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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杨大拿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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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本就这样的:许多人看上去是好人的,但偏偏关键时坏你事的就是他;有一些人看上去有些邪虎,但你有难时肯帮衬的也偏只有他。有一些事明明是真的,但世上人都以为是假的;而有些事明明是假的,却被许多人当作真的一样!

  这,就是生活的悲哀。

  因此面对这糊涂的世界,有些人也跟着糊涂。

  这些人便成了酒徒与酒鬼。

  既然在这世界上清醒是一份痛苦,就只有“醉乡路稳宜常至”了。

  “你怀疑得不错,那女子就是‘妙偷’伊豆豆。”

  金冠王一抹胡须上沾的酒,感慨道。

  “那女子真是一个好女子。”

  金冠王与小杨在马上传着一壶酒共饮。

  金冠王此时身材虽未变,但脸容已变,由一个威狞的武将天神变成了一个儒雅的美男子。

  他甚至美得有些艳烈。

  他儒雅得有些飘逸。

  但他已不复英俊少年——斑斑霜雪若繁星银亮在他的双鬓,无情的岁月在他眼角织出英雄老去的叹息。

  “我已有了萧娘,我已老去,我回我的星星谷去了。”

  金冠王的眼睛多情而又有着一丝惆怅、迷离。

  他说到萧娘时,目光中便迸发了热情、朝气、力量的光芒,他吐出“我已老去”四字,若一段摇曳多姿而不甘谢去的春花在暮春的独奏。

  他所说到的萧娘是他的第十九个女人,他最心爱的女人。

  太阳盆地。月亮山。星星谷。那里是他神秘而庞大的世家王国。

  “如换了十年前,我一定不愿钻在这劳什子里面的,”金冠王拍拍肚子,他臃肿的肚子顿发出金铁的响声,“我一定会和别一别苗头,看这‘妙偷’,倒是终究归谁的?”

  小杨大笑,望着金冠王道:

  “这世上任何人都会都有的,只有一个人是不会老的,那就是金冠王。你如喜欢上哪个女子,那个女子还不迟早投怀送抱?王兄又何必忒谦?”

  “小杨,”金冠王这回不笑了,他郑重其事地望着小杨,意味深长地道:

  “伊豆豆是一个蕙心兰质的女孩,品质不坏,你得好好护持,莫让名花误落溷池,负了运化的美意。”

  金冠王说完,一拍小杨肩膀,豪笑拍马,狂歌而去: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

  “君莫寄,寄到玉关应万里,戌人犹在玉关西……”

  【六】

  宝车犹在。

  人疑梦中。

  当六个护卫先后回来时,却见“十根天魔”沙蛮侯也正自马背上昂起头来。

  而“快刀”小杨人犹伏在马背上,两手无力地垂下,还在昏迷之中。

  “跑了一匹马!”一个护卫叫道。

  “看,有一张纸!”另一个护卫指着宝车叫道。

  沙蛮侯循着那护卫所指手指望去,却见车子上用路旁碎石压了一张墨迹犹新的纸。

  纸上是铁划银钩的大字——

  “快刀”小杨:

  你救我一命于当年湖广。

  我解你一围于此时此地。

  从此两不相欠也。

  令狐不疑涂鸦。

  ——看来,是一个叫“令狐不疑”的高手为了报答“快刀”小杨的救命之恩,赶走了金冠王与座下的一干高手,为大家解了围。

  但不知这“令狐不疑”到底是谁、有多大的来历,他虽赶走金冠王,不知金冠王还会不会来个回马枪,重新杀回来?

  沙蛮侯心下正自惊疑不定,忽见一道人影足不点尘,以一流的轻功自远方掠来。

  那是一个女子。

  【七】

  小杨睁开了眼睛。

  “杨大侠醒了?”

  一双妙目关切地望着他。

  小杨摇了摇头,嘴角翘出一缕懒洋洋的笑意:

  “被人伤得七荤八素还被称为大侠,我这还是第一次。”

  他摸着额角,喃喃道:

  “……这张床在走,莫非,我在车上?”

  “杨大侠当然在车上了。你为了护我,与金冠王座下两大明王拼得受此重伤,你不坐车,这车还让谁坐?”

  “小姐这样说,倒让我脸红了。”小杨道,“我只不过是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而已。——现在车往哪里?”

  “留下。”

  “我那六个伙伴呢?”

  “他们已回去复命了。”

  “他们回去复命了?”小杨惊道。

  “还没到‘留下’,小姐是不是中毒、中蛊,还没由西门诸葛最后诊断,怎么就让他们回去复命呢?”

  “我现在感觉挺好的,并不像中毒、中蛊的样子。他们护送到这里,已够了。何必非要送到‘留下’不可?”

  “再说,我如真有好歹,有你这‘老大房’典当第一护卫在此,我还担心什么?”

  “这样说来我算是人质了?”小杨笑道。

  “还真给你说对了,我们是以十万两银子的抵押才把你给留下的。”

  小杨淡淡笑道:“想不到我还挺值钱的。难怪这帮小子会丢下我不管了,与其带一个病歪歪的人回去,不如带十万两银子回去更招人喜些。”

  “这便是我要留下你的原因——因为你伤得不轻。病得更重。我有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帮你疗好伤、治好病的道义。”

  “这么说,我真的病得不轻?”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那双妙目露出诧异之色,“你不但与星宿海的火灵子比拼内力时,内力尽失。而且还中了‘七不慈悲八拔苦’的‘散仙丸’毒,要想练功提一口真气也难!”

  小杨闻言,试一运气,心中不由沉了下去:地想起他装晕昏过去的期间,这女子曾用小银匙喂过他几口含有燕窝、人参、冬虫夏草等补药的甜羹。其中有一味药味当时未品出,想不到竟是“散仙丸”!

  ——“散仙丸”是福建武夷山的炼气士积百年修炼教训之经验而研制的一味大毒大补之药,用以炼气纠偏用的。此药炼蜜为丸,杂采众毒,是长枪大戟、快刀利剑,完全不按君臣佐使药理而配的一丸猛药,能把炼气士与武林内家高手的内力真气完全消散入奇经八脉、十二经络,封锁入三百六十五个穴道中,使一个修为精深的炼气士与武林高手眨眼间变成一个周身无力的凡夫俗子。若要解“散仙丸”之毒,非得服“连珠弩”、“回龙鞭”不可。

  想不到自己终日打雁,反倒教雁啄瞎了眼睛,被这妙人儿在温温柔柔中给算计了!

  好!好厉害的“妙偷”伊豆豆!

  小杨心下这样想过,脸上却挂着依旧满不在乎的笑容,笑着问:

  “我原想到‘留下’时能留下你,想不到还没到‘留下’你先把我留下了。不知在下这一份得伴小姐左右的福气能有多久?”

  “如果哪一天小姐嫌厌了在下,只要说一声便是,我一定自己会走出去的。”

  “还有,小姐出可能不知,我这人常糊里糊涂地做好人,也稀里糊涂地结仇人。如果仇人知道我失了武功,一定会来寻我晦气的。你不必如此善心,还是把我丢在路边让我生死随缘、自作了结算了!在下实在不敢以此百无一用之身,带累了小姐。”

  那女子微微眯着她那双笑盈盈的眼睛,一直静静听他说着,到最后见小杨不说了,眨一眨眼轻笑道:

  “我还以为你像念《长阿合经》一样一直念下去呢。”

  “谁叫我们这样遇上了呢?杨大侠,不必说了,你的伤、病没治好,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小杨听了,心里气得差点吐血:

  我的伤、病如治好了,你想不放我走也不行了!

  但你下的毒,你还会给我疗毒?看来你是要我这一辈子当定这“软脚蟹”了!

  伊豆豆,既盗图盒,那定是已暗地里投靠了倭寇。这一送还不是把我朝宁波倭寇老巢里送?拿我给倭寇侵略出战时祭旗祭刀?

  不行,只要有可能,我一定要恢复武功。

  哼!只要我恢复了武功,如入了倭寇老巢,那就可以唱一台大戏了!

  小杨忽忍俊不禁,笑了——

  自已不是一直在筹划一个计划: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回真图盒后,要不动声色地、一路跟踪下去,打入倭寇巢穴吗?

  现在这一切不是都在按计行事?

  如果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自己忽消失了武功。

  但武功也不是不可再练回来的。

  武林中不是常传说过这样的故事:一个武林高手落入对头掌中,废去武功后被当作奴仆使唤,受尽侮辱,后来他暗中潜修武功,终于打败了对手……

  小杨此时脸上云开雾散,笑得明朗起来。

  看着小杨这样笑,要不是亲手给喂的毒药,伊豆豆真怀疑小杨没中毒。

  不知为什么,伊豆豆对小杨这一脸不在乎的笑容忽有些恼火。

  “驾!”

  她忽然钻出车去,夺过车夫掌中的鞭,娇叱一声,一鞭抽在三匹名马的身上。

  三匹马顿撒开碗口大的十二只铁蹄,蹄声如雷,雷声隆隆地拉着宝车狂奔。


第八章 魔会

  【一】

  车停镇心十字街口,一家酒楼门口。

  酒楼门两旁镌一副红木对联。

  对联书道:

  知味停车,移樽就教兴家国,

  闻香下马,借箸代筹定山河。

  店名为“英雄酒楼”。

  “十恨天魔”沙蛮侯随在伊豆豆、小杨身后登上楼前石阶,瞥了一眼对联、店名,冷冷笑道:

  “好大的口气!”

  一个抱臂靠在楼门口的大汉顿扫了沙蛮侯一眼。

  沙蛮侯见状,眼一横,喝道“怎么?看不过爷是不?”

  那大汉瞅了一眼“十恨天魔”沙蛮侯背后背的一对吴钩,扭过头去只当没听见。

  沙蛮侯还想发作,却被伊豆豆喝住了:

  “赶路要紧,莫惹事儿!”

  这时另一个闲汉笑了:“嘿嘿,一个被雌儿管的角儿,也敢来称人物道英雄?”

  他正笑着,不知怎的,忽腰一软,跌坐在地上。

  他爬起正要骂出口,却听一个洪亮的声音如雷灌耳:

  “店家,今日又有什么新花样?”

  原来是这几日天天来喝酒的铁匠阿华的师叔夫妇来了。

  这对夫妇都有些本事。人又仗义好打不平,而且是常光顾酒楼的财星,还是别招惹为好。

  那闲汉这样想道。

  随后他看到了跟在师叔后面的铁匠阿华。

  黑黑的阿华。

  伊豆豆他们坐定。

  店保殷勤地问:“这位大小姐和这位贵公子要些什么?”

  他问的是伊豆豆与小杨。

  好像所有开酒楼的店保都有这种本事,能一眼看出谁是主人,谁是贵客。

  伊豆豆笑望着小杨:“杨大侠你来点吧。”这几天离宁波越近,伊豆豆待小杨越加客气了。

  小杨目光懒洋洋地一扫店保递过的菜牌道:“虽然你们店门门对写着‘知味’什么的,谅你们也做不出真正‘知味观’的那些菜来,不说什么‘叫化童鸡’、‘满台飞’、‘斩鱼丸’了,凑合着来这样几个菜吧:‘蜜汁火方’、‘兰花春笋’、‘脆炸响铃’、‘咸笃鲜’。”

  “原来是杭州来的远客。”店保显然经多识广,见过场面,“不是小人代东家吹。杭州酒楼有什么菜,这里都能做。‘天香楼’、‘知味观’、‘奎元馆’、‘素春斋’、‘天外天’、‘八卦楼’,这位爷您尽管点!”

  小杨闻言不由楞了一下:想不到这里竟有如此高厨,能做杭州八大名店的名菜!

  这时只听伊豆豆脆脆地道:

  “那敢情好。给来一客‘天香楼’的‘武林炙鸭’、‘八卦楼’的‘江螺清羹’和‘素春斋’的‘扒鱼翅’。酒么,来一坛‘花雕’,最后一人来一客‘奎元馆’的‘大三鲜面’。”

  “好咧!”店保响亮地应道,边报着菜名,边勤快地抹桌子、取来杯、箸,然后去提酒。

  ——遇到肯花钱的顾客,店保总是优礼有加的。

  何况。

  何况这肯花钱的主儿,还是一个标标致致的美人儿。

  等了一会儿,不见酒菜上来。

  再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动静。

  又等了半晌,依旧杳无音信。

  上雅座来为顾客送菜的店保来了四五拨,没有一个拿正眼看他们一眼。

  这些店保们绕过了伊豆豆这张酒桌,把酒菜送到其他桌上。

  送的菜中就有他们点的那几个菜。小杨嗅一下香味,便知这里做的“武林炙鸭”与杭州“天香楼”做的,完全是一家。

  ——因为天香楼的“武林炙鸭”正是他最爱点的一道菜。

  小杨同时还记得,点这道菜的那一对夫妇和一个长得黑黑的汉子,是在伊豆豆点菜后跟着点的。

  不仅这一道“武林炙鸭”,其他几道菜,也都是顾客们在他们之后点的。

  但他们后点的,竟都先得到了!

  小杨心下不由暗道:来了,来了,一路上平安了一阵,这蹊跷事儿,终于还是来了!

  这时,沙蛮候不由气往上涌,猛地擂了一下桌子,叫道:

  “店家,我们的菜呢?”

  他这一声猛喝,直震得楼上所有的窗子都发出一阵震响来。

  满楼喝酒、聊天的声音顿时全静下去,所有的且光都向这里射来。

  这时,那“提酒去”的店保才慢慢地走上楼来。

  店保的手是空的。

  “我们的酒呢?”沙蛮侯冷冷问。

  “没啦,没有酒了。”店保道,他远远站住了,不再向前走近,他心中怕,怕这死眉死眼的锦衣白脸人。

  ——这人身上有股煞气。

  “那我们的菜呢?”沙蛮侯又问。

  这回他问得很亲切,还笑了一笑。

  但店保不由眼角跳了一跳,说话也变得结巴起来。

  他觉得这白脸人的笑比发怒更可怕。

  他甚至感到了这人眼中的怒意与杀机。

  他低声嗫嚅道:

  “没有了,都没有了。”

  “这就是说,我们点的‘蜜汁火方’、‘兰花春笋’、‘脆炸响铃’‘咸笃鲜’……”

  沙蛮侯还没说完,那店保接口道:

  “还有‘武林炙鸭’、‘江螺清羹’、‘扒鱼翅’,连同一人来一客的奎元馆‘大三鲜面’,你们点的,一样都没有啦!”

  “为什么?难道是嫌我们出不起银子?”

  “不是,我知道几位都是有钱的主儿,楼下你们的车还是金车。”店保赔笑道。

  “那为什么?”这回问活的是伊豆豆,“为什么别人点菜就有,我们点的就没有了?是不是瞧我们几个不顺眼?”

  “哪里哪里,您小姐是天女下凡,那位公子更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材……”

  “那么就是看不顺眼爷了?”沙蛮侯身子一长,入已到店保眼前,一手搭在了店保的肩上。

  店保领顿似经受着巨大痛苦似的,全身发起颤抖来。

  他抖着声强笑道:“大爷您更,威风——威风得——紧!”

  这一句话说完,店保已满头冷汗。

  “那为什么?”沙变侯冷笑道,“总不会是你们老板想上排门板关门大吉了吧?”

  他正说话间,忽一把推开店保,一脚踏在凳上,摆出大马金刀、大干一场的阵势——

  他摘钩在手,双目逡巡,紫棱有威。喝道:“什么人?”

  这时,一个人稀稀落落地鼓起掌来,淡淡道:“好,这才有点味道。”

  这人坐在高处。

  高高在上。

  这人花袍。

  店堂都供着财神菩萨赵玄坛。

  赵玄坛就是赵公明赵元帅,他黑脸,穿金钱富字锦袍,跨黑虎,擎神鞭。

  据说把赵公元帅供得越高,香火越盛,财运越旺。

  因此,这“英雄酒楼”的财神菩萨便高坐在供得高高的佛龛里,身上锦袍与跨坐的黑虎已被香火熏得花纹也看不大清了。

  而现在这佛龛里,蹲坐在木雕黑虎身上的,不是财神赵玄坛,而是一个花袍老者。

  老者须眉灰白。

  “花袍老怪?”沙蛮侯一怔,叫道。

  “还有我盂瞎子。”

  随说话声,迎街的窗子里一人如一缕青烟掠入。

  这人一进来,便让几个人不由发出惊叫:

  那是一个脸上纵横着三四道刀剑划出的疤痕的瞎子——

  丑陋。

  阴森。

  “原来是‘瞽目神剑’孟前辈与花袍萨前辈驾到。”

  伊豆豆微笑着起身迎道。

  小杨端坐不动。

  他望着“瞽目神剑”孟三更与“花袍老怪”萨神魔。想起了另两个人:

  “断肠箫客”易愁人。

  “刀煞”麻九。

  孟三更、萨神魔、易愁人、麻九是倭寇大头目麻叶的四大心腹。

  而易愁人、麻九在“听箫楼”一战中都已死在了自己的刀下。

  这回,“瞽目神剑”孟三更与“花袍老怪”萨神魔现身,是冲自己而来,还是奔伊豆豆而来?

  如是冲自己而来,当今之计,武功尽失,内力不继,且将如何?

  正当小杨凝神沉思间,却听“花袍老怪”萨神魔哈哈笑道:

  “‘十恨天魔’,你是天魔,我是神魔,今天我们两魔相遇,得好好‘亲近’‘亲近’才是。”

  “瞽目神剑”孟三更则在旁冷森森接道:

  “对,你们两魔好好‘亲近’‘亲近’,我来和伊姑娘聊聊。”

  萨神魔与孟三更说话间,已一个守在窗口,一个拦在门户,封住了出路。

  伊豆豆见状,心中一凛,但脸上依然言笑晏晏:

  “不知孟前辈要与晚辈聊些什么?前辈如有所询晚辈自当悉心告知。”

  孟三更笑:“我也不想听其他,只请姑娘把你得到的图盒给老夫摸摸……”

  伊豆豆笑:“原来前辈是为此而来!我即把图盒拿来给你看。”

  伊豆豆说着,举步向外欲走。

  “不。”孟三更以他手中的明杖拦住了伊豆豆,“伊姑娘请等萨神魔与沙天魔‘亲近’出结果后,再去取吧!你现在拿给我,我也摸不出真假。”

  “我是个瞎子。”孟三更道,“请恕我无礼,让姑娘等了!”

  随后地仰天打个哈哈道:

  “既然连伊姑娘都愿留下来看神魔天魔这一场‘亲近’、我想不会有谁会不看吧?谁若不看,那就是看不起瞎子了!”

  孟三更说着,左手一拔明杖,右手里亮出了一柄细剑。

  孟三更以那双瞎眼把全场环扫一圈,森然道:

  “谁看不起瞎子,想擅自闯出这场地,嘿,嘿,老夫只好叫他尝尝瞎子的剑了!”

  他这一说,众人俱都心里雪亮——

  “十恨天魔”沙蛮侯与“花袍老怪”萨神魔这一场“亲近”,不“亲近”掉一个是不会收场了!

  看来这“花袍老怪”萨神魔与“瞽目神剑”孟三更,今天是专为吃定“十恨天魔”沙蛮侯与“妙偷”伊豆豆而来的!

  这时只听沙蛮侯冷冷一笑,把吴钩摘下,双钩相交,发出“叮”的一声剑吟,沉声道:

  “好,萨神魔,就让我们‘亲近’、‘亲近’!”

  “孟前辈,好像以前我们父女都对你不恶。”

  “哼,那是你们看在麻将军的份上。”

  “那么,也请你看在麻将军份上,放我们一马。”

  “这一切就是麻将军的意思。”

  “麻将军为什么这样对我们?”

  “因为麻将军不希望看到苏我青原,也就是你的叔父大人因夺图盒之计成功而得宠,让徽王手下四大臣的排名由徐、陈、萧、麻变成徐、陈、萧、苏我。”

  “还有没有其他理由?”

  “麻将军也不希望看到你们父女三人离开。”

  “谁说我们要走?”

  “哼,你这又瞒得了谁?令尊苏我先生不肯为徽王效力,由来已久。这次你答应为,徽王盗取《兵力图》盒,是因为令尊与令叔父已达成协约,令尊把忠于苏我氏的武士都交给令叔父,令叔父答应为你们父女三人求情,让徽王准许你们父女三人远走高飞。”

  “徽王当初不是也答应的吗?”

  “徽王答应,是因为他手下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去盗图。”

  “但徽王后来想到,如让你们走了,令叔父的实力将可能增加一倍,而令叔父浪子野心,所谋者大。徽王恐日后驾驭不了令叔父这条狂龙。”

  “想不到徽王是如此出尔反尔之人,我这图是白盗了。”

  “姑娘这就说错了。”

  “哦?”伊豆豆意似不解。

  “令尊之所以要你答应盗图,不单单是为了你们姐妹和他三人能远走高飞,也是为了怕明朝大军前来围剿南北三十七路兄弟,使忠于你们苏我氏的武土、浪人也随之玉石俱焚。这是令尊一种但求心安的仁心。你答应盗图还不是为了减轻令尊那一份仁心所遭到的良心的不安,为了远走高飞、永得自由?因此即使徽王毁约悔言,你这也不算白盗兵图……”

  孟三更唾星四飞,说得摇头晃脑起来。

  伊豆豆冷笑:“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孟三更听了伊豆豆嘲讽的言语,脸色顿变得难看之极!他沉默片刻,冷冷道:

  “你如识时务,当稍安毋躁,待萨老怪摆平了沙蛮侯,把兵图盒子献出,求个万事大吉。否则,只会徒令你父女三人惹上杀身之祸!”

