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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川裤子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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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约
赌约
敖衡落地的时候是下午三点,过去的五十多个小时里他几乎没怎么睡,脑子却要一刻不停地转。坐进车里,他疲惫得完全不想说话。
秘书这两天也不怎么好过,窥着敖衡的脸色,过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问:“敖总,行程空出来了半天,直接送您回家还是回公司或医院?”
“都不去。”敖衡拿出手机开始摆弄,脸上忽然呈现了一抹很浅的笑意,“先往市区走吧,去哪儿待会儿告诉你。”
敖衡做事向来有规划,这样漫无目的的行程堪称反常。秘书和司机面面相觑一眼,司机心领神会,把车速压了下去。
敖衡昨天晚上和今天返程前和莫安安有过联系,她的态度还是不怎么热情,可比先前已经大有改善。从前他发出的信息她基本不回,昨晚在会议室听报告的时候,莫安安却特意发来信息告诉敖衡烧退了,并且谢谢他的外卖。
敖衡是在会议结束才看到的信息,迟了一个半小时,他再回复过去就没有回音了,晚安莫安安也没有回。今早他拍下M市朝阳初升的景色发到了朋友圈,过了一会儿,点赞的一排头像里多出来了莫安安。
这个赞让敖衡着实有点受宠若惊,他立即放下了手头的分析报告,琢磨片刻,却克制住什么也没回应,只在登上飞机前po了自己的行程信息过去。
追人应该拿出点热烈的姿态,这是一种对对方的恭维和尊重,与此同时敖衡也并不避讳用一点小手段,张弛有度,才是取胜之道。
坐在车上,他发信息告诉莫安安自己到了,然后问她在哪里,方不方便见面。
从机场回城的路宽广坦阔,没有耸拥的高楼大厦,天似乎都变得近了。敖衡看着窗外一排排树飞快后退,又想起了什么,问秘书:“Kim,律所那边你联系没有?”
“联系过了。”秘书训练有素,立刻说,“暂选了三个资历过人的律师,待会儿我把简历发您过目。”
“好。”敖衡点点头,“人定了通知你,明天帮我约个会面。”
秘书说好。
敖衡还要再问别的问题,这时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手机,眉毛轻轻挑了一挑,接起道:“不忙了么?”
电话那端不知道说了什么,敖衡听了一会儿,很温和地说:“没事,你忙你的,我只是过去转转。”
车厢里的氛围都随着这通电话变得舒缓了,Kim一脸平静地坐在前排,心里早掀起惊涛骇浪。联系到敖衡让她找离婚律师的事,她心说老板家里怕不是要变天。
敖衡的秘书和助理有好几个,但Kim在他手底下工作最久,对他家里的情况也最清楚。她曾经在送敖衡回家的时候碰上过柯燃搂着另一个男人从同一幢楼里出来,男人脸上还带着新鲜出炉的口红唇印,那是Kim此生以来最紧张的一次体验——比重要会议前发现有人打错了座签还紧张,她生怕敖衡克制不住要一拳揍过去,凭借老板的性格和身体素质,场面一定会变得非常难以收拾。
事情却并没有如她所料那样发展,敖衡见了柯燃和别的男人亲密相拥,面不改色地跟她打了个招呼,对Kim说:“你可以走了。”然后神色如常上了电梯。
Kim的三观受到了严重伤害。
连这样都没拆散的婚姻,如今却要宣告结束。Kim听着老板在电话里询问对方地址,预感到这回敖衡该是动了真格,坠入情网难自禁了。
过了大约三十分钟,车开到了敖衡指定的地方,那附近不知在举办什么活动,引来了不少人看热闹,路边的停车位都满了。车刚停稳,敖衡丢下一句“你们回去吧,不用管我”就匆忙地打开车门走进了喧闹的人群。
莫安安大学主修的是设计展览,平时主要负责策划活动方案,只不过小公司的分工没有那么细致,忙起来什么都要做,有时活动执行莫安安也会参与。这回是一个商业地产开业活动,先前合作过的大公司人手吃紧,让他们派个熟悉业务的人帮忙盯场子,莫安安就主动请缨过来了。
