃声,敖衡往她身体里猛烈地又冲撞了两下,问道:“接吗?”
    他不喜欢做爱中途被人打扰,也不希望她真的接听这通来电,接着提醒道:“这个时间,大概是拜年电话。”
    莫安安的朋友只有大学同学,大家拜年只是在群里群发红包,同事间更没有打拜年电话的习惯。她在脑海里快速地过了一遍,想来大概是母亲,可能她终于想起了先前要回电的事,但做爱当中和长辈聊家长里短未免太败坏兴致,莫安安摇摇头,气喘吁吁道:“不接了。”
    敖衡伸手拨开她散乱的前额发丝,端详她因为性爱而变粉红的颧骨,偏过头吻住了她,下身又是一阵又深又猛的抽送。那电话不知是哪个不识趣的呆瓜打来的,头一遍没人接,安歇了十几秒,又打了过来,“铃铃铃”地吵个不停。
    待电话第叁回打来,两人都觉得扫兴,敖衡停住动作:“要不先接电话吧。”
    话音刚落,手机仿佛听懂了似的,不再响了。
    敖衡耸耸肩,他下半身还没从莫安安身体里退出来,伸出舌头舔了舔莫安安的唇线轮廓,和她交缠着吻了一会儿,被打断的不爽很快便烟消云散了。两人又抱着滚作了一团,从站着做到趴着,躺着,折腾着做了近一个小时,结束时身上都起了一层淋漓的汗。
    莫安安这时是一半舒坦一半疲惫,筋疲力尽躺倒在床上,对敖衡摆摆手:“你先去洗,我要缓缓。”
    敖衡还想像先前一样同她一起洗,但这回物理条件确实不允许这么做:卫生间太小了,根本容不下两人,再者,热水器容量有限,两人一起洗恐怕洗到一半只能冰浴。他折回到玄关,特意换上莫安安为他挑选的凉拖,大方赤着身子走进了浴室。
    等卫生间淋浴声响起,莫安安才起身拿起了手机,准备给家里回个电话。但看见屏幕上那几个未接来电的名字,才意识到刚才打了好几遍的人并不是母亲。
    是夏衍仲。
    他这时候打电话做什么?
    拜年?
    不,不会,拜年不必这么执着,没必要不接听就一口气打叁次。而且现在还不到六点,怎么会挑在这个时间送祝福。
    那是什么?喝多了?
    莫安安随即又推翻了这个想法,眼下时间不前不后,中午的酒应该醒了,晚上的酒还没开喝,夏衍仲不至于这会儿耍酒疯。
    她想了好几种可能,但每一种都被她自己推翻了。等敖衡擦着头发出来,看见她还在捏着手机发愣,上前捏了捏她的下巴:“在想什么?”
    “夏衍仲打电话了。”她目光愣愣地,“刚才的电话都是他打来的。”
    敖衡面色如常:“他说什么了?”
    莫安安摇头:“我不知道,”她把手机摊在掌心,息屏的手机一片沉寂的黑色:“我没想好要不要给他回电。”
    敖衡把浴巾顺手搭在一边,吻了吻她:“那就不要想了,热水还够,先去洗澡。”
    莫安安站起身,抱住敖衡,她身上有些凉了,而他刚淋浴过的身体还热腾腾的,贴着这具温暖的身体贴了一会儿,她去换鞋准备冲凉。
    刚转身,手机铃又“铃铃”地响了起来。
    莫安安像被吓了一跳,很仓促地回转过身,她和敖衡的视线都落在了不停闪烁的手机上,上面“夏衍仲”叁个字几乎刺眼。
    敖衡没问她接还是不接,他大概是想给莫安安留点空间,抓着烟盒说“我去透透气”,只是没走两步想起来自己衣服还没穿,于是又把烟放下,改口说:“我换衣服”,说罢进了卫生间,门“啪”地关上。
    莫安安稳了稳情绪,按下接听键:“喂?”
    夏衍仲的声音听上去不太有精神:“安安,你终于肯接我电话了,你在哪里?”
    莫安安沉默了一阵:“问这个做什么?”
    “离婚证一天没办妥,你就一天还是我老婆。今晚是除夕,我不愿让你一个人孤零零漂泊在外面。”夏衍仲声音有点嘶哑,他咳嗽了两声:“你在哪?我去接你。你想跟我去我父母那里我们就去,不想去我们就回自己家,元宵都提前买好了,回去我亲手煮给你。”
    莫安安有种被刺痛了的难受,她手用力插进头发:“夏衍仲,我们各自保重就好了,不需要你这样。我现在自己租了房子,离开你过得很好,真的,”电话那端明明看不见,莫安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拼命摇头:“我求你,求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你现在就在自己租的房子里吗?”夏衍仲还是不放心。
    “对。”莫安安答得斩钉截铁,“我自己租来的房子,所以别再说什么孤零零漂泊,我不是在漂泊,更不需要你同情可怜。”
    她紧张得手都在颤抖,话说的狠,她自己听着都觉得心凉,夏衍仲只会比她心更凉。
    “那……你租的地方怎么样?”他问得很卑微,“告诉我大致环境条件就行,别的不想说就不说。”
    莫安安本不想跟他聊这么多,但夏衍仲的语气让人很难拒绝,便犹豫着道:“旧单位家属院,不劳你费心。”
    “复兴路43号电力厂小区3栋。”只听夏衍仲一字一句道:“那看来我没有找错地方。”
    震惊已经不能用来形容莫安安的心情了,她像落进了冰窖,一股带着恐惧的凉意从脚底直逼头顶,她脱口而出:“你怎么会……”
    “你在网上买了一个电脑包,家里电脑登录信息没退,我不当心看见了——放心,没有跟踪你。”夏衍仲说,“3栋楼前有一个花坛,从一个小时前那通没接听的电话起,我就在这里了。”
    莫安安此时甚至没有勇气看楼下,但远远瞥一眼窗外,也能看见飘飞的大雪。
    “你疯了?”她的声音失控,险些破音,“外面还在下雪,你就干站着等了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很长么?跟我混账的那段时间比短得不值一提。”夏衍仲咳嗽着说,虚恹恹的,“如果能让你消气,别说一个小时,就是一整晚我也会站下去。”

苦肉计

    敖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出现在了门口,他倚在卫生间黑色磨砂门框上,表情很冷,但人的真实情绪总是会在下意识中不自觉流露。他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未点燃的烟,来回地碾,那一根细细的烟卷快要被他开膛破肚了。
    莫安安抬眸和他对视一眼,低声说:“夏衍仲就在楼下。”
    敖衡“嗯”了一声,走近窗边,莫安安慌忙阻拦“别”,但为时已晚,他已经拉开了窗,“哗啦”一声,风呼呼地灌了进来。
    “确实。”他淡淡说,“看着还怪可怜的。”
    莫安安心里慌得像揣了一只兔子,出于防范,她没把收件地址写得太过具体,可是敖衡这么一露面,保不准夏衍仲就知道她住在哪了。
    她不安地问:“他什么反应?”
    敖衡掏出打火机,不慌不忙把烟点上,趴在窗边,悠悠地吸了一口,隔了一会儿回头对她道:“没什么反应。”
    的确没什么反应,家属院楼是六层高的宽排旧式建筑,虽然高度有限,住户一点也不少,在一排排亮着灯的窗格里找人难如海里捞针。夏衍仲收起手机,眼珠机器一般地滤过那些窗户,在心里盘算哪一扇后面是偷窥他的莫安安,自然而然忽略了逆着光在窗前抽烟的男人。
    敖衡就这么观察了一阵子,把只抽了两口的香烟拧灭在窗台,合上窗,问莫安安:“你打算怎么办?”
    “我劝过他了,”莫安安手紧紧攥着手机,站得离窗子远远的,“他不肯走。”
    敖衡走到她对面,拽了把椅子坐下:“当然不肯了。”他笑笑,“演了一个小时苦肉计,人还没见到就走,他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
    莫安安觉得很焦躁,站在敖衡的立场说这些可能是很自然的反应,但她品着却有一丝冷血。
    “你要下去见他吗?”他问。
    莫安安摇头:“不……不了吧。”
    他们从床上分开还不到二十分钟,这时候去见夏衍仲,让她有种背叛敖衡的负罪感。
    “那先去洗澡,”敖衡这时说,“你在发抖。”他像是有了什么主意,脸上浮现出若有似无的笑来,“既然已经在雪里站了一个小时,再多站个一二十分钟也不算什么。”
    莫安安身上是很冷,被敖衡点出来她才意识到,她的牙齿在不自觉地格格打颤。但是这一回,她一点也不想在敖衡的怀里取暖了。
    她进去淋浴前深深望了一眼敖衡,男人仿佛和这个夜晚一样的冰冷。
    浴室里装的是老式浴霸,只有最基础加热功能,无法自动通风,前一个人洗完澡的湿潮气还都圈禁在这间陋室里,加热灯一打开,眼前尽是一片黄蒙蒙的水雾。莫安安用热水冲刷着脊背,水温很舒服,可是她心里乱,连冲澡都心不在焉。
    她跟夏衍仲没白白做多年的夫妻,怎么样能戳她肺管子让她难受,他真是一清二楚。莫安安不怕狠话,不怕威胁,就怕看别人因为自己遭罪。她之前本是觉着夏衍仲对不住她的,现在却有些恍惚了,忍不住想,这么冷的天,他站在下面冻一个钟头是什么感受,手脚都麻了吧。而如果不是她,夏衍仲本不必做到这个地步的。
    可她也不能回头,想想敖衡,再想想敖衡故事里那个死在囚笼里的女人。
    莫安安被过高的道德感折磨着,她甚至有些怕踏出这间浴室,一出去,她就要面对楼下不得不解决的问题。她搓洗的很慢,等水渐渐变凉,凉到打在身上已经开始发冷,皮肤表面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才拧上了水龙头。
    敖衡抱着电脑在床沿坐着,见她出来,把电脑搁在了一边,起身帮她擦头发:“怎么洗这么久?”
    莫安安没说话,眼睛扫过床边的方桌,敖衡把吃的东西都打开了,铺了满满一桌,她喜欢的家乡小点心,酥皮小饼,但这会儿胃没有一丁点的饥饿感,她的神经紧绷,满脑子都是另一侧的窗子,和站在楼下的人。
    雪还在下。
    敖衡看她神思不定,把她擦擦好用被子裹住:“问题解决了。”他冷不丁说。
    “什么意思?”莫安安紧张地盯着他。
    “你心软,看不下去夏衍仲在楼下挨冻,现在可以放心了。”敖衡抬腕看了看表,“他回去了。”
    “回……他怎么会答应回去的?”莫安安抓紧他的衣角,“你刚才跟他说什么了?”
    敖衡伸长两根指头,夹起一片薄薄的卡纸。莫安安认得这张纸,是搬来时候房主给她的,上面印着物业和保安室的联系方式。
    “我给保安室打了一通电话,请他移步到小区门口去站桩。”敖衡把玩着那张纸,“然后他就走了。”
    莫安安满脸怀疑:“就这么简单?”
    “你以为呢?他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吃风饮雪等你吗?”敖衡抬眸,很冷漠地笑笑,“不信我,可以自己亲眼确认一下。”
    莫安安无言,她披着被子小心翼翼挪到窗口。往下看,路灯照着皑皑的雪地,雪混乱飘飞,没有人。
    敖衡这时拨通电话:“陈先生,”他打开扬声器,“再确认一下,院子里那位淋雪的男士真的走了吗?”
    莫安安不知道哪位是“陈先生”,但电话那边一开嗓便明白了——是门口那个谢顶的保安,他态度殷勤到可疑:“走啦,我眼看着他坐上了车!您就放心吧,这边万一有新情况我马上跟您联系,保准儿的!”
    “这把戏当年别人玩儿的可比他纯熟多了。”挂了电话,敖衡站起来,端起一个说不上友好的微笑:“所谓苦肉计,就是要演到你跟前,让你心里纠结难受才有意义,跟本人是不是情真意切没有关系——你看,我还没露面,只是让保安劝他把表演的地方挪到门外,这位的戏瘾就歇了。”
    敖衡话很占理,莫安安好像又当了一次被人戏耍的傻子,她便没再说什么。接下来两人也应了个景,小锅煮了两碗芝麻元宵,坐在一起聊着天吃好了,敖衡洗碗,莫安安收拾。他知道她有私心,故意要下楼倒垃圾其实是想确认夏衍仲已经离开。敖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去。
    他很有把握夏衍仲走了。
    因为实情他只说了一半。
    他给保安室去了一通电话,询问有几个值班人员,给每人转了一笔不菲的过节经费,只要他们办一件事:把院子里显然不是小区住户的不速之客请去北门。
    小区有一南一北两个出口,南门为正。敖衡之所以让人把夏衍仲引到北门扮痴情,不是因为偏门不显眼,而是因为他的车就停在这里。
    他确信夏衍仲会认出他的车。
    敖衡本人对车不甚感冒,这辆他开顺手了,使用的频率也格外高一点。但夏衍仲显然很对此很感兴趣,不仅围绕车的话题跟他聊过一阵,一次还告诉敖衡,车后保险杠比上次见面多了一点轻微的剐蹭。
    既然连这点小事都能注意到,那便不可能看不见正对北门遮挡棚下的车子。
    敖衡从果盘里取了只苹果,玩儿似的在手里抛来抛去。夏衍仲必定是看到了,他脑袋不笨,肯定也猜得出今天莫安安是跟谁在一起跨年。如果有胆量跟自己对峙,敖衡兴许会高看他两眼,赞他一句不算太怂。
    然而夏衍仲自始至终也没拨通他的手机。
    这一晚上过去大半,那一堆林林总总的电话和短信没有一条来自夏衍仲。软脊梁的男人只是发给莫安安发了一条信息,怯懦问:你是不是跟别人在一起了?连“敖衡”两个字提也未提。
    ======
    接下来恢复隔日更新节奏
    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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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肉计