  伊豆豆扬一下届:“你以为我会听你的?”

  孟三更阴阴的呲牙一笑,那空洞洞的瞎眼灰白白地对着伊豆豆,声音低低地道:

  “你想硬闯,只会自讨苦吃!”

  “好,我倒要看会吃些什么苦头?”

  伊豆豆冷笑一声,一顿足,身轻如燕地向窗口飞去。

  伊豆豆的轻功不错。

  她身姿飘飞空中,翩若蝴蝶戏花,疾似紫燕剪柳,一次次向窗口飞扑过去。

  但每次,都被“瞽目神剑”孟三更以手中的明杖、细剑逼退。

  “瞽目神剑”孟三更像一头凶恶的獒犬,守在窗口,守死了伊豆豆的出路。

  “瞽目神剑”没用全力。

  他只轻描淡写地一挥明杖或细剑,伊令伊豆豆不得不闪避开去。

  他手中那根用以探路的明杖,在一挥间也闪电般刺出剑的招术。

  明杖杖尖嘶嘶作响,竟赫然含了森森剑气。

  毫无疑问,孟三更是一个一流的剑术高手。

  在“瞽目神剑”拦阻伊豆豆的同时,“十恨天魔”沙蛮侯与“花袍鬼怪”萨神魔拼出了真火。

  沙蛮侯的一对吴钩与萨神魔的一对奇门兵器子午鸳鸯钺已斗了八九十招。

  “花袍老怪”萨神魔之所以被称为“怪”,在于他喜怒无常,脾气古怪,武功疯魔险骇,专使出人意外的怪招、险招。有些招式简直是自戕自残,匪夷所思,但这招式又极具杀机。

  他使的兵器是奇门十八兵中的子午鸳鸯钺。

  子午鸳鸯钺,又叫鹿角刀,亦称“日月乾坤剑”。钺分子午,一雌一雄,暗寓阴阳。每把钺由两条月牙状的钢片反转交叉而成,共有三个尖,外长内短,钺中间交叉成椭圆形,中部镶有手把,除手把部位外,均有刀刃,状若鹿角。演练时开合交织,雄不离雌,雌不离雄,好似一对鸳鸯。

  钺分蟒行、狮形、虎扑、熊背、蛇缠、马刨、猴戏、鹏展八形,每形以二十四式为一趟,八趟为一套,共计一百九十二式。

  萨神魔在这酒楼中间,施展开八卦身法,子午鸳鸯钺银光闪闪,以“勾挂提托,刁拉摧挫,执扎撩截,擒拿缠锁,滚翻裹穿,拾领带割,揉拦撑劈,钻格刺剁”等三十二诀钺技,斗得“十恨天魔”沙蛮侯恨声连连,迭遇险招!

  要不是“十恨天魔”沙蛮侯练的兵器双吴钩,也是奇门兵器中一奇,恐早伤在萨神魔手下了。

  萨神魔见久战伤不了沙蛮侯,心中光了一头的火,在被沙蛮候的双钧一招“小鬼推磨”给逼回后,猛地怪叫一声,将右钺钺尖往自己左臂上刺去。

  他一钺刺中自己左臂后,人陡成疯癫之态,大笑一声,又大哭一声,往地上身形一矮,连扫出十八九个扫堂腿,又连翻二十七个筋斗;忽以头槌撞向地板,忽以双脚踢出;忽又一口气舞出四十八式钺招,却是蟒、狮、虎、熊、蛇、马、猴、鹏八形抖乱了胡使,全然不顾“十恨天魔”沙蛮侯的双钩夺命杀招,完全是一副疯子不计生死的拼命打法。

  “你疯了疯了……”沙蛮侯怒极骇极、气急败坏地叫道,边叫边匆忙地应招。

  他接一招“毒蛇出洞”略迟,却听“嘶”的一声,萨神魔的子午鸳鸯钺撕裂了他肩头一片衣衫,勾翻了他肩头一块皮肉。

  沙蛮侯肩头顿时被血染红了一片!

  “好!你狠!”

  沙蛮侯被人称为“十恨天魔”,其性格也颇为凶残、暴戾、乖张。这下子见自己挂了彩,顿也动了真怒,大喝一声道:

  “奶奶的,叫你也尝尝爷爷的双钩滋味!”

  他双手一抖,身随步走,钩走浪势,使出一路奇奇怪怪的钩法来——

  “十恨怒钩!”

  这路“十恨怒钩”乃是他融合了查钩、行钩、虎头钩、雪片钩、十二连钩和卷帘钩这六大钩法和自创的“十恨拳”“怒奔掌”而独创的钩法。但见他勾、搂、掏、带、托、压、挑、刺、刨、挂、推、拉、锁、架、抹,把钩的十五字诀发挥得淋漓尽致,在使到第七恨“恨命无常”时,他一对眼睛也都使红了——

  他想起了他生命中唯一一个爱过的姑娘。

  那姑娘极美也对他极好。

  但这姑娘与他只厮守了三天,就被“乱天王”七兄弟抢去鹰嘴岩轮流蹂躏而死!

  他杀上山去的时候,还见到那姑娘眼中流的血和怨恨,以及被蹂躏惨死的流着血的雪白裸体。

  那已死的裸体还在“乱天王”第七个兄弟邪恶的身体下遭最后的凌辱!

  那一仗他杀得自己的十只脚趾骨都给山石踢断了!自己的肋骨也断了四根,额上还挨了两刀、背上吃了一斧头!

  但他也把那狗娘养的“乱天王”七兄弟连同他们的儿孙给杀了个精光!把“乱天王”七兄弟的老婆姐妹女儿给奸个一个不拉!

  ——那一战他杀了九十七个男人!先奸后杀了四十七个女人。“十恨天魔”之名从此传遍天下。

  沙蛮侯想到他那惨死的至爱的姑娘,眼睛里忽变成了血红的一片:

  他眼睛中进流出一串血来!

  他眼睛中只觉得一天的火光!

  他发出天悲地愁的一声悲吼怒啸,双钩直直地刺了出去!

  他这一刺出,便把他一生的悲苦、怨毒、仇恨、惊怖,俱刺了出去!

  这是所向披靡的一刺——

  逢佛杀佛!

  逢祖杀祖!

  逢自己,便杀自己!

  杀自己的生,自己的死,自己的父母妻女,自己的一切的一切!

  是名必杀!

  “十恨天魔”沙蛮侯的双钩贯入了“花袍老怪”的胸膛。

  “花施老怪”萨神魔身体被这一对钩给刺了个对穿。

  萨神魔呆了一呆。

  然后,

  他将手上的一对子午鸳鸯钺以他一生最清醒、轻巧、简截的方法,割断了敌手的咽喉。

  然后,

  萨神魔发出一声鸡被宰时发出的那一种怪叫——

  像哭。

  又像哑哑的笑。

  然后倒下——

  仰天倒下。

  他死。

  伊豆豆的头发已变得凌乱。

  她的臂上还挂了一两道血口子。

  她在飞扑出第四十一次后,又第四十一次被“瞽目神剑”孟三更的剑退回。

  场内原先一直响着的沙蛮侯与萨神魔的打斗声随两人的同归于尽而停止了。

  因而当伊豆豆与孟三更的较量一停下来,场内顿变得大静。

  静得只有伊豆豆那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也许是片刻之间还龙精虎猛的两大高手——沙蛮侯与萨神魔双双恶斗同死的强烈变化,给人的刺激太大,让人感到震惊,还没回过神来。

  也许是格外紧张地关注伊豆豆能否逃脱“瞽目神剑”孟三更的魔掌。

  也许是怕多言妄动惹祸招来无妄之灾。

  场内所有的人都沉默无声。

  好像他们全消失了,留下的只有静,静,静。

  “瞽目神剑”孟三更像一只竖着耳朵无声地匿藏在黑暗中伺机扑食老鼠的猫一样警觉地倾听着伊豆豆微趋平静的呼吸。

  他静待着伊豆豆再次企望从窗口扑出的尝试。

  他甚至机敏得像黑夜中急速穿行在洞穴中的老鼠本身。

  任何风吹草动他都会引起警觉。

  但他似乎忽略了一点东西:

  他只留神了多出的声音,疏忽了少了的动静。

  伊豆豆忽然不发出呼吸声了。

  她屏住了呼吸。

  她边紧张地注视着“瞽目神剑”孟三更,边无声地移行,移向门口。

  她要逃离这魔鬼!

  这个以猫戏老鼠的心态把她一次次挡回原地的残忍、阴狠的魔鬼!

  但她移到门口,刚面露喜色,顿足飞扑出去时,门口一缕劲风拦腰扫来。

  她身形在空中一顿,足尖在门框上点,以“鲤鱼倒穿波”的姿势退回——

  一支细剑忽拦在门口前面,封住了她的出路。

  “你!”

  伊豆豆见状,气得妙目一闭,流下一行气苦的泪来。

  “哈哈,你哭了哭了!”

  孟三更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

  “你以为我没注意到‘十恨天魔’沙蛮侯与‘花袍老怪’萨神魔打斗早已停下了这件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已没有了、死了?——如你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作为一个剑术高手,怎会忽略周围环境的变化?”

  “哼,你若想从门口逃走,那只是痴心妄想。——因为我的剑,无论你逃多快也追得上你!”

  “为了让你死心,请见识一下我真正的剑术吧!”

  “你如受不住,”孟三更翻动着他的只见眼白的瞎眼,发出一阵诡异的哑笑:“就不妨叫出或哭出声来!”

  随后他沉默了一会。

  他像苍狼一样昂首向天。

  他这样默默昂首向天站了一会,忽从丹田中进发出一声怪嗥。

  怪嗥声中,他的明杖、细剑恍如金蛇乱窜,闪电飞舞,使出一套极诡秘、迅疾的剑法。他身如鬼魅。

  他的剑如怨魂缠足、如蛆附骨。

  他的每一剑都刺向最远离伊豆豆的地方。

  但每一剑都刺回来,刺中伊豆豆的衣裳。

  他的剑在留下的众多或坐地下或偎墙角或匿柱后或躲桌椅后面的酒客间穿过而不伤人分毫。

  他的脚、手、身子也没碰翻过一张凳、一张桌、一只酒坛、一头碗盏。

  他在空中飞来飞去击剑而出如一头蝙蝠。

  ——一头邪恶、暴戾而又兴高采烈地狂舞的蝙蝠!

  众人看出,这“瞽目神剑”孟三更此时只不过是在以他神奇的剑术吓唬、戏弄伊豆豆。

  他似乎很喜欢听。

  听伊豆豆的哭声或惊恐的叫声。

  伊豆豆忽静了下来。

  她以她那清纯得如明月的眼睛,看着这满空飞舞、击出令人惊骇剑术的狂魔瞎子。

  她眼中有的只是铁的无畏与冰冷冷的仇恨。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孟三更如看一只跳来跳去的猴子。

  如果她能,她有武功,一定把这只舞剑的瞎眼猴子钉死在这酒楼的楼壁上。

  她与其说是恨他,不如说是憎厌。

  她憎厌他就像憎厌一只苍蝇。

  孟三更忽也停了下来。

  他停下时,剑正好平托着伊豆豆美丽的下巴。

  孟三更恶狠狠地叫道:

  “你哭!哭!哭!你为什么不哭?”

  “说,你为什么不笑又不叫?你难道不怕死?”

  “我为什么要怕死?”

  伊豆豆淡淡地道:

  “谅你也不敢杀我!”

  她抬一下下巴:

  “如果你敢杀,要杀就杀吧!还犹豫什么?”

  “是的,我不敢杀你!不敢杀你!”

  孟三更喃喃道。

  他忽将剑一收,一把抓住了伊豆豆的头发往身边一带,拧笑道:

  “那是因为我有一个秘密,有一个心愿。”

  他将头低下,合上眼,过了片刻再抬起头。

  他道:“你看看我,我是不是还是瞎子?”

  大家看去,却见“曾目神剑”孟三更那全是灰蒙蒙眼白的、空洞的眼中,多了一粒鼠屎大的眼珠。

  “这就是我的秘密。我不是瞎子,我能看见一切!”

  他翻动着那一对白多黑少的四白眼,扫视着酒楼上每个酒客:

  “我从脸容被毁,决定装瞎子的那天起,就发过一个誓:待我再睁眼时,我要拥有一个天下最美的女子,我要拥有一笔一生花也花不完的金银财宝。哈哈。今天,老子做到了!”

  他用剑一指酒楼上所有的人,邪邪地道:

  “我还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为什么你们得到了要点的菜,而他们三个没得到?——因为我要他们三个都不要生病。我不想要一个病美人,而要拚掉‘花袍老怪’萨神魔,也不能出现一个病天魔。——‘花袍老怪’以为他能得到这美人儿,我只贪图那辆金车。他错得厉害得不可饶恕:即使是真瞎子,一个男人心里还会想着女人的!我既有了金银,怎能没有美人?”

  “因此,我对‘花袍老怪’也弄了一点手脚、他要不是被这佛龛前的‘醉龙香’薰了一会儿,以他的武功,死的恐只会是‘十恨天魔’,怎会让沙蛮侯能拼个同归于尽?——至于那白脸小子,他本是江湖有名的‘快刀’,但奈何他被下了毒,力气还不如在座的普通人大,不要说杀人,连杀头把猪恐也力不从心!说来这还得感谢美人儿她自己,她把他的武功给禁制住了。”

  “好了,你们能在此时此楼听到这么多武林秘密,便死也不冤了!你们,给我一一去死吧!”

  他说完,左手一松伊豆豆头发,随手点了她五六道穴道,往旁一推,目中凶光一闪,剑一挥,向酒客们冲去。

  他要让这酒楼上不留一个活口。

  孟三更一剑向一个酒客杀去,却听旁边一人喝道:

  “孟三更,有种的先来杀我!”

  ——世上竟还有抢着死的人!

  孟三更不由大奇,停下出剑循声望去——

  却见那人竟是小杨。

  那个被“妙偷”伊豆豆下毒,禁制了武功的“快刀浪子”小杨。

  小杨正从地上打坐的地方站起。

  他看上去依旧荏弱、文静。

  他的脸苍白无血。

  但他眼神燃烧着愤火。

  他眉宇透露着坚毅。

  他手中虽然无力,但多了一根筷子。

  他握着筷子细的一头,把粗的一头那四万棱形的棱角尖线对着下方。

  ——仿佛他握的不是筷子,而是快刀。

  他那被人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称为“无敌”的“快刀”!

  小杨目光毫无畏惧地迎向孟三更的目光。

  他说:

  “‘十恨天魔’沙蛮侯遇上‘花袍老怪’萨神魔,两人都死。”

  “不知‘快刀’遇上‘神剑’,又是什么结果?”

  小杨这样说着,立在那里渊停岳峙,八面供心显示出高手的风范。

  孟三更的目光不由为之一凝。

  他凝视着小杨,心中在问:

  这小子的武功真的消失了、废掉了吗?

  孟三更不由有些踌躇。

  孟三更忽觉得要杀掉这个人,心中没有把握。
第九章 刀中玄

  【一】

  “‘瞽目神剑’孟三更与‘快刀’小杨相斗,赢的会是谁?”

  “孟三更。”

  “为什么?”

  “因为他是‘瞽目神剑’。”

  “如果孟三更的瞎眼不瞎了,而小杨不用刀,用的是一根筷子,谁会败?”

  “难说。”

  “为什么这样反而难说呢?”

  “因为孟三更由一个瞎子变成了一个明眼人,他就不是‘瞽目神剑’了。”

  “你的意思是说,孟三更如睁开眼恢复了他的视力,剑术反而不如闭眼时?”

  “是的。”

  “这又为什么?”

  “因为当他是一个瞽目人时,他的精、气、神全处在密封的状态,能全部凝聚到他的听力与剑上,他能以‘听风辨位’的功夫准确地判断敌手,全神贯注地出剑。这时他的剑术最高。而当他睁开了眼,处于密封状态的他就有了一个缺口,眼睛的缺口。精、意、气、神便从眼中泄出去。眼睛,成了他的累赘、不能胜的一个原因。”

  “至于小杨以筷子斗孟三更的剑术,有得有失。”

  “得在孟三更使的是刚性的细剑,而小杨的筷子是竹做的,有其柔性,以柔克刚。失,就是筷子毕竟不是快刀,以如此短而细的筷子代刀对敌,使‘刀如猛虎’的刀威大打折扣。”

  “这些时日来你跟随我总算有些长进。”

  “这全凭师父你的教诲。”

  “师父,我们现在到哪里去?”

  “京城。”

  “小杨那一边的事……”

  “他的事太多,不是我们所能管得过来的,还是看他自己的造化吧。况且京城有更重要的事等我们!”

  说这些话的,是乌衣道士和一个跟随他的江湖客。

  两人双骑,风尘仆仆地并驰在江浙道上,向京城方向进发。

  不知京城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使得这两人连“快刀”小杨与“瞽目神剑”孟三更的生死之战也顾不上一看?

  【二】

  “英雄酒楼”楼上。

  一个人的发髻已被兵刃挑开,头发被兵刃的罡气震散,垂挂下来,遮住了额头,遮住了半张脸。

  这人的额头已被兵刃划破了一道伤口,血正缓缓地渗出,慢慢流下,绕过眉角,顺着颧骨往下流进浓发遮掩的脸颊……

  这人左腿膝盖已受了伤,虚虚地垂着,身子的重量落在撑着桌子的手上和一条右腿上。

  这人额上有豆子大的汗珠流下。

  这人喘气粗而短促,显然刚经过一场恶斗,气力损耗过大,一时还恢复不过来。

  但这人尽管脸白得像一张纸,那浓黑的剑眉与刚毅的目光仍让人觉得他还可战斗。

  仿佛他天生就是一个斗士。

  这人正是小杨。

  平时显得有些文气、随和的小杨。

  他仿佛由一座白玉琢刻的玉雕变成一尊青铜铸就的铜像。

  他的右手还以握刀的方式“握着一根筷子”。

  这是他用的第七根筷子。

  距小杨八尺之距。

  “瞽目神剑”孟三更正慢慢地把一根筷子从咽喉里抽出来。

  他把这根沾血的筷子抽出后,细细打量了一下,放在桌子上。

  这是排在桌子上第三根带血的筷子。

  “瞽目神剑”孟三更的脸已变得铁青。

  他以一条黑布止住咽喉处的伤口流血。

  他望向小杨的目光冷得像冰。

  冷冷的冰。

  绝的是孟三更竟然用冰冷的目光看着小杨时,还能露出一丝笑来——

  “还好我及时侧了一侧脖子,否则我气管、大动脉被刺中,便完了!”

  “我佩服你的出手之快,这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快的出手。这样快的出手,以后再也不会有了!——真是可惜!”

  “你这时还能说出这番笑话来,真令我也不得不佩服。”

  小杨盯着孟三更,脸上掠过一缕笑意:

  “你在中了这刺喉一筷后,还敢叫阵,还认为我会死在你手中,这份不服输的劲头放眼天下,也算人所罕及的了。”

  “你自忖还可一战,我一定奉陪。”

  孟三更哑哑地笑了,笑声充满了恶毒:

  “嘿,嘿,你若以为我在中了刺喉一筷后还会与你争强斗狠,你把我也想得太好了点。”

  “你难道不?”

  “我当然不!”

  孟三更低哑着嗓子淡淡道:

  “只有市井中的混混儿才一个劲地玩命斗狠,拿自己的命当儿戏呢!其实我刚才那一战就不必与你战的。在刚才那一战前,我便应想到,你既能刺中我太极护心镜,刺中我肩头,刺中我臂膀,让我添了两个血洞,便一定能添第三个。”

  “可是你还是战了,你一定以为我不敢犯险拚命,闯进你剑圈内的。这样你以为我既无法刺中你咽喉,你又有那护心铜镜护心,便可无忌地放胆进招了。你一心想割我的脑袋报那两筷见血之仇,出那口恶气!——可惜。”

  小杨微微摇了一下头,叹气道:

  “可惜那一筷竟还让你闪了一闪,没要了你的狗命!”

  “所谓良机不再。你错过这一次便再没机会了。”孟三更道,“我不会再让你那该死的筷靠近我身子的。我不会再犯傻,让你我来场生死赌斗。”

  “那你怎么能杀我?”

  “我用嘴。”

  “你用嘴?”小杨道,“你真是越来越会说笑了!要是你真能用嘴杀人,又何必挨那三根筷子呢?”

  “因为我原来想亲自杀你。”

  “你的意思是说,你用嘴杀人,原来只不过是叫人来杀我。”

  “正是如此。”孟三更道,“而且历来所谓用嘴、用笔杀人者,都只是唆使人杀人而已。”

  “这岂不是有失胜之不武的身份?”