她昨晚对着那张薄薄的离婚协议书研究了许久,和夏衍仲分开,意味着未来要面临许多现实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住房。T市寸土寸金,离婚以后她就要自己租房,单这一项就是笔不小的开销,加上养车,吃饭,必要的应酬、父母的赡养费……如果还停在现在的职位薪酬不动,生活质量必定会大幅缩水。
夏衍仲经常把“你们那破公司”挂在嘴边,这当中固然有他身为精英咨询师的自傲,可某种程度上说的却也是实情。相比其他同行,莫安安所在的公司项目质量不高,压力没那么大,对于顾家的人来讲的确是个不错的去处,但并不适合要打拼的人。
她以后就没有家要顾了,莫安安想,工作也该换个方向。
所以一听说要跑大公司的活动现场,别人嫌累,她却主动来了。只想着多熟悉点人,了解一下其他公司的工作节奏。为了今天这摊事,昨晚她接到通知就开始看方案,天擦亮便爬起来跟现场,忙了整整一个上午,剪彩和开业仪式这些大头总算落地,下午的重头戏是几个明星的商演。
敖衡过来的时候,正赶上明星上台。周围的人都很激动,举着手机拍展台上的帅哥美人,把台子里三层外三层包了个水泄不通。敖衡仗着自己身量高,硬是拨过人群走进了内圈,不少人看见他以为是要上台表演的模特,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道路,阵仗很像摩西分海。
敖衡靠近人群内沿,没有挤进前排,而是绕过观赏舞台的最佳位置,走到了后台附近。
莫安安就在这里。
她这天穿得比平时要休闲,运动鞋牛仔裤,白色抓绒卫衣,头发松散地绾起。莫安安的神情看起来很专注,她一边紧盯着台上的进度一边不时低头看看腕表,手里拿着准备给明星的道具和备用话筒,好像随时冲锋到一线的战士。
离她不远的展台上就是颇受欢迎的演员模特,当中好几个跟敖衡在饭局上碰过面,甚至主动找他要过联系方式。他们都很漂亮,苗条的身材精致的五官,裹着价值不菲的高定服装,懂得如何在闪光灯下最大限度展现自己的迷人特质。但敖衡的目光却只是从这些万人迷身上一掠而过,定定地落在莫安安身上。
她那副认真的神情,让敖衡觉得比纯粹的皮囊漂亮更吸引人。
明星互动的环节结束后是一个流行歌手的表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敖衡看见莫安安为歌手调试耳麦设备,整理衣服下摆,面带微笑地朝那人比了个OK的手势,目送他上台。等人离开,她的肩膀似乎是突然放松了少许,观察四周无人,悄咪咪地活动手脚四肢,像小学生做操似的“米”字形转动脖颈。
正做着,她的眼睛对上了台下的敖衡。
莫安安的动作尴尬地僵在了一半。
下面站着的人很多,商场被热情的粉丝包围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展台上,听歌手演唱舒缓的情歌,钢琴和小提琴交错的节奏像在编织梦境似的,浪漫得像是一个虚假的童话故事。这成千上万人的热闹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隔着人群遥遥相望。
莫安安看着眼底带着浅浅笑意的敖衡,心动只在一念之间,她听见耳膜有鼓声一声声敲得剧烈,后来才发觉那是自己的心跳。
一首歌的时间,是长的,也是短的。莫安安看着敖衡在笑,不由自主地也笑了,尽管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他们就这么毫无意义地,像对傻子似的隔着人海笑着注视着对方。等音乐收尾莫安安才如梦初醒,仓促地转投入下一个工作环节。
活动到这里基本就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做好明星离场后的安保和物料回收。莫安安跟着团队同事又忙了一阵,确认接下来的流程不再需要她帮忙,才有空去寻找敖衡。
说是寻找不大准确,敖衡不需要莫安安找,他就在那里,且很显眼。演出结束后观众都散了,他找了家在距离展台很近的一家饮品店,坐在桌边低着头认真看手机上助理发来的文件。等莫安安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敖衡才从文件中苏醒过来,他坐在椅子上从下往上笑着看她,递过去了一杯热可可:“累坏了吧,坐下休息一会儿。”
莫安安昨天还病得仿佛命不久矣,今天就天降重任,这大半天是靠意志力撑下来的,敖衡一句体恤的话不仅没起到什么激发力量的作用,反倒勾出了她的满身疲惫。莫安安接过饮料在敖衡对面坐下来,狠狠吸了几口,长叹了一口气,把一口郁结的气吐干净了,才问:“下了飞机直接过来的吗?”