    敖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出现在了门口,他倚在卫生间黑色磨砂门框上,表情很冷,但人的真实情绪总是会在下意识中不自觉流露。他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未点燃的烟,来回地碾,那一根细细的烟卷快要被他开膛破肚了。
    莫安安抬眸和他对视一眼,低声说:“夏衍仲就在楼下。”
    敖衡“嗯”了一声,走近窗边,莫安安慌忙阻拦“别”,但为时已晚,他已经拉开了窗,“哗啦”一声,风呼呼地灌了进来。
    “确实。”他淡淡说,“看着还怪可怜的。”
    莫安安心里慌得像揣了一只兔子,出于防范,她没把收件地址写得太过具体,可是敖衡这么一露面,保不准夏衍仲就知道她住在哪了。
    她不安地问:“他什么反应?”
    敖衡掏出打火机,不慌不忙把烟点上,趴在窗边,悠悠地吸了一口,隔了一会儿回头对她道:“没什么反应。”
    的确没什么反应,家属院楼是六层高的宽排旧式建筑,虽然高度有限,住户一点也不少,在一排排亮着灯的窗格里找人难如海里捞针。夏衍仲收起手机,眼珠机器一般地滤过那些窗户,在心里盘算哪一扇后面是偷窥他的莫安安,自然而然忽略了逆着光在窗前抽烟的男人。
    敖衡就这么观察了一阵子,把只抽了两口的香烟拧灭在窗台,合上窗,问莫安安:“你打算怎么办?”
    “我劝过他了,”莫安安手紧紧攥着手机,站得离窗子远远的,“他不肯走。”
    敖衡走到她对面,拽了把椅子坐下:“当然不肯了。”他笑笑,“演了一个小时苦肉计,人还没见到就走,他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
    莫安安觉得很焦躁,站在敖衡的立场说这些可能是很自然的反应,但她品着却有一丝冷血。
    “你要下去见他吗?”他问。
    莫安安摇头:“不……不了吧。”
    他们从床上分开还不到二十分钟,这时候去见夏衍仲,让她有种背叛敖衡的负罪感。
    “那先去洗澡,”敖衡这时说,“你在发抖。”他像是有了什么主意,脸上浮现出若有似无的笑来,“既然已经在雪里站了一个小时,再多站个一二十分钟也不算什么。”
    莫安安身上是很冷,被敖衡点出来她才意识到,她的牙齿在不自觉地格格打颤。但是这一回,她一点也不想在敖衡的怀里取暖了。
    她进去淋浴前深深望了一眼敖衡,男人仿佛和这个夜晚一样的冰冷。
    浴室里装的是老式浴霸,只有最基础加热功能,无法自动通风,前一个人洗完澡的湿潮气还都圈禁在这间陋室里,加热灯一打开,眼前尽是一片黄蒙蒙的水雾。莫安安用热水冲刷着脊背,水温很舒服,可是她心里乱,连冲澡都心不在焉。
    她跟夏衍仲没白白做多年的夫妻,怎么样能戳她肺管子让她难受,他真是一清二楚。莫安安不怕狠话,不怕威胁,就怕看别人因为自己遭罪。她之前本是觉着夏衍仲对不住她的,现在却有些恍惚了,忍不住想,这么冷的天,他站在下面冻一个钟头是什么感受,手脚都麻了吧。而如果不是她,夏衍仲本不必做到这个地步的。
    可她也不能回头,想想敖衡,再想想敖衡故事里那个死在囚笼里的女人。
    莫安安被过高的道德感折磨着,她甚至有些怕踏出这间浴室,一出去,她就要面对楼下不得不解决的问题。她搓洗的很慢,等水渐渐变凉,凉到打在身上已经开始发冷,皮肤表面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才拧上了水龙头。
    敖衡抱着电脑在床沿坐着,见她出来,把电脑搁在了一边,起身帮她擦头发:“怎么洗这么久?”
    莫安安没说话,眼睛扫过床边的方桌,敖衡把吃的东西都打开了,铺了满满一桌,她喜欢的家乡小点心,酥皮小饼,但这会儿胃没有一丁点的饥饿感,她的神经紧绷,满脑子都是另一侧的窗子,和站在楼下的人。
    雪还在下。
    敖衡看她神思不定,把她擦擦好用被子裹住:“问题解决了。”他冷不丁说。
    “什么意思?”莫安安紧张地盯着他。
    “你心软,看不下去夏衍仲在楼下挨冻,现在可以放心了。”敖衡抬腕看了看表,“他回去了。”
    “回……他怎么会答应回去的?”莫安安抓紧他的衣角,“你刚才跟他说什么了?”
    敖衡伸长两根指头,夹起一片薄薄的卡纸。莫安安认得这张纸,是搬来时候房主给她的,上面印着物业和保安室的联系方式。
    “我给保安室打了一通电话,请他移步到小区门口去站桩。”敖衡把玩着那张纸,“然后他就走了。”
    莫安安满脸怀疑:“就这么简单?”
    “你以为呢?他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吃风饮雪等你吗?”敖衡抬眸,很冷漠地笑笑,“不信我,可以自己亲眼确认一下。”
    莫安安无言,她披着被子小心翼翼挪到窗口。往下看,路灯照着皑皑的雪地,雪混乱飘飞,没有人。
    敖衡这时拨通电话:“陈先生,”他打开扬声器,“再确认一下,院子里那位淋雪的男士真的走了吗?”
    莫安安不知道哪位是“陈先生”,但电话那边一开嗓便明白了——是门口那个谢顶的保安,他态度殷勤到可疑:“走啦,我眼看着他坐上了车!您就放心吧,这边万一有新情况我马上跟您联系,保准儿的!”
    “这把戏当年别人玩儿的可比他纯熟多了。”挂了电话,敖衡站起来,端起一个说不上友好的微笑:“所谓苦肉计,就是要演到你跟前,让你心里纠结难受才有意义,跟本人是不是情真意切没有关系——你看,我还没露面,只是让保安劝他把表演的地方挪到门外,这位的戏瘾就歇了。”
    敖衡话很占理,莫安安好像又当了一次被人戏耍的傻子,她便没再说什么。接下来两人也应了个景,小锅煮了两碗芝麻元宵,坐在一起聊着天吃好了,敖衡洗碗,莫安安收拾。他知道她有私心,故意要下楼倒垃圾其实是想确认夏衍仲已经离开。敖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去。
    他很有把握夏衍仲走了。
    因为实情他只说了一半。
    他给保安室去了一通电话,询问有几个值班人员,给每人转了一笔不菲的过节经费,只要他们办一件事:把院子里显然不是小区住户的不速之客请去北门。
    小区有一南一北两个出口,南门为正。敖衡之所以让人把夏衍仲引到北门扮痴情,不是因为偏门不显眼,而是因为他的车就停在这里。
    他确信夏衍仲会认出他的车。
    敖衡本人对车不甚感冒,这辆他开顺手了,使用的频率也格外高一点。但夏衍仲显然很对此很感兴趣,不仅围绕车的话题跟他聊过一阵,一次还告诉敖衡,车后保险杠比上次见面多了一点轻微的剐蹭。
    既然连这点小事都能注意到,那便不可能看不见正对北门遮挡棚下的车子。
    敖衡从果盘里取了只苹果,玩儿似的在手里抛来抛去。夏衍仲必定是看到了,他脑袋不笨,肯定也猜得出今天莫安安是跟谁在一起跨年。如果有胆量跟自己对峙,敖衡兴许会高看他两眼,赞他一句不算太怂。
    然而夏衍仲自始至终也没拨通他的手机。
    这一晚上过去大半,那一堆林林总总的电话和短信没有一条来自夏衍仲。软脊梁的男人只是发给莫安安发了一条信息,怯懦问:你是不是跟别人在一起了?连“敖衡”两个字提也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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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

    这无疑是夏衍仲迄今为止最狼狈的一个除夕。
    老一辈顽固派T市土着大多排外,嫌外地人占据本地资源。夏衍仲却很感谢这些人。T市太大,因为有形形色色的人装满了这个城市,才让街道和广场看起来不那么空旷。
    不像现在,没有一点生气。
    离开莫安安住处,他在路边拦下了一辆的士。那司机可能是憋狠了,一直在絮絮叨叨找话,讲最近交警有多不近人情,这两日生意又是多么惨淡,夏衍仲很失神地听着,直坐到距离目的地还有两个路口,他让司机提前停住了,结完账,戴上帽子,迎着雪默默地往父母家里走去。
    今晚的过节气氛必然不会太好。他昨天在饭桌上摔门而走,和父母闹得很不愉快,母亲忍了一晚上,今天上午打电话问他到底怎么回事,语气不像是来询问情况,而像是来泄火:“你们一个两个脾气比我一个长辈还要大是吗?给她打电话她直接挂断,给你打电话你半天才接。真是翅膀硬了呵!”
    夏衍仲几天没有睡好觉,被劈头的电话炸得头脑发昏,“妈,”他烦躁地吁了口气:“您分贝小点成吗?”
    夏母到底还是心疼儿子,听他似乎很疲惫,立刻放轻了语气问:“跟小莫还没和好?”
    “哪有那么简单,”夏衍仲索性放弃隐瞒,闷闷地说:“她这回是动了真格……要离婚。”
    “离婚?”夏母声音又拔高了几度,听上去很难以置信,“莫安安敢跟你提离婚?”
    夏衍仲觉得好笑,这件事对他妈来说好像比他自己还难以接受,他抓了把头发,把自己摔在床上:“人都搬走了,有什么不敢的?”他顿了顿:“您要是还心疼我,就别馋和这事儿了,越掺和越乱。”
    “这是说得哪门子胡话,你老妈吃过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难道还看不穿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夏母不满道。接着,又语重心长说:“女人有时候就是作,你不要因为她变脸就苦恼,不值当的,这种事哄哄就好了——我这儿有几张不用的美容卡,你给她拿过去,说几句好听话,晚上一家人回来和和美美吃顿饭,就当翻篇了……”
    “想多了。”夏衍仲打断她,“她晚上不会去的。”
    夏母被他噎得无话,先是尴尬了一秒,窘迫随即便转为愤懑:“她现在搬哪了,我去找她说理去。这小莫也是真没脑子,哪家夫妻不吵架?放着好好日子不过,以为离了婚不会被人嫌弃是二手货挑挑拣拣么?天真得很!”
    夏母表述的语义夏衍仲是认同的,但是眼下,他不想听任何贬损莫安安的话。与家人同仇敌忾斥责要分手的妻子,这种行为像是失败者在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不过是窝囊的注脚罢了。
    “妈,”他只能劝,“不对的是我,你就别去给人拱火了,我会自己跟她好好聊。”
    夏母对此心里早有数。莫安安不难猜,说好听是单纯,说难听是傻,这些年来她的一举一动夏母都看在眼里,清楚她心里满满装得只有夏衍仲,物质上从没有计较过。眼下这么决绝地要跟夏衍仲分手,十成可能便是夏在外面偷吃被抓包了。
    夏母早知道儿子有跟小姑娘不清不楚的坏毛病,但一直想着男孩子家,跟人闹着玩并不吃亏,也并没想着如何纠正,每回都是不痛不痒说两句了事。这次也嗔怨道:“你也真是的,老大不小了,别总是心思都放在外面,你说,要是你们有个孩子,小莫还会这样不管不顾搬出去吗?”
    “行了,我还有事。”夏衍仲对话题又扭转到下一代身上很无可奈何,“有空再说吧。”
    挂下电话,他又开始发愁怎么寻找莫安安。
    莫安安朋友少,往日来看这很好,她没太多地方可去消遣时间,便会有足够的空当操持家事。但到了这种时候,她的孤僻简直成了遮掩行踪的隐身衣,没人知道她搬去了哪里。夏衍仲给孔维希打电话,她迎头问:“你们两个和好没有”,他便知道没人可指望了。最后救了他的是互联网,没有登出的购物记录上显示了莫安安的新住址信息。夏衍仲看见那行字简直欣喜若狂,像怕晚一秒她又会搬走了似的,鞋带都没来得及系紧就拿着羽绒外套匆匆打车去了目的地。
    下雪很麻烦,然而这场雪下得夏衍仲满心欢喜。莫安安有时候拧了点,可心软,必定看不下去他在雪里苦等,待他在雪里可怜巴巴淋上一阵,再见面定是会有转机的。
    所以当他站在楼下,打第一通电话无人接听,夏衍仲一点都不急,既然打定主意卖惨,他不介意卖到位一些。只是算盘打得噼啪乱响,他怎么也没有预想到,希望会破灭于那辆眼熟的墨蓝色幻影。
    雪没把他冻坏,可那张车牌却着实扎了夏衍仲的眼睛。
    他只看了一眼,人呆住了,四下望望,这回一秒也不敢再多停留。敖衡也在这里,指不定在哪一扇窗后赏猴似的看他拙劣的表演。他被另一个人当成笑料品咂,这刺痛了夏衍仲极为强烈的自尊心。他慌张地打车逃跑,路上脑子都还是懵的,想不通莫安安什么时候搭上了敖衡,也弄不清楚心里那股酸涩是自卑还是心痛。
    大概是自卑多一点。
    人多少都有些比较心理,夏衍仲也不例外。社会上大部分男人,要么没他年轻,要么没他能挣,要么没他英俊,明着比暗着比,他多是赢家,这让他几十年的人生都处在一种很圆满的状态。跟敖衡他也暗自做过比较,除开家庭背景因素,夏衍仲认为自己并不差他多少,连睡的女人都保持在了同一档次,搞的时候柯燃还叫过他“主人”,直言和他做爱很爽。而他问过几次莫安安和敖衡亲热的感触,她总板着一张脸不说话。
    夏衍仲暗暗揣测敖衡在“那方面”一定不太行,男人最在意这种事,所以无形之中,他一度认为自己是高敖衡一头的。
    现在看来,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他边走边思索,脚踩着堆积了有些厚度的新雪,越想越觉得一切早有端倪,莫安安的早出晚归、漠然态度都有了解释:敖衡和莫安安兴许早就好上了,搞不好是在那次吃火锅前,那晚他自鸣得意揩了油,说不定敖衡早趁机打了野炮。把他蒙在鼓里这么久,没准就是想看他洋洋得意时又被真相打击后一蹶不振的沮丧落魄模样。
    越想越心塞。最让夏衍仲气不过的是,就算如此,他还是不能放下莫安安。他无法接受曾经对自己死心塌地的妻子就这样跟别的男人跑了,他居然这么上赶着,这么下贱。
    夏衍仲走到小区门口,路灯昏黄,给周围镀了一片温和的柔光,他冷漠地看一眼那灯,飞起一脚踹在了不锈钢垃圾桶上,一阵刺耳的嗡鸣在夜色中滑荡开来。
    虽说莫安安是想把自己的小窝暖热乎,但夏衍仲这么一闹,她又不大敢住了。加上卫生间太小,热水器不好用,两人商量决定假期暂时先搬回敖衡那里。第二天收拾好行李,莫安安还在犹豫做点什么打发时间,敖衡主动问道:“想不想去滑雪?”
    莫安安早就想去滑雪,南方人对雪的渴望是刻在DNA里的,来T市多年,每逢看见漂亮的雪原她仍旧心情激动,嘴上说“去不去都行”,身体却诚实得很,转眼就去换了衣服站在门口等敖衡。
    滑雪场在T市下辖的城区,路程140余公里,敖衡看她兴致勃勃,换了辆耐操越野便带着她启程出发了。路上,莫安安话比往日要多,不住问他滑雪难不难,体育很差的人能不能学会。
    “我教你就不难,”敖衡用自信的口吻对她说,“放心,一个下午就能让你飞起来。”
    莫安安点点头,像是信了,过一会儿又自己低头刷手机,同步给敖衡播报新闻内容:“诶,看这个——20岁男子滑雪时顺利飞到半空,落下时不慎摔倒身亡。”
    敖衡打开车内音响,换了首轻快的音乐:“……也可以不飞,安全第一。”
    莫安安继续往下翻:“啊,还有,年轻女子初次滑雪,不幸摔伤身亡。”
    “你搜索的什么关键词?”敖衡听得好笑。
    “滑雪,摔。”莫安安脸色苍白,“我想先预估一下最严重的后果。”
    “怕了?”敖衡笑笑,“那还去不去?”
    莫安安把手机丢在一旁:“去,刚才是立反向flag,我们肯定安安全全的。”
    敖衡很自然地抓过她的手,按在了自己腿上:“嗯,有我呢。”看她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又说道:“还要开一个多小时,你先睡会。”
    莫安安摇头:“我想记路,不能回来再让你开,要不会很累。”
    敖衡天生精力旺盛,不需要睡很久也不会疲惫,但莫安安昨晚显然没有睡好。她可能是有心事,很晚还在翻来翻去,最后是敖衡把她整个人箍在怀里才渐渐睡着,今天看她眼睛都是红红的,像只兔子。
    可就算是这样,她首先想着的还是别人。
    敖衡愣了愣,随即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没事。”