  “一个人若连自己的命也保不住的话,还顾得上身份么?况且借刀杀人也是历来正人君子、名君贤臣的惯施伎俩。孔圣人诛少正卯,又何尝提了宝剑公开向少正卯叫阵?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王成霸的多少大人物,还不是凭阴谋机变得天下?”孟三更说至此,顿了一顿,续道,“何况我只不过是一个瞎子,我刚才也算与你对过阵了。你中了毒,失去了内力,我发觉我的武功也只发挥出三成,很可能被‘妙偷’这鬼女子作了什么手脚。说不定我中的毒比你还重一些。——我这算是在中毒之下不得已而为之,便放在天下武林人物面前评理,也说得过去了。”

  “哼!一个人要作出那卑鄙、无耻的事之前,总会找到许多种借口的!”

  小杨冷笑道:

  “你既已决定要做这件事,便放手去做就是,又何必既要做贰臣,又要表赤忠呢?——我倒想看清楚,你能叫得动谁?是哪几个主儿来要我小杨的命?”

  “这我倒可以先告诉你的:是这‘英雄酒楼’的楼主和他手下这一干伙计。那楼主也并非无名之辈,他手下三十几个小太保,留下七八人看守从杭州掳来的八大名店的名厨,再留下十来人巡风、看护你那金车,大概十二三个小太保还是要上来的吧?如果是十三个小太保来,那定是‘十三道簧’了!”

  “瞽目神剑”孟三更说完,一拍手道:

  “莫楼主,带孩儿们亮相吧!”

  十四个人无声地出现在小杨眼中。

  他们是从屋顶上、窗外、门口、庑廊上、柱子后,一个个“滑”出来的。

  他们的身手都很快捷、轻盈。

  人虽然有高有矮、胖胖瘦瘦,但每个人的眼神都透露着机警与精猛的煞气。

  一人跨出一步向“瞽目神剑”孟三更抱拳道:“莫英雄谨领儿郎们听孟爷吩咐。”

  这个人长得最是和善,慈眉善目,口角上翘,一副笑不离口的样子。

  但偏是这人,辖着那这群个个透着剽悍杀气的伙计。

  孟三更冷冷地道:

  “把这人做了。”

  他指指小杨:

  “这是麻将军要杀的。你们留神些,这个小杨,人称‘快刀’,武功不弱。”

  十四个人齐向小杨奔来。

  十四个人奔来时纷纷亮出了他们的兵器。

  小杨扫视了一下群敌,淡淡笑道:

  “好!来得好!”

  他“好”字刚说毕,喉咙口一甜,一张口,吐出一口血来。

  ——他在与“瞽目神剑”孟三更比斗中,固然发现这号称“神剑”的孟三更,内力真气也似给下了毒药禁制,发出的不过五成功力。饶是如此,他与孟三更比斗,还是受了较重的内伤。

  现在又添了一干强敌,如再强撑下去,不把胸口这一口淤血吐出,纵能不死,亦将大病一场了!

  见小杨吐血,孟三更目光一亮,笑道:“小杨,请与我们莫楼主多亲近亲近!”

  他说完,随即向“妙偷”伊豆豆走去。

  ——他要这鬼女子说出究竟是用什么药物手法,抑制了、限禁了他武功的发挥?

  他要逼她交出解药。

  然后他得趁莫英雄与小杨大打出手之际,该溜之大吉了——

  带着金车与“妙偷”伊豆豆远走高飞,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但孟三更刚把手伸及“妙偷”伊豆豆,伊豆豆忽滑了出去。

  伊豆豆一滑滑出数尺之外,陡地一个“鲤鱼打跃”跃起,圆睁杏目,叫道:

  “孟三更,你好卑鄙、恶毒、臭不要脸!”

  见伊豆豆被点了穴道后竟能不解自解,孟三更不由吃了一惊,心里一凛!

  他惊怒交集地喝道:

  “妖女!竟能自解穴道,又以药物、手法向本座下禁制!看剑!”

  见伊豆豆被点的穴道不解自解,他陡觉这里的一切已变,变得对他极为不利!

  此时他再无半点怜香惜玉之心。

  他一剑刺出!

  但孟三更的剑刺了个空。

  伊豆豆身形一晃,已如“燕子穿柳”一般飞了出去。

  她飞落在小杨身旁。

  孟三更一转身,又一剑刺出。

  这一剑,他出剑时目含凶光,出剑如毒蛇。

  剑刺伊豆豆。

  也刺小杨。

  但小杨手中多了一柄刀。

  小杨跃出,一刀格住孟三更的剑。

  “莫楼主,你们……”

  孟三更正想指责莫英雄他们,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莫英雄他们十四人被全部制住了!

  站在小杨身后的是三个人:

  黑黑的、打铁的阿华。

  阿华的师叔夫妇。

  阿华是一个憨厚的铁匠。

  阿华在这里打铁已有年。

  阿华的农具、工具与兵器都打得很不赖。

  阿华没老婆。

  阿华也不喝酒。

  阿华赚了银子唯一的乐趣就是买上两斤猪头肉大吃一顿。

  谁知阿华竟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但阿华的确是武林高手。

  孟三更看到了阿华制住十三小太保最后三个小太保的情景:

  阿华毫不理会三人斫来的刀剑。

  他大喝一声扑出,以肩膀撞落了一把刀,又以肘锤打落了一柄剑,并把大脚踢出,踢翻了另一个小太保。

  阿华随即以淮南鹰爪门嫡传的大力鹰爪功,点封了三个小太保的穴道。

  他做这一切不过在眨眼之间。

  他的手、眼、身、法、步,娴熟无比,显然是一个浸淫武技多年的武林行家。

  ——他究竟是谁?

  如果说黑面阿华是武林行家,那他的师叔夫妇更是行家中的行家。

  那一对夫妇在不过片刻之间,就制住了莫英雄和他手下的八个太保。

  ——如果莫英雄与他手下伙计都是平常人那也罢。

  但孟三更知道他们不是。

  ——在十年前,说起“蛇心笑弥陀”邹林和他的部下“三十六僧”,那都是令江湖中人为之侧目的武林硬手。

  尤其“僧头”“蛇心笑弥陀”邹林的一对戒刀,曾断送过“飞天蜈蚣”卫道人、“龙王观”观主飞钹仙等十几个武林成名人物的性命。

  邹林投靠徽王王直,被委派到这里开酒楼,作为倭寇江南十三桩的暗桩,以取居中策应,传递情报,来往人员打尖之用。尽管这些年来风云变幻,杀伐军战频繁,但邹林这“英雄楼”从未出过纰错。由此可见邹林与他手下人为人精明能干、机警多变之一斑。

  制住莫英雄——“僧头”“蛇心笑弥陀”邹林他们的那对夫妇,其貌不扬:

  男的身材高大些,淡金的脸皮,粗眉大眼,看上去有几分膂力。

  女的脸皮糙黑,松松地挽一个髻,长丁一双略嫌细长的眼睛,荆钗布裙,正是平民服饰。

  这两入走在人群中,是谁也不会多在意一眼的。

  ——他们实在是平凡之极。

  不平凡的是他们的武功。

  他们施展身手制住莫英雄和八个小太保不过一瞬之间,孟三更竟没能看清他们的出手。

  想不到今天来的酒客中竟卧龙藏虎,来了如此高明的人物!

  有这样的人物在场,我孟三更哪能讨得了好去?

  说不定,这条命也得留在这里了!

  孟三更想到这里,只觉心里发苦得直吐苦水。

  “谢前辈援手。”

  小杨向阿华的师叔夫妇行礼。

  那阿华的师叔一摆手,大笑道:

  “不要谢我。愚夫妇走遍天涯海角,为的是寻访这位‘莫英雄’和他一千伙计,把他们带到雁鸣峰去。”

  “雁鸣峰?”

  “是的。雁鸣峰。雁鸣山的山主‘白头雁’龙一游是我多年至交,却被这‘莫英雄’和他手下以卑鄙手段害死,抢走了龙一游的镇山之宝‘温凉伞’。”

  “据说龙一游是龙游门的长老,精于龙游七十二掌。他的‘温凉伞’乃是从西域传来的异宝,撑开后冬温夏凉,可真有其事?”

  “江湖中人都说‘快刀’小杨经多识广,果然不假。”

  “但据我所知,害死龙一游的人是‘铁心笑弥陀’邹林和他手下的‘三十六僧’。”

  “你不看这个‘莫英雄’笑得胖乎乎的、慈眉善目得像不像个弥陀?”

  “我明白了。”小杨目光明如秋水,“一定是邹林自知杀了龙一游,激了武林公愤,难逃侠义道的惩罚,才投奔倭寇做事的。”

  “你明白,我倒不明白了。”

  这回说话的是阿华师叔的妻子。

  “前辈何事不明?”小杨问。

  “据传闻,‘快刀’小杨是一个机警又聪明的青年刀客,一手快刀名扬天下。但我看到的你,不但中了毒,内力全无,连刀也弄丢了。这实在不像是机警过人的小杨。”

  “传言难免不实,其实我是一个大笨伯而已。单凭这一位伊大小姐便让在下生不得、死不得了!”

  “这位伊家小妹妹如何让你中毒失了武功,我虽没看到,但她在被强敌所掳的情况下以‘空空门’的小巧手法‘十七字诀’将毒施在‘瞽目神剑’孟三更身上,正好被我落了眼:固然是高明、巧妙得很。其他不说,光这份临危不乱、急中生智的沉着,放眼天下又有几人?何况这小妹妹长得人美如花,不由人不迷倒。”

  “男人的心一迷乱,女人得手的机会就来了。”

  这是那个阿华师叔妻子说的最后总结。

  这妇人长得容貌平平,说起话来声音却很悦耳动听,识见更是不俗。

  但她这一说,有三个人都叫了起来。

  先是伊豆豆红着脸分辩道:“前辈切莫……这样说。晚辈不过是乘人不备才得手的。这人,”她一指小杨,“为了把我赶出金车,竟把西域的金冠王也搬来,演一出全武行的戏唬晚辈,末了还装糊涂。晚辈气不过,便乘他不备之中给他弄点苦头吃吃……并非是他迷……”

  小杨也正色道:“正是,正是。晚辈虽不敢自命正人君子,坐怀不乱,但若不是欢场之中,也不敢逢场作戏。更不敢见色迷乱,既误正事,又坏了自己与别人的名头。”

  他这一辩白,伊豆豆在旁,似笑非笑道:“原来我们杨大侠是要到了欢场上,才目迷心乱了……”

  这时却听“瞽目神剑”孟三更狠声叫道:

  “死丫头,果然是你弄鬼!你虽有运气解穴的本事,又会下毒,但得罪了麻将军和徽王,你一样还是死路一条!识相的,快把解药给我!”

  伊豆豆听了后,莞尔道:

  “你抬举我了!我只会几下小巧身法与轻功,这运气解穴我可不会。是那位前辈(她指了一下阿华的师婶)暗地以一把豆子打出,才解了我被封的穴道。不过你的话提醒了我,是该给解药了。”

  她手一翻,亮出一个羊脂玉的白玉小瓶,倒出三颗明艳的绿、红、金三色药丹:“这就是解‘截脉封气’‘散仙丸’的解药:以连珠弩、回龙鞭与返魂草研制的‘聚神丹’。”

  孟三更一见药丹,叫道:“快拿来!”看他的神态,恨不得马上作势抢出。

  “给你吗?下辈子吧!”

  伊豆豆把这三颗在孟三更眼中显得珍贵无比的药夸张地向前一送,冷笑道。

  随后她把药递给了小杨。

  小杨疑惑地看着她。

  她看窗外。
【三】

  “你赶车赶得不错,走得又快又好。”

  “我这是让马走的小颠。”

  “什么叫小颠?”

  “马的跑法有两种。一种是两前蹄同时落地或跃起,两后腿同时蹬出或屈起的跑法。一种是左前蹄与左后腿做同一动作,右前蹄与右后腿又做同一动作的跑法。”

  “第一种叫‘大奔’,第二种就叫‘小颠’。”

  “还有一种叫‘逍遥马步’,是皇帝骑御马逍遥赏景的。这种马步最是难驯:因为要马跑出左前蹄与右后腿做同一动作、右前蹄与左后腿又做同一动作的步法,是违背马天性的。但这种马步一旦驯成了,虽比‘大奔’走得慢,可是却比‘小颠’的步法美妙动人,人骑上去也最舒适愉快。”

  “你懂得真不少。”

  “我曾在关东的大马场赶过三年马车。”

  小杨正跟伊豆豆说着,忽脸色一凛,左手抓过了一旁的刀鞘:

  “又有麻烦了!”

  伊豆豆问:“你怎么知道?”

  小杨表情凝重地道,“一个一流刀客的杀气!”

  小杨与伊豆豆跳下了车。

  对面,路上拦着两个白衣、头扎白带的东瀛武士。

  两个武士目光阴沉地看着小杨与伊豆豆。

  伊豆豆叫道:

  “竹下笠。”

  “柳田一刀。”

  “孟三更与萨神魔呢?”

  竹下笠的胡子刮得铁青,一张剃刀般削刻的脸上,最让人感到阴森的是他那对鹰一样锐利的眼睛。

  “萨神魔遇上沙天魔,两人都战死了。孟三更被一个叫阿华的打铁匠和他的师叔夫妇带走了。”

  伊豆豆望着竹下笠,又加了一句:

  “噢,还有‘英雄搂’的一干人也全消失了!”

  “他是谁?”

  另一个武士指着小杨问。

  那武士浓密的胡子黑黑地长满了大半个脸,披着长发如狮,如狼。他的白衣与扎头的白带俱成灰不灰、黄不黄的颜色,还间着一块块、一条条的暗褐色,好像是喷溅上去的血。

  ——血干了就是暗褐色的。

  ——难道这人身上溅的都是血?

  那武士渊停岳峙般站在那里,如一座铁塔。

  又像一头凶猛的黑熊。

  那武士脸黑,腿黑。

  骨节粗大的手黑乎乎的长着黑毛。

  “他是保护我的大明高手。他姓杨。”

  “我是小杨。”

  小杨双目一眼不瞬地盯着这两个对他怀着敌意的东流武士,踏出一步道。

  他夸张性地挺了一下胸。

  他想这个举动也许会激起这两个东瀛武士的怒火。

  加果有一个武士说“拔出你的刀”,那就又有一场仗打了。

  自从与孟三更一战后,这两天来他一直在恢复自己的武功。

  自从与孟三更那一战后,他一直憋了一股气——

  他觉得一直没能淋漓尽致地把刀术给发挥出来!

  他盼望着能痛痛快快地战一场,一舒心中的压抑,一舒心中盘桓不去的刀意。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伊豆豆有些瞧不起他。

  ——是因为与金冠王一战的做假?

  ——是固为被她轻而易举地暗算过?

  ——还是因为与孟三更一战,打得那样艰难、艰辛、艰苦,显得那样狼狈?

  他说不清楚。

  他只想在这几天里一展刀技。

  只有刀,才能证明一个刀客的价值。

  只有刀,才能使刀客的生命变得瑰丽!

  但那个叫柳田一刀的武士望着小杨,并没着恼。

  他脸上竟露出一种满意之色来。

  “很好!”

  这就是他的应答。

  他的应答像一句考官的评语。

  “很好。”

  这无疑是一句很好的话。

  但这句话在柳田一刀嘴里说出,就不一定好了!

  无论谁,面对二十八个黑衣黑裤、黑巾蒙面的杀手,杀手的手里有倭刀、链子锤、钩镰枪、流星、五行轮、飞椎、铁蒺藜、竹枪等兵器、暗器,或倒悬在树上、竹枝上,或匿身在山石、大树后,或描腰欲扑在穴洞口,或从土中拱出头来并可随时以士遁遁行,还有最难对付的火器、毒药机弩……面对这一切时,谁都不会觉得“很好”是一句好话了!

  ——这些人,都是因柳田一刀一句“很好”而出现的。

  “很好”在这里是一句暗号。

  一句招呼二十八个久经杀人训练的杀手扑杀小杨的暗号。

  但小杨却笑了——

  “很好!”

  他也这样说。

  他被围在二十八个杀手中间,随时有被杀的危险。

  但他却笑了。

  【四】

  在一棵最高最大最茂密的树上,隐藏着两个人。

  这两个人隐藏在枝柯浓密的树冠里,即使人爬上去搜寻,一时也还是看不到他们。

  他们已与树融为一体——

  他们已化成了树,成了树精、树怪。

  说这树上有两个人,是因为有两个人的声音。

  这两人的声音并不高。

  但也不低——至少比蚂蚁搬家、蚯蚓耕地、蛇蜕皮的声音大上那么一点点。

  但这样的声音,如你不爬到树顶上去,竖起耳朵,透过风吹过树林发出的哗哗的叶子声仔细倾听,你还是听不出来的。

  从树上望下看,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小杨被围在黑衣杀手之中,一动不动。

  黑衣杀手围着小杨,也一动不动。

  这一切看来就像是树桩。

  经过千年风吹雨打而沉默不语的树桩。

  没有生命力的树桩。

  即使在这一棵距离较远的、长得最高的树上,伊豆豆那因愤怒而变尖锐的责问声,依旧听得一清二楚——

  伊豆豆责问道:“你们都是叔父手下的爱将,你们为什么这么做?”

  “杨君保护我到了这里。如不是他,我也许早已被抢被劫了,被人杀掉了!这黄金宝车也早变成别人的了!——你们,到底想对杨君怎样?”

  竹下笠冷冷道:“不为什么,我们只想看看你这个大明高手的刀术。”

  柳田一刀则笑道:“他如真是高手,也许将来能到京城走一遭。如不是高手,便当作给‘二十八宿’练刀喂招吧!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反正我们和‘二十八宿’每个人刀下所杀的大明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多一个又何妨?”

  柳田一刀正这样在笑说着,却听一声怒啸,小杨竟冲出二十八个黑衣杀手之围,一刀向柳田一刀杀出:

  “那你去死吧!倭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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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杨大拿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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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小杨人刀合一,如一道闪电掣空。

  二十八个黑衣杀手已十折五六,非死即伤。

  竹下笠面呈怒容,欲扑出相击,但被一直看着的柳田一刀制止了。

  “为什么不让我出击?”

  竹下笠抑住怒气,发问。

  柳田一刀没用正眼瞟一下竹下笠,只是注视着场中小杨夭矫如龙的出刀身手,淡淡道:

  “莫误我看刀!”

  ——他竟拿二十八个黑衣杀手的被杀只当风吹过一片叶子。

  他竟以二十八个黑衣杀手生命的代价,来看刀!

  看小杨出刀!

  “柳田一刀竟拿二十八个黑衣杀手的生命作代价来看刀!”

  “他这样做,值得。”

  “连先生也这么说!”

  “是的。换了我要对付‘快刀’小杨,我手上如有二十八个黑衣高手,我也许也会这样做的。”

  这人讲话的声音显然比发问者苍老许多。

  他说:

  “如果一个高手想赢另一个高手,如能摸清对手的情况,即使做多大的牺牲,也都值得的。——因为只有知已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但凭这样看刀,真能看得出使刀者的一切吗?”

  “如果一个人有足够的耐心、经验、知识与判断力,他也许能。”

  “为什么我就看不出什么道道来?”年轻的声音过了一会道。

  “因为你的兵器是刀,你太熟悉刀。”

  苍老的声音说至此,忽‘咦’了一声——

  对面一棵树上,忽从别处悄然飞掠过来两个高手。

  两个带着长长的倭刀的高手。

  “这两人是——”

  “苏我春山的两大家将,芥川花袋和田山龙五郎。”

  “他们来干什么?”

  “也许是为了保护伊小姐。”

  年老的怕年轻的不了解,补充道:

  “伊小姐是苏我春山的女儿伊豆豆,又叫伊秋波。她还有一个孪生姐姐,叫苏我赤樱。”

  “苏我春山竟有家将?”

  “你不知道,苏我先生这一家族本是我国大和朝的豪族,权倾朝野,连国君也都是他们苏我氏扶持出来的。只是后来因发生了变故,苏我这一家族的苗裔和忠诚苏我家族的武士浪人都迁移到了萨摩岛。苏我先生淡泊名利,颇有君子之风,武士很拥戴他。但他弟弟苏我青原一直想使拥戴苏我氏的武土得以一统指挥之,好有一天杀回本土去。因此,苏我昆仲,不合已久。现在柳田一刀与竹下笠在此现身,可能要对伊小姐他们有所不利。不过有芥川花袋与龙五郎,至少伊小姐应该无事了。”

  “先生,既然这里这么关系错综复杂,我们还不如到富士山下去,何必被苏我青原或者王直他们所用呢?你指点武士、浪人们武功,那些武士、浪人再屠杀中国军民,这不是有违先生的本意么?”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声音苍老的人道,“吾一生致力于忍术武学的精研,自立‘黑森’一门,和‘伊贺’、‘甲贺’、‘鬼马’、‘乱步’四派忍术主张不一,致使在江户、九州、琉球、关原、濑户五地俱遭四派联手攻击。念同是日本国国民,吾不忍大施杀手,只有隐居萨摩岛。近因苏我先生之友近松门左卫门先生相邀,才来此地的。吾在这儿的武士、浪人中业已收七名弟子,其中二人是武士中的秘密领袖,颇有威信。吾之所以择此立足,便因这里是吾研究忍术的佳地,有人手,有资财,有岛、海、森林这些地形地物、天文水文条件。至于另一些武士、浪人,直至王直麻叶辈,吾不过虚与委蛇而已。”

  “弟子明白了。”年轻者道,他一顿之下,又问:“但弟子不明的是:为什么弟子的兵器是刀,柳田一刀的兵器也是刀,弟子熟悉刀,反而看不出道道呢?”