“嗯,”敖衡笑笑,“有点着急想见你。”
莫安安正咬着吸管,险些被这句话惊得呛住。忍不住撩起眼皮打量桌对面的男人,西装笔挺,人模人样,但好像少了一根名为“羞耻”的神经——这样肉麻的情话他居然能在大庭广众的场合说得不羞不臊。
同时她也看得出来,敖衡没休息好。上回见他时眼睛下面可没有隐约的青黑,眼睛里也没这么多血丝。
“你是不是通宵了啊?”莫安安忽然问。
“这两天事情有点多,睡得有点少。”敖衡一副言语由衷的样子,夸奖莫安安说,“你观察力很敏锐。”
莫安安看着敖衡,说不出来什么感觉,有点内疚,又有点无语:“累了你不如回去睡觉……没必要跑来这里,今天我也累,做不了什么事情。”
她后两句话说得很小声,还特意看了看周围人有没有注意自己,虽然话里的个中含义外人听见也未必能听懂。
敖衡手指头敲敲桌面:“你这人怎么这样?”
莫安安被他训得一愣:“哪样?”
“见了我脑子里只想着下半身的事。”敖衡说得义正言辞,把莫安安的脸都给说红了。
“是你说要约……”
“约不一定非要约在床上,”敖衡说,“今天就是看看你好点没有,放心,没别的打算。”
失火(换妻)初遇
初遇
在当今这个社会,脸皮厚的人总是更容易出人头地,莫安安怀疑敖衡的成功就是来自于独特的天资——别的地方都看不出短处,唯羞耻心上差一截,说话不知一点遮拦。
她把剩下的热饮放在桌上:“谢谢关心,我已经好多了,那你是不是也可以走了?”
敖衡看着她,缓缓地眨动眼睛,仿佛在做一个很艰难的决定。莫安安猜想他接下来又会使出死缠烂打的招式,就像蹭坐她的车一样黏着不肯走。但这回却想错了。
敖衡人是笑着的,笑容里有显而易见的失落和疲惫:“如果你真是这么希望的话——好吧。”
人大抵都有点犯贱。莫安安才不相信敖衡会在等待了近两个小时后,只跟她说这么几句话就离开。可敖衡的举动似乎还真是这个意思,他已经站起身,要去拿搭在一旁椅子上的外套了。
莫安安反悔了。她这时慌神地“哎”了一声:“那什么……”
敖衡停下手里的动作,似笑非笑看她:“怎么?”
莫安安指了指敖衡面前那杯咖啡:“饮料还没喝完……喝完再走吧,别浪费。”
敖衡嘴角轻轻提了起来,很给莫安安面子地说:“听你的。”然后又坐回位置。
气氛再次变得很古怪,敖衡嘴上说的好听,其实根本就没怎么动那杯咖啡,坐下来光顾着看莫安安了,把她看得紧张得不知道说什么。这样干坐了好一会儿,就在莫安安绞尽脑汁想话题时,忽听敖衡主动问:“你是刚换了新工作吗?”
她很诧异,立刻坐直了,张圆眼睛问敖衡:“怎么忽然这么问?是不是今天我哪里做得不好?”