滑雪

    由于前一天下雪的缘故,路不大好走,两个半小时之后,他们来到了露天滑雪场。刚才还蔫巴巴的莫安安看见雪场一下子来了精神,在餐厅马虎吃了几口,就等着去选装备。
    天已经晴了,瓦蓝的天映着白雪山坡,景致都泛着一种新鲜的色泽。莫安安挑装备的时候还态度迫切,等真从头到脚全武装到位,却又不敢滑了。她看敖衡示范了几次动作,战战兢兢地抬腿,动一小步都要小心翼翼缓半天,敖衡笑了好一会儿,索性把滑杆丢在一边,拉着她的手做动作:“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他用诱哄人的语气说,“我们先从走步开始,慢慢熟练。”
    兴许是受交通影响,场子里人比想象中少,不疏不密,个中不乏和莫安安一样的初学者,但更多的是穿梭自如的人。莫安安起初放不开手脚,学了一会儿就把旁人给忘了,玩得不亦乐乎,不痛不痒摔了几跤,两人滚出一身的雪花。最后索性把滑板摘掉,你来我往打起了雪仗。
    敖衡本意是带莫安安出来散心,免得她长久沉陷在和夏衍仲拉锯的情绪中,却未曾预料自己居然会从中获得如此多的乐趣,有那么片刻,他甚至有种回到了小时候的错觉。
    敖衡曾经也享受过一家叁口其乐融融的快乐,那会儿父亲工作哪怕再忙,隔叁差五也要抽时间陪他和母亲。记得一次T市落大雪,敖傅伟帮妻子披上羽绒外套,亲手为她戴上围巾帽子,千叮咛万嘱咐要女人小心别冻着,但和小敖衡打雪仗的时候却一点都不留情,抓起雪团塞进儿子的衣领,把他摁在雪地上挠痒痒,一点父亲的架子都没有,仿佛他自己也是个大孩子。
    敖衡至今仍记得,站在一旁看父子俩玩闹的母亲那抹灿烂的笑。她是单眼皮,眼睛也不大,笑起来就眯成了一条弯弯的线,多了几分温柔,比往日好看。对幼小的敖衡来说,那弯弯的笑眼胜过世上的一切,他在后来很多年过生日时都许同一个愿望:希望时间能够定格在母亲微笑那一刻,希望父亲能多点机会陪在他们身边。
    时间是傲慢的,不会在乎一个小孩的心愿,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只是点缀,再虔诚也无用。敖衡的祈求非但没有成真,现实还一直在向相反方向发展:父亲的日程安排越来越紧密,呆在家里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一个月也未必会陪敖衡几天,即便陪了也全然心不在焉。如果母亲在他还会做做样子,不在的话他连样子也懒得做。每次敷衍地假装完天伦之乐,他便会对母亲说:“有点事需要在你爸面前提几句”,接下来开始和母亲小敖衡听不懂的那些事。
    敖衡朝空中哈了口气,看白色的雾一点点消散。
    真是好久,好久没有打雪仗了。
    莫安安又团了一个雪球,砸在了敖衡的腿边,他故意没躲。“啪”地一声,雪球在他小腿开花,他这么高大的身板忽然变得弱不禁风了,人跟着栽倒下去。莫安安看他当真摔倒,有点慌,赶忙伸手去拉,岂料敖衡是在使坏,手一力把她反拽进了松软的雪堆。
    “你怎么能这样呢?”从雪地里挣扎着支起身子,莫安安用手肘不轻不重捅了敖衡一把,控诉道:“耍赖!小人!”
    敖衡放声笑了起来,他把护目镜也摘下来了,压低声音看着她说:“我小不小,你不是最清楚么?”
    莫安安无话可驳,拍拍身上的雪,准备站起来接着练习,手被敖衡拽住了。
    “等等,”敖衡说,“陪我再坐会儿吧。”
    他看起来跟平时不太一样,唇角挂着笑意,但眼神很落寞,像在看滑雪的游客,又不像。仿佛刚才的玩闹发生在很久之前,他神思早已经抽离,沉浸在了一些别的事情里。
    莫安安怔了怔,把刚捡起来的滑杆丢在了一边,一言不发地又坐下了,紧挨着敖衡。
    上衣侧袋是敖衡习惯放烟的地方,但方才换衣服的时候给忘了,敖衡去掏烟扑了个空。他动作一顿,转而去抓莫安安的手,隔着厚手套,把她握得很紧。攥了一下,又用力攥了一下。
    太阳已经偏西,山坡起伏,上面一颗圆滚滚的柔和的太阳,正在他们眼前。两人肩膀挨着肩膀,静静看了一阵,莫安安想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却被敖衡抢了先:“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莫安安伸出另一只手,在空中顺着山峦的起伏画了一条波浪线,“这山的轮廓很像一条巨龙的脊背,很漂亮。”
    敖衡眯起眼睛,笑了笑:“是很漂亮。”
    “也是平时待在城里待久了,”莫安安说,“天天对着电脑,所以偶尔能看一看这样的景色感觉特别开心,很解压。”
    “那以后可以多尝试些户外运动。”敖衡说,“我们一起。”
    莫安安迟疑片刻,摇摇头:“……我运动神经很差,对体力和技术要求稍微高点的活动都做不来,以前跟夏衍……”
    她说到一半突然卡了壳,今天属于她与敖衡,不想提夏,只是话赶话顺嘴带出来了。莫安安正飞速思考该说什么把话题绕过去,敖衡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跟他怎么了?”
    莫安安看了一眼敖衡的表情,突然意识到自己没必要遮掩,敖衡并不需要她对存在的过往避而不谈。
    “他以前经常和朋友一起爬那种没有开发的野山,我跟着去过一回,结果爬到一半滑了一跤,脚给扭了,连累他朋友也没有玩尽兴……后来,类似活动就不再去凑热闹了。”
    敖衡很平静地听完,说:“没开发过的山很不安全,经常出事。”他扭头跟莫安安对视一眼,“我们不去这种地方就好。”
    敖衡第二天有工作,莫安安和维希约了聚会,晚上便没有留宿雪场,等太阳将要下山,他们换了衣服准备原路返回。一路说说笑笑,叁个小时的车程好像也没有很漫长,等回到市区,莫安安忽然感觉这个下午就像一个长长的、惬意的梦。
    城市的标志性建筑是唤醒这个梦的闹铃。她回到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城市,便要继续她又爱又恨的生活。
    然而这一次,梦的余温比预想更长。
    一起回到敖衡住处,他们都累了,洗完澡瘫在同一张床,熄灯睡觉。敖衡出奇安分,只在莫安安光洁的脖子上咬了一口,颇为遗憾地为这一天做了总结陈词:“最后也还是没把你教会。”
    他指的是从坡顶一路顺畅滑到底,莫安安滑得磕磕绊绊的,一截滑道要分叁四次才能滑完。但她本人一点不认为这很可惜。她伸出两指,从敖衡赤裸的上臂滑到手背:“说我运动神经不好你还不信,这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我身上都摔疼了。”
    “哪里疼?”敖衡打开台灯,追问,“让我看看。”
    玩的时候防护很到位,莫安安身上没有摔出什么明显淤伤痕迹,但痛的确存在,她的屁股像被人踩过似的,又酸又难受。
    这部位在莫安安脑海闪现了一秒,便被她本人给毙了:“全身疼。”
    莫安安屁股痛,她不想给敖衡看,因为她没有那么天真——一旦给敖衡看了屁股,很有可能就要做爱,而她现在筋疲力尽,清心寡欲,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做爱,尽管很有可能敖衡一撩拨她又会上套。
    莫安安故意皱着眉指指点点,夸大伤势:“这儿,腰疼;这儿,大腿根疼;还有背,也好疼……”
    敖衡检视了一遍她的皮肤,见各处都白净净的,忍笑道:“这么严重啊?”
    “可不是嘛。”莫安安闭着眼说。
    “没关系,”敖衡语气淡定:“做个爱就不疼了。”
    莫安安大骇,脏话差点飚出来。民间把性爱猝死叫做“马上风”,她一直觉得这叫法好笑,可就依她现在的疲劳程度,再跟敖衡滚床单搞不好真要和这个词亲密连连看了。她把被子捂到胸口,舌头都打结了:“你,你禽兽吧?”
    “今天才第一天认识我?”敖衡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得意地认领了这一荣誉称号,又在她耳朵边亲了亲,恢复正经:“逗你的,累了就睡。”他说,“明天如果还不舒服去医院看看。”
    莫安安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到了肚子里。
    黑暗中有种很好闻的香气在空中浮动着,把他们包裹在一起,莫安安分辨了一会儿,这香味像是来自敖衡,又像是来自于她自己。后来她想起,这是敖衡家里洗发香波的气味。他们现在都是这样的味道,淡淡的浮木香,同根同源。
    仿佛距离也因此变得密不可分。