  “柳田一刀的刀与你的刀不同。”

  “他的倭刀长,这样长的刀与刀柄是以双手用刀的,倒像我以前用过的双手带,斩兵刀。”

  “但这还不是他的刀与你的刀不同的地方。”

  “谨请先生为弟子指教。”

  “你的刀既可用来杀敌,也用以伤敌、惊敌、退敌,甚至还将刀掷出用来阻敌逃命。你如遇杂树乱枝拦路,也许会用刀来清道、砍树、刈草。你说,你是否如此?”

  “弟子正是如此。”

  “但柳田一刀的刀不同。他拔刀而出,只求一战,一战决输赢,一战也定死生。他这一刀杀出,胜也是这一刀,败也是这一刀,生死俱寄托这一刀之中。鉴此,他那一刀杀出之前,必须尽他最大的能力,发挥其刀术的绝致。鉴此,地必须充分了解对手的一切!——包括对手兵器的轻、重,兵器质材的优、劣,以及对手运气、发力、出手的一切规则。”

  “我知道了,他出刀跟‘大劈山’轩辕昆仑一样,是一刀把他所有的智慧、心志、真气、内力都囊括进去、融为一体,以一刀来完成别人的九百九十九刀的!”

  “好,别说了,请注意看小杨的出刀。”

  “二十八个黑衣杀手全死了现在竹下笠出来了。”

  “正是。小杨与竹下笠斗刀,你得仔细看。这对你领悟忍术的境界,有莫大裨益。”

  “弟子明白。”

  竹下笠怪叫一声,出刀。

  小杨刀挡。

  两刀相格。

  一刀折。

  刀折的是小杨。

  竹下笠发一声狼嗥狮吼之声,刀复一振,举刀劈下。

  刀劈小杨之首。

  小杨不躲不闪,把断刀随便而轻巧地往前一送。

  竹下笠咽喉中刀。

  小杨身子忽滑后五尺。

  竹下笠仆地,刀出手,滑出三尺之远,被挡在一块凸起的石笋上,火星四溅,石笋顿裂开。

  小杨做这一切自然得像鱼游水中,燕飞天上,小草在月光风里含着露珠点头。

  他那一刀,已如水月镜花,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六】

  “还说‘很好’吗?”小杨嘴角挂着微笑,望着柳田一刀。

  “很好。”柳田一刀脸上依然平静如故,“你的刀术比我想象中还要高。”

  “你以二十九条生命作代价,我想不会就为了说这句话吧?”

  “当然不是。我想跟你论刀。”

  “论刀?”

  “对,用舌,用心,也用真正的刀来论刀。印证一下我们各自练刀的心得。”

  “噢,原来不过是斗刀的另一说法而已。胜败又如何?”

  “败者死。胜者将会护送伊小姐姐妹北上京城。如赢了我日本国武士第一高手,便可娶伊小姐姐妹中一个为妻,还可得到这辆金车作为陪嫁。”

  “那你另请高人吧,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更无法坐而论道了。”

  “你是说——”

  “我不为金钱与女人拔刀。”

  “你不为?”

  “我不为。有些事表面我也在为银子干事,为女人而拔刀,但内中一定有更大的原则让我这样去做。”

  “你把自己说得像个圣人!”柳田一刀嘲笑道。

  “我并不是什么圣人。我也一样挣钱花钱,吃饭睡觉,烦恼时喝杯把闷酒,发怒时杀个把看不顺眼的贼子。也想过当大官的威风,也想过腰缠万贯的好处。如果有妙龄女于投怀送抱,我也不会硬充鲁男子,说什么坐怀不乱。因为那时即使我没做什么事,但心一定是乱了,乱成一锅稀粥!可不是像‘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那样只不过微起漪涟一样平静。”

  “好,就算你不为黄金、美女拔刀,你也得为二十九条人命拔刀。因为就算这二十九人罪大恶极,也自有衙门刑部判刑执法,你凭什么杀了他们呢?”

  “势所逼耳。我不杀他们,他们必杀我。自卫之下,不得不杀。”

  “这就是了。现在我也杀你,请你杀我。”

  “这变成相互对杀了,而非论刀了。”

  “论刀论剑,本就是对杀。当年中原五大高人华山论剑,又何尝不是对杀之局?只不过杀的不是命,而是名——天下第一之名。胜得而败失,乃名之一生一死。”

  “有名无名,我倒还没那么放在心上。名利杀伐,一旦卷入,得到的不过蝇头微利、蜗角虚名,而生命的快乐权利之失去、生活的实相乐趣之失,比得到的要大得多多。此种丢西瓜拣芝麻的事,智者不为。”

  “但若你败了,我胜了,你的生命也已失去,又何从说生命的快乐权利、生活的实相乐趣?”

  “你这是逼我拔刀!”

  “你就算不为任何事,也只有拔刀了!”

  “好,你拔刀吧!”

  小杨退无所退,只有迎合话锋,扬眉道。

  “我的刀已拔出。”柳田一刀平静道。

  “刀何在?”

  “刀在口舌。”

  小杨闻言心下不由一凛,容色一整道:“好厉害的刀!”

  【七】

  树上年轻者道:

  “这柳田一刀刀术未知高下如何,这话锋、机锋倒颇咄咄逼人。”

  老者沉声道:

  “这第一回合,柳田已赢了一招。”

  “为什么?”

  “柳田有斗志,小杨则无。柳田志在战,小杨志在不战。但现在柳田已逼得小杨战了。乃是柳田的意志胜了小杨的意志。”

  “这在围棋里叫得了先手,比武中称占了上风,兵法则称之为‘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年轻者淡笑:“这虽算赢了一招,也仅仅是逼得小杨应战。柳田主攻、小杨主守。攻守、主客之势虽如此,并有‘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之说,但我们中国还有两句话:一动不如一静。先发固可制人,后发也能制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柳田一刀要想赢小杨,最后恐还得手下见真章!”

  “但两位高手相争,并非只在举刀相问之时。兵法家有‘兵莫屈于志,镆铘为下’、‘兵法贵在不战而屈人’。宋人苏老泉作《心术》论兵将,则说‘为将之道,当先治心。’《吴子兵法》则指出,‘心怖可击’——一旦敌人心怖,即可以战胜了。如在这一场文斗中,谁先折了锐气,心先虚怯了,那么‘临战而思生’,纵不自乱阵脚,也必心有所疑、所执,气有烦乱急躁——此所谓‘伤气败军’,‘心疑者背’,距真败业已不远了。”

  老者说至此,略一顿,沉声道:

  “因此我们忍者修炼的‘忍’的境界,也就是为了让心具有坚忍不拔之志,安忍不动如大地,忍得住气。做到气静,气全,气沉,气凝,气时时控制在生死之间。示敌以死气,控己以活气。示敌气死,静若处子,则敌人开户,放松警戒;控己气活,气鼓盈生息不已、时刻处于将满盈之境,则一鼓作气,动如脱兔,敌不及拒。”

  “弟子明白了,此即兵法中的‘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兵者,以武为植,以文为种。《兵略训》则言,‘力敌则智者胜愚,智侔则有数者禽无数。’这也便是我开创的‘黑森’一门最大的区别他派之处!——我之一门忍者必须文武双修,不但知刀兵、战术、技能,还修斗志、心智、百艺、谋略、事理。还以坚忍不拔之志印证兵法中的道。此次柳、杨之战,但愿令你于忍术精神的领悟,对武道的理解,能提升一重境界。”

  “嗨伊。弟子一定努力!”

  【八】

  柳田一刀与小杨席地论刀,已入中局。

  柳田一刀道:

  “刚才我们论了一名刀手应具备的素质及刀与拳、刀与力之关系,品评了天下各种刀式、各家刀法,论了刀心、刀音。杨君,现在我们论刀质、刀气、刀形、刀技。”

  “你们东洋武士素有‘刀是武士之魂’之说,你先说。”

  “好。我们武士对刀是爱逾生命的,因而对刀颇有讲究。凡刀谱、宝刀都有专门的名称。如‘虎彻’、‘繁庆’均为名刀,刀柄上多刻有刀铭。一柄好刀值金五十两。何谓好刀?好刀的基本条件是:不断、不弯、不缺口。当刀砍入对方的刀斧上,即使嵌入,拉开时固然产生一个铁口,但不能缺一大块,只能比嵌入部稍大一些。而更高明的刀师,看一柄刀是否好坏,则在看刀的气色。”

  “刀的气色该如何?”

  “宝刀刀身天然带有赤、紫气或青的气色,劣质刀则呈铅色。《日本刀剑全书》和《日本刀匠谈》均记载如何看刀及品题各款宝刀、名刀的。我想杨君既到过日本诸地,对此一定有所耳闻。”

  “是的。该两书我均阅过。但我觉得如论刀质、刀形、刀技,还是我们中国刀法名家所论更有心得。我们把一柄单刀分‘天、地、君、亲、师’五位,其他各个部位也都有名称,不知你可听说过?”

  “刀分‘天、地、君、亲、师’五位?”

  柳田一刀的表情有些惊讶,显然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此论。

  “对。刀分‘天、地、君、亲、师’五位!”小杨道,“刀背为天,刃口为地,柄中为君,护手(刀盘)为臣,柄后为师。还有刀前三寸名‘撩刃’,大刀刀上之红缨名吹风,鬼头刀等刀柄刀环上所系之彩绸名刀袍。这些我国都有定名。”

  “再说刀质,我们中国论刀质好坏,则看刀身上刀质钢性及纹路,共分五等。”

  “哪五等?”

  “最好的是龙彀,其次蛇蜕、再次是红毛。”

  “红毛?”

  “红毛,乃是婴儿铁所造。再后是‘云片花’,像‘螺纹’即云片花一种。最差的是狗牙镔。我国铸刀剑大师如干将、莫邪、风胡子、欧冶子等一代代名匠所铸宝刀,切全断玉、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这些,更是为你们日本刀匠闻所未闻。不说远的,即以近代铸刀大师朱墨生来说,他穷一生之力,铸名刀有三,其中刀帝令狐西笑与刀帝谷主方生死各藏其一,一名‘吹影’,一名‘镂尘’。他还有一柄最好的宝刀,刀名叫‘颠倒东西南北’,又叫‘醉牵引’,其中玄奥,更是妙不可言!”

  小杨说至此,贝柳田一刀听得出了神,目中露出对宝刀的强烈向往,顿一笑道:

  “刀虽欲求利,但更大的在于技。你知道我们中国谈刀有多少本《刀经》、多少句‘刀诀’?”

  柳田一刀认真地回忆着回答:“你们说及刀技的《刀经》、‘刀诀’,有‘刀为百兵之帅’‘刀为百兵之胆’,‘剑走青,刀走黑’‘刀如猛虎,剑如飞凤,枪似游龙’。还有‘单刀看手,双力看走’、‘大刀看定手’、‘大刀看刃’和‘手不离盘’!”

  “对,这些都对。但还有几条特别重要的:一叫‘有形剁形,无形剁影’一叫‘舍命单刀,救命花枪’。用刀有‘六字’、‘九能’、‘十法’。你听说过吗?”

  “‘六字’、‘九能’、‘十法’?这倒要请杨君指教!”柳田一刀动容道。

  “所谓‘六字’,是指单刀分‘展、抹、钩、剁、砍、劈’六字。即刃口向外为展,向内为抹,曲为钩,过顶为砍,平下为剁,双手举刀下砍为劈。”

  “‘九能’呢?”

  “‘九能’是指大刀应用时可发挥刀九部分的性能:尖、刃、背、拔、追、吞、盘、杆、钻。”

  “刀尖、刀刃、刀背、刀盘、刀杆,这些我知道。但什么叫‘拔、追、吞、钻’呢?”

  “拔,又叫刀脸,即刀尖以下,追锋以上处。追,又叫追锋,即刀背上边挂缨子处。噢,就是挂‘吹风’的地方。”

  “对,这缨子叫‘吹风’,它还有两个名字:一叫‘听风’,一叫‘漂舵’。这就像刀袍的彩绸又叫刀彩一样。至于‘吞’是指追锋以上、刀脸以下的张口处。‘钻’,即指刀座。”

  “还有十法。”柳田一刀紧接着问。

  “十法是使大刀的十种技法,它们是指崩、劈、斩、抹、推、托、撩、拿、支、撇。”

  小杨说至此,忽瞥见柳田一刀听讲说刀技如饥似渴的神情,心中猛一凛:原来他是借论刀为名偷技,这些刀技乃各门各派刀法之秘,中国历代刀客经验之积,岂可宣诸倭寇?

  小杨顿住了口,淡淡一笑道:“柳田一刀,我们中国武林有两句话,一叫‘只把钱来帮,不反法来传。’你若要学中国刀法,得拜我们中国的刀法名家为师。但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以你的行径,将来定是欺师灭祖之辈,恐没人敢教你。你不是一个刀术高手吗?这刀技之切磋,恐只有实战才能更好领会了。这叫‘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只说不练是假把式,又说又练才是真把式。’——柳田,亮刀吧!刀会说话的,它会告诉你更多的东西。”

  “好,让我们最后以刀论刀。”柳田一刀见状,脸一黑,长身而起,拔出了他长长的弯刀。

  ——他双手握刀。

  一场刀对刀的恶斗,至此才正式开始!

  【九】

  柳田一刀的刀,刀弯如新月,刀长六尺,较一般倭刀长出一尺。

  柳田一刀的刀虽比一般刀制只长出一尺,重,却重逾十钧。

  一钩为三十斤。

  十钧为三百斤。

  三百斤重的刀,有几人能使?若非天生神力,连刀也举不起来,遑论舞刀对敌了!

  柳田一刀的刀重量超过三百斤?

  准确地说,他的刀重三百零五斤十四两。——知情的人这样纠正。

  看他那把刀只比其他刀长出一尺,怎会有这么重呢?恐怕吹牛吧?——徽王王直的带刀护卫烂眼猫私下问麻叶。

  我听苏我青原说过,柳田一刀那把刀的铁,是用天上飞下来的陨铁打成的。那铁不知是怎样炼成铸就的,小小一块铁材,用了七八个壮汉才移起了身。请了九州、四国、江户、关原最有名气的十八个刀匠刀师,花了十一年才以其铁英打成了这把‘重刀’。‘重刀’本是幕府将军祭供用的,后因故失落民间,在武士中流传。不知怎地传到柳田一刀手上。这把刀也只有到了柳田一刀手里,才真正成了刀,能用得起来。——这是麻叶的答案。

  烂眼猫不信,又问苏我青原。

  你何不试试?试试就知道了。——苏我青原似乎不这么看得起这个在徽王王直身边吆五喝六的带刀护卫,——尽管烂眼猫也算是一个高手。

  后来,烂眼猫真去试着提过柳田一刀的刀。那次,他是和徐海与陈东,一块灌醉了柳田,才各自试提柳田那把刀的。

  烂眼猫提了刀后,从此见了柳田就再不高声粗气,而是像爷老子一样客气。

  有一次烂眼猫醉酒,有人问他,为何对柳田一刀这样客气?烂眼猫喷着酒气道:他奶奶的,这倭拘那把刀真三百多斤重呢!这人心性又毒、狠、凶、阴,狗娘养的,老子还真不敢得罪他!

  ——这就是柳田一刀和他的刀!

  柳田一刀是被北海道的熊养大的。

  也有人说,柳田是在狮子窝里长大的,但喝的却是狼乳!到了十八岁柳田遇见“一刀流”名人宗留金刚,才被宗留金刚收为徒弟习刀的。

  柳田一刀对敌只一刀,从不用第二刀。

  有记录。柳田一刀加入倭寇前,刀下己杀死:一刀流名入一人,即宗留金刚,一刀流强手六名,即宗留金刚六弟子。(柳田一刀杀宗留金刚师徒七人,强娶宗留金刚之女宗留百合为妻、宗留百合一年后抑郁而死。)另杀狮子三头,北极熊三头,狼十七匹,伊贺川忍者高手两人,各地大名七名。

  ——据说柳田一刀与伊贺川第一高手、公推为日本忍术之父的熊本氏,便是以一刀之战而成朋友的。熊本氏称柳田一刀:刀力国内无双。

  ——上述,是杨、柳之战后,武林中以“小百晓生”自居的“大口神仙”马大口抛出的关于柳田一刀的记录。

  ——尽管马大口让人讨厌,但武林公认,马大口收集的武林各大门派资料之丰富、之确切,乃是天下第一的。

  看了这一记录,人们围绕小杨与柳田一刀这一战便多了许多话题。

  ——其中最关键的一个话题是:

  如没有后来的变故,让“快刀”小杨与柳田一刀的“重刀”力拼到底,到底是杨败,还是柳田败?

  小杨的刀是小刀。

  ——我知道,他的刀是最普通的一种小刀,刀长七寸三分、比柳田一刀的六尺长刀短了五尺二寸多。

  小杨的刀轻。

  ——我知道,小杨的刀重只不过四两一分,而柳田一刀的刀重三百零五斤十四两,两者相比,差数百倍。

  小杨人小。

  ——这我不承认,小杨也许瘦一些,身材高挑些,不及柳田一刀魁梧,但绝不能称他人小。只不过与柳田一刀比来,人显得矮了半个头,又单薄了一点。

  既然你这一切都认可,那你说说为什么小杨的刀能敌得住柳田一月的那一刀,还将柳田一刀坚不可摧的宝刀给崩掉了一小丁点儿呢?

  ——我不知道,这如要搞清,得问马大口。

  ——你说为什么小杨能敌住柳田一刀的一刀?

  ——这问题其实很简单。

  你想想当年萧王孙与蓝大先生那一战吧!萧王孙用的是从丝袍上解下的一根衣带,蓝大先生用的是重七十九斤的大铁锤,两人战得天地失色,日月无光,结果怎样呢?——平手。

  就是为什么小杨能敌柳田一刀的原因。

  ——马大口好像真有点当年“百晓生”的鬼门道。他讲的还真让人没办法反驳。

  武林中名传后世,让人津津乐道的名战并不多。

  尽管不多,但总有那么几个。

  想当年,“风流盗帅”楚留香大破“神水宫”,与“水母”阴姬一战,从水下打到天上,最终以“死亡之吻”吻死阴姬。这一战是应该算的。

  ——是的,这的确是武林中绝无仅有的一战,当然算。

  当年,“小李飞刀”“小李探花”李寻欢与“金钱帮”帮主上宫金虹决战,以《兵器谱》上名列第三的“小李飞刀”决斗排名第二的“风雷环”,那一战又如何?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百发百中的“小李飞刀”与百战百胜的上官金虹这一战,当然是名战。据说现在武林史研究者有一九百九十五人在论证和设法补全这一战的空白部分呢!

  还有,恐就是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决战于紫禁城太和殿上那一战和“快刀”小杨与柳田一刀这一战了。

  ——西门吹雪。孤傲冷僻,一剑在手,白衣胜雪。叶孤城剑法,则天下无双,罕有敌手。西门吹雪约斗白云城主叶孤城这一战,的确是名战。

  ——但“快刀”小杨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手,那柳田一刀是一个蛮夷之邦小小岛国上的刀客,他们两人这一战,也算是名战?真是“时无英雄,遂令竖子成名”了!

  听的人这样不服道。

  好,你不服,你去问“妙偷”伊豆豆和“天狐”胡天去,请他们说,这一战算不算名战?比前代英雄之战逊色多少?

  你不服我,总相信眼高天下、风华绝代,妙解书画、月旦人物第一、擅长品题天下事物的伊姑娘,总相信身历大小一百二十一战、精通刀术九十一家,身为刀帝谷四大弟子之一、公认其眼力判断力不是第一也是第二的胡天胡老前辈吧?

  ——他们怎么知道这一战如何?

  哦,你不知道,当年,他们两个曾都是此战的旁观者呢!

  你说“妙偷”伊豆豆与“天狐”胡天都在旁观?

  ——是的,我是听他们亲口说的。

  下面记的,是伊豆豆与胡天的自述。

  伊豆豆道——

  ——他们开始只是坐着用言语论刀,到后来,小杨说了一句话,柳田一刀脸色变了一变,两人长身而起,拔刀相向。

  小杨用的是一把小刀。

  柳田一刀的刀则长达六尺。

  两人相距三丈之远。

  两人一开始只是互相盯着对方望着,谁也不出招。

  两人就这样盯着站了半个时辰。

  两人就这样盯着站了半个时辰。

  那半个时辰,我在旁观看,渐渐地感到身上压力奇大,我好像被淹进万丈深渊,胸口压了一座大山一样压得透不过气来。

  我觉得呼吸困难得像涸池中的鱼。

  我觉得头有些晕,有些痛,身体忍不住有些颤晃,像在梦里、波涛里、夜的黑暗里。

  我觉得自己每一下心跳,都像在擂一面惊天动地的大鼓。

  我一手按着车子,身子靠在车上,都快坚持不住了。

  这时,场内有了变化。

  胡天道——

  小杨与柳田一刀对立,对峙,对决。

  对决的是他们的气。

  对决的是他们的兵法。

  对决的是他们的斗志、杀机、千百次的出刀与反击。

  两人的眼睛在交战。

  两人的呼吸在抗衡。

  两人看似凝立不动,其实已动了千招百式。

  这千招百式也许只不过是脚尖微移了一下,左肩微沉了一沉,右腿微蹬了一蹬,臂肘微展了一展、抬了一抬,或者提刀的手指忽紧了一紧,或者只是目光盯了对方每一部位盯了一盯……

  但这一切细微的动作如被对方疏忽,足以让对方死上百次千次!