“没有,不是。”敖衡看她如临大敌状,接连否认了两句,说,“活动挺好的,只是观察你跟同事说话的氛围,感觉你们不大熟悉。”
莫安安松了一口气,伸出手去揉酸胀的小腿肚,解释道:“今天是来帮合作公司做项目,他们都不算我的同事,确实是不熟。”
她又向敖衡介绍商业广场中央那个还未完全拆除的活动展台:“一般只有大公司才接这种活动,又要请领导又要请明星,还要有地产公司的人脉,特别考验公司的社会资源和运营能力。我们公司很小,接手的大多是展会项目。”
大多数外行其实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莫安安毕业之后一直在现下任职的公司工作,但直到现在,她的丈夫夏衍仲连她所在公司名字还没记对,更没有看过她的工作现场。有一回,范铮约了他们夫妻吃饭,夏衍仲提前去布展现场接莫安安,她难得劝他进去看看自己的工作成果,结果还没走到莫安安负责的展区夏衍仲就碰上了相熟的客户,两人站在一起聊了半天,从展览到产品再到经济形势,最后甚至聊到了国际政治。聊到最后两人都很开心,只是夏衍仲已经没时间再去看莫安安策划的展台了。
新人进公司都是一样的流程,跑现场,当杂工,对接供应商,等这些都做好了才有机会上手做策划,莫安安也不例外。她清楚记得那回是她第一次参与展台设计,红白主基调,用光线和色彩把展出空间切成了三个部分,展示产品是打印设备——很普通的展,却是属于她的第一个展。对于夏衍仲没能亲眼看到这个展台莫安安一直心有遗憾,在那之后她还借口别的事和夏衍仲冷战,实则是在发泄对此事的怨气。她知道这么做不应该,但是控制不了。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时间更残忍,也没有什么比时间更宽容。这件事在莫安安心头梗了很久,时间长了也就不再梗了,变成了一件普通的憾事。人生遗憾那么多,多一件少一件,似乎也没什么要紧的。
莫安安安慰自己,不过是错过第一个展而已,以后她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展台,再往后策划出的作品会更拿得出手,更让夏衍仲刮目相看。然而一晃已经又是三四年过去,遗憾仍旧是遗憾,夏衍仲还是没看到过她任何一个设计成果。
听者无心,说也是浪费口舌。吸取先前教训,莫安安并不想把话题过多停留在自己的工作上,没料想敖衡却问:“比如医疗器械博览会那样的项目吗?”
莫安安愣了一下,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就是那种。”又问,“你去过?”
“何止去过,”敖衡淡淡说,“知道你名字之前就在一个博览会上遇见过你。”
莫安安这时想起来,吃火锅那天晚上敖衡曾说过他们在工作中见过面,当时没有深问,现在被敖衡这么一说倒是勾起了好奇心。她把身子往前探了探,马尾的尖尖越过肩膀落在了胸前:“什么时候的事啊?”
“去年冬天——大概12月份的时候,市北区体育中心举办过一个医疗器械博览会,就是那次。”
经他提醒莫安安有了印象,当时的客户是个国产医疗器械零件商,钱给的不多,要求却特别高,效果要高端大气上档次,成本还要平易近人接地气,把她和装修公司都难为得差点吐血。
“你是去参展的还是去逛展的?我们当时说话了吗?”莫安安连着问了好几个问题,“怎么都没听你提过。”
敖衡笑了笑:“想提也要有机会才行,每次约你都很难了,多说话岂不是更讨嫌?”
莫安安努力回忆,依旧想不起来那次展览跟敖衡打交道的事,见他还卖关子,就有点凶地逼迫他:“你快讲,不然更更更讨嫌。”
“那我只好如实交代了。”敖衡故作无可奈何状叹了口气,“碰见你那回我既不是参展也不是逛展——我一个朋友租下了和你们相邻的一个展区,展前去找他谈事,偶然看见你在跟工作人员沟通方案。”
“所以我们没说过话?”
“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莫安安对此竟觉得有点失落:“每次碰见不认识的设计师你都这么关心啊。”
她自己都没留意到说话的语气酸溜溜地,加了一句:“看来也没那么忙。”
敖衡看她这样觉得好笑:“不至于。博览会那回不是第一次遇见你,会留意也很正常。”
“你还在其他地方遇见过我?”莫安安诧异地问他,“这么有……巧合吗?”