    下午3点,莫安安和维希在约好的甜品店见了面,两人坐下,维希先给她看手机里的存货。人的角色转变有时令人不可思议,几年前维希手机里还都是荧屏上光芒四射的帅哥明星,现在尽是宝宝的身影。她给莫安安看了几张照片,又迫不及待向她展示亲手拍的小视频,屏幕里小家伙嘟着脸蛋冲维希撒娇,要妈妈抱,奶声奶气说:“不抱抱就不理妈妈。”
    “好可爱。”莫安安感慨。
    “是吧?是吧?”维希得意地一甩头发,“无论上班有多少烦恼,下班看见他也会忘得一干二净,我家宝宝就是我的发电机。”
    莫安安没孩子,她从小受够了带孩子的苦处,也根本不喜欢宝宝,着实无法对这种说法感同身受,只再次说了一遍:“真的很可爱。”
    “要不然怎么说长得像我呢!”维希笑道。
    莫安安也笑了,那孩子的确长得跟她有点像,做起表情简直活脱脱一个迷你维希。她对晒娃是反感的,但维希晒一个像她的宝宝,她觉得这行为甚至称得上可爱。
    服务员端上了一份杨枝甘露,一份糯米甜,维希大刺刺用勺子搅了搅自己那碗糯米,等服务员走开才问:“最近还好吗?”
    莫安安点点头:“好。”
    “这回看起来像实话,”维希睁大眼睛,仔细地盯着莫安安的脸,“上回见你整个人颓到不行,五官走向整体往下,现在不光看起来精神,气色也好了。”她挑眉道:“是不是跑去做医美项目了?老实交代。”
    “我哪有功夫做医美。”莫安安轻笑了笑,“……可能是因为心境不一样了吧。先前总怕自己做错了,怕以后会后悔,吃不好也睡不着,每一天都很痛苦。”她坐得很舒展优雅,腰背挺得直直的,垂着眼睛,“等真正放下,发现日子还是照旧过,甚至比以前过得更好。”
    维希说不清是为她开心还是唏嘘:“所以你跟夏彻底断了?”
    “彻底断了。”莫安安说,“年前我就搬了出来,这几天连面也没见过。”
    “难怪呢,”维希舀了一勺甜品,“除夕那天夏衍仲跟我打了个电话,我还以为是来给我拜年,可听他情绪怪怪的,感觉又不像。”
    说起除夕,莫安安就想起那出苦肉计,嘴里杨枝甘露的汤汁竟也变得有些发苦,她拿纸巾擦擦嘴角:“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希望等过完冷静期能顺利办成手续。”
    “嗯啊,”维希接着问,“那你现在住在哪?独居还是跟人合租?”莫安安告诉了她租住房子的大致情形,维希听完提议待会儿过去家里看看,“看看更加放心嘛。”她说。
    莫安安拒绝不来别人的请求,更何况是好友的请求,还没细想就答应了。吃了两口甜品,才想起似有不妥——出租屋里拖鞋牙刷都成双成对,挂在衣架上的还有敖衡新买的男式睡衣,维希再怎么大大咧咧,也不至于连这些也看不出来。
    维希还在讲小南和花花的事:“小南后天旅行回来,年前大家工作都忙,咱们可以这几天聚聚,你周五有空吗?”
    “有……”莫安安顿了顿,犹豫着说,“……我家有点乱,要不还是别去了吧。”
    “乱怕什么,我帮你收拾,”维希豪爽地一拍莫安安肩膀,“看你小脸煞白,还以为是家里藏了男人。”
    她这句话是在开玩笑,但说完以后,莫安安的脸却真白了,跟A4纸似的,孔维希看她脸色骤变也是一愣,哑然片刻,讪讪问:“有男友了?”
    莫安安“嗯”了一声,蚊子哼哼似的。
    “还是那个医生?”
    “嗯。”
    维希表情凝固了数秒,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了小时候读过的一则寓言故事:有个磨坊主养了一头驴,那驴子以倔强着称,它要朝东谁也不能让它朝西。因为这样,磨坊主每每赶着它去集市都要大费周折,耽误了不少生意。长此以往,磨坊主便动了杀心,打算将这倔驴杀了吃肉,然而还没待屠宰的刀落到这驴子的头上,它却因为在山路上非要往路边挣着走坠下了山崖。
    这形容或许不太恰当,但在此时的维希看来,莫安安很像那头拿定了主意,谁也劝脱不了的驴。不等危险找来,自己就会跳入危险的境地。
    “他不是也结婚了么?”维希小心翼翼问,“你们这样在一起没问题吗?”
    “所以他也在办离婚。”莫安安说,“而且他和他妻子不是寻常的夫妻关系,他们分开住,没有什么感情上的纠葛,是很纯粹的利益伙伴。”
    “利益伙伴。”维希颇具嘲弄意味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哪对夫妻不是利益伙伴?要是把这世上的夫妻拆开细看,任何一对都是你有所求我有所取,大家全是利益伙伴。况且话也是人说出来的,他说分开不一定是真的分开,很多男人左骗一个右骗一个,家比兔子洞还多。”
    “他不是这种人,”莫安安立刻信誓旦旦地反驳,“我确信,他们没有住在一起,他不是骗我。”
    “没住一起不代表不上床。”
    “他们就是不上床。”莫安安斩钉截铁地说。
    维希有一会儿没说话,她一口接一口地吞着糯米甜,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莫安安就坐在桌对面注视着她。等一碗甜点只剩个底,维希才终于抬起头来,看莫安安还是那样执着地望着她,无可奈何叹了口气:“看得出来你现在跟这人在一起很开心,作为朋友,当然也希望你过得开开心心的,希望你过得好——但是说心里话,对一个明知你有丈夫还和你搅合在一起的男人,我没办法看好他。”
    莫安安还想替敖衡辩解,但维希做了个“停”的手势:“你现在正喜欢他,我说一句你恨不得回上十句,搞不好还会在心里记恨我。”
    “我不记恨你,”莫安安不住地摇头,声音颤抖着,“什么时候都不会记恨你。”
    维希笑笑:“其实如果换个人,或者换个时间,我肯定不会说这些得罪人的话,大家都是经历过社会毒打的人了,还不清楚该说什么让人心里舒坦么?但是安安,你一直拿我当朋友,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我也得有个朋友的样子,得把该说的都说明白,”她把杯碗朝前推了推,神情严肃,“如果在一起高兴,那就开开心心在一起,可是你得记住了,千万别把心拴在这人身上,别那么毫无保留地信任他,就跟你以前傻了吧唧信夏衍仲似的。”
    莫安安鼻子泛酸,她重重点头:“我知道了。”
    孔维希抽了张纸,递过去给她擦眼泪:“男人在女人身上下功夫,图得要么是钱,要么是色。色咱们就不说了,你自己别一点不挑就好,注意安全。钱的话可务必得小心点,别一不留神把银行密码都透给人家,提到借钱一律免谈。”
    莫安安衷心感激维希,这些话糙,但理不糙,字字句句都是在为她考虑。只是细听这话,却并不适用于她和敖衡——色字上她不吃亏,钱上她更不吃亏。
    莫安安不想正面驳斥维希,忍不住问:“那要是有男人既不图钱也不图色呢?”
    维希无语地翻了白眼:“想的还挺美,怎么会有这种事?”
    莫安安扯动嘴角笑了笑:“也是。”
    “要是有男人真不图钱也不图色,”维希这时捏起了盘边一颗樱桃,掐梗丢进嘴里,哈哈笑了起来:“那肯定是菩萨下凡来普度众生了,否则八成心理有点问题吧。”
    莫安安心先是咯噔一跳,但转念再度一想,不论活菩萨还是心理疾病患者都跟敖衡八竿子打不着,实在没必要较真。
    这一下午过得飞快,两人在甜品店又坐着闲聊了会儿,开开心心地去逛了服装区,给维希家宝宝挑了一套颜色很鲜艳的运动服,游逛到天色渐暗才准备回家。
    “记住了,”临分开,维希还不忘叮嘱她所谓“御男必杀技”:“别一颗心都放在这医生身上,也别太热情,男人都是贱的,你热情过头他就冷了。”见莫安安对这门高深学问很有虚心求教的精神,维希满意地传授了不少相关知识,直走到沿街路口,看见临时停车道才转变了话题:“呵,蓝紫色劳斯莱斯,不知道什么人能坐上这种闷骚车。”
    “你想坐吗?”一边的莫安安问,“想的话就坐它回家。”
    维希很莫名其妙:“我多大脸?”
    没等莫安安继续回答,车窗缓缓降了下来,露出了一张极其俊朗的面孔,从任何角度来看,此人无疑正是在对她们二人款款微笑。
    孔维希目瞪口呆,人傻了似的站着不动了,扭头看莫安安,听她诚恳地道:“他就是我的医生男友。”

不速之客

    莫安安的手机震动了好几下,连续多条信息蹦了进来,她打开一看,全是心灵导师孔维希的寄语,只是这位导师肉眼可见地不靠谱,四十分钟前她一直在输出的观点是:要冷淡、要矜持、要克制,没必要在男人身上投入过多情绪。而现在,她传达的第一条精神要义却是:“务必把我刚才说的话权当放屁。”
    莫安安忍俊不禁,一行行看下去,到末尾维希收起了原先的玩笑态度,手机屏上的印刷体仿佛有了灵魂:“相信你有把握自己幸福的能力,好好生活。”
    莫安安长长地呼一口气。
    车在夜晚的柏油马路上奔驰,一场雪坠落,堆积,融化,最终在这个城市销声匿迹,只有犄角旮旯的小巷还能寻觅到一点泥泞的残留物,被洗练过的建筑物仿佛明镜,反射着城市缤纷的灯影。这是种安逸而又让人感到轻松的环境,但车里的莫安安莫名感到很紧张,如同有一只有看不见的手,不知在何时拧紧了她背后的发条。
    “怎么了?”这时敖衡把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感觉你不太有精神。”
    莫安安牵强地笑了笑,上半张脸几乎没有动:“有吗?”
    “嗯。”敖衡把着方向盘,侧过脸看了她一眼,直接问道:“是不是你朋友说了什么?”
    莫安安头靠向椅背,真皮的触感略凉,恰到好处地让人保持清醒。她很快便回忆起来了这种萦绕许久,让她感到不安的因素到底是什么——
    “敖衡。”莫安安忽然问,“你跟柯燃……”说了一半又觉得没劲,她摇头,“算了,不问了。”
    “跟她什么?”敖衡叼起一根烟,“话别说一半,让人怪好奇的。”
    莫安安沉默了一会儿:“我问了你别生气。”
    “你不问我才生气。”
    莫安安手抓住座椅的边缘:“你跟柯燃上过床吗?”
    她问出这个问题,内心升出巨大的忐忑。柯燃是个值得那么多赞美之词的女人,自信,性感,活泼开朗,令她自惭形秽。她可以不假思索地告诉孔维希敖衡和柯燃清清白白,但冷静下来,却又忍不住去想这两人的关系。即便知道了也毫无意义。
    “我们没做过。”敖衡吐了口烟圈,“问这个干什么?”
    这时莫安安明白了,这问题并非毫无意义,最起码,当得到她想要的答案时,她会为此感到由衷的、真切的喜悦。仿佛被塞了一嘴蜜糖。
    “没什么,”莫安安翘起嘴角笑了笑,“回家吧。”
    敖衡的空闲时间不多,虽说是春节假期,他仍旧在为工作事务奔忙,有时是在公司研究报表,有时候是出席必要的应酬。在假期结束之前,莫安安就住在敖衡这里。除了她,还有两个所谓“住宅管家”会在中午前来清理卫生,补充敖衡预定的食材。工作人员很专业,期间几乎不聊天,一声不吭地打扫完然后签单,连莫安安都不会觉得和他们共处一室会不自在。
    她不想出门,这几天就在家里看书,琢磨布展设计。不用应付半生不熟的亲戚,不用为全家做兢兢业业的厨娘,自在地想做什么做什么,等晚上,还有英俊的情人和她耳鬓厮磨,享受令人身心愉悦的性爱。
    平心而论,这个分居离婚后的第一个假期,比莫安安经历过的任何一个假期都要完美。
    她也不由进一步感慨,难怪从小到大会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不停训诫她要贤惠,要勤快,要永远原谅男人,要从一而终,因为不这么教,不会有女人会天然主动地想要那样付出,像根愚蠢的蜡烛,用无尽的付出换取口头的称赞。
    这当中或许还有些别的道理,但莫安安没有再深入细想下去,在她看来,花太多时间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人生道理,不如画好一张眼前的设计图纸。
    这天下午,她正啃着苹果,坐在客厅看一个设计分析视频,门铃响了。
    已经过了保洁上门时间,莫安安不清楚来找敖衡的是谁,抽了张纸巾擦擦手,小步跑到了门前。
    按门铃的是个性格相当任性的人,就这么一小段还没得到回应的时间里,对方却像是无法忍耐似的,不停地按动门铃,电子铃一声接一声尖叫,吵得莫安安简直火大。她走到门口,眉头拧着,正想看看是什么人这样热衷于制造令人抓狂的噪音,一看屏幕上的脸,却愣住了。
    ——来人是柯燃。
    铃声还在狂轰滥炸似的响,莫安安心已经静如死寂。她站在门口,静默地立了一会儿,才打开了门。
    柯燃穿得很随意,里面是件松垮的真丝睡衣,披了件米色风衣外套,大概是刚洗过澡,头发半干,有几绺湿漉漉的发尾打了卷,贴在她小麦色的颈子上。这幅打扮在别人身上或许会邋遢狼狈,但在她身上却显得慵懒迷人,显得异常性感,莫安安看见她,视觉不由自主顺着她胸前那道沟壑看下去,发觉这举动不礼貌,又仓促地把目光游移开。
    同样是女人,柯燃有的莫安安自己也有,但自信大方地晒出来的却比她这种总是怕人注目的美那么多,这一瞬间,莫安安有一点点嫉妒、羡慕,随即,这些情绪淡下去,她忽然想到:柯燃来找敖衡做什么?
    这问题不待她问,柯燃自己交了答案。她爽朗地冲莫安安笑笑:“昨晚上轰趴,有人吐我地毯上了,味儿太冲,刚才叫了保洁过来打扫,想借个地方透透气。”
    见莫安安还有点愣怔,柯燃在她肩上拍了一把:“方便不?”
    既然对方这么说了,莫安安自然不好把人晾在外边,她勉强地挤出一个笑,把柯燃让进了门。
    “你一个人?敖衡不在?”柯燃进了屋,一屁股坐上沙发,问道。
    莫安安站在一旁:“他有工作,出去了。”
    “我想也是,”柯燃看见茶几上有烟和打火机,毫不客气地拿了过来,抽了一根叼在嘴里,晃荡着脚底下踩着的夹脚拖鞋:“敖衡这人龟毛得很,进他家比进皇宫还难。过去有正事找他都得站门外商量,这回是沾了你的光,才能顺利登堂入室。”
    对柯燃,莫安安始终不能像对待一个寻常的漂亮女人那样平静看待,她看见柯燃,就会想起夏衍仲那段失了魂的日子,想到他们通过电话轻佻的调情,以及二人在饭桌上旁若无人地用眼神缠绵的情景。
    柯燃是一根刺,曾扎得莫安安痛苦不已,现在那块皮肤已经愈合,但痛过的感觉终身难忘。她没办法轻易原谅柯燃。尽管她比谁都明白,那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错。
    “怎么一直站着?”柯燃兀自翻找遥控器,摁开电视机,一边悠然地吞云吐雾,一边拍拍旁边的空位,“坐啊安安。”
    不速之客明明是柯燃,然而现在看起来,莫安安才像是外来闯入者。
    莫安安依言坐下,坐姿局促僵硬。如果可以,她很希望自己凭空消失。她无法克制自己的敌意,在这种情形下,柯燃越是如此地光明磊落,大方友善,莫安安越是觉得不舒服。
    柯燃一口气接连换了十几个频道,似乎都不衬她心意,最后,她在一个新闻节目处停下了,恍然大悟似的问莫安安:“你是不是受不了烟味,坐得离我那么远。”
    莫安安不想让她尴尬,便低低“嗯”了一声,说:“有点。”
    “早说。”柯燃把只抽了两口的烟摁灭在了空烟灰缸,顺便抬手拿起遥控器,把节目音量调低,看着她笑道:“话说你受不了烟味,是怎么忍下跟敖衡这老烟枪的?”
    “我在的时候他一般不怎么抽烟,”莫安安老老实实地答,“抽的话也会去阳台或者开着抽油烟机,味道不大。”
    柯燃笑着调侃:“看不出来,他还挺有人性。”
    “有人性”算不上什么体面的褒奖,莫安安不便于迎合,便客气笑笑,转过脸,去看只有画面听不见声音的新闻播报。
    “还介意我和夏衍仲的事么?”柯燃这时忽然问。
    莫安安被问了个措手不及,慌乱道:“没,没有。”
    “真的?”
    莫安安不说话了。
    柯燃看了眼指甲上的蔻丹,轻叹了一声:“人总是习惯站在自己的角度看事情,不自觉中就想当然了。”她顿了顿,说:“如果之前有伤害到你,很抱歉。”
    生平第一次被这样道歉,对方态度轻飘飘的,莫安安却心情复杂,她好像失去了语言功能,只会摇头,好一会儿才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柯燃笑了笑:“因为现在结果还不错是么?”
    “可能吧。”莫安安含糊地答。
    “讲老实话,我当初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敖衡是用这么认真的态度对待你的,”柯燃回忆着说,“他撺掇我暗示夏衍仲玩交换的时候,我还只当他是性情大变想找刺激。”
    莫安安听着,前半句话还有些许的甜蜜,但等她反应过来后句话包含的深层次含义,一种陌生的惊悚笼罩住了她。
    笑容一丝丝从莫安安脸上褪去,她木然地望向柯燃:“你刚才说什么?”