  有时我看得眼睛都发酸、发痛了,模糊中、恍惚里,仿佛两人已倏忽飘荡而起,若电掣雷轰般纠结厮杀了成千上万个回合,两人已久地上斗到天上,天上又斗到了地下,两人似已从过去打到未来,从魔界打到了神界,已超越了死,超越了生,超越了一切!

  ——而其实,两人还是站在那里没动。

  两人仿佛是给冰冻住了、铁铸死了一样。

  渐渐地,这一种僵死的、凝固的感觉渐渐扩大开来,仿佛连空气也都凝固了!

  有一股杀气,一股压力,向周围逼来。

  这股压力之大,仿佛有一座无形的铁壁在挤压过来,一点点地挤压过来。

  我看到场中的“妙偷”伊豆豆被这气压得脸也发白了,人似乎也站不稳了,以手扶着金车。

  我正要跳下,却被师父低声叱住了:“莫动,他们要出手了!”

  话音刚落,便听到了一声猛喝如同雷震,却是柳田一刀先出了手!

  柳田一刀大喝一声跃起,直跃至两丈之高,长刀一举,当空向小杨劈下。

  柳田一刀这一刀劈出,刀势已完全封住了小杨的退路与出手。

  柳田一刀这一刀劈出使人感觉到他仿佛是“大劈山”轩辕昆仑在使他那夺天地之造化的“天地一刀”!

  伊豆三道——

  柳田一刀这一刀劈下,只见平地上、半空里陡起了一阵飞沙走石的狂风,连太阳也暗淡下去了,我三匹拉车的马俱发出带有恐惧的一声希聿聿的长嘶!

  我想这下子完了!小杨恐难免一死了!

  我不由闭上了眼睛。

  我在闭上眼之前,依稀看到小杨挥着他那把小刀,冲了上去。

  他一挥那七寸小刀迎向柳田一刀的凌空劈下的六尺长刀,给人的感觉是送死。

  胡天道——

  当我看到柳田一刀使出那凌空一劈时,我看得出这一招是必杀之着,任何人都破不了这一招。只要这一招得手,“快刀”小杨是难有生机了!

  但当我看到“快刀”小杨挥刀迎向柳田一刀时,小场出刀的速度、迎上去的角度和一刀在手、无畏无惧的不屈姿势又让我感到小杨发出这一刀,是不会败的!

  我不知我怎会有如此矛盾的判断。

  但我凭直觉相信我的判断是不会错的。

  而事实上,一切也正如我所料……

  正如你所料?听者对胡天的话置疑。

  ——正如我所料:柳田一刀这一招必杀之着,无人能破;而小杨挥刀迎向柳田一刀,他果然没败!

  慢。既然无人能破柳田一刀这一势在必杀之着,为什么小杨没被杀,而且也没败呢?这不是自相矛盾了吗?

  ——是没人能破柳田一刀这一招。但柳田一刀自己把这一招给破掉了!

  他为什么要自己破自己的招呢?

  ——因为他发现这一招如不破掉,他果然一刀能杀小杨,但小杨的一刀也杀掉了他。而他如这一刀自己砍掉了,则以他这被破坏掉的一招,正可克制小杨这一招志在搏命、气吞万里的“搏命一刀”!

  而对小杨来说,他这“搏命一刀”是水远不败的:如柳田一刀不破柳田自己的“天地一刀”,则两人俱死,死人之间是没胜败的。如柳田一刀破了柳田自己一刀,则两人俱无伤损,当然是不分胜败了。

  你说的名战竟就对了一刀?

  ——是的就对了一刀。

  这算什么名战?

  ——但这一刀有着二十七种正解,二十七招别解,七十二种变化,七十二种两人决出胜负生死的机会,这一刀如变化下去,还是总有一人会倒下去的。

  那为什么没把这一刀的后面变化演衍下去?

  ——因为没有机会了。

  为什么没有机会?

  因为有两把倭刀从天而降,分别克制了柳田一刀和“快刀”小杨。

  一见两把倭刀从天而降,柳田一刀与“快刀”小杨俱动了一动,两人这一动,本可以都出刀砍了各自克制自己的倭刀的,但两人都没再动。

  这又为什么?难道他们宁愿被别人的刀克制住?任人宰割?

  ——不。这只是因为随后出现的人使两人都不得不听其命。

  哦,这世上竟有能叫“快刀”小杨与柳田一刀同时听令的人!这人是谁?

  ——苏我先生。

  苏我春山?

  ——对。苏我春山。还有,苏我青原。

  这就是对刀的故事。在对刀中体悟到了什么?

  ——我悟到了三条真理。

  哦?

  一、世上所有的刀招都是有人能破的,没有破不了的招。即使没有人能破,至少还有自己破。

  二、看淡生死,因敌变化而变化,简胜繁,轻胜重,直胜弯。这也许就是兵法家所说的“兵犹水也,能因敌变化致胜者,谓之神。”

  三、莫放下手中的刀。天下事,都能在一刀中破去。挥出你的刀吧!

  好。你总算开窍了!

  不,这都是刀告诉我的。“快刀”小杨说得不错,刀,是会说话的。——不过先生,我还有一点不明!

  ——什么地方不明?

  柳田一刀听从苏我青原之令,请有可原。“快刀”小杨为什么要听苏我春山呢?

  ——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

  你也不知?

  ——我也不知。


第十章 棋局

  【一】

  碧松亭亭松涛隐,翠竹森森龙吟细。

  松德。竹坞。月门。精舍。

  亭阁翼然,曲水流觞。

  青石为几。

  一高冠峨带、宽袖大袍的文士,五柳清髯,迎风轻拂,蚕眉凤目,相貌清雅。

  一科头缁衣僧人,戒疤历历,深目浓眉,身材魁梧,神色肃静。

  一佩剑锦衣人,双眉斜指鬓角,如一对入海的怒龙,两支穿云的利剑,直鼻口方,阴鸷而有威严。

  但这三人都夺不去第四个人的光彩。

  第四个人是一个态度平谈得有些懒散,随和地坐在那里拈棋对弈的中年人。

  他穿的是浆洗得发白的青衫,一双睿智而祥和的目光,似平看穿了岁月的风云、红尘的风月。

  这人浑身上下给人的感觉是和谐、宁静、洁静。

  这人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座静远的大山,一朵静泊的白云,一湾风平浪静的海湾。

  但这人偶尔顾盼间,又极有威势,有一种王者之风。

  这人是谁?

  和这人对穷的是一个腰、背挺得像一杆铁抢一样直的身材修长的青年。

  青年落子如风。

  他出子时那只拈子的手,整洁、颀长,轮廓清劲、秀气,动作敏捷。

  两人又对弈十七手。

  中年年淡淡道:“承让了。”

  青年长身而起:“运既如此,夫复何言?杨某但凭先生吩咐,只要无违道义,便叫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青年对弈者,正是小杨。

  中年人道:

  “你随我来。”

  一问黑屋。一盏明灯。一柄悬在壁上的宝刀。一张榻榻米。

  小杨与中年人对坐。

  中年人跌趺而坐,如入定高僧。

  小杨静待中年人出定。

  中年人睁开了眼:

  “杨君真乃诚信君子。”

  小杨说:“在下既棋负于先生,自是要守诺。”

  中年人盯着小杨,目光炯炯:

  “但你也许不知道,你如杀了我苏我青山,可得日本国王和各道领主无数黄金白银珍珠美女之赏,骤可富堪敌国!”

  小杨道:“黄金有价,道义无价。世人传说我不杀人。其实我也杀人,只不过杀该死之人。即使有杀父夺妻之仇,如杀之有违道义良知,我不为。”

  “何况,”小杨轻笑道,“即使在下不辨好歹,也还知进退。室外既有剑术高超、按剑在旁、虎视耽耽的令弟苏我青原,又有忍者大师武者龙之介——那戒疤历历、武学修为与密宗瑜咖术修为均臻化境的奇僧高手,我便加害了先生也无从遁逃。”

  “武者龙之介是近松门左卫门的密友。近松门左卫门——就是适才观棋的那文士,是我们苏我氏家族世交,与敝人更是有刎颈之交。有这层关系,武者大师如知有人杀我,自会奋起除凶的。但舍弟则未必了。他一直阴忌我,恨我碍他独揽忠于苏我氏家族的武士们的指挥大权,巴不得我早死。”

  “正因如此,我如真加害先生,令弟一定比任何人更凶狠地对付我。”

  小杨说至此,喟然一叹:

  “世上事有时就这样,骨子里反对你的人,在你死后有时出于需要,会比拥护你的人还表现得拥护你。”

  “另外,”小杨目光明亮地望着苏我春山,“除非我是瞎子,才看不出先生和近松门左卫门都是身怀绝世武功的高人。——先生,你如有所命,就请明示吧!”

  “好,我告诉你请你做什么。”

  苏我青山道——

  “我以伊忠义的身份,结交了你们的胡宗宪胡大人。”

  “胡宗宪不是我信大明官府对付你们的大官么?你交结他是想……”

  “不错,胡宗宪是你们大明官府委以剿匪重任的大官。但他不同于戚继光、喻大猷、谭纶三位威望德行令人敬仰的将军,而是一个喜玩权术、交结朝廷权臣与宦官内监的小人。他党附赵文华,巴结权臣严嵩、严世蕃父子,千方百计地拍严氏父子与你们皇帝的马屁。我交结他是另有所图。”

  “你是想……”

  “我想借他之手,把我的两个女儿樱子——苏我赤樱及豆豆——她也叫伊秋波,都带到京城去。”

  “他肯?”

  “他当然肯。固为我告诉他,我愿把樱子给他当养女,由他献给大明国的掌握大权的大臣或皇帝,以获得她富贵幸福的生活。胡宗宪屡献珠宝美女进京给权臣、宦官与皇帝,这已是人所皆知的事。而士子官绅之家借献美女给京城当国大臣、权监和皇帝,以求富贵临门,这也是常见之事……”

  “你真正的想法呢?”小杨问。

  小杨此时的眼睛明亮得如一泓秋水,一泓不沾纤尘的秋水。

  他神情中还透露出警觉、精明之色。

  凭他的直觉,他隐隐觉得正有一件大事在临近。

  “让樱子与秋波,这两个女孩子远走高飞,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哦?”小杨扬了一下眉。

  “在京城,樱子有一个人可以依靠。事实上,这人是樱子的追求者,并是我已接受了聘娶书的樱子的未婚夫。他是我们日本国的第一刀客。”

  “你是说井原小泉?”

  “想不到杨君也知他的名字。”苏我春山说。

  “井原小泉号称日本国第一武士,曾以刀赢过我们大明国明尊教副教主刘副教主。刘副教主以一招之差落败,回来后郁郁而病故。”小杨说。

  “只是,杨君有所不知。这个小泉也已命赴黄泉了。”

  “他,竟也已死掉?”小杨有些感到意外。

  “他挑战你们大明国的明尊教高手、刘副教主。结果,他虽胜了一招,但其实也是身负重伤。不过一年半时间,也命殒江户了。”苏我春山说,“不过他的公子、江户白衣郎、武士井原西鹤,继承了他的武学,已继承了我们京都第一武士之号。西鹤现在,就在你们京师啊。”

  “江户白衣郎、武士井原西鹤的刀术之名,在我们京城,已骎骎然与刀帝令狐西笑的两大弟子齐名了。作为你们日本国京兆大夫的贡使,他擅长言辞,风度又好,谦逊有礼,也颇得京城士子的好评。想不到他竟是日本第一刀客井原小泉之子!樱小姐得人如此,也算有福了!”小杨极力平淡地说,心中则把井原西鹤这名字,念了又念。

  “秋波、豆豆这孩子,则拜托杨君带到京城后,陪到九月。九月,秋波将随一个王子远赴西域。”

  “王子,远赴西域?”小杨闻言,不由想到了西域的金冠王。

  “是的,一个王子,波斯王子。”苏我春山道,“那是前年我游历京城,碰巧遇到了波斯珠宝巨商助本剌与忽鲁谟斯国王陪臣已即丁,他们遇到了一些麻烦,我帮了他们一点小忙。后来他们邀我到助本剌的府上去,在助本刺府上的宴席上,见到一位他们称伊鄯的人。”

  “伊鄯,是波斯语中指称教主的名称。”小杨道。

  “那位伊鄯,人们又称他为薛波勃。宴席乘着酒兴豪气勃发,拔刀起舞,用的是圆月弯刀,所施展的刀术,极为精奇。威武不可一世。”

  “薛波勃,又叫萨波勃,是波斯王国掌管四方兵马的长官。”小杨道。

  “这个薛波勃很豪爽,为人慷慨,长相威武而神勇。我们在酒后成了朋友,他告诉我,他是波斯国王最信任的大臣,他以商人的身份来大明,实是为访寻他们国王留在大明的王子而来。”

  “波斯国王的王子怎会留在中国的呢?”

  “二十五年前,波斯王还是未继位的太子,仰慕中华文明,曾随大将军薛波勃以波斯贡使的身份远来大明,朝觐大明之君,欣习中国文化。他在中国期司,与一个京城官绅家的小姐相爱,按汉族礼仪娶了小妞,金屋藏娇,一年后生下了一个儿子。”

  “恰在这时,王子奉父命急回波斯,原来是波斯国老王病危,召他回去商讨继位大事,王子因娶小姐未得父今许可,不敢贸然带回。加上小姐又在产期内,无法西行长途跋涉,便留下一宗金银财委给小姐,言明回去后征得父王之命,即接母子到波斯去。谁知这一去竟二十多年。”

  “这波斯王抛下妻儿不问不管,如此为夫为父,可不怎样!”小杨冷笑道。

  “那也怪不得王子,王子一回去,他弟弟以王子结婚无子为由要求老王废黜王子的王位,由他来继承。王子请薛波勃作证,他在中国娶了一位中国妻子,生下了一子。薛波勃也力证其事之真。最后达成协议由王子的亲信与薛波勃同赴中国,接小王子到波斯。按波斯国的验血认亲之术,来证实王子的话之真假。哪知薛波勃与另一人来到中国后,发现小王子和他母亲一家都被杀了。——这事后来才查明,是王子弟弟派亲信暗中主持,派遣杀手纵杀行凶所为。这样一来,王子被废黜,由王子弟弟继承了波斯王位。王子则被他弟弟软禁多年……”

  “这样说来,王子既失了王位,便不是波斯王子,与一介平民并无区别。小王子已死,更是一切从此结束了。”

  不知因为什么,小杨心中忽对这波斯王子有一种不愿其再生事端的心理。

  苏我着山似未曾察觉小杨语意中的不悦,一笑道:

  “本来是到此结束了。但波斯王子在二十年后又恢复了王位,他弟弟因暴虐专政而被刺杀。军队诸将和大臣们又将素有仁德之名的王子拥戴上了王位,在迟了二十年后,当上了波斯王。而在他继位后,从中国传来了消息:当年被杀的小王子并非小王子本人,而是另有其人。小王子还在中国民间活着。于是,波斯王便派了薛波勃再来中国寻找当年失散的小王子。并嘱薛波勃代为作主,为小王子物色一位精通中华文化的中国贤惠女子为王子妃,一并带回波斯去。”

  “这就是波斯王子的传奇。”小杨不无嘲讽之意地笑道。

  “这正是波斯王子的传奇。”

  “后来的故事是:薛波勃见到你和令嫒之后认为令嫒美丽、贤惠,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便代波斯王作主,聘下了伊姑娘为波斯王子妃?波斯王子说好了在三年后,即今年九月来迎娶伊姑娘?”

  “你说的基本上都对。”

  “不对的又是什么?”

  “波斯王子当时还没找到。因为能找到小王子的一个重要线索人,当时正为证实楚香帅是否已死以及楚香帅有没有泛舟大洋、浮槎海外而远赴波斯进行查证,不在中原。这样,得待三年后,这个重要的证人才能回来。”

  “这么说,这重要的线索人既参与三年前求证风流楚香帅生死查证之事,一定是一个武林名人?”

  “也许是。具体的,薛波勃没说。他告诉我:如实在找不到小王子,也将把小女带到波斯去当王子妃。”

  “王子没有,哪来的王子妃?”

  “波斯王在薛波勃来中国前说,如找不到小王子,就挑一个武功文学俱一流的有仁爱之德的中国青年作为王子带到波斯去继承王位。如没有这样的人,则在波斯国内把文武大臣和王室里最优秀的子嗣立为王子。而如按这个标准,薛波勃的儿子正承担波斯王王宫卫队长,英俊勇武,是波斯国最优秀的青年,颇有可能人选。这也是波斯王派薛波勃来中国挑选王子妃的原因之一。”

  “如果这是一个故事,的确是相当精彩。”小杨叹了一口气,“但薛波勃会不会编一个故事呢,他以什么来表示他聘伊姑娘的诚意的呢?”

  苏我春山道:“一辆宝车。小女与杨君你同坐过的那辆宝车,就是薛波勃的聘礼。若非一国之君或富可敌国的巨贾王公,也不会有这样的大手笔。”

  苏我春山望着小杨:“做父亲的都是希望子女能幸福的。我之所以答应这一婚姻,是当时徽王王直见小女姊妹都长得端正,有染指之心。我不希望小女当王直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伪王王后。不管怎么说,我们苏我家族总是日本国的豪族,苏我家族的女子,只有具有王子一样高贵身份的人,才配得上娶她!”

  苏我春山说至此,忽目光炯炯,注定小杨不语。

  小杨只觉苏我春山目中精光大盛,被他看的所有部位俱有一种灼烫之感。这份灼痛之感竟还由表及里,以至五脏六腑也全有一种灼烫之感。

  小杨正欲开言,方一启唇,却被苏我春山作了禁言的手势,随后出手如电,一把抓住了小杨的手。

  他用的是昆仑派嫡传的“银菊爪”。

  小杨顿觉全身穴道在这一抓之中,全被一麻,封闭了。

  小杨不由大惊,喝道:“你?”

  小杨这一喝出更是吃惊:他这一以丹田之气用力一喝喝出的声音,竟细若蚊蚋,哑然一若无声。

  他只觉全身俱为自己这吃惊之下叫劲一喝而一痛,痛得如万针齐攒。

  小杨想不到苏我春山竟会突然对他下手,不由惊怒交集,忿然看着苏我春山。

  但见苏我春山脸上阴暗不定,也似是一时拿不定主意。

  渐渐地,苏我春山脸上越来越阴郁下去。虽还那么不动声色,但不怒自威,自有一种慑人的威仪。

  小杨忽觉得苏我春山很遥远,远隐在一种黑雾里、焰光中,成了幽冥中的阎魔帝君,那掌人生死、知人一切的神祗,成了自己命运的主宰!

  ——这,是一种什么法术,竟比“移魂大法”还厉害?

  他正惊疑问,只见苏我春山面挟严霜,目中带着慑人的杀气、煞气,开了口。

  苏我春山的声音,阴沉得如地狱的最深处,魔鬼的咒语,带着一种奇诡的魔力。

  小杨忽觉得自己似是回到了童提时代,在做一个误入魔鬼国的梦。

  他又有那种被那全能、全知而善恶无常的魔鬼倒提在手里,站在万丈绝崖之上,随时被魔鬼扔下万丈深渊的感觉。

  这回,等待自己的是真正的死亡、抑或是又一场虚惊?

  【二】

  苏我春山冷冷道:

  “我现在以密宗的‘圆光大法’罩定了你,你的一切心思都在我感知之中,我若发觉你心术不正,心存歹念邪念恶意,敢起欺瞒之意和言不由衷,便马上格杀之。”

  “我现在要说的,是天下最大的秘密。”

  “我若叫你回答,你自有抉择答应与柜组的权利。你若公开拒绝,并答应保密,也许还有活下去的机会。你若虚言搪塞,口是心非,则必死无疑。你的明白?——明白的话,请点一下头。”

  小杨并没有点头,只是看着苏我春山。

  苏我春山说:“你虽没点头,但心里已点头了,你想看一看我是否真的能感知你的心思?我说得没错吧?”

  “这魔鬼!”——小杨在心中骂道。

  “这次你骂了我一声”,苏我春山不以为忤地看着小杨,并无恼怒之色,“不论你怎样对我,只是望你诚实、正直地答我所问。”

  “杨君,我懂风鉴之术,王直不会有好结局,他虽金冠龙袍,占岛为王,但将来必败无疑。我不会把我们苏我氏家族毁在王直之手的。这次小女远赴京城之行,便是为我苏我氏家族脱离王直控制而作的第一步棋。”

  “杨君,我看得出你有些喜欢小女。从你的骨相面相看,你的身份也极其高贵,不是皇亲国戚,也定是名门望族、三公六卿之后。如秋波到京城后,薛波勃没找到小王子,望你能照应小女。”

  “如果将来小女把终身寄托你,则希望你协助我们苏我家族做一件大事——这也是樱子与秋波在出嫁前,为苏我氏家族作的唯一的报答。无论谁只要活着,就别忘了这一目标:杀掉严世蕃!”