“对,”敖衡故意顺着她原来的话说,“就是这么有缘。”
“讲讲。”
敖衡笑了起来,他们最初的见面并不是个浪漫的故事。敖衡的医院建在城区一处繁华地段,毗邻商业广场,它们之间的分界线是一片不大的城市绿地,种了些城市常见的行道树,铺了草皮,勉强有个街心花园的样子。敖衡偶尔会在需要抽支烟的时候走到阳台,看着对面那一片欠缺美学价值的绿植缓解视疲劳。
有一次,就是他去抽烟的时候,注意到了莫安安。
那天是个中午,夏天,外面热得好像蒸笼,几乎没人呆在没有空调的户外。一抹深浅不一的绿色中只有莫安安一个人,穿了件白色T恤,背了一直很大的黑色通勤包,非常显眼。
但引起敖衡注意的并不是她的穿着打扮,而是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她必定是临时遇上什么事了,哭得伤心欲绝——大概是不愿让人看笑话,她才选择躲在了树林背后,只是没算到站在敖衡的办公室阳台恰巧能透过树枝间隙看清这一幕。隔着距离,敖衡看不清她的脸,不过还是依稀能从轮廓大致辨认出这是个美人。
美人落泪本来是件悲情且美丽的事,然而从敖衡的角度看过去,这场面却有几分诙谐。
莫安安哭得着实惨,她从那个大手提包里拿了一包纸抽,手不停地抽着纸擦眼泪鼻涕,纸团在脚下扔了一堆。同时,还要顾着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喷驱蚊的药水,拍打不时落在她身上的蚊虫。远远望去,那对白玉似的手臂几乎没停下来过,一直在半空不停地挥动。
成年人的世界是残酷的,即便外人看来顺风顺水如敖衡,也有许多不得不独自吞咽的苦处,习惯以后,连心软的人还未必会对陌生人的痛哭共情,更何况看饱了生死离别的敖衡。
他徐徐抽着烟,硬如顽石的内心只产生了两点感受:表达情绪还是应该体面一些。这女人大概脑子不好使,还很不环保。
外面热燥得令人难受,敖衡抽完烟就转身回去了。他保持着一贯的工作效率,半个小时后忙完了手头工作转回分公司,临走前又到窗前瞥了一眼,看见那女人正弯着腰一点点捡拾地上的纸团,于是默默收回了第二点感受的后半句评价。
或许那天本来就注定了敖衡会碰见莫安安。司机载着敖衡回公司,还没走多远,他突然转变了主意决定去买包烟,就在街角的一家便利店门口,迎面碰上了不多时前在绿地哭泣的女人。
他进,她出。白色T恤黑色单肩通勤包,人是漂亮的,也是体面的,除了眼周的一圈红看不出什么失态处。
敖衡与她擦肩而过。他短暂地误入了她的世界,窥探了她的狼狈不堪,那份高高在上的心情只有在远看着的时候才能存在,现在人在咫尺,他忽而生出了一丝窥私的自愧。
但那只是很短的一瞬间,擦肩,不过是一刹那。
敖衡定了定神,到柜台前要了盒烟,给收银员看手机的付款码,还没等付款页面跳出,便利店的门又响了,还是那个女人,她又回来了。
敖衡结账出门,接下来还有很多公务需要处理,他坐上车,却没让司机立刻启程。敖衡坐在车里观察着,看那个女人拿了一瓶新的饮料出门,递给了坐在门口乞讨的一个跛脚阿婆,然后坐上了随后的一班公交车。
初次相遇至此戛然而止。于敖衡而言,那时的莫安安仍旧是一个陌生女人,却也是一弯装饰窗子的明月,让他在那个闷热的下午,短暂跳脱出了他的欢喜悲戚,洞穿了另一个人的不幸与悲悯。
失火(换妻)Cryer
Cryer
根据巴德尔·迈因霍夫现象,大脑一旦意识到某样存在,随后一段时间里,便会在日常生活中更频繁地感知到它。
敖衡上学时兼修商学院课程,在市场营销学课上早就了解过这一心理学效应,但真正对这一现象产生切身体会,却不是因为任何一样商品,而是因于莫安安。
T市是一个典型的中型一线城市,占地面积约4000平方千米,常住人口约1500万人,与整个世界相比很小,但对于居住在这座城市的两个陌生人而言,不论怎样看都很大。
在很大的城市,敖衡却能很多次地与莫安安相遇。
说“相遇”实际上不准确,因为大多数情境下,只是敖衡隔着一段距离单方面观察莫安安。这种单方面的邂逅地点也很固定,往往就在距离医院不远的德基广场——这是个混合型商业中心,B座一二楼是大型平价超市,E座则有高档健身会所。敖衡原先只是考虑这里离医院较近所以在会所办了张健身卡,偶尔使用,但自从那一天后,他居然能够经常在商场停车处碰见莫安安。