龙卷风

    柯燃的手机震了一下,她低头,解锁后手指飞快地按动键盘,等回完信息莫安安已经站起身去倒茶了,柯燃便正巧错过了莫安安的表情。
    “性情大变?想找刺激?”柯燃丝毫未意识到自己所抓取重点有误,她收起手机,说着笑了起来:“我可不是夸张——虽然事情是敖衡挑起来的,但他一直规矩,先前从没有和人妻搞在一起的前科。你如果见过他前任就知道了,她们跟你完全不是同一类型。”
    莫安安手里拎着一只透明茶壶,却好似拎着万钧之重的什物,两只手托着,依旧是抖索索的,一半茶水都倒在了桌上。她背对着柯燃,抽了一迭纸巾一股脑地盖上去,看水把那迭纸濡湿,把废纸丢进了垃圾桶,轻咳了一声:“怎么说?”
    “敖衡不纯看脸,跟我不一样。”柯燃仰靠在沙发上,拨了拨自己的头发:“他在外读书时谈过的人不清楚情况就不说了,但就先前我见过的两个,都长相平平,单眼皮,瘦身板,只看五官,人堆里一眼根本挑不出。不过毕竟是学艺术出身,气质都不错,范儿拿捏的挺足。”
    说着,柯燃往客厅空旷的一角扬了扬下巴:“就这块地方,原先有架叁角钢琴,我有幸现场观摩过其中一个姑娘的演奏,人家专业人士的确跟我这样的叁脚猫不一样,那女孩儿人往琴边这么一坐,手一搁,氛围马上就出来了。到现在,我虽然完全想不起来那天来找敖衡是为什么事,但清清楚楚记着她弹得是第五交响曲,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真有点‘命运叩门’那种味道。”
    莫安安没有学过钢琴,也不懂一曲“命运叩门”的钢琴曲该是什么味道,但这不重要。
    她握着茶杯,张开嘴,半晌才发出声音,问柯燃:“她们……都会弹琴?”
    “准确来说,那不叫‘会弹琴’,她们是靠这个吃饭的。一个是某艺术学院的音乐老师,另一个自己开琴行,人怎么样我不做评价,专业水平肯定不错。”柯燃看莫安安捧着两个杯子站着不动,上前主动接了一个过来,仰头一饮而尽,“你别跟她们在这上面较劲,敖衡对古典音乐的喜欢八成是叶公好龙,总找会弹钢琴的女朋友,自己却一指头也不肯碰,现在连那台琴也不知所踪了。”
    柯燃后来又聊了些别的事,询问莫安安近期有没有出游的打算,讲她之前去了趟南美,风景如何漂亮酒又如何好喝,建议莫安安有空可以和敖衡一起出去多转转。但莫安安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就像一条鱼缸里的鱼,耳朵被水淹没,柯燃说得再多,也只是在含混地发着噪声。她眼睛牢牢地瞪着画面不停变换的电视机屏,却连一通报道也没有看进脑子里。
    莫安安不知道柯燃具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所剩的仅有的记忆,是柯燃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回答说前一晚熬夜熬狠了,欠觉。柯燃似乎也没多心,劝她好好休息,便独自回去了。
    柯燃一走,莫安安好像真的熬夜熬狠了似的,脑袋混沌,腿像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动。她就这样枯坐在沙发上,像一个木头人偶。下午的阳光渐渐收束,天色逐渐暗淡下去,大落地窗外,灯火像繁星似的接连亮了起来,可这间屋子里却只有无边无际、沉闷的黑暗,和电视机上新闻主持人一张一合的嘴。
    就这样坐了不知多久,敖衡回来了。
    乍一从明亮的地方进入暗处,敖衡没有看清客厅还有光源,他打开灯光开关,见莫安安居然正在沙发坐着看电视,有些意外地问:“黑暗中用眼对视力不好,怎么不开灯?”
    莫安安没有说话,目光还是直勾勾地盯着电视机,眼神却不聚焦。
    “生气了?”敖衡卸下外套,只穿着一件黑色高领毛衫走了过来。他这一天过得很紧凑,好几个会议,还要装作和善温文地出席公益活动,代表企业祝福群众新年快乐,脸都笑僵了,现在回到了自己家,屋子里坐着和他亲密的女人,敖衡终于有种倦鸟归巢的感觉。
    他坐到莫安安旁边,端详她不走心的表情,把莫安安的手握住,放在了自己膝盖,解释说:“我也想早点回来的,临时来了一个重要合作人,实在推脱不开,所以陪他应酬了一会儿,饭没吃完就回来了——你看看手机,我刚才给你发了好几条信息,还打了好几通电话,你这边一直没回应。”
    见莫安安还是没反应,敖衡去扳莫安安的下巴,唇贴了过去,带着一股醉人的酒香:“还不高兴啊,那我郑重点谢罪好不好?都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看来只有去床上解决……”
    话没说完,莫安安漠然地扭过脸,“啪”地往敖衡脸上甩了一个清脆的耳光。
    这是一个很用力的耳光。
    有那么十几秒的时间,敖衡感觉自己的左耳失聪了,像有一百只蝉齐齐在他耳畔嘶叫,左耳只有令人抓狂的嗡鸣声。他吞咽了几口唾沫,过了一会儿,才渐渐重新恢复听觉。
    虽然并没有什么声音可听,莫安安不说话。
    敖衡迅速冷静下来,那点很微弱的酒意完全淡去了。
    显然,有什么事情发生过,并且一定是很不好的事情,敖衡默然片刻,电视机里的无声哑剧让他感到烦躁,他拿起了遥控器关掉屏幕,这时那只盛了烟蒂的烟灰缸也落入他的眼中。敖衡躬下身子,隔了半米端详那只残烟,看到了过滤嘴上的红色唇印。
    “柯燃来过。”敖衡说出了一个肯定句,“她跟你说什么了?”
    莫安安这时才好像活过来了,她盯着敖衡:“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
    “我想想,”敖衡沉思片刻,笑了,“好像没有。”
    他又说:“我不知道你在为什么而生气,你应该告诉我,我也会以开诚布公的态度回应你。如果你不说我是猜不到的,那你这样独自生闷气毫无意义——你可以想一想,看是不是这样。”
    他说着,取下眼镜,搁在了桌边,十分坦阔地微笑应对着莫安安。这样子不像情侣吵架现场,而像一出荒谬的答记者问,敖衡的坦荡和若无其事让莫安安觉得恐惧。她不自觉身体颤抖起来,低声质问道:“交换的主意是你先提起来的,是吗?”
    敖衡双手拢在膝头,一个封闭性的问题,他只用回答“是”或者“不是”,可敖衡却花了些时间去做思考:“什么叫提起来?如果说是明确的‘交换伴侣’,我可从来没有跟夏衍仲说过这四个字。”
    莫安安打断他:“但你设了套,暗示,或者循循善诱,有没有?”
    敖衡淡淡“哦”了一声:“所以你言外之意,夏衍仲会提出交换,罪在于我?”
    莫安安没说话。
    “我开玩笑暗示你跟女人做爱很爽,你会因为我的话想要改变取向吗?能被勾出来鬼的只有心里本就有鬼的人。”敖衡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同一语境下的‘交换’,有人品味出来的是交换盘中的食物,有人品味出的却是交换共寝的爱人,信息接受者理解方向有参差罢了,我不觉得自己有问题。”
    “你不心虚,那怎么之前不告诉我?”
    “因为你没有问。”敖衡不紧不慢地说,“你问过我有没有暗示过夏衍仲么?没有。”敖衡望着她,微微眯起了眼睛,目光顿时深邃起来,“你没问。因为你也不意外,你根本就知道,夏衍仲就是一个会产生这种念头的男人。”
    莫安安再次陷入了沉默,敖衡说的不错,但并不能解释她心头堵闷的原因。他们一直在围绕着夏衍仲争论,然而问题的核心根本不是夏衍仲。
    “这跟夏衍仲没关系,”莫安安沮丧地摇头,“他就是这样的人,好色,高高在上,但是,但是——”她喉咙动了动,声音沙哑,“你跟他不一样,你不是这样的人,可为什么偏偏是你,明知道他会把我像物品一样地做交换,还引导他,纵容他?”
    敖衡换了个坐着的姿势,目光冷冰冰的。他看起来仍旧泰然自若,但很大程度上并不是真的那么平静泰然。他的两条腿在不停变换交迭的位置,左腿在上改为右腿在上,又换回到左腿。看见莫安安生气他觉得糟透了,他不想这样,这个晚上本来应该两个人拥抱着在沙发上看喜剧电影度过,看完电影,在床上亲吻做爱迎接性的暴雨狂澜,吵吵闹闹挤在同一间盥洗室刷牙洗澡。
    但现在他们在争吵。毫无疑义地争吵。
    他可以深情,可以放荡,可以有点坏,可以专情贴心,剧本是他定的,他应该游刃有余。然而不知道是从具体哪一刻开始,敖衡变得再无法游刃有余了。
    空气很沉闷,他抬眼:“因为我想要一场龙卷风。”
TOP Posted: 11-14 21:55 引用 | 點評
天涯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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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架构

    “我观察过你,当然,是在不侵犯你隐私范围内的观察。我也观察过夏衍仲,一个野心写在脸上的男人,并不难猜。这件事就像在玩拼图,把你的部分和他的部分合在一起,就是你婚姻生活的全貌:漫长又几乎一成不变的痛苦。”敖衡提醒莫安安,“如果我有哪里说的不对,你随时纠正。”
    莫安安冷冷瞥他一眼:“我要先听完。”
    敖衡点点头,摩挲了下手背,接着说:“你可以把我理解成一个不纯粹的旁观者,你在这段关系里备受折磨,我也并不好过,因为我总是不由自主把另一个人的影子和你重合,甚至患上了轻微的臆想症。那段时间经常做梦,有时是那个人,有时是你,醒来了情节都记得,但梦见的人到底是你们当中哪一个总很快就忘了。后来我就想,在那时候我没有能力拉住她,现在应该有能力拉住你。”
    “故事里那个没逃出笼子的女人就是你母亲,你想在我身上找补她经历的遗憾,”莫安安不客气地指明道,“我没说错吧?”
    敖衡低下头,眼神闪避了一下,立刻就承认了:“是。”他顿了顿,“我想要改变你那种状态,但这种改变并没那么容易实现。我目睹过,亲历过类似情形,所以明白其中的纠结——纵然不安、挣扎、痛苦,却还无法完全磨灭希望,不足以让你敢于去挑战变化的未知。个性使然,你、夏衍仲、你们的社会关系,构成了一个看上去摇摇欲坠却十分牢固的叁角架构,没有外力的推动,我不知道先等来的会是架构的坍塌还是你的崩溃,所以我要一场龙卷风。要它摧枯拉朽,带来山呼海啸,把这些幸福和谐的假相全数推翻。”
    敖衡面色沉静,但脖子上明显的青筋还是暴露了他波澜的情绪:“在这场风暴中,我做的多吗,过分吗,我想算不上,那些暗示或者圈套,不过是蝴蝶最初的振翅罢了。”
    屋里的暖气大开着,这房间四季如春,但莫安安觉得很冷,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顶在她贴身穿着的内衣上,使皮肤有些许瘙痒。
    “你当你是谁。”莫安安倒抽一口气,“上帝吗?”
    敖衡望着她,他在努力保持克制,保持矜持和体面:“我没这么想。”
    莫安安把手攥紧,重重地扣在自己膝头。她感到恼恨。同夏衍仲是温水煮青蛙,锅是一点点热,失望是一点点堆积。但与敖衡的相处却是坐云霄飞车,前一天他们还在过很快乐的日子,一起挑选出租屋的家具摆设,在雪地里打滚,现在,仿佛突兀地往一扇好端端的琉璃镜上奋力挥了一拳,瞬间一切稀碎。
    她沉默了约有一分钟,而后缓缓说:“你觉得我可怜,自作主张介入我的生活,施舍我帮助,但你问过我的意见吗?在我看来你很自私——”莫安安看敖衡嘴唇微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先不要打断我,让我把话说完。敖衡,你交和母亲相似的女朋友,设计让我和夏衍仲彻底闹崩,这些都先不谈,我就问你,这世上可怜的女人太多了,有多少女人相信过爱情,就有多少女人跟你母亲、跟我一样,傻的让人发笑,你是不是也要扮演一个伟大救世主的角色,一个个全部都拯救一遍?”
    敖衡闭上了眼睛。
    他像是稳了稳神,片刻后,睁开了眼:“你说得对,我是很自私。”他把下午柯燃用过的烟盒捞了过来,抽出支烟,向莫安安投去一个征询的眼神:“可以吗?”
    “这是你家。”莫安安避开与他的眼神接触,”你自己决定。”
    “是我家。”敖衡点点头,“所以更要征求你的意见,好让你待得舒服一点,谈话也更容易往好的一面发展——这属于我自私的一种表现形式,希望你别介意。”
    “想抽就抽。”莫安安只好说。
    敖衡点燃烟,用力吸了一口,烟头火星骤然亮了,像一颗璀璨的红色宝石。莫安安坐在他右边,他向左偏过脸,徐徐吐烟,看一团一团白色的烟雾从空中散开:“我或许比你想得要更自私。遇到过很多个和她类似的女人,我没有插手管过,因为我觉得那是她们自找的,是活该。我最恨的人也不是敖傅伟,是我妈。她有钱,有能把我好好抚养大的资本,如果她不是那么懦弱,我们母子俩本来可以过很好。我从四岁开始学钢琴,刚开始乱弹一气,我爸不仅乐意听,还夸我有天赋。等他在外面有了家,无论我弹得再怎么好他也没兴趣陪坐在钢琴旁边了。这根本不是琴艺的问题,后来的我难道还不如四岁初学时的水平吗?转转脑子就能想明白的事情,她就是不肯去思考。她偏执地相信,血浓于水,只要我足够优秀,我爸就会回来,回到她身边。”
    他说着,抬起了夹香烟的那只手,笑着给莫安安看:“说起来惭愧,我一向喜欢以医生自称,却并不算真正的医生,修过叁年普外课程,没有上过一次手术台,后来转去修了预防医学和商学。全都因为这只手。九岁那年,我妈在我练琴时候用竹竿把这只手敲坏了,伤及手部神经,到现在无名指和小指仍然经常会疼痛麻木,所以我不喜欢阴雨天。”
    莫安安不敢看敖衡的手,这只手曾经在她身上留下过很多温柔的印记,曾和她十指相扣,看一眼就好像会像直视太阳似的灼伤眼睛。
    “告诉我这些,是你的苦肉计吗?”莫安安咬了咬唇,问。她有点动摇了。同情心让她的恼恨难以在这样的剖白下长存。
    “有这个意思,但不全是。”敖衡朝烟灰缸抖抖烟灰,“只想向你解释,我不是那么大爱无疆的人,自私,冷漠,习惯性地喜欢把过往经历套用在所有人身上评价好恶,厌恶把女人当成工具用的男人,也厌恶甘当工具的女人,善意不多,良心有限,没有兴趣英雄救美。为什么冷眼看过那么多人,却在你这里想要横插一脚,我说不清楚。可能是因为观察你太久,也可能是因为在我想要跳出桎梏时你恰好出现。换一种庸俗的说法——”敖衡转动他漂亮的眼珠,淡淡道:“这就是命运。”
    在莫安安小的时候,她总是盼着电视台每天下午播出一个关于恐龙大战的动画片,她自己并无兴趣关心恐龙之间的争斗,但莫康喜欢。所以每当这个节目播出,她便会获得一段相对自由的空闲时光。莫安安最怕的是每周二,因为周二下午电视停播,屏幕上没有恐龙大战,只有彩色圆形方格图案。莫安安永远忘记不了第一次发现这个规律的那个下午,莫康哭得涕泗滂沱,她茫然不知所措,为了找出一个恰当且能够说服莫康的理由,脑细胞第一次有了大规模伤亡。
    眼下情形与那时竟有几分相似。
    莫安安的头脑很混乱,内心有好多个声音同时在叫嚣。有的在咆哮不能盲目听信敖衡,有的在为敖衡的遭遇而垂泪,还有的声音在嘲笑她自己。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莫安安却在爱情上连续跌了两跤。
    “我要回去了。”莫安安站了起来,“对不起,我需要再想想我们的关系。”
    “别走。”
    莫安安看着他,没有表情,眼里有种火焰熄灭后的空寂。
    这一眼把敖衡看得喉头发梗,他把烟拧灭,跟着站起来。有什么话想要说,然而还是没有说,他指了指墙上的挂钟:“很晚了,就算你真要走,等明天吧。”
    “我需要自己静静,一天也等不了了。”莫安安说。
    “你需要空间我可以睡客房,”敖衡说,“地方很大。”
    “不是大不大的关系,我不想住你的床,不想呆在你的房间,不想看见你。”莫安安说,“我们的开头很不对,这个被设计的故事让我觉得自己钻进了一个圈套,所以我需要回到一个跟你没关系的地方,好好想想这件事,有问题吗?”
    敖衡语塞半晌,说:“我知道了。”
    莫安安简单收拾了行李,他就在一旁默默跟着。看得出敖衡的烦躁,他来回地在莫安安附近不住地打转,脚底快磨出火星子了。但他忍住了没抽烟,二手烟对身体总归不好,他原本有打算和莫安安在一起以后好好戒烟的。
    莫安安收拾好东西走到门口,敖衡也换好衣服走了过来。莫安安说“不用你送”,他道:“我不亲眼看你回去不放心,就算你独自打车,我也会在后面跟着。”看莫安安还要反驳,敖衡又说:“我不打扰你,送到地方就走。”
    坚持到了极限,在这件事上,莫安安做了让步。
    从敖衡家到莫安安住处是段不长不短的路,这晚路况出奇的好,敖衡希望路上花费时间久一些,然而事与愿违,他们到的很快。门口的保安已经认得敖衡了,不光抬杆放车,还探头对他熟络地喊:“回来啦。”敖衡对他们很勉强地笑笑,把车停进院子,然后跟在莫安安身后,把行李箱给她拎到了楼上。临走前,他说:“我不会打扰你,别拉黑我,行吗?”
    莫安安怕再不把门拍上,她那总是满溢的同情心又要害她放弃立场了,潦草地点点头:“知道,你走吧。”
    敖衡便真的走了。莫安安没有开灯,黑暗为掩护,她站在窗前,看敖衡沉默着在楼下抽起了一支烟。烟尽了,有些疲惫的男人抬头望了望她的窗格,他那总是宽阔的肩膀看上去削薄了些,随后,男人转身,开车驶离这座院落。