  “杀严世蕃?”小杨重复了一遍,心中不由猛一震。

  严世蕃为严嵩之子,严嵩为嘉靖帝的首辅大臣,权倾天下,相当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严世蕃深得其父信任,甚至为皇帝拟奏对,严嵩也让严世蕃代拟票答。而严世蕃每次所拟票答,也都符合皇帝心意。令龙心大悦。严世蕃在朝中也是六部侍郎之职,因有父势倚仗,在朝中气焰薰天。被称为小宰相。严世蕃更与锦衣卫、东厂主事者相勾结,侦知朝野动静,动用厂卫高手,诛杀异己。在京师要行刺严氏,无异闯龙潭虎穴!

  “我知杀之不易,故行此美人计。小女樱子献给严氏,以严氏著名天下的好淫心性,自然不会放过专门献给他的美女。这样,小女就有近严氏身的机会,加上井原一鹤的刀,内外呼应,当能杀之!”

  “你知道严世蕃手下有多少高手?”小杨问。

  他不由想起自己的严府之行。

  “我不知,我只知严世蕃严嵩父子,是杀我妻子一家的罪魁祸首。”

  “你妻子一家?”

  “我到中国,易名苏忠义,隐居杭州,以诗文结识了杭州一群文朋诗侣,略有薄名,实是因为我沾了我岳父伊家的光,我从伊先生游学,得以娶伊先生之女为妻,这是我一生最快慰的事。”

  “但因岳父与沈炼、杨继盛两位反对严氏的名臣是朋友,平日也有反对严氏弄权言论,遂招杀身灭家之祸。妻子也在那一事件中被牵连,身陷缧绁,忧愤而死。妻弟伊忠勇从家中到宁波来向我报信途中,也被东厂的人冒充我们浪人杀死的。妻妹伊白苹,被称为杭州城第一美女。落入淫魔严世蕃之手,不甘受辱,白练悬梁而死!为了怀念妻子岳父他们,我便易姓为伊,并让秋波随母姓伊,实是内心里是过继给妻弟伊忠勇以承香火的。”

  “为了伊门一族十三口人被杀,我一定要杀严世蕃!我想杀严世蕃不单是为报我苏我春山一家的仇恨,而且也是替无数中国人伸张正义。严氏父子倒行逆施,祸国殃民,早已到神人俱愤的程度了!”

  “杨君,你能杀严贼,不唯为我苏我家族与伊家,不唯为中国士林民气正义,也为强灭沿海匪寇之祸创造了一个转机。”

  “苏我先生,这与平倭寇又有什么关系?”

  “据我所知你们称之为倭寇祸乱的我们日本武士、浪人的盗掠行为,实是被贪官奸商逼出来的。你应知道宗设、瑞佑及宋亲卿争贡市舶司,激起恶变的故事的。当知我此言不虚。还有一事:严贼与伪王王直暗中也有所勾结,据讲,王直王五峰和徐海他们宗族妻子田庐皆在籍无恙,便是因了严贼与严贼义子赵文华胡宗宪辈的保护。”

  “竟有此事?”小杨不由霍然而起。

  “严贼与附和严贼赵贼的胡宗宪,与王直、徐海、陈东等密有往来,严府许多珍奇之物,皆来自王直他们。据讲,王直还运动,图谋通过严贼,做海防兵马的指挥使呢!”

  “这,这不是贼喊捉贼、官寇一家了?”小杨沉声道。

  “我这次是借胡宗宪献美之名行刺严贼,而胡宗宪、王直等则另有所谋。据近松门左卫门先生剖析其中利害,王直和舍弟音原等之所以答应我两女儿远赴京城,很可能是等小女到了京城献给严贼后,严贼再把小女转献给好淫的嘉靖皇帝,并会以严密的阴谋逼使小女不得不配合他们杀死皇帝的谋反计划。——杨君,你想一下,如中国皇帝一死,不就天下大乱了么?得益的会是谁?还不是严贼等一干心存篡位叛逆之心的奸雄与各地的乱王巨寇?王直、徐海及舍弟青原辈更欲借此机会逐鹿问鼎,作那王霸天下之梦了!”

  “为了让忠于我们苏我家族的武士不枉死,为了伊家被杀之仇,为了不让小女作那阴谋的牺牲品,我们都必杀严贼。你能答应助我一臂之力吗?”

  “我……”小杨只觉随苏我春山的话,如两人对弈,对方落子如风,布下一个严密、咄咄逼人的阵势来,把自己困于阵内。

  杀严世蕃。

  杀皇帝。

  王五峰、徐海等倭寇头领与严嵩、严世蕃、赵文华、胡宗宪有逆谋、勾结危害天下!

  这每一件事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自己一个应付不慎,帮错了人,被人利用,作出了令天下奸雄巨寇称快而令正派与侠义道中人心痛之事,那时再求亡羊补牢,就已太迟了!

  小杨面对苏我春山等待回答的固执而威慑的眼神,如面对一把无形的、杀来的快刀。

  他只觉一生荣辱生死胜败俱系在此一举一念之间。

  他的眼睛不由因兴奋而变得有神起来!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

  地抑住狂震的心弦,仰天,深深吸了一口气——

  刀已砍来,避无所避!

  必须接招!

  只有接招!

  “你为什么选中我”小杨问。

  他以攻为守。

  他要转被动为主动,找出这一切问题的症结。

  “因为你符合我此次计划所要求的条件。”

  “你这计划所要求的人选条件是——”

  “二十四个字。‘武功高深,人缘极佳,机警过人,屡次被骗,年轻英俊,诚诺多情’。”

  “我算武功高深?”

  “你不算武功高深,中国武林便没几个高手了。据我所知,你现在虽是无门无派、在杭州游荡的‘快刀浪子’小杨,但在这之前,你有过两种身份:一是游侠楚风,一是刑部大堂的隐名红旗杀手。你以游侠楚风的身份,向十三省武林高手挑战,先后斗御封武状元黄殿英与其子‘无敌神枪’黄金虎、‘大锤问天’黄金狮;斗两广豪杰‘拳棒无二’蔡二、‘铁头蛇’林五、‘天南一剑’耿精白,斗陕甘大豪‘六兄弟’于太乙,大破金拳、银掌、铁手、铜尸、锡和尚和玉道人。计你以楚风身份共十一战,无一不胜。而你以红旗杀手身份,杀七人,其中有‘大头鬼王’夏侯石、‘梦游神盗’云千幻和‘鸡鸣一声断肠客’陆不二。连武功最霸道的、雄悍无敌的叛将军淳于无禁也被诛于你的‘日月双飞刃’下。——至于你和武功身世都神秘莫测的乌衣道长有所过从的资料,恕我不说了。乌衣道长许你为天下十大刀客之一,这话应该不错吧?”

  “你……从哪里知道这么多的……”小杨心中虽吃惊,嘴上犹自周旋道:“就算我武功尚能凑合,人缘也还可以。但我屡次被骗也成了你们定的人选条件之一,这不太为荒谬了?”

  “不!你屡次被骗,这说明你对人有一种信任感。这份信任感使你总把人想得较好一些,对别人提防得少一些。这虽使你受骗机会多一些,但由此你因诚意而交到的朋友也多,得到别人信任的机会与可能也大。我如物色一个老谋深算、胸中城府很深的人去充‘护花使者’护送小女去严贼处,恐难获得严贼信任。老贼如对‘护花使者’有所疑忌,我这刺严计划便无法奏效了!”

  “至于‘年轻英俊,诚诺多情’是为小女一旦见不到波斯王子而备的。作为波斯王子的可能替身,总得人品英俊些。而诚诺者不违背诺言,既对小女尽忠又不会逾轨,方能保护小女一路安全。至于多情么,我想只要一个多情男子,见了小女,自然而然会起爱慕之心的……若无爱心,那就一切都免谈了。他不可能为此而冒风险的。”

  “你不嫌你的算盘打得太如意些了吗?”小杨一剔剑眉道,“你为你女儿考虑如此周全,可曾考虑到别人的自尊、幸福?你这样自私的设想,对被你挑中当‘护花使者’的人来说,不是太不公平、太残忍么?”

  “请你原谅我这自私的考虑。但你想想看,小女此次赴京,必须先刺严,然后才各自谈得上自身幸福。此行是凶多吉少,小女既为了家仇,同时也是为了两国民众之利益而毅然挺身刺严的,如此情况下,作为‘护花使者’的一个昂藏男子,奉献一份爱心,让她们此行路上多一分快乐与幸福,难道不应该吗?”

  “再说,即使小女将来远嫁西域,但美女如花,一路上得以相伴,纵不能男欢女爱,也是一份福扯。杨君你本是风流多情男儿,又何必计较将来之得失呢?佛陀云,修五百年始得同舟。这也算结一份情缘!”

  “再退一步说,你动用你的武功与人缘护送赴京,一路上固然有生死安危之虞,但也还有一线希望——如果波斯王子找不到,你还有与小女结成佳偶,同赴波斯的良机。即为存此一分希望,你也值得的。”

  “杨君,言尽于此,何去何从,由君自择。我知你是一个一言九鼎的男子,是一个威武不屈的大丈夫。此事你若不愿,便动用武力迫你也不会臣眼的。你若自忖此事危机四伏、风险太大或心有疑忌,你自可退出——只要你发誓水不泄露此事机密便是。”

  小杨沉默。

  小杨沉默不语,盘腿而坐如入定僧人。

  如果给你一个机会,要你保护两位美女和一辆宝车由江浙入京,只要平安抵达后,可有一成机会得到一位美女为妻并成为波斯王子,你愿不愿意呢?

  我愿意。一个人十成中有一成机会可以成为波斯王子,得美女为妻,这就值得一搏了!

  但小杨不愿意。

  他宁愿自身锁闭在漆黑无光的黑洞石牢中,也不愿出山。

  小杨这怪人简直是笨伯、呆鸟、二百五、十三点、混蛋加八级!
【三】

  五天后。

  虎婆镇。

  虎婆镇是虎婆山东麓的一个五百多人集镇,以出产竹篱、羊皮、柞蚕织的丝绸缎著名。

  既然是镇就有店。

  虎婆镇的店有二十八九家。

  其中镇前的两家店是饭店、旅店。

  饭店的店幌子上写道:

  “吃饭”、“喝酒”。

  旅店的店幌子上则写道:

  “睡觉”、“斗乐”。

  吃饭、睡觉。

  喝酒、斗乐。

  人生的大事几乎全了。对一个远旅的凡夫俗子来说,盼的不就是一口饭碗、一把汤勺、一张干松柔软的床、一壶解乏的酒和一个给人带来快乐的女人么?

  壬辰日。水收箕。天刚白虎、黑道五虚兵禁章。克死刑伐日。不宜阅武训兵攻城讨伐。人神在股内。宜临政赴任营葬嫁娶。

  ——奶奶的,这日子可不大对劲。

  此日。胡宗宪献给京师的美女珍宝香车,经虎婆镇。押车为胡大人亲信牛千户。两队兵士二十四人。

  ——有没硬点子?

  没有。牛千户不过一介军官,会一些弓马功夫,两军阵前开硬弓、抡大刀,马上杀敌或许行,遇上练家子,他是捆扎的肥猪——只有挨宰的份。

  ——刑师爷,没搞错?

  我作事你还信不过?是胡宗宪的九姨太对她相好亲口说的。那相好在赌庄上被我弟套住了,给吐的真情。据说胡宗宪的养女长得那个叫漂亮,这方圆百里之内,还挑不出来第二个!

  ——奶奶的,把外边的弟兄们都召回来,咱们独龙岗也干一票大的。成功了,咱们带着娘们和金银珠宝,到花花世界斗乐子去。

  牛千户牛得禄安排了十个兵士在外面巡哨守车后,开始放下心来。

  他这一干兵士都是胡大人百中挑一的精兵。

  他开始叫莱。

  他刚张开口,白光一闪,一把剑抵在了他喉咙上。

  他眼睛余光一瞥间,见场上十三四个兵士俱已倒了下去。

  用剑抵在牛千户咽喉上的是一个目光阴毒的黑衣人。

  他问:“你姓牛?”

  牛千户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发出“是”的一声。

  黑衣人一笑:“那就没错了”。

  他剑一挑,刺穿了牛千户的咽喉。

  黑衣人随即怪笑一声,冲出门去。

  他一冲出门,一批箭迎面射来,把他射成了一只刺猬。

  只贝一个灰袍老者遥遥站在车旁笑道:

  “黑蛇,凭你与一群小老鼠,也敢动这脑筋?”

  黑蛇发现他的“鬼鼠十三”都已一个个身首异处了。

  “金……”他一个“蛇”字还没吐出口,眼前已飞来了“金蛇”老二的断头!

  不但金蛇,铁蛇、铜蛇和银蛇老六的头也掷了出来。

  一个手提锯齿刀的独目大汉,冷冷一笑,站在黑蛇身后、饭店门口。

  “你们独龙岗……”

  没等黑蛇话说完,独目大汉手一挥,锯齿刀飞斩而至,斩下了黑蛇的头。

  ——浙西天目山下横行一时的群盗“蛇鼠一窝”自此而绝。

  得到独龙岗的强盗“飞山虎”郑七刀带了他“天诛地灭七十二兄弟”要劫持胡宗宪晋京献宝车子的消息,卓飞飞就来了。

  他是神愉。

  他知道心毒手钱的“飞山虎”郑七刀如果要动到官军官府的头上,那一定是一宗非同小可的“买卖”。

  而胡宗宪往京城献宝的事也不止听说一次了。

  胡宗宪党附严嵩、赵文华之流权奸,好弄权术为人反覆无常,为天下士林所不齿,偷偷他也是应该的。

  于是卓飞飞来了。

  卓飞飞以他绝妙的轻功身法,隐在别人想也想不到的地方。

  他看到了“蛇鼠一窝”被“天诛地灭七十二兄弟”像抹蛛网一样地给抹去了。

  他知道,黑蛇韦老大和金、银、铜、铁、火六蛇,都是身手不弱的黑道人物,“鬼鼠十三”也是下三滥门派中成名人物,要想把“蛇鼠一窝”给端掉,可不是容易的事。

  当年,公门名捕“神手”霍平与六个公门好手为除“蛇鼠一窝”,七条汉子俱毁在韦老大一干人手里。

  ——“天诛地灭七十二兄弟”之所以能轻易火并掉“蛇鼠一窝”,乃是因为“天诛地灭六十二兄弟”中,“天诛六友”中的“长耳公”吕风波是精于投毒下迷的高手。如不是吕风波的“无影销魂烟”在上风克制了“鬼鼠十三”,“鬼鼠十三”便不会这么轻而易举被杀。

  但也不能完全说“天诛地灭七十二兄弟”是侥幸得以除去了“蛇鼠一窝”。

  事实上,“蛇鼠一窝”的一切行动都在“天说地灭七十二兄弟”军师邢师爷的老谋深算之中。

  正因“袖里吞金”邢师爷算得准,“天诛四友”与“地灭三子”能在黑蛇韦老大冲出门去的刹那间,从七个角度、七处隐秘之处突现在金蛇铜蛇铁蛇火蛇与银蛇这五个“蛇鼠一窝”的五大好手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击夺其命,杀掉了“五蛇”!不说独龙岗老大、“天诛地灭七十二兄弟”首领“飞天虎”郑七刀,就以这老二“独眼龙”崔一过的锯齿刀,老三“竹叶青”祝宾的链子飞剑、老四“穿山甲”苟正心的破甲锥法,就不是“蛇鼠一窝”中的“五蛇”所能对付的!

  何况还有“哑虎”石宝的铁流星、“聋狮”朱异的狮王爪、“杀人和尚”空道人的一对宾铁戒刀及“缠魂索子枪”焦芳神出鬼没的索子枪?

  卓飞飞看到“蛇鼠一窝”的人都倒了下去。

  崔一过扛着锯齿刀和祝宾、苟正兴、石宝、朱异、空上人、焦芳鱼贯而出,围住了车子。

  ——他们正是刚才击杀五蛇的“天诛四友”与“地灭三子。”

  独龙岗的高手,有“天诛六友”与“地灭十二客”,余下为七十二个剽悍好杀的绿林兄弟。

  卓飞飞只看到“天诛四友”与“地灭三子”及穿灰袍的邢师爷。

  “飞天虎”郑七刀与“长耳公”吕风波匿身何处,一时竟还难以测出。

  卓飞飞没有妄动。

  他有的是耐心。

  他等。

  等最好的出手机会。

  这时,一个沉闷的声音似是从地底下发出的:

  “崔老二,把车打开。”

  四驾轿车的车厢板给放了下来。

  这辆四驾轿车的车厢特别大一些。

  “天诛四友”、“地灭三子”及二三十个手里犹还握着硬弓劲弩的汉子俱都围了过来。

  大家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么大的车厢里装的是什么?”

  美女是否真像传说中说的那么美?

  珠宝是否真的像传言中说的那么多?

  车厢一放下,车内飞出的,是一片晶芒、刀光、箭雨与人影!

  那二三十个手持硬弓劲弩的汉子顿倒了下去!

  “天诛四友”、“地灭三子”与邢师爷也倒了下去!

  “他们是胡宗宪的‘龙虎卫’——我们中计了……”

  邢师爷刚说完,头已被如虎似狼地扑出的“龙虎卫”军士砍了下来!

  “贼子,敢尔!”随想喝声,土崩地裂,一条大汉从地下裂地跃起,人在空中双手一展,双刀刀光一闪,即向“龙虎卫”军士们杀去。

  有数十人也随之从各处涌出,围拢来,杀向车中现身的“龙虎卫”军士。

  “龙虎卫”是一支训练严格的军马,处变不惊,随之转为防守,对攻。

  “龙虎卫”军士簇拥之中,一个锦衣军官喊喝道:

  “曹龙,李虎,发旗花火箭通知后队主营,独龙岗群匪果真在此,令主营包抄掩杀上来!”

  他随即将身一跃,跳在轿车顶上,举刀喝道:

  “胡都督有令,降官府者不杀!不肯降者,全以通倭寇罪论处,杀无赦!”

  “杀!”“龙虎卫”军士俱叫一声,向独龙岗群盗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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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一羽信鸽落到苏我青原手里。

  苏我青原取下鸽足上的铜圈纸条,看后一笑:

  “胡宗宪果然是一头老狐狸。”

  旁边亲信道:“苏我将军何出此言?”

  苏我青原说:

  “胡宗宪安排假的献宝率为饵,剿灭了独龙岗强盗。而他真正的献宝香车,则由临安、华德、太平、经龙门山而向北行,真可谓神不知鬼不觉!此时恐车已到泾县或铜陵了。”

  “铜陵到芜湖,建阳卫一路过去,应是应天府南京地盘,一路平安了。”

  “只要献宝香车能如期抵京,哼哼,我要看胡宗宪好看!”

  苏我青原说至此,用力一扼。

  那头千里飞来报信的信鸽给他扼死掌中。

  苏我春山取下脚圈里的信后,放了信鸽。

  左松门右卫门道:“此行怎样?”

  苏我春山道:“秋波她们已到达龙门山,明晨北行铜陵、芜湖。”

  左松门右卫门道:“据我所知,龙门山距九华山已不远,而九华山是幽冥教的地段,如能不惊动幽冥教,此行路上,只有‘快刀庄’、刀帝谷这一关了。”

  “是的,我也希望能顺利通过幽冥教与刀帝谷两大关口。过了刀帝谷,就有京师派来的刀帝令狐西笑属下的人来接应了。有了令狐西笑这金字招牌,到京城一路就该没凶险了。”

  “你有隐忧?”左松门右卫门望着苏我春山倚窗而望的侧影。

  “我担心秋波她们在明天不能如期启程。”

  “你是说幽冥教……”

  “是的。你不知,在中国江湖门派中,‘幽冥教’与‘魔教’一样,都是神秘莫测、无孔不入的门派。”

  “幽冥教不是已经大败了么?”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幽冥教既能令杭州城的金公公乖乖拱手献宝,总有他非常手段的……”

  苏我春山说至此,幽幽道:

  “我有一种预感。幽冥教已找上秋波、樱子她们了。”

  “柳田一刀与花袋、龙五郎……”

  “他们恐非‘幽冥教’之敌!”

  “那我们……”

  “世事如棋!这件事如同对弈,既已放出了‘胜负手’,便只有下到底了!”

  【五】

  龙门客栈。

  龙门集是龙门山下、建在舒溪、麻川交汇平原上北通赏溪的一个集镇。

  龙门客钱是建在集镇的十字路口,最有气派的骡马大客栈。

  晚饭后。大客栈楼下的供客人酒食之便的天井大棚厅。

  三十多个军汉错落有致地坐着撮牙花子、聊天、喝茶。

  一个军官则与一个锦衣汉子在楼上倚着栏杆监视着客栈楼上楼下的一切动静。

  “老总,我总觉得今晚上有些心惊肉跳的,会不会有事?”锦衣汉子问。

  那被称为“老总”的,是那群军汉们的领兵,一个把总。

  把总姓姚。

  姚把总道:“杨总管,你放心,我姚某带的兵,都是擒龙捉虎的主儿、刀头上舔血讨生活过来的。我们两标弟兄在此,只要这龙门集镇尾有什么动静,会马上传讯过来的。有不开眼的毛贼过来,嘿嘿,正好给爷们祭祭刀……”

  他正说着,忽听“咻”地一声,一支快箭从夜色中射出、擦着姚把总的头皮而过,——箭射在墙上。

  箭力之大,竟至一箭没羽,大半支箭射穿了墙,只有一小截箭羽还留在墙外!