那时敖衡尚不知道莫安安的名字,他给她起了一个绰号,“Cryer”,干脆像观察实验样本那样观察她。Cryer经常在出现在广发超市,会像很多普通市民一样趁8点以后商场打折购买蔬菜生鲜,一个人推着满当当的手推车,把打着sale标签的购物袋往车上搬运。偶尔会买甜点和奶茶饮品,但通常只买很小的一小份。每次看见有人牵着宠物狗经过,她总是会木呆呆地站着流连一阵。
敖衡好奇过她究竟是怕狗还是喜欢狗,在一次看到狗主人转身她咧嘴对那卷毛狗微笑,才确定是喜欢。
窥探他人的生活是件不道德的行为,敖衡深以为然。他竭力把这种观察控制在“巧合”的范畴之内,不记录Cryer的出现时间,不探究她离开停车场会去哪里,不与她攀谈搭话,也不主动靠近。在碰巧遇上的时候,敖衡只给自己一支烟的时间,在车厢里把烟抽完,观察同步结束。
尽管如此,他还是得以凭借片段的观察,拼凑出了一个很立体的人。
Cryer大概是内向的,敖衡很少看到她同别人一起。有那么一次,他下班去健身,看见她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姑娘一起从商场出来,那三人走在前面,她走在最后,独自推着购物车,边听那几人说话低着头走路。敖衡把车速减慢,从她们相邻的行车道缓缓驶过,后视镜里那几个姑娘都惊叹地回望敖衡的轿车,只有Cryer还是背对着他,用那双细瘦的手臂推着购物车一步步往相反方向走。
他们也曾面对面遇上过几次——就像那天在便利店门口一样,非常短暂的交错而过。敖衡用余光悄悄打量莫安安,莫安安则从来目不旁视。他发觉她长了张温柔恬静的面容,却常是副很冷淡的神态,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愁恹恹的。只有跟一个男人——后来的饭局上敖衡得知他叫夏衍仲——在一起的时候,Cryer脸上的神情才会看出愉悦。
观察这样一个女人究竟有什么意义,敖衡也说不清楚。他想起小时候自家鱼缸里曾养过一只不大精神的小螃蟹,别的鱼虾总在水里肆意地游摆,它却常常蜷缩在鱼缸一角,一动不动。敖衡总是觉得它脆弱得要命,隔三差五就要提心吊胆地拿棍子轻轻戳一戳,看它挥舞拳头才放下心,生怕它就那么死了。然而实际上那螃蟹却生长得很好,热带鱼翻肚了几条,它仍旧静静趴卧在角落。
Cryer有点像那只小小的螃蟹,看上去脆弱不堪一击,会躲在树丛里哭,会给乞讨的人送水。但敖衡每次看到她愁郁的脸,还是忍不住担忧她是否能真的像那只螃蟹一样地顽强。
虽然这并不干他任何事。
从医多年,见惯生死,他大概早已麻木了。在很多时候听见病人死亡的报告敖衡只想到解脱,而当初他医院实习的时候也是会因为病人去世整夜睡不着觉的。对于自己对Cryer的关切,他认为那既是残存的一点点同情心在挣扎,也是人性里阴暗的窥私癖在作怪,总之,是复杂的情感。
到那个时候为止,Cryer在他心目中,只是一个生活不大如意,总是忧愁的漂亮女人。直到在博览会看见她,敖衡才又有了新的认识。
Cryer那天穿衣打扮一如既往,然而那股忧愁的气质被执着和认真压倒。敖衡听见装修公司的人称呼她“莫老师”,接着几人围在一起探讨具体施工方案。敖衡听不清莫安安说了什么,印象中她语调很好听,话很少,但不管对方问什么都能很快作答。那几个人频频地应着“好好”,显然很满意。
敖衡是去找朋友谈事,不便久留,离开的时候远远朝莫安安看了一眼,见她侧着头,眉尖微微地蹙着,正抱着手臂认真地看台子的布局,眼睛很亮,像有光刻意打过似的,闪闪仿佛钻石。
在那一瞬间,敖衡忽然感受到一种冲击,他觉得她这样很美。同时又觉得痛惜。因为她这样的面孔总是被愁郁覆盖,着实不多见。
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敖衡保持着对Cryer的好奇,也保持着和她的距离。这种局面被打破是从和夏衍仲坐上同一张饭桌开始的,男人看男人更准,敖衡和夏衍仲吃过两次饭,知道了Cryer的名字叫莫安安,也猜出莫安安那股忧郁是从何而来了。
“笑什么,”莫安安不明所以,“问你在哪见过我,这很好笑吗?”