火锅

    说好的聚会一拖再拖,过完元宵节,莫安安她们寝室四人约在了长兴路的一家店里吃火锅。
    莫安安不习惯让别人等,这种场合一般都到得早,除非有例外情况——这天就是例外。事实上,自从那天晚上她跟敖衡分开,她就一直沉浸在这种“例外”状况里,上班忙起来还好,一下班整个人就没了精神,看专业书读两行就打哈欠,再好看的小说也索然无味。她去找网上推荐适合休息时候看的电视剧,剧集的情节离谱到让她质疑自己智商,莫安安改搜索喜剧电影片单,然而等看完那些电影的名字,她发现这也是个糟糕的选项。
    ——那些评价好的电影,都在敖衡给她列过的一张单子上面,他们约好,以后要一起一部部看下去。敖衡说这话的时候不像在开玩笑,于是莫安安也没有把这当做玩笑。
    她不知道还能否和敖衡继续恋爱,也不知道今后他们还会不会有机会在一起看这些电影,但莫安安已然对片子失去了兴趣。还没有看,她已经觉得笑不出来了。
    聚餐她是掐着点赶去的,想来其实也没必要每次提前出现。她起不到暖场作用,冷场倒是很绝,早早出现,等别人来了也是一起刷手机。当然,去得太晚也不好,姗姗来迟的都是压轴的人,享受众人的瞩目,莫安安不愿承受这种殊荣。室友小南倒是对此类角色很得心应手,每次来最迟,手里常拎着时兴的网红甜点奶茶,人皆有份,让大家对她的迟到丝毫生不起气来。
    莫安安理想的出现时间是介于第一人与第四人之间,第叁最好,第二也不错。她出门前掐算了一阵,大概约定时间前十分钟能赶到,可惜这天的网约车不大靠谱,司机送到一半接了通电话,说有急事,钱不收,人也不继续送了,让莫安安再另外叫车,一来二去地一折腾,莫安安到的时候,连总是迟到的小南都已经就位了。
    “安安,”叁个室友见莫安安露面,马上给她腾了个位置出来,“快来坐。”
    同时接受叁个人目光的洗礼让莫安安感觉很不自在,可能是大家一齐看她的缘故,莫安安感受到她们的注视比以往热情许多。她对大家笑笑,确保和每一个都微笑着有过眼神接触,才坐到了位置上。
    维希,小南,花花都是刚做妈妈的人,新鲜劲儿尚在,聚在一起话题总绕不开孩子。但这天晚上,她们却只是对此一带而过,叁个人很有默契地朝莫安安神秘微笑,氛围很是微妙。莫安安先是发觉这一幕有点眼熟,随后想了起来,她上大学那会儿被室友盘问和夏衍仲的绯闻时也是这样,室友们威逼利诱、软硬夹击,目的只是套取我方口供。
    果不其然,柠檬水端上来,最按捺不住的小南就向莫安安亮明了目的:“安安,你最近是不是有情况?”
    花花给她递了一碟水果:“感情生活很有波澜的样子,不跟姐妹们透露一下吗?”
    虽已经猜到叁分,但被这样问,莫安安还是惊了一跳,她立刻紧张地去看孔维希。
    “她们看了昨天晚上夏衍仲那条朋友圈,问我怎么回事,”孔维希赶紧解释,“我就说了句追你的人里比夏狗优秀的大有人在,别的可什么都没说啊!”
    “你不说算了,安安会跟我们讲的,”花花对小南使了个眼色,话却是对着莫安安说的:“对吧安安?”
    小南反应过来,马上起哄架秧子:“是呀,安安不会拿我们当外人的,快说说,你跟夏衍仲是怎么回事?”
    “桃花运的事也要讲。”花花补充。
    莫安安被连珠炮似的问题问懵了:“什么朋友圈?”
    几个人面面相觑,花花翻找手机给莫安安递了过去:“就是这个,昨天发完一下子炸出了一大群人,五分钟不到下面几十条评论,不过后来他把朋友圈给删了,还好我手速快有截图。”
    莫安安去看手机屏幕,夏衍仲放了一张照片,画面中央是只垫着深红色餐垫的瓷白碗,里头盛着一颗孤零零的汤圆,背景是木纹餐桌,都是莫安安再熟悉不过的陈设。可能是觉得照片寓意过于隐晦,夏衍仲的配字要直白得多:该怎么样把她追回来。
    莫安安只粗略看了一眼,别扭地把手机给花花推了回去。
    “吵架了?”花花问。
    莫安安拿不准她跟夏衍仲的冲突算不算吵架,应付着“嗯”了一声,低声说:“在办离婚。”
    “为什么啊,你们俩都在一起这么久了,怎么突然说离就离?是哪方面原因?”
    小南放下手里的奶茶,用胳膊肘撞花花:“不会是夏衍仲外面有人了吧……”
    “先别乱猜,”花花道,“听安安怎么说。”
    服务员把锅子端来了,鸳鸯锅,远远就闻见一股扑鼻的麻椒香。莫安安眼睛看着服务员弯腰,把锅正正当当地卡进桌面那个矩形凹槽,心里很希望这个瞬间能够被无限拉长,或者是快进到下一个环节,至少丢点东西进去煮煮,让大家都有事可做,不至于六只眼睛六只耳朵齐刷刷闲置着等待她的回应。
    “……”她垂着头,不知道该从哪说,这时听见孔维希道:“嗐,能是因为什么啊,家人不睦,脾气不合,滥情花心,不懂体谅,抠门小气,邋遢懒散,夫妻闹掰大致离不开这几点,说来说去也说不出什么新鲜,我都不稀得听。”
    “可是这几点也有个轻重排序吧,有的性质较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有的性质恶劣,一经发现,必须断舍离。”正当莫安安暗自庆幸话题终于不在自己身上打转了的时候,花花转向她问:“安安,你说呢?”
    “讲不清楚。”莫安安含糊道,她怕大家再追问,又说:“各家有各家的过法。我们两个人过得很没意思,没盼头……所以,不想再过了。”
    她这样一讲,桌上毫无征兆地陷入了沉默,单列任何一项未必会让其他人中枪,但几乎所有结了婚生过孩子的女人,都有过“很没意思”的时刻。
    “其实离了也好,”过了会儿,小南说:“我特怀念当初单身的时光,看见帅哥想撩就撩,没有一点思想包袱,回到家里坦坦荡荡当大爷,什么也不用管——哎,安安,我都有点羡慕你了。”
    “我作证,这绝对是真心话。”孔维希笑道。她的笑好像有魔力,气氛骤然轻松许多,莫安安也抿了抿嘴。
    “那咱们就不提过去的糟心事,展望一下未来吧。”花花接过话,“不是说安安还有很优秀的追求者么?讲讲这个吧。”
    大家问莫安安为什么离婚,她不想讲。在座的人都比她精明,怕说多了,会引她们嗅出这中间潜藏的不伦气息。大家问关于敖衡的事,她更不想讲。没有原因,至少没有莫安安能马上做出概括的原因。
    她只是一想到他,就心里难受。
    敖衡不像夏衍仲,“挽留”二字大写加粗,到单位楼下堵人,电话一通接一通打,没命发信息写小作文表达自己情深似海,还有亲友团助力让她叁思后行。敖衡的不打扰很纯粹,没有电话狂轰滥炸,也不出现在她周围,留下十足的安全距离。仅有早晚各一条信息,仿佛一个只晓得按时推送消息的机器,然而内容却比机器智能,有时是一张日出的照片,说“早”,照片初看平平无奇,细看背景,却总能找到莫安安留下的痕迹,譬如她浇过水的花草、她用过的杯子。有时只是一条转载的链接,点进去,是和莫安安工作密切相关的展出作品。
    她想说服自己,敖衡心思叵测,这感情真真假假,但从每张图,每个字,她又好像能读出他的在乎。
    而她也只是在假装洒脱。
    那几张在家具城和滑雪场的合影莫安安或许看过有一百次了,删了又恢复,如今还是没有删掉。她最近睡眠很浅,也因此看到过叁天前凌晨两点钟敖衡发来的一条信息,说他很想她。她差一点就抛下那些猜忌不安,对方又把消息撤回了。第二天天亮,他们还是老样子。
    维希给大家续上柠檬水:“这个话题可以聊,我已经亲自把关过了,有一位是绝对的青年才俊,全方位碾压夏衍仲。”
    “脸也碾压?”
    “脸尤其能碾压,”维希挑起眉毛,很自豪地笑。
    “安安,有照片没有?”花花和小南巴巴地望向莫安安,“太好奇了,想看帅哥。”
    手机就在桌上,莫安安甚至知道打开图片文件夹以后敖衡的照片在哪个位置,但她一动未动。如果不是所有人杯子里的柠檬水都是从一只水壶里倒出来的,莫安安会怀疑餐厅往里面榨进去了一打柠檬,她从没有过这么酸涩的感觉,四肢百骸像被发霉的老醋泡过,眼眶热胀。她露出一个笑,比哭还难看。
    “婚还没离完,没影的事就不说了吧,”莫安安拿起公筷,看向桌中央:“锅煮沸了。”
    一顿火锅吃得并不火热,莫安安的话语总量就像一张限额消费卡,前半程支出多了,后半程就会被冻结。席间她比以往还缄默,大多时间只是安静地吃自己盘子里的食物,听其他人聊天,偶作点头思考状。小南和花花以为她是因为离婚心情不好,没做多问。维希看出来她跟上回见面时的变化,散场后,单独找上了莫安安,问她想不想再聊聊。
    “我今天没开车,换地方不太方便。”莫安安说。
    “没事儿,咱们不用换地方,我送你。”维希揽住她的肩膀,“有烦心事可以路上聊聊,说不定我能帮你排解排解。”
    莫安安低着头,跟孔维希并肩走到了停车场,一直走到孔维希那辆白色大众跟前,她停住脚:“维希,我还是不坐你的车了。”
    “绕个弯的事,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不是。”莫安安说,“我想自己呆会儿,把有些事想想清楚。”
    “连我也帮不上忙?”维希蹙起眉头,“有点不放心你。”
    莫安安摇摇头:“还记得大学那会儿吗?当时我跟夏衍仲恋爱,每次闹别扭都是你开导我,好话坏话都说了,也劝过让我早点分手,还劝了不止一次。”
    “废话,”维希撇撇嘴角:“你要结婚那会儿我还恨不得你失忆,生怕把我说夏衍仲的坏话转告给他。”
    “我没那么不讲义气,你是对我好,我知道。”莫安安踌躇一阵,接着说道:“你跟我说过那么些话,其实都是有道理的,可我当时听不进去。现在想想,我好像一直是这样,听话只拣自己愿意信的部分去听,不愿信的部分自动就过滤掉了,从来没有真正被人说服过。”她顿了顿,低声说:“所以这回,还是得我自己钻出牛角尖才行。”
    维希车门已经拉开了一半,她站在原地,上下看了莫安安一番,低低叹了口气:“好吧。”又叮嘱莫安安早点回去,到家记得报平安,才驱车离开。
    送走孔维希,莫安安一个人踱着步子往地铁站走,这晚云层把星星都遮住了,蓝色很污浊。她不禁又想起了那天去滑雪的情境,140公里外的天空与这里是那样不同,当看着那片天,她的心情也碧澄澄的,快乐很近,烦恼很远。而现在,她张开嘴,不经意便会溜出一声忧愁的长叹。
    或许今天应该让大脑暂且放弃思考,早早回家,蒙头睡上一觉,烦恼留到明天去解决。
    莫安安这样想着,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这时手机铃响了,声音由小渐大,变得甚是聒噪,她以为是夏衍仲,不耐烦地去挂断,拿起手机的一刹那,却表情忽转。
    莫安安舒展开了紧锁的眉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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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古丁