  “有警!”

  那姚把总是久经沙场的领兵官,“呛”的一声抽刀在手,喝道。

  天井里的军汉们顿都跳起来,各亮出了兵器。

  这时,只见龙门客钱围墙上蓦地升起一排绿灯笼。

  一人阴恻恻笑道:

  “我们幽冥教来了,你们做这一切都没用的。”

  说话声中,十几件黑乎乎的东西俱向天井中打来!

  ——那赫然是在外围守卫的军士们被割下来的首级。

  “头!”

  “是弟兄们的头!”

  天井里的军汉们见状不由惊愤地叫道。

  有性急的军汉不待命令,便向围墙上扑去,但才跳起,便被墙上的人以暗器打倒在地。

  “咄!我姚仲虎来也!”

  那姚把总大喝一声,扬刀冲向围墙上的绿灯笼。

  ——难得这位胡宗宪麾下的把总,竟然有这样的威势、轻功、胆略!

  柳田一刀和芥川花袋、田山龙五郎正在楼上展看地图上明日一路上所经的地方。

  楼下异声大起。

  “有警!”柳田一刀道,“我去护车!”

  “好,那我们去保护小姐!”芥川花袋与田山龙五郎道。

  姚仲虎在屋脊上虎吼连连,刀兵相击之音,急如繁弦,显然是在以一敌众。

  他斗了二三十招,被逼得跳下场来。

  随即二三十人影跟着跳下来,与姚仲虎和姚仲虎手下军士厮杀。

  姚仲虎与手下的军士面对强敌,犹自不退,与敌人苦斗不已。

  这时,九盏轻飘飘的绿灯笼同时从天上轻轻盈盈地飘下来。

  九盏绿灯笼恰把一辆马车围在当中。

  绿灯笼的绿光中,但见一个披着长发的高大汉子,箕踞马车顶上,膝上横着一把蓝光莹莹的长刀。

  那汉子浓密的胡子与眉毛间,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如月光下的狼虎。

  汉子任凭四周杀声四起,安坐不动,连胡子也不动一下。

  绿幽幽的光中,这人就像一个绿发魔神。

  “杀!”

  一人低喝。

  一人低喝,九只绿灯笼齐一晃,急进,宛若九颗流星,齐射向中间这披发男子。

  九只绿灯笼在飞射而出时,带出九缕鬼啼般的轻啸。

  这是风被磨擦发出的声音。

  这是竹竿穿风的声音。

  这是火苗被风拉扯发出的声音。

  这是煞气摧毁生气的声音。

  而九只绿灯笼一舞而耀的黑暗的光影里,九支剑无声急刺,宛若黑暗中射向青蛙的毒蛇。

  婉蜒在草丛里、急游过水面的毒蛇!

  毒蛇般灵活、毒辣的剑,闪电般刺出,刺披发男子的小腹、双足、后脑、两肋、命门。

  九剑合杀。

  全力一击。

  这九个提着绿灯笼的剑手自忖这九剑合击之下,天下再高身手的人也都必死了!

  因而他们无忌。

  无忌便无惧。

  无惧使他们根本不必考虑敌人的反扑,只管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杀敌。

  “以搏狮之力杀羊。如果九个人都以搏狮之力杀羊,这羊便真是狮,也必死无疑了!”

  这就是他们当年入道时,师尊的教诲。

  当他们在实战中发现这一条确是真谛时,他们已把这一信念转化为一种行动的本能了。

  一声猛喝如雷。

  一道刀光如电。

  这被发男子长身而起,挥刀如一道闪电,一股旋风,从九盏绿灯笼中一划而过、一卷而回。

  九剑齐折,“当”,九剑剑头断坠的声音只有一声。

  九灯齐灭,九盏绿灯顷刻间劈碎,绿色的油纸与绿色的火星四处飘碎、飘飞、飘灭。

  九人齐死,九人几乎在同一时间中刀、头断、倒地、咽气。

  被发男子巍然屹立四处死尸之中。

  他倚车而立,冷冷道:

  “我,九室町的武士柳田一刀!”

  “敢劫车者,死!”

  他说这一“死”时,就仿佛是死神发出的咒语,已具有了一种特殊的魔力。

  这时,围墙外忽飘起了一道笛声。

  一管凄惨、嫠妇夜泣般的笛声。

  这时,楼上忽响起了田山龙五郎充满恐惧的一声叫声——

  一个尸体轻飘飘地从楼上抛下来。

  尸体抛到地上,正抛在几缕残余的灯光里。

  灯照着的,正是田山龙五郎满脸血污的惊怖表情。

  夜,一下子似被死神扼住了所有的咽喉,发不出一点声音来。最后的两盏灯,一盏灯盏的罩已被打破,火苗在摇曳不定。另一盏灯,灯前的墙上斜插着一柄砍入墙内的缺口大刀,灯光使一道缺口大刀的黑影横贯全场。

  随灯盏的火苗摇晃,所有的阴影都蠢蠢欲动如复活的精怪。

  每个人都似看到,有一个魔鬼在无形中跳舞。

  像毒蛇一样扭曲着跳舞。

  舞姿如毒焰。

  而墙外凄惨的笛声,正飘忽着传来,越来越近。

  这笛声仿佛又在心深处,正由隐变显。

  笛声若一阵惊悸的痛楚,一段错忽的深情,一份绝望的孤独,一句刻毒的咒语……

  笛音锯人心。

  芥川花袋与田山龙五郎是苏我春山的两大家将。

  也是精于“一刀流”和“斩阴流”剑道的高手。

  芥川花袋的样子像一个诚实、和蔼的商人。

  他穿花衣,圆乎乎的胖脸总挂着笑。

  他壮实。

  田山龙五郎则天生是一个武将、武士。

  他矫健,他骠猛,他站的时候像银枪,卧的时候像铁弓,坐的时候则像铜钟,——沉默如铁、一鸣惊天的铜钟。

  而其实,田山龙五郎更像一把刀。

  出鞘的刀!

  芥川花袋兼习相扑、柔道。

  他对大内刈、小内刈与寝技的精研不在他苦习的“一刀流”刀术之下。

  田山龙五郎则习唐手。

  唐手,又叫空手,发展至当代,即成名驰天下的空手道。而对当时日本武士来说,唐手,是从中国唐朝流传来的厉害的拳术。

  田山龙五郎的唐手功夫与他的“斩阴流”剑道一样,出招猛烈,烈于雷火。

  当柳田一刀说那声“有警”时,芥川花袋与困山龙五郎也同时心生警兆,即刻有了反应——

  田山龙三郎一双干燥、稳定、有力的手马上落到了他腰间插的剑上。

  芥川花装则陡地肩头耸了一耸,背已如猫斗一样拱起。

  当他们说“我们保护小姐”时,两人已在双目交会中达成了默契:

  花五郎使剑,兼唐手,守门。

  花袋用刀,精相扑、柔道,守窗。

  ——这是他们多年战斗达成的默契。

  残不知,这一分守,铸成了大错——遇见幽冥教高手,只有抱成团并肩作战才有胜机、生机,一分开,使永远分开了!

  幽明路隔,阴阳相阻,生与死,还有什么比它更能分开人呢?

  四山龙五郎听到了楼下,柳田一刀已与来敌对上了手。

  田山龙五郎盘膝而坐,剑横膝上,闭目潜听敌踪。

  他觉得,对敌时,听,要比看更重要——

  敌手的步法虚实,进退路数,出招的功力深浅与拳意刀意剑意,都可从敌人的足音、带动的衣袂振风声及拳风、剑音与刀啸声中听得出来。

  而眼睛有时会欺骗你。

  田山龙五郎这回听到的,是一个急促的脚步声向这里奔来。

  这人还是一个女子或孩子。

  ——只有没有武功的女子与孩子,才会发出这种虚浮而重一脚轻一脚的脚步声。

  ——只有女子与孩子,才会脚步声那么轻而实。

  这种声音是整个脚掌脚跟都踩在地上发出的。

  这人还是一个扁平足。

  ——这人,已快到眼前了!

  田山龙三郎墓地睁开眼——

  一双绣着云头的粉红色弓鞋,出现在他眼中。

  纤纤弓鞋,堪盈一握。

  绣鞋,还飘着若有若无的一缕香气:

  那是白兰花的幽香。

  然后田山龙五郎看到了那个女人。

  那女子小巧玲珑,白俏的脸上有一双极风情、妩媚的眼睛。

  她裸身裹了一件蓝袍,像一粒蓝色的宝石雕成的小美人。

  惊恐的小美人。

  她的胸脯在急剧地起伏,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魔鬼来了,快让我走。”

  “鬼?”

  “鬼,披头散发的长舌鬼!哇,鬼追来了……”那女人边说边惊恐地向后看着,忽尖叫一声,拔足狂奔。

  田山龙五郎飞目一瞥,却见一个披头散发伸着三尺多长血红长舌的鬼怪,健步如飞,怪目如电,发一声怪啸,双手箕张,手如鸟爪,扑上前来,直欲攫人而食!

  “咄!田山龙五郎在此!”

  龙五郎大喝一声,身从地上弹起。一剑刺出。

  ——他剑刺这鬼怪咽喉。

  鬼怪被一剑中喉,竟全然不知趋避。

  但他竟似铜头铁颈似的,让田山龙三郎的剑刺不进去!

  随后这鬼怪两掌一合,夹住刺在喉咙上的剑,向田山龙五郎诡异一笑。

  一笔之中,他长舌倏地一伸,竟卷住了龙五郎的腕脉!

  龙五郎只觉腕脉陡地一麻,半个身子顿酥麻过去。

  ——这不是鬼怪,这完全是人的武功!

  田山龙五邮心中一振,大喝一声,抽剑再刺。

  但这时一只纤纤玉手摸上了田山龙五郎的脸——

  一个充满了妩媚、诱惑、香艳的女子的声音道:“看着我,龙五郎……”

  这声音似有一种令人入幻着迷的魔性——

  这声音在田山龙五郎听来、有些像他童年记忆中的姐姐。

  被武士秀吉休弃而自杀的姐姐。

  又有些像苏我小姐与伊小姐。

  让他心中暗生眷恋之念的苏我小姐与伊小姐。

  于是,田山龙三郎忍不住向后望去。

  他向后望去,不由发出一声恐惧的叫声。

  他看到了什么?

  是什么,令武士龙五郎如此恐惧、吃惊?

  没人知道。

  人们只知道日本武土、苏我春山的家将田山龙五郎是被两个幽冥教高手杀害的。

  田山龙五郎死得极为惊怖。

  他死去的脸上充满了恐俱、惊饰之色。

  他被人挖去腮肉、眼睛,头骨被插五个指洞而死。

  ——这样死法,据“小百晓生”说,只有右手练“阴风箭”,左手练“九天玉狐爪”的人下手时才会这样。

  芥川花袋看着两只手渐渐冒出来,攀住了窗的下框。

  随后冒出的是一个带哭的声音:

  “别杀我,我是被逼上来的伙计。”

  一个愁眉苦脸的伙计打扮的人爬进了屋门。

  “说,谁让你来的?他们逼你来干什么?”

  芥川花袋的刀始终警惕地对着来人。

  “他们请我转交给你一样东西……”

  来人道。

  “东西呢?”芥川花袋问。

  来人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来。

  那是一块花手帕。

  飘着淡淡香气,似包着社么东西的花手帕。

  “那会是什么?”芥川花袋奇问。

  “迷魂帕。”

  来人把手帕迎风一抖,笑道。

  一股异香随一篷白色的粉末、烟雾向齐川花袋飘来。

  芥州花袋急闭呼吸,但为时已迟。

  他像一只布袋一样沉重地倒下。

  这时,外面忽响起了一管凄惨的、嫠妇夜泣般的笛声。

  这时,房间的前门呼地一声撞开了,从打开的门外,传来田山龙五郎充满惊怖、恐惧的叫声,叫声向楼下坠去。

  与此同时,一个披头散发、伸着三尺多长长舌的鬼怪,像一道旋风一样卷了进来。

  那个披头散发的鬼怪双手抱着一个裹着蓝袍子的小巧玲珑的裸女,见了房间内伊豆豆与苏我赤樱,发一声怪叫,把蓝袍女掷向伊豆豆与苏我赤樱。

  那蓝袍女被掷出后像一张纸一样轻飘飘地飘在空中。

  蓝袍女吱吱吱地发出既像鼠叫又像鬼叫的叫声。

  蓝跑女落到地上,双手一抹脸,脸顿时变成惨碧色,两眼发出阴森森的绿光。

  她似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看看吓呆的苏我赤樱与睁圆了眼睛瞪着的伊豆豆,用阴恻恻的声音幽幽地道:

  “还——我——命——来——”

  她身子略一动,即又飘了起来。

  她一飘数丈,双手化爪,向伊豆豆、苏我赤樱抓出。

  伊豆豆惊见,这蓝袍女鬼爪成惨碧色,指甲长逾半尺。

  伊豆豆怒叱一声:“妖孽……”才待长身而起迎敌,忽软软地倒了下去。

  ——她闻到了那股异香,让芥川花袋倒下的那股异香。

  笛声一个高腔拔上去,如空中挥过一口巨剑发出的剑啸,犹若地狱中放出成千上百个恶魔厉鬼同时发出的尖哨:追魂摄魄的尖哨。

  “哇!”

  “哇!——”

  龙门客钱的天井场内,姚把总手下的军士被笛声震得心胆俱裂,发足狂奔,抱头尖叫,纷纷东摇西摆,最后一个个倒了下去。

  “鬼笛!妖笛!你鬼叫个什么劲……”

  姚把总拔刀狂舞,东砍一刀、西砍一刀漫无章法,忽脚下一个趔趄,也跌倒地上。

  姚把总的口角流下一道血来。

  柳田一刀浓眉一竖,大喝道:

  “妖孽!出来受死!”

  他双足一点,再次跃上了车顶。

  他手已紧紧握住了刀!

  “出来受死?死的恐怕只有你罢?”

  一个声音应道。

  “倭寇休聒噪,看老子怎样来整治你!”

  另一个声音叫道。

  随说话声与笛声,六只红灯笼升上了墙头。

  红灯笼光照里,只见六个打红灯笼的,俱是幽冥地狱中的夜叉鬼打扮,丑而狰狞,然捷迅飞行,有着一身过人的轻功。

  六个红灯笼的中间,两男一女飘飘然立在墙上。

  两个男的,一丑一俊。

  一黑,一白。

  一像浊世翩翩佳公子。

  一像潦倒穷途饿殍鬼。

  中间一女,脸笼面纱,虽不辨媸妍,但体态婀娜刚健兼而有之,以纤纤素手,执一管玉笛,就着丹唇皓齿轻吹,自具一番风仪。

  那女的依旧吹笛。

  那俊美的男子一挑眉,冷然向柳田一刀道:“你既无礼,且吃我聂当一箭!”

  这男子竟是幽冥教四大使者中的“鬼手幻箭月中魔”聂当!

  难道另一个人就是本杜穷?

  那脸皮焦黄,吊梢眉,三角眼,愁眉苦脸的灰衫汉子、就是“奈何剑王、枉死城主”杜穷?

  否则,这人凭什么资格与四大幽冥使者的聂当分庭抗礼、得以侍立那女子右侧呢?

  ——而这女人能令聂当杜穷侍立左右,难道她就是幽冥教中权力至大、专横拔扈到连“鬼帝”、幽冥教主墨班戈也要让她三分的“鬼后”?

  ——若非“鬼后”,谁有这么大的威风?

  柳田一刀接了两支“空明灵箭”后,狂笑道:

  “幽冥使者,不过尔尔!”

  他这话甫落,便听那焦黄脸皮的汉子道:

  “好,那就请接我杜穷一剑!”

  杜穷说毕,向柳田一刀冲来。

  杜穷手中没有剑,只有一条细细的、弯弯曲曲的青蛇。

  杜穷扑来时也没有捏剑决,也没出剑的祥子。

  他只是把他的轻功发挥至至快极致之境!

  地像一颗石子被掷出来,径直投向柳田一刀!

  柳田一刀双手握刀,叉开腿稳立在车顶上。

  他死死地盯着像一支快箭般直直射来的杜穷。

  他算计好,等杜穷到了一丈之内,出刀。

  一丈之内,他有把握把杜穷给砍成两截!

  ——即使杜穷是铁打的,也能砍成两截!

  杜穷已到了三丈之距!

  杜穷已到了两丈之距!

  杜穷已到了一丈八、一丈四、一丈……

  柳田一刀一刀砍了出去!

  柳田一刀一刀砍了出去!

  柳田一刀一刀砍了个空!

  柳田一刀这一刀发得恰到好处!

  这一刀加快了,会让轻功如此高明的杜穷闪避开。

  这一刀如慢了,会使杜穷的青蛇剑先飞上柳田一刀的脖子。

  这一刀刀势极猛,乃是柳田一刀一生刀法的精华!

  这一刀之厉,恐“快刀”小杨再来迎战,怕也不易破解!

  ——但这一刀偏砍空了!

  距杜穷半尺之距,刀从杜穷耳旁急啸而过!

  这是义无反顾的一刀,因而这一刀砍出,这一刀已不是柳田一刀自己的了!

  这一刀已有了自己的生命!

  这一刀已非柳田一刀所能驾驭、控制!

  这一刀已不是人在使刀,而是已成了刀在带人!

  这一刀就这样九头牛九头虎九匹狮子九条龙也拉不回地排山倒海山呼海啸风驰电掣地砍了出去!

  刀砍在了第四棵树上。

  砍空了的刀先砍向墙,刀还没砍到墙,刀气就推倒了墙。

  刀气与刀劲随刀狂奔。

  刀气与刀劲又推倒了第一棵大桧树!

  刀劲独自狂劲,带着刀砍飞了第二棵大栎树!

  随后刀虎吼一声,扑倒了,撞倒了第三棵树:楝树!

  最后刀急啸一声,飞砍第四棵树!

  第四棵树是一棵柏树!

  岁寒而后知松柏后凋的柏树!

  刀砍在树上后,刀与树如狂烈的恋人相拥相抱狂爱狂喜似地发抖!

  一阵阵地发抖!

  最后,树刀俱渐渐抖得小了,渐静了下来。

  树、刀俱静。

  树、刀用死……

  静——死——!

  柳田一刀人在随刀飞行的半途,已松了手。

  柳田一刀已抓不在刀握不往刀控制不了刀!

  柳田一刀落向龙门客栈东边的一道房脊上。

  柳田一刀落在房脊上,身子侧了一侧、晃了一晃,但最后还是稳稳地站住了。

  他站住后,做了个古怪的动作——

  搔痒!

  他觉得后颈特别痒!

  但他的手刚伸到一半,再也举不上去了。

  ——他的手在发麻、麻痹,不再受他控制!

  他随即觉得脖子在发胀、发僵、发硬!

  他头重脚轻地从屋脊上倒了下去……

  柳田一刀自此怕一样东西。

  ——他怕蛇。

  换了你也一样的。你如被一条青蛇勒在颈项上勒得紧紧的,并被青蛇的细细的细齿亲吻一下,“吻”得死过一回,你还会不怕蛇?

  柳田一刀自此开始追杀“奈何剑王、枉死城主”杜穷与幽冥教的夜叉鬼,一生都没停止过。

  幽冥教自此就被“东瀛刀魔”柳田一刀牵制,三十年没再脱身或腾出手来过问武林之事——

  因为幽冥教的“鬼后”等一干人从劫了“妙偷”开始,得罪了武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最后被弄得死的死,伤的伤,转性的转性,幽冥教在黑道上一蹶不振,最后变成了一个办正亦邪的中性门派。

  因为幽冥教武功最高的杜穷和幽冥教倚为手足耳目的“夜叉鬼”被迫与柳田一刀作生死较量、追杀、斗智斗力、相互抵死周旋!

  等到杜穷与最后一个夜叉鬼在黑木崖下同归于尽后,幽冥教残余的黑道势力已无回天之力,只有忍气吞声,在幽冥教中心志正派人士主持下以度余生了。

  柳田一刀这一刀应能砍中杜穷的。

  ——过了若干年后,还有人如此说。

  是的,应该砍中的。

  杜穷的“奈何剑”虽厉害也奈何不了柳田一刀这“天地一刀”!

  ——但怎么会让杜穷躲过了这一刀呢?

  因为柳田一刀出刀的角度、距离虽算得极准,但他出刀的刹那间,角度、距离忽起了变化!

  柳田一刀的立足之地移动了一尺!

  ——柳田一刀的立足之地,在出刀时竟忽然移了一尺?

  是的。

  ——这肯定不是柳田一刀自己移的。

  当然不是。

  ——那是谁移的?

  谁也没有移。只不过,柳田一刀立足之地的这块地本身移了!