敖衡看她一眼,有点无奈,又有点欣慰:“对别人那么温柔,对我怎么就这么凶。”
“你说不说。”莫安安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睛坏笑。她没什么可要挟敖衡的,但对上敖衡,态度总是很恶劣,这可能跟他们一开始认识的主基调有关。
“不敢不说。”敖衡收起笑,深深看她一眼,才缓缓道,“第一次见你……当时你在德基广场对面的树林里哭。”
“哭?”
“嗯,虽然没撒泼打滚,但让人印象很深刻那种哭。”
莫安安表情有点失控,听敖衡的意思,她当时状态肯定是很丢人的:“什么时候的事啊,我怎么不记得。”
“去年夏天。”敖衡回忆了下告诉她,“当时蚊虫很多。”
说起蚊虫莫安安有印象了,她的确有在德基附近被叮咬很惨的经历,也记得那时候的确是在难过。可是却想不起来是为什么难过。
“我一直想知道,”敖衡忽而正经了起来,抬眼认真看她,“当时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那么难受?”
莫安安坐好,两只手交叉握在了一起,摇了摇头:“……我忘了。”
敖衡伸手握住她,轻轻地压了把力:“不想聊?”
“不是。”莫安安很快回答,“我是真不记得了。”
可能是敖衡的手很大很暖和,莫安安被他这么握着很安心,心里话说出来也变得容易了:“……那段时间压力比较大,工作不顺利,我弟弟那段时间还要结婚,爸妈问我要钱,和夏……我丈夫的矛盾也很严重。”莫安安吸了口气,苦笑着说,“难受的事太多,为哪件哭我是真不记得了。”
点到夏衍仲,莫安安又惊醒自己人妻的身份。那张离婚协议书还没给夏衍仲看,他们仍旧是法定意义上的夫妻,她不该这么同敖衡亲近的。
莫安安这时觉察出敖衡的危险出来了。她明明一开始打定主意下了床就要跟敖衡拉开距离,可今天还是任由他跑来了,两人在一个跟敖衡气场格格不入的咖啡店喝饮料。他的步步迁就,温柔忍让,体贴包容,很难说不是别有用心。
莫安安抽出手:“所以也的确没什么好聊的。”
敖衡没作声,也没有把她抽开的手拉回去,他从容地往椅背靠了靠。莫安安揣测他的表情,却什么都没剖析出来,甚至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生气。
“也好。”只听敖衡淡淡说,“以后不开心的事最好通通忘掉。我希望你只记得开心的事。”
失火(换妻)别有用心
别有用心
那天下午莫安安并没有和敖衡共处很久。喝完咖啡,项目团队的人叫莫安安晚上一起聚餐,敖衡问清地址,叮嘱有事打电话,随后就走了。
工作之后饭局一类的事莫安安往往能避就避,但这一次她还有换工作的打算,任何机会都不想轻易放过。跟着大家一起收拾了东西,晚上,她同工作的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去了烧烤店。
和莫安安联系的经理姓张,做这一行有点年数了,大家都亲切地叫她张姐。席间她给莫安安端了两杯酒,直白地表现了对她的赏识,问她有没有意向换个更好的平台。然而在听到莫安安说自己的意向是展台设计之后,张姐又改了口风。
“策展设计师我们这边不缺,”她说,“这一行与其说是做设计不如说是卖服务,不论在哪个公司,缺的都是能顺畅和甲方打交道的人。”
她和莫安安碰了酒,又说,“小公司很难出头,平台还是高一点的好。方向未必要定那么死。”
莫安安扯嘴角笑了笑,谢过张姐的好意,坐回位置默默吃菜。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小姑娘坐到了她旁边,问:“安安姐,今天和你一起的那个大帅哥是谁啊?男朋友?”
莫安安正吃着烤鱼,细细挑着鱼肉里的刺,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弄得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连忙摇头,很干瘪地回答:“不,不是。”
她犹豫了下,本想介绍敖衡是“朋友”,但在饮品店敖衡曾握过她的手,莫安安拿不准这女孩儿看见这一幕了没有,否认完就到此打住了。
小姑娘的个性比莫安安本人要开朗得多,听罢立刻给她满上了饮料,甜甜问:“看安安姐跟帅哥关系很好的样子,还以为是男朋友呢,不是就放心啦!姐姐能不能给我介绍认识一下?”