    路口的绿灯亮了,等候的一小批人陆陆续续地踏着斑马线走向另一端,莫安安却还站在原处,握着手机道:“现在?”
    “不方便么?如果有事就算了,我再打电话叫别人。”敖衡说。
    “没什么不方便的,但你确定我能帮上忙?”
    莫安安以为敖衡打电话是来问她有没有想好,接电话的时候她还犹豫了一小会儿,因为不知该怎样答复,还差点把这通电话给挂了。但最终,“想听敖衡声音”的念头压倒了其他顾虑。她怎么也想不到,电话接通,敖衡开口居然是要请她帮忙。
    敖衡看起来本事很足,好像搞什么都很有一手,看他做事的派头,莫安安疑心就是要他去摘星星他也有办法弄来火箭。连他都需要帮忙的事,一定不好做,至少不太会属于莫安安能轻易搞定的范畴。
    一分钟过后,莫安安听明白了,敖衡在回家路上捡了只狗,太小了不好照料,所以才向她求助。
    “本来没想打扰你的,但宠物店都关门了,大晚上,我也不好因为这种事麻烦我的助理,所以只好来问你。”敖衡说。
    “狗在哪?”
    “我家。”
    “那我现在打车过去。”
    “我等你。”敖衡说,“路上小心。”
    长兴路距离敖衡家不远,二十分钟后莫安安就到了。电话里敖衡只说狗很小,但莫安安没想到会是这样小,小家伙只有巴掌大,眼睛睁开了一半,毛色棕白交错,身上倒是很干净,油光水滑的,盛装在一个跟敖衡家格格不入的纸箱子里。
    莫安安在纸箱前蹲下:“你在哪儿捡到它的?”
    “便利店旁边的马路牙子,路上买完烟拆包装,听见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叫,就过去看了看。”敖衡用指头敲敲纸板:“捡到的时候就装在这箱子里。这狗太小,一晚上不管就会死,扔的人估计也嫌麻烦。”
    “我先查一下网上怎么说,肯定有照顾小奶狗的教程。”莫安安说。
    敖衡略显意外:“你也没养过狗么?”
    “没,但我养过我弟弟。”莫安安说,“差不多的。”
    敖衡笑了起来:“说的在理。”
    好久不见,但多了一个毛茸茸的小玩意儿,气氛非但不尴尬,反倒温暖融洽。偌大的房间,他们两个就围在这个放置纸箱的角落,望着那团哼咛的毛球,像一对围观新生儿的父母。
    “网上说小狗不能喝牛奶,要喝羊奶,每隔两叁个小时用注射器喂一次。”莫安安捧着手机,把上面的内容读给敖衡:“太小的狗,好像还要帮助它排便——捡到它之后它有排泄过吗?”
    这问题问得多余。箱子里干干净净的,显然是没有。
    “没,那就一项项来吧。你在这儿看着它,我去24小时营业的店里看看能不能找到羊奶。”敖衡站了起来,他看着莫安安的发顶,很想在上面抚一把,莫安安发质很好,现在做这种稍微有点暧昧的动作时机也合适,但太可惜,他的手方才摸来路不明的狗崽,还没洗手。
    于是他只是多看了两眼,告诉莫安安:“等我回来。”
    敖衡坐上车,径直打开了手机,如果他没记错,T市是有几家24小时营业的宠物医院的,当时还听陈乔调侃“现在兽医也不容易,夜班急诊照样逃脱不了”,一搜果然有。最近一家离他只有3公里,便开车直奔宠物医院,车速飞快——一半是想快点回去跟莫安安在一起,一半是担心那蔫狗崽会真死了。
    敖衡不是个软心肠的人。搁在以往,他就算听见有动物的呻吟也不会去进一步探究,因为一旦发现确有被遗弃的宠物,一走了之心理上不舒坦,捡回去生理上不舒坦。把这种可能转嫁给下一个潜在目击者显然更符合他的价值取向。今晚买完烟,他撕开那层透明的塑料膜往垃圾桶丢的时候,乍听见一声声隐约的、小动物独有的哼咛,下意识地便转开了身子,但没走出几步,眼前又浮现出了还没跟莫安安搭上话那会儿她跟狗打招呼的情景。
    敖衡抽着烟,想到这一幕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一笑,原准备吐出来的烟直接咽下去了,喉咙像吞下了一只火把,火辣辣的,呛得他直咳嗽。他灭掉那只烟,没有任何犹豫地拐了回去,循着声音找上了纸箱,用端锅的姿势把装着狗的箱子端回了家。
    对于这狗,他想,不捡便罢,捡了就不能让它死在自己手里。要尊重生命。
    他打电话给莫安安,心说她来最好,她若不来,这狗在他手里便没有价值了,那就花点钱送到宠物医院,到时候再托人寻个靠谱人家收养。现在莫安安真的来了,敖衡竟然开始后知后觉地感到担忧,担忧这虚弱的家伙会不争气地一命呜呼——捡回家的时候他分明很有把握它没那么容易挂掉,满心只想着莫安安的事。想她听起来像是在外面,不知道是干什么去了。想见了面该说点什么。想她有没有可能今晚留下。
    敖衡匆忙地奔赴宠物医院,向值班医生描述了大致情形,展示他从各个角度拍摄的照片,正反左右,严谨得仿佛狱警给收监犯人拍入狱照。医生的反馈和莫安安在网上搜索的结果差不多。带宽边眼镜的男青年告诉他,狗看上去没什么问题,就是太孱弱不好养,他把羊奶粉和喂食工具交给敖衡,叮嘱了些注意事项便说可以回了。
    多出一只巴掌大的狗崽,这一整晚都很不安宁。喂奶比较简单,但帮它排泄实属不易,敖衡头回认识到狗是直肠子并不是胡言,这东西居然能上面吃奶下面撒尿,仿佛是在以生物的形态,生动表演小学奥数中一面进水一面出水的经典例题。敖衡看着那条被奶水和狗尿混合物打湿的克什米尔羊绒围巾,心想这个颜色和款式,可能一辈子都要呆在他的购物黑名单上了。他往后看见这图案,怕只会立刻联想起狗尿的骚味。
    但如果问他后悔不后悔把狗捡回来,敖衡当然还是不后悔的。因为在面对一片狼藉的时候,他身边还有莫安安。
    莫安安在他家里住了一晚,第二天是周末,敖衡去公司开会,莫安安替他带狗崽去做了检查。由于这只狗的缘故,那条一度划分很明确的边界线再次变得模糊起来,尽管莫安安拒绝了他共进晚餐的提议,但敖衡的确有了和莫安安频繁联系的理由。先前她不回信息,而现在,每天早晚都会主动询问他小狗的健康状况。敖衡开始觉得自己很像他曾经唾弃的母亲。女人企图拿他拉近敖傅伟,他则企图用狗拉近莫安安。手段令人不齿,但敖衡依旧这么做了,因为效果着实拔群。
    隔了叁天,当莫安安再次问起狗的情况,敖衡故技重施。他坐在沙发边,看着扒拉新狗窝玩得开心的狗崽子,脸不红心不跳回道:“有点没精神。”
    莫安安马上就像孩子生病了的母亲,焦急地回了他好几条,问“什么情况”“是受凉了么”。
    她着急,敖衡就不着急了。他走到狗跟前,拿指头引逗它捉弄了一小会儿,才慢悠悠回莫安安:“可能是吃多了。你要不要过来看看,它见了你精神会好点。”
    莫安安说着“看情况吧”,这天晚上,还是找到了敖衡家来。
    敖衡信口雌黄,但这狗崽哪里懂得配合,白天这家伙睡足了,晚上见到莫安安,小尾巴摇得飞快,好像安了一根电动马达,根本没有半点发蔫的样子。莫安安摸摸它的脑袋,疑惑道:“这不是挺精神的么?”
    敖衡给她倒上红茶,张口即来:“可能是那会儿它刚睡醒,怪我太紧张了。”
    莫安安还以为敖衡是真的紧张,反劝慰他:“你不用这么担心,都说小土狗生命力顽强,它这阵子比刚捡回来的时候强壮多了,不会有事的。”
    敖衡坐在她身边,说“好”,眼睛却不看狗,看莫安安:“你怎么了?”
    “我?”
    “看起来最近没睡好。”敖衡拿指头比划了她眼睛下方的乌青,“是不是有什么事?”
    莫安安逗狗的手顿了顿,避开敖衡的视线:“没事。”
    “你有个习惯,发现了么?”敖衡把杯子放到一边,淡淡一笑:“每次言不由衷的时候都会咬下嘴唇。”
    莫安安有一瞬间的错愕。没人跟她提起过这件事。她试图回想自己做这个动作时的情境,并没想起什么,但无疑,这是她的一个习惯性动作,她张开嘴,下意识就想咬一下自己的下唇唇瓣。
    “你不想说我就不多问。”敖衡拿起一个形状奇异的胶质玩具棒,递到狗崽跟前:“来给这家伙取个名字吧,总叫它‘狗’也挺别扭的。”
    “你捡来的,应该你取名。”
    “我没什么好主意,”敖衡说,“而且我更喜欢叫你取的名字。”
    莫安安耳朵根有点热,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脚尖,沉默了一会儿,说:“叫‘尼古丁’怎么样?”
    “尼古丁?”敖衡重复了一遍:“烟?”
    “你可能忘了,捡回来它那天晚上,茶几烟灰缸里全是烟头,你身上都是烟的味道。”莫安安侧过脸,望着他说,“以后少抽点吧。”

父亲

    话有没有意义,有时候关键是要看由谁来说。
    劝敖衡戒烟的不止莫安安,仅他想得起来的,就有曾经的导师,和他关系不错的同学。这些话敖衡听过只是笑笑,从不往心里去。烟好抽么?吞云吐雾的感觉很好么?未必。在最初,他躲在上锁的房间,学着校门口里那些混混的样子把自己呛得直流眼泪,只是为了证明他已经长大,成为了和敖傅伟一样成熟的大人。尽管尚缺乏伤害别人的勇气,却不怕伤害自己。再后来,随着他的早熟进入到下一个阶段,敖衡很快明白了这种拙劣的模仿毫无意义,就算他抽烟喝酒再凶猛,稚嫩的凶残依旧在敖傅伟面前不值一提。
    敖衡初一那年学会抽烟,几周后成功戒烟。把这个过程从开头走到结尾,不过是数学课本一个章节的功夫。真正对尼古丁成瘾是在很多年以后,他身在异国他乡,半夜在孤灯下苦写论文的时候,收信得知他同父异母的兄长被提拔的时候,隔着太平洋为死去的女人默默祭奠的时候,点燃一根烟,时间在缕缕烟雾中飞速地燃烧。他终于找到了一种打发苦闷、寂寞、焦虑的轻松手段,在指尖火星跳跃的刹那,不再需要刻意隐忍,与自己和解终于成为一件呼吸般简单轻松的事。
    眼下,面对莫安安的劝告,敖衡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他望着莫安安,视线在她漂亮的眼睛里停留,随即慢慢倾过身子,一点点向她靠近。这是个很缓慢的过程,蜗牛般的速度,热度攀升,呼吸交迭,他们之间的距离逐步缩短。敖衡的视线徐徐下移,聚焦在她红润的唇上。他不遮掩目的,并给与莫安安足够的时间拒绝。
    再往前半寸,他们就要接吻。
    而亲上去,他们之间的矛盾便尘埃落定了。
    莫安安吃不透敖衡,但她毫不怀疑,一旦接受了这个吻,一定会被一步步推动着,接受他的更多,重走回到一团她尚未理清楚的乱局。手段和陷阱,错误的开端,讲就此锁进一本尚未清算完毕便尘封的旧账。
    莫安安心跳很快,后背心一阵阵地发热。“敖衡,”她这时说,“我爸妈这几天要过来了。”她说完垂下了眼睛,往另一侧不着痕迹地挪了挪。
    敖衡怔了一下,心不在焉抓起桌边的烟和打火机,把香烟从盒子里抽了半截出来,回过神,又硬生生按回去,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回问:“来看你?”
    莫安安单纯地想转移话题,但话头既然挑起来,又不好戛然而止,只好原原本本告诉他:“应该是来劝和的。先前我没把离婚的事告诉他们,昨天下午,我弟弟打电话说夏衍仲跟我爸妈联系上了。”
    “这种事瞒不久,他们迟早会知道。”
    “我也没指望瞒很久。”莫安安解释,“我爸妈都是很传统的人,从前街坊里谁家孩子要是被传了离婚,他们常会背地里讨论半天,管这叫‘不孝徒孙’。如果离婚的是个女人,说得还要更难听。我不敢想象他们知道自己眼里奇耻大辱的事发生在亲女儿身上会有多生气,所以一直不敢说,至少离婚手续办好之前,我绝对不打算说。他们肯定会跳出来阻拦。”
    敖衡刚才还表情平淡,这时微微皱起了眉头:“他们现在什么反应?”
    “生气。”莫安安有点惶然地抖了下肩膀,“昨晚打电话,我妈在哭,我爸先开始骂我,后来跟我讲道理,让我别不知轻重,闹完赶快回去过日子。”
    “你没跟他们说夏衍仲出轨?”
    “说了,没用。”莫安安摇头,“我爸妈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夏衍仲已经跟他们保证不再犯错,我应该大度点。”
    敖衡眼皮突突地跳,血压在上升,他这会儿意识到,莫安安要抗争的是一股比他预想还要强大的力量。
    尼古丁还在摇头晃脑地扒拉狗窝边缘寻求关注,莫安安没看敖衡,屈下身来,伸手抚了抚小狗的脑袋:“我爸脾气倔,电话里没说通,见面肯定非得把我给拧回去不可。这段时间我们就先不要联系了吧,免得再有其他麻烦。”
    “拧?怎么拧?”敖衡被这个字眼刺了一下,忙追问,“你爸会动手打人?”
    “他爱面子,至少不会在旁人跟前打我。”莫安安苦笑笑,“放心吧,我会约在人多的地方见面。”
    “所以不排除他会动手。”
    莫安安没吭声。小时候大家都挨打,所有孩童家长里,她父亲揍人尤其狠。她乖,挨揍的次数少些,莫康受宠,却因为调皮依然免不了挨揍,揍完屁股蛋重肿好高,几天不能下床,莫母为此多次跟父亲吵架,可他该打照打。莫安安升入中学时,莫父对她说:“你长成大姑娘了,以后我这做老爸的就不能打屁股了,不像样。”莫安安内心喜悦,连忙点头,莫父又说:“以后再不懂事就扇你耳光。”
    莫父说一不二,莫安安不敢违逆,从初中到高中都乖觉遵守每一条规定。高中一次家长会,班主任把莫母叫去,先说有男孩给莫安安递纸条,又说莫安安做的不错,没有回应,作为漂亮女孩的父母要再接再厉,继续防范早恋。这件事本来是表扬居多,但传到莫父耳朵里,他大概解读出了另一层意思,第二天晚饭前,他洗干净沾有机油的手,给了莫安安一耳光,问莫安安疼吗,莫安安含着泪说不疼,他说不疼就对了,如果你敢早恋这一巴掌就是疼的了,现在吃饭吧。
    疼的巴掌,在后来莫母问出莫安安和夏衍仲上过床的时候还是降临在了她的脸上,那年她21岁,是很多女孩不会再被父母粗暴惩戒的年纪。但莫父不在乎这些,他眼里,老子打孩子,天经地义,这种权力至高无上,伴随终身,任何人都不能剥夺。
    “我跟你一起,”敖衡目光严厉,“谁也不能动你一根指头,你爸也不行。”
    “修理厂的生意不能长期离人,他们呆不长的。你不出面,我暂时服个软就行;你出面,事情就难收场了。”莫安安显得很焦虑,“我不想惹出麻烦来,就算为我考虑,拜托你别出面行吗?”
    敖衡心里五味杂陈,可莫安安话说到这种份上,他也不好再坚持,只得说:“不联系我不放心,每天至少给我报个平安。”
    莫安安见他有所退让,立刻说好。
    “有需要帮忙的,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敖衡说。
    莫安安父母订的是周五晚上的机票,六点四十分落地,这晚,莫安安提前下班来到机场接人。她刚到地方,就在接机通道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夏衍仲。
    多日不见,夏衍仲整个人瘦了一圈,腮瘪下去,面颊覆了一层青色胡茬。因这些许变化,人还是同一个人,气质却与先前迥异,显出了些罕见的稳重沧桑。他看见莫安安,快步朝她走过来,见莫安安连忙往后撤步,站住,尴尬地冲她笑笑:“还得等一会儿,先找个地方坐坐吧。”
    “你怎么在这?”莫安安脸色登时有些苍白。
    “爸妈是我请来的,票是我买的,接机当然也该我来接。”夏衍仲说。
    莫康电话中只说爸妈订了票,并没详细交待这件事的主谋。莫安安看着夏衍仲的脸,胃里在翻滚,她稳了稳神,低声说:“丑话在前,你请谁来威胁我都没用,我是一定要离婚的。”
    “不是威胁,”夏衍仲摇头,他竭力想扮作很有精神的样子,但言行举止间的疲惫无论如何也难以遮掩,“请他们过来是想替我做个见证,我真心认错,以后只想好好过日子,好好待你。”
    莫安安再听这些已经无动于衷:“你跟他们说了多少?”
    夏衍仲左右看看,等旁边人走开,吞吞吐吐道:“该说的都说了,有些事说的不是太直白,他们应该都能明白……”
    莫安安双手环抱胸前,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短暂的静默之后,夏衍仲赌气似的坦白:“我说我对你不体贴,在外面招惹荤腥……错都是我的。”他略幽怨地瞥一眼莫安安,“你跟那谁的事,我一句没说。”
    莫安安听这话心头一跳,眼睛不敢直视夏衍仲,强撑硬气问:“什,什么意思?”
    “除夕你跟敖衡在一起过的吧,我都知道了。”夏衍仲一句话说完,又不忍似的接着补充道:“劝你还是离他远点,敖衡这人就是一笑面虎,诡计多且心黑手狠,连自己亲哥亲爸都算计,跟了他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莫安安阴沉着一张脸:“不劳你操心。”
    夏衍仲还想说什么,但觑着莫安安的神色,什么也不敢说了。也不知道是因为长久未见有了新鲜感,还是因为有敖衡这种高阶对手加持,他现在看莫安安,觉得她魅力十足,内敛的性感甚至更胜柯燃这等尤物一筹。不免又在内心唾骂过去的自己不知好歹——他条件优越,再找女人是不难,但要再找一个同等漂亮、知冷知热、伺候完他还会孝敬公婆,又不图他荷包的,却并不是件容易事。
    两人在出口等了约二十分钟,终于等来了莫安安的父母。一干人群里,莫父的气场尤为引人注目,汽修老手身上带着一股腾腾杀气,仿佛千里迢迢乘坐飞机而来是为了寻仇。一贯高调的莫母这回却有些黯然,大概是没休息好,她走在莫父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神情茫然。
    莫安安从这天下午就开始紧张,从许多陌生面孔里识别出父亲的一瞬间,她的紧张到达了顶点。肠胃开始轻微痉挛,她咽了口唾沫,想呼喊一声“爸”,但张开嘴,只有干巴巴的气流从喉咙挤出,紧接着,莫安安听见了一声“爸”,声音很高很洪亮,叫得很亲切,然后她意识到,这是夏衍仲在喊。