  ——立足之地怎么会移呢?

  地的确是不会移的。奈问柳田一刀不是站在地上,而是站在车顶上。地虽不移,奈何车忽移了,平平移了一尺!他要这一刀不砍空也奈何不得了!

  ——车怎会忽平平移了一尺呢?

  因为有十六个无声无息、甚或他们的隐身术也到无色无形的幽冥教“夜叉鬼”,以一流的轻功与力能扛鼎的巨力,一起动手,把车悄悄而平稳如故地举起移了一尺!

  ——好一个“奈何剑王”!

  “奈何剑王”杜穷如不是一个经常给对手制造些“奈何”的人,他怎会成为“枉死城主”?

  ——看来,一个手下有三百三十三个力能打鼎、轻功一流、迅疾如风、摄地飞行的“夜叉鬼”的剑客,即使剑术平常些,也可做出些剑取一流高手的奇迹来的!

  ——当然当然。你总算开窍了!你想既然剑术平常者都可如此,何况杜穷的“奈何剑”千奇百变,剑术奇高,确实有神出鬼没、让人徒叹奈何之能呢?

  柳田一刀从屋脊上倒下去,聂当剑眉一挑,便要跳过去再补一箭。

  聂当刚要动,却听杜穷阴恻恻地发话了:

  “聂老弟信不过我穷鬼的‘竹叶青’还‘亲’不死他?要不要我也给你来一下?”

  聂当脸顿一阴,不再说话。

  这时,那中间的女人放下了笛子,淡淡道:

  “杜先生、聂公子别争了。娘娘有令,得手后不可久留、速速赶宝车回府!”

  此言一出,两人如奉纶音,齐道:“是!属下遵令!”

  片刻之后,一辆髹漆华丽的轿车由八匹天下无双的名驹宝马拉着,在夜幕中向西狂奔!

  轿车四周有一排绿灯笼相护,绿灯笼也快如流星赶月。

  车驰的方向正是民间盛传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道场的青阳龙华山。

  黑。

  黑色。

  黑黑的洞。黑黑的石头。黑黑的门。黑黑的案几。黑黑的帷幕。黑黑的香烟。

  黑暗中一个披黑色袍子、以黑布罩罩住头脸的女人忽仰天狂笑:

  “好!这一局棋我赢了!”

  “有了‘妙偷’伊豆豆与她姐姐苏我赤樱,我不怕刀帝谷主方生死不动心!”

  “只要方生死一动心,破了戒,我就能叫令狐西笑与方生死一决生死!”

  “哼,刀帝啊刀帝,刀帝谷主啊刀帝谷主!我要叫你们看看,什么是天下最厉害的刀?”

  “哈哈哈哈!方生死、令狐西笑,你们如都死了,我一定好好待你们都宠爱不已的白玉姬的!”

  “哈哈哈哈……”
【六】

  雾气隐退,月明星稀。

  九华山下,一座山岗前,一间草庐。

  一道人影急射而至。

  人影停在草庐前,环顾四周,倾听动静。

  然后,人影把身上背的一条黑色的人影轻放在地上。

  这时,草庐的门开了,一人施施然而出,开言道:

  “卓兄,你来迟了!”

  说话人赫然是被囚禁在千里外,应在苏我春山山洞里的“快刀”小杨。

  来人正是“神偷”卓飞飞。

  卓飞飞道:“我从虎婆镇赶到龙门客栈,又背了这该杀的倭寇来。要不是这倭寇身材奇重,我本是可以如约来的。——下面怎么办?”

  “救他。我知道你一定盗来了‘天诛六友’中‘长耳公’吕风波专门解幽冥教‘奈何剑王’杜穷的‘青竹蛇剑’之毒的解药。”

  “救他?我辛辛苦苦盗来药,救一个倭寇?他不是你小杨的生死大敌么?”

  “世事如棋,一切都会变的。既然沧海变成桑田,王侯将相的子女会变成拾荒的婆子、要饭的花子及靠倚门卖笑为生的‘长三’,还有什么不可变的呢?”

  “敌人,某种意义上就是朋友。”

  “而朋友,可能是你一生中最危险的敌人。”

  “敌人与朋友,是会因时因地因事而改变立场,互为转化的。”

  “世事如棋。我,是苏我先生手中的一颗奇子,预先布在了九华山,是专门用在今天来对付幽冥教的。”

  “而柳田一刀,则是我的一枚奇子,我要让他一生对付幽冥教!”

  “我要让‘鬼后’萨红袖和幽冥教乃至天下黑道与邪派中人都明白,谁敢打‘妙偷’伊豆豆与苏我赤樱的主意,谁就得罪了我小杨!我小杨只要活着,就不会让他好过的。”

  卓飞飞听了,马上跳过来,摸了一下小杨额角。

  “你干什么?”

  “我摸摸你是否恋我师妹热过了头?”

  “什么,你竟以为我会爱上偷女?笑话,真是笑话!”

  “你不爱伊豆豆?——那一定喜欢上了她姐姐苏我赤樱了。的确,苏我赤樱,樱子小组比伊豆豆要温柔、美得多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既然不怕被日本第一刀客砍头,我卓飞飞自然要祝贺杨兄一番了!”

  小杨叹息:“卓兄啊卓兄,你太迂太笨太蠢!为什么一定要我爱上一个女人才可以为这女人做件把好事呢?我就不能不带任何意图为我喜欢的女人尽一份心意呢?”

  “你既然承认喜欢女人,为什么不敢爱一个女人呢?你既然爱一个女人,还不会为娶她而与情敌决斗吗?”卓飞飞摇头,“想不到‘快刀’小杨在这件事上,竟会如此没有大丈夫气慨!”

  “卓兄你在这事上简直错得不可救药!”

  “我错得不可救药?”

  “当然。”

  “那倒要敬请杨兄赐教了。”

  “难得你如此谦逊,我明知你是‘朽木不可雕也,竖子不可教也’看在多年朋友份上,也只好勉强为之了。”

  “杨兄好说好说。但愿你言之有理、自圆其说,否则我被你这一顿‘臭’,一定会加倍还报的。”

  “你不会有机会的。你给我竖着耳朵听好!”

  “我听着呢!”

  “你要知道,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孩与爱一个女孩是有区别的。喜欢一个女孩,也许仅仅喜欢一个女孩的某个方面,不一定这女孩的一切都喜欢;而爱一个女孩,你是喜欢她的一切,并为这女孩牺牲一切。你可以喜欢无数个女孩、但爱女孩只能爱一个!为什么只爱一个呢?因为爱是一场糊里糊涂心头一热押的注,也许会很幸福,也许会很痛苦。就像押的注,注越大,固然赢钱的数目也大,但一旦输了,也输得越惨!而一个男人在赌场上或许可以输上十次八次,还有翻本的机会,在情场上则经不起输一次。因为只要输一次,也许就能把一个男人一生的幸福、快乐、自信、理想、荣誉给输得精光的,这一辈子再也翻不了身!——世上有许多男人就是这样带着隐痛,低头徘徊月下,驼背走在街上,一辈子再也振作不起来,挺不起腰来的。世上有许多男人就是这样变成一辈子难见几次开颜一笑的棺材板脸孔,或者变成一个醉生梦死之徒、浪迹天涯的浪子、赌徒、强盗、小偷的……”

  “好啊!你拐着弯骂我!”卓飞飞高声叫道。

  “不!”小杨声音低沉下去,脸变得阴了下来:

  “我在说我自己。”

  他长长叹一口气,语声竟有些咽噎与颤抖:“我爱过,也失败过。这些年来我连自己也不知究竟是欢乐多于痛苦?还是悲伤多于快活?”

  “我现在不敢、不想再爱了!遇上喜欢的女孩只想做件把令喜欢的女孩能幸福的事儿,不图回报,过后就算。如果一定要说爱,这也算一种爱吧。但这爱是与婚姻无关的,也与常人的那种皮肤滥淫、卿卿我我无关的。”

  “真正爱花的人是不折花的。真正爱一个人,是充分尊重这个人的自身的选择的。只要这个人自己感到幸福,爱这个人的人也就感到幸福了。至于婚姻和挂在嘴上写在纸上的所谓爱,实在是滥了、俗了……”

  小杨说至后来,忽又喟然一声长叹,无语望着月光来。

  月光照着他白衣如雪。

  月光,竟照着他眼角似有泪星在闪耀。

  卓飞飞顿时呆了。

  他想不到这平时嘻嘻哈哈、一切都满不在乎的“快刀浪子”,竟多情如此、深情如斯!

  他一激动,不由扑上去一把抱住周光下脸白如玉、剑眉英俊的小杨:

  “小杨,我如是女孩,一定非你莫嫁!”

  小杨忽脚一勾,把卓飞飞勾倒在地!

  小杨一把按住卓飞飞,一手拔出了他的小刀!

  “小杨……”卓飞飞想叫喊:便是我说错了话,也千万别动刀啊!

  但他的话已说不出来——

  他被小杨随手点封了哑穴、昏睡穴、麻穴!

  卓飞飞只听小杨手握利刀,目光炯炯地打量周围,轻声道:

  “有警!棋局,现在正式开始了!我们得小心些,要知道幽冥教除了‘鬼帝’、‘鬼后’和四大幽冥使者外,还有十殿阎罗,也就是当年幽冥教的十大长者!应付不好,我们可能就应了一句古话了——”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


第十一章 红袖鬼后

  【一】

  佛国世界,释迦既灭,弥勒未生,救度众生者谁?佛经曰——

  一为以救度世间众生为主的菩萨观世音。

  一为以救度阴间众生(地狱中所有罪鬼)为主的菩萨:地藏。

  安忍不动如大地。

  静虑深密如地藏。

  地藏,梵文念作:乞叉底蘖婆,又名大愿地藏,为佛教四大菩萨之一,因他以救拔鬼魂为职,发大誓: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故获得”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的称号。

  这位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的道场,设在儿华山。

  “九华一千寺,撒在云雾间。”

  九华山在安徽青阳西,方圆两百里,有山峰九十九座,在唐时即有庙宇上千座,佛像之多,居天下四大佛山之首。

  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的道场在九华山。

  幽冥教,这一江湖最神秘的教派,其总坛也在九华山。

  在神佛的光芒里,魔鬼最易藏身。

  在正义的名义下,邪恶最能横行。

  也许这,便是当初幽冥教择九华山为总坛的原由。

  藏水于海,藏树于林,藏石于山。

  既如此,还有什么比藏幽冥教于幽冥教主地藏菩萨的道场更好的所在?

  以九华山群峰众寺之广,藏一个幽冥教犹如一坛酒里藏一滴水。

  有谁,能从一坛酒中找出一滴水呢?

  地藏菩萨据说姓金。

  金地藏原是新罗国第七代国王金理洪之子,他看破红尘,抛弃富贵,涉海来中国,驻足九华山修苦行而肉身成菩萨,葬于神光岭的肉身宝殿。

  他留有诗道:

  “八十四级山头石,五百余年地藏坟。

  风撼塔铃半天语,众僧都向梦中闻。”

  金地藏入灭那天是夏历七月三十日。

  是日遂为地藏菩萨生日。

  “八十四级山头石,五百余年地藏坟。”

  一个黑衣老人,写下这地藏王的诗句,颓然一叹,搁下了笔。

  老人卧蚕眉,凤目,白面乌须,容貌透着一个重权在握者所特有的威肃。

  但老人的目光已黯淡。

  这老人如让哪一个武林名医看到,一定会大吃一惊:

  这老人一身有着极高极精深的内功修为。

  但这老人却又经历了七痨八伤,还中了毒。

  他不唯内功尽失,兼且人还半身瘫痪不良于行了。

  老人坐在一辆轮椅上。

  一个柬发戴冠的黑衣青年无声地站在老人背后。

  看着老人陷入茫茫思绪的神情,他也似陷入了一个茫茫迷乱的思绪里。

  黑衣青年的脸上有一种小虫子落在蜘林网中无法挣脱的悲哀。

  黑衣青年腰间有剑。

  剑是宝剑。

  “朱儿,近来你母亲又在忙什么?”

  老人并不回头看,依旧望着前面,问道。

  “孩儿母亲早已仙游了。”那被称为“朱儿”的青年不动声色道。

  “哦。”老人应了一声,复道:“我是说她……”

  “她当然是忙她称霸武林的教中大事了。”“朱儿”心存不满地说,“现在幽冥教里又多了一个‘幽香教’,她既当‘鬼后’、幽冥教主夫人,又当‘幽香教主’,当然忙了!”

  “唉。想不到红袖她如此……”老人黯然伤神,“她替代了你母亲作了‘鬼后’,也难怪你不服。但不管怎样,从辈分来说。她还是你继母。伦常之礼,不可偏废……”

  “爹,我只有一个母亲。”“朱儿”倔强地抗言道。

  “我只希望爹能早日治好身上的毒,重掌幽冥教大权,也好让孩儿一旦行走江湖,说起是幽冥教主、幽冥帝君墨班戈之子墨朱,能多一份自豪。想现在这牝鸡司晨的局面……”

  那“朱儿”——墨朱的话还未说完,被一个女人的喝声喝住了:

  “无知小儿,知道什么?”

  随喝声,一个女人走进了这一间宽敞雄丽的密殿。

  那是一个被黑袍、戴白银面具的女人。

  “拜见‘鬼后’娘娘!”殿中几个幽冥教教徒俱跪下行礼。

  ——原来这走路极具威仪的女人,就是“鬼后”、自称幽香教教主的萨红袖。

  把天下曾搅得沸沸扬扬、颠倒众生的萨红袖!

  十八年前,极力怂恿“幽冥帝君”——“鬼帝”墨班戈率十殿地狱群鬼北上中原,争夺天下武林霸主之位,到处征伐杀戮的“鬼后”萨红袖!

  而那黑衣老人就是“鬼帝”墨班戈!

  萨红施冷无表情的白银面具,望着“鬼帝”墨班戈,冷笑道:

  “好!好!我为你们父子呕心沥血主持教务,力图恢复幽冥教昔年号令天下的权威。你们倒好,在这里闲得慌,嚼老娘的婆婆嘴!”

  “墨班戈,你倒要自问一声,这十八年来,如不是我萨红袖惨淡经营,还会有幽冥教苟延残息至今日?要不是我萨红袖和幽冥四使殚精竭虑,与中原正道中人斗智斗勇、浴血突围、故布疑阵、金蝉脱壳、声东击西、狡兔三窟——你,能平安回到九华山来?幽冥教,能保住总坛根本,不被七大门派五十九家帮会所灭?”

  “牝鸡司晨。墨朱,你十八年来赖以活命,那衣食住行还不都是我帮你安排的?你爹这十八年来一直被病魔毒药所折磨,他可曾顾得上为你采办一样东西?哼,要不是我萨红袖牝鸡司晨,庇护着幽冥教,恐怕你们父子早被江湖中人砍个七八十刀零剐喂狗了!”

  “夫人……”墨班戈叫了一声。

  “好,我不说了,听你说。你是教主,你是‘鬼帝’!你倒说说,我这些年忙里忙外,都图的什么?”

  “这十几年来,也委实难为你了……”墨班戈说至此,仰头看天花板,长长叹了一口气,“可惜我这病,不能多过问一点,唉,这,恐也是上苍对我墨某的报应了!——至于孩子,毕竟少不更事,你又何必计较……”

  墨班戈说到“孩子”时,墨朱一昂头欲分说,却被墨班戈眼神一厉,给压了下去。

  “我当然不会和孩子计较的。”萨红袖语调缓和了下来,“虽然这些年来阿朱从没把我当母亲看,我还是没为他少考虑。——我这次来,便是想让阿朱去看我为他挑的媳妇儿的。”

  萨红袖见墨班戈、墨朱两人闻言俱怔了一怔,目露疑惑之色,不由笑道:

  “放心,这回不再是我幽香教女弟子了!连小仙、婆娑你们都看不上眼,我还敢拿那些庸脂俗粉来烦人?”

  “三天前,”萨红袖不无得意地谈到龙门客钱之战,“我让吴婆娑、蓝小仙和杜先生、聂当他们,去了一趟龙门山,把胡宗宪献给老严嵩的宝礼香车与一对美人给拦下了。我觉得这一对美人,可以选一个来配给阿朱。”

  “我来,是带你们去看人的。”

  【二】

  “我是伊豆豆还是伊秋波?”

  “妙偷”伊豆豆问她姐姐。

  “你是伊豆豆,也是伊秋波。豆豆是你当‘妙偷’行走江湖用的。伊秋波是爸和我及我们苏我家族里在家内部叫的。秋波,你怎么提这个问题……”

  “我宁愿我是伊豆豆。”

  伊豆豆说。

  她呆了一会,幽幽叹了一口气:

  “我真希望此时此刻,有人……叫我一声伊豆豆……”

  “你是希望有你行走江湖时的朋友来救你。”

  苏我赤樱望着第一次目中露出幽怨之色的妹妹,这样娴静地道。

  ——她虽处在被掳劫、被囚禁的石牢黑狱之中,犹自静如春花,静如秋月,波澜不惊。

  她素服,淡妆。

  她宁静。

  但她自给人一种如鱼游春水的温暖与桃花自红梨花自白的风和日丽之美。

  ——也许这种美,就是京都江户那随处可见的樱花之美。

  伊豆豆则与姐姐不同。

  她有一种逼人的秀气与英气。

  她唇红、齿白,睑若象牙发出一种白里微暗的光泽。就像所有贵族公主一样,那种接近银灰与象牙黄之间的,又有些发蓝的光泽。

  这些光泽使她看上去比她姐姐来得高傲,高贵,傲慢,清高,刚傲。

  但她的眼神与唇色给人一种艳烈的感觉。

  艳烈得有些凄抢。

  就像残阳如血中满天飞舞的缤纷落英。

  伊豆豆忽一咬牙道:“我恨!”

  她说“我恨”时,银牙一挫,眼中顿进出一串美丽的火花来。

  她在真“恨”!

  “我知道你恨什么。”

  苏我赤樱道:“你在很他。恨他为什么不肯护送我们而宁愿自我禁闭在爸爸的石牢里。”

  “你怎么知道我在恨他,而不是其他?”

  “你的眼睛。”苏我赤樱平静地、怜悯、怜惜、怜爱地看着妹妹。“你的眼睛告诉了我。”

  “恨他就恨他!”伊豆豆一扬眉道。

  “这死人、笨蛋、蠢猪、木头、言而无信的小人、怕死鬼、胆小鬼、懦夫、挨千刀的……”

  伊豆豆把她所知道的骂人的话一古脑儿倒出来,加在那个不在场的人头上。

  “可惜那个小杨不在这里。”苏我赤樱道,“你骂也白骂、恨也白恨了!”

  伊豆豆顿不说话了。

  伊豆豆脸阴了下来。

  “其实,你不该恨他的。”苏我赤樱道。

  “为什么?他这样做难道不可恨?”伊豆豆的杏眼因生气而变得生动。

  “他如这样对待情人,的确是可恨。但可惜你不是……”

  “我不是。为什么不能是?”

  “因为你注定要嫁给一个波斯王子的。”

  “王子?谁知道他是聋子还是瞎子?说不定还是一个跛子、驼子、大麻子……”

  “那你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伊豆豆苦恼地摇了一下头,“我只知道他不该这样对待我。从来也没谁这样对待我!”

  “为什么所有男孩一定要对女孩好呢?就不许别人对你不好吗?”

  “我……因为我是小姐!我……救过他命!”伊豆豆理直气壮地说。

  “我可不这么想。”苏我赤樱望了一眼妹妹,“我只知道我是普通人,我并不比谁高贵。别人并不是天生要服从我、伺候我。我不在乎别人对我如何,我只希望我能对别人和善一些、友好一些,给他们些帮助。我助过人,对别人好,别人回报我以好,也帮助我,我当然开心;我助过人,对别人好,别人忘记了,我也不会生气,因为我帮助人,对别人好,并非是要别人心里记我一辈子,一定也要对我好、报答我的。在我帮助别人时、对别人好时,我在这中间本身就已得到快乐了!就像我平时给花浇浇水、把受伤的鸟儿包扎好放回天上、为鱼儿放生……”

  “我……”伊豆豆听后,一时无言以对、呆了一呆后忽眼睛一亮:“你当然和我不同啦!你是因为心情好、心境好,当然做一切事都快乐了!井原西鹤是一个美男子,武功又好,你们两心相悦,恩恩爱爱,这次见面自然是天从人愿了……哪像我,还不定遇上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苏我赤樱淡淡一笑:“井原君……的确对我不错……他到中国京师已五年,与爸爸和叔父倒是常飞鸽传书的,给我……当然他也有过一次给过我一信的……”

  苏我赤樱的眼神也忽黯然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了明丽:

  “其实我们说这些都是空的。我们有我们所负的使命,生死成败,犹凶吉难卜!我怕井原君未必肯牺牲他的一切,助我杀贼……再说眼前这一关,幽冥教把我们劫来,不知意欲何为?”

  “不想怎么样。只是想要你们姐妹,一个嫁给我们幽冥教的少君;一个嫁给我们中国武林中的大英雄!”

  说话的是幽冥教主、“鬼后”萨红袖。

  萨红触与“鬼帝”墨班戈等一行人,来到了石牢黑狱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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