莫安安捏筷子的手顿住,不假思索便说:“不行。”
她回答得太快,快到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仅是个明确的否定句,还否得特别生硬直接,把那姑娘都给说愣了。
“他……情况比较复杂,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莫安安含糊地打补丁,“……反正不好介绍女朋友的。”
这是实话。敖衡还跟柯燃结着婚呢,哪好把他介绍给一个年轻女孩?莫安安对此心知肚明,可是脊背却止不住隐隐生寒——她在说“不行”的时候,并没想到这些。
她想到的,是下午敖衡站在舞台下,隔着人群笑着看她的样子。那个眼睛里好像只有她的敖衡。
莫安安这时才发现,除了和敖衡聊天时点到过一句,这一天里,她一分钟都没有想过夏衍仲。以往处理紧急项目期间,她总是心疼夏衍仲太辛苦,会掐时间发信息问他吃饭没有,给他和同事点些下午茶和夜宵,这次她没有这么做,那边也没什么反应。
那女孩见莫安安拒绝得很干脆,也不好就这个话题深聊下去,和她简单客套了几句就走了。旁人还在你来我往地敬酒,莫安安酒量有限遂不再参与,有人过来攀谈就举杯碰果汁,没人搭理就自己吃菜刷手机。她点开了朋友圈,往下刷了几页看见大学一个做空乘的同学上传了很性感的健身照,下面很多点赞的头像,其中也包括夏衍仲。
莫安安喝着橙汁,加过糖分的饮品也无法缓解她心情里的苦。夏衍仲的时间仿佛一根伸缩自如的弹簧,在别的漂亮女人那里,再忙也来得及刷美图,点赞评论。在莫安安这里,他又会变得比葛朗台还要吝啬三分,打电话、发信息——这些口头上的关怀都无法顾及。
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这样的日子便是一天也不能忍受下去了。
能拼的团队特点是年轻人多,拼起来不要命,闹起来也不要命。一屋子的人喝了酒都很亢奋,吃完烧烤又嚷嚷着要续摊,结完账互相搀扶着往隔壁的KTV走。莫安安没有参加第二轮的打算,她走在最后,检查完了没有遗落的物品,在门口跟张姐和其他同事挥手告别。等旁人都走远了,把围巾紧了紧,转身往停车位走去。
夜晚九点半,街上仍旧是热闹的,但风起了,吹得人心里寂寥。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地面全是路灯的白光,中间交相映着一团团的红。莫安安顺着红光看过去,发现那是商家挂起的迎节日的灯笼。
再有两周就是春节,中国人最讲究过节喜气,若有令人不畅快的事都要推在节后。也正是因为这样,莫安安本打算忍到过完春节再跟夏衍仲提分开。可人变心是这么快,她对夏衍仲死心塌地的时候觉得没有夏衍仲是难以想象的,一天恐怕也活不下去。而发现不爱了,连想到今天晚上和他睡一张床都变得很令人反胃。
莫安安踩着凹凸起伏的地砖,朝掌心轻呼了口气,打开手机准备叫代驾。她才刚刚解锁了屏幕,敖衡的电话就过来了。
看见屏幕上的名字,她心跳很快,莫安安接起电话:“喂。”
“准备回去了吗?”
“你怎么知道?”
“看见了。”敖衡见她东张西望寻找自己,提示说,“在你右后方。”
莫安安扭头回看,路右侧停着一辆出租车,应该是停有一段时间了,她刚才经过时没太留意。只见出租车门打开,敖衡下车朝她一步步走了过来。他换掉了白天那身西装,穿了件休闲样式的外套,没戴眼镜,也没打发胶,看上去很年轻随和。莫安安盯着他看了一阵,内心感慨敖衡真是长了张很欺骗人的脸,板起面孔深沉威严,面容带笑又像个阳光型男,让人很容易对他卸下防备。
敖衡走到莫安安跟前,一手主动拿过了她那只沉重的通勤包,另一手很自作主张地抓住了伸手抓住了莫安安的手,他握得很紧:“有点凉,是不是冻着了?”
莫安安说没有,又问:“你怎么来了?”
“这些人不是你同事,怕别有用心的人会灌你酒。”敖衡仿佛会读心,接着说,“在餐厅留了我的电话,结束前服务员通知我才来的,没等很久。”
莫安安点头,她的手很凉,但脸颊很烫。握敖衡的手情不自禁地