小囡

    莫父做了几十年的汽修工,却不以手艺出名。在S城城南柳桥巷一带,提起“开汽修厂的老莫”,街坊们八成不知道是谁,可要问起“一脸悍相的老莫”,大家准会一拍大腿,点头道:“认识。认识。”
    基因的代际传递令人叹服,除开皮肤一白一黑,细看五官,莫安安和父亲仿佛是从同一个模子里拓下来的。只是莫安安眼睛稍大那么一点,鼻头稍尖翘那么一点,嘴巴稍微秀气那么一点,这里那里差的都不多,组合在一起却是两张迥异的面庞。莫安安温婉可人,老莫凶神恶煞。
    老莫的凶不在皮相,在眼神。他看人总是不提起眼皮看,而是耸搭着眼,任上眼皮遮去眼瞳五分之一,自剩下的五分之四打量,目光经此一收缩,凶悍劲就出来了。早些年S城治安风气不好,小偷横行,其中有位以艺高人胆大着称的贼王,号称哪儿都敢偷,什么东西都敢拿,流窜各地,好不嚣张。该贼王没有在96年全省治安大整顿落网,却第二年栽倒在了老莫汽修厂的后院。据说,当晚这大胆贼刚一推开房门,迎面正撞上起夜的老莫,被他恶狠狠一瞪,两条细腿顿时软成了宽面,警察来拿人时是被两个人给搀扶走的。
    时间不光压弯人的脊背,也磨去了人的棱角。现如今,莫父的两鬓长出了花白,眼角多了些纹路,豪狠之气大不如以往,甚至偶尔笑起来还有了几分慈祥。莫安安因由过去的记忆仍惧怕他,夏衍仲却不怕,他一面亲切叫着“爸,妈”,一面上前提他们拿行李。
    “都过来了?”莫父不咸不淡地打招呼,看也不看夏衍仲。
    夏衍仲满脸堆笑道:“是,餐厅也提前订过了,咱们先吃饭,吃完饭再慢慢聊,您看行吗?”
    莫父闭眼点点头,昂头先一步往前走。这就是默许了。莫母不知是飞机上睡多了还是怎样,不停地念叨说机场设计让人眼睛发晕,走路一直攥着莫安安的胳膊。
    一行四人从机场出去,夏衍仲开车在前打头阵,莫父莫母坐着莫安安的车跟在后面。出了机场,莫母便恢复了精神奕奕,开始盘问女儿跟夏衍仲生气的细枝末节。然而不管她问什么,莫安安始终不吐口,问到最后,她满脸的无可奈何:“当父母的是为你好,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呢?”
    晚高峰的路很堵,当车需要在夹缝里寻找出口,人的情绪好像也会变得暴躁,莫安安握着方向盘,冷不丁回嘴:“我怎么就不知好歹?”
    她的豪情仅持续了一秒,抬头,莫安安从后视镜望见父亲刀锋一样的眼神,立马又怂了,低声说:“跟你们说也没用,你们只会让我忍。”
    “谁说的?”莫母竖起眉:“没看刚才夏衍仲点头哈腰的,你爸一点面子都没给么。我们俩可没让你忍——夏衍仲偷吃,你不光该闹,还该狠狠地闹,借机把财政大权捏在手里。你要是在这事上还跟个锯嘴葫芦似的,我这当妈的才会生气。”
    一直沉默着的莫父这时开口道:“姓夏的要是再敢惹事,我打断他的腿。”
    “瞧你爸这股野蛮劲,”莫母撇撇嘴,“当自己黑社会呢。人家现在说那词叫什么来着,什么打扫,清除?”她一时想不起来,伸手拍了拍莫父的肩膀:“电视上总说那词叫什么?专搞黑社会的,到嘴边给忘了。”
    “不知道。”莫父没好气说。
    “啧,最近这记性是一天不如一天,都是操心太多给累的。”莫母嘟囔着,把身子往前探了探,对莫安安说:“听见没有,你想出气,你爸我俩都支持。但婚可不能说离就离。你想,夏衍仲是T市本地人,年轻有为,人长得又俊气,外面诱惑那么多,可不就是容易犯错吗?等你年龄再大点就明白了,这人呐,不怕犯错,就怕不改。我看他这回是认真要改,电话里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我还没骂他呢,他先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莫母摇摇头,叹了口气,“要是真在气头上把婚离了,以后后悔的保准还是你。”
    车厢内的暖风一阵阵地往脸上扑着吹,吹得人发燥,莫安安把空调关上:“我有什么后悔的?”
    莫母“嗐”了一声,像是感慨她的无知:“傻瓜,多少人想扎根大城市,年轻小姑娘跟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地往这些一线城市男孩身上扑,你倒好,捞着一个还想丢了。你算算,留在T市,光是教育这一块就能沾多少光?不仅你,以后康仔有了孩子也能送这来上学,这还不算好吗?”
    莫安安目不斜视地盯着前路,半晌,才道:“莫康连朋友还没谈,你就开始替他孩子安排了。”
    “这不迟早的事么,”莫母说着拿出了手机,“今天康仔就有个相亲,女的是个老师。我说老师好,有寒暑假,能顾家,他非说这女的长得不行,约人家出来还不情不愿的,也不知道这会儿两个人聊怎么样了。唉,晚点吧,晚点给他打电话问问,看能不能成。”
    莫母或许还想和女儿再多聊聊,但莫安安已经不想再听了,她打开车载广播,把音量调到了最大。
    夏衍仲订的是家连锁老字号餐厅,装潢一般,但菜品味道独特,生意一向火爆。他如果有心要讨好别人总是能做很好,莫母还是在去年春节提过一嘴这家店甜粥做得不错,叹息S城没有开店,他竟然一直都记着。来到餐馆,莫母心情大悦,和夏衍仲有说有笑地点了菜品和饮料,过了片刻,服务员又拿来了一张酒水单问他们是否要酒。
    “要。”服务员话音刚落,夏衍仲便道,“今晚我负荆请罪,必须得给爸妈,给安安端两杯。”他转过身子继而问莫父:“爸,您想喝什么酒?”
    “他什么也不喝,”莫母说,“前几天血压冲到一百五,吃了降压药才恢复正常,再喝还要不要命了。”
    “不能多喝,可以少喝。”夏衍仲嘿嘿笑笑,“有您在旁边监督,我爸一定不会过量。”
    “要酱香型的吧,”莫父这时说,“牌子随意。”
    夏衍仲连连点头“好,好”,选完了酒,把菜单递给服务员,说道:“拿两个白酒酒杯,两位女士的饮料也麻烦尽快上来。”
    莫安安从进包厢开始就没说一句话,活像一个乖巧的哑巴,眼下却突然说:“拿叁个酒杯,我也喝酒。”
    莫母皱起眉头,“女孩子家喝什么酒,你才多大点酒量。”
    夏衍仲赶忙打圆场:“安安平时最怕应酬喝白酒,要不然上瓶果酒吧,度数低,味道也好。”
    “应酬是不得不喝,今天是我自己想喝。”莫安安淡淡道,“我想喝白酒。”
    莫母还要说什么,莫父已道:“服务员,给她拿个杯子。”又交待妻子:“特殊情况,今天就破例了。”
    家里事惯来由老莫说了算,当着夏衍仲的面,莫母脸上有些挂不住,却没也再言语。
    酒和菜很快备好,有夏衍仲在,气氛纵不热烈却也不算太冷。这边夏衍仲按着规矩一杯一杯敬酒,对岳父岳母做着掏心窝子的检讨,莫安安只安静吃菜,闷头喝酒。她喝得毫无章法,夏衍仲敬父亲,她这边一声不吭灌下一杯,夏衍仲给老莫的空杯续酒,她又斟满一杯仰头灌下去,仿佛酒量极佳似的,没过一会儿,跟前的分酒器已经空了,莫安安连脖子带脸都染上了一层绯红。
    莫父就眼看着她这么灌自己,脸色越来越难看,待到她又拿起酒瓶准备往分酒器里倒时,“啪”地把筷子拍到了桌子上:“还喝?”
    屋里一下子静得落针可闻,莫安安用手背擦擦嘴,抿嘴笑了笑:“不喝了,够了。”酒有一万处不好,却有这点好——她此时一点也不开心,但并不妨碍笑出来。
    “就说不能喝,不知道你逞什么能。”莫母埋怨说。
    “不喝点酒,我没胆说。”
    莫安安站起身,红已经侵入她的眼睛,使她的面貌看起来竟然有些疯狂。她盯着莫父,缓缓露出一个笑:“爸,婚我是离定了,不打算改。你要是气不过,打我吧。”
    这是一张方桌,父女俩隔着一张木板,一站一坐。如果老莫站起来,伸直手臂,一巴掌就能打上莫安安的脸。而她就这么伸长着脖子,嘴角笑着,眼里噙着泪,等待着预料中会降临的耳光。
    “小夏,”这时老莫掏出口袋的钱夹子给夏衍仲丢了过去,沉声道:“你去外面给我买包长白山,我跟她说几句话。”
    夏衍仲刚才还敬酒,说俏皮话,神采飞扬。现在却像极了一只被放完了气的干瘪气球。钱夹子他没接住,也没意识到自己不该收。他弯腰,捡了两把,才终于捡起掉落在地的钱包,失魂落魄地推门离开了包厢。
    门“吱呀”合上,剩下叁人。莫母瞧瞧梗着脖子站着的莫安安,再瞧瞧旁边的丈夫,咽下一口唾沫。她知道莫安安该挨打了。这是她熟悉的走向。在老莫动手之前,她低低叫了一声:“小囡。”
    毕竟是亲骨肉,会心疼会舍不得,她还想再劝几句,但一看莫安安那双通红的眼睛,已经明白说什么都没用。
    莫母唇抖了抖:“……我出去跟康仔打个电话,问问相亲的事。你……有话跟你爸说吧。”
    莫安安眼看着母亲也从这屋子出去,一时间觉得呼吸都接不上了。她这时候想起,母亲每回叫她小囡,情形都大抵相似,往往是要说她不怎么想听的话。譬如要她一个人留着看家,再譬如劝她把生日收到的礼物转送莫康。
    这回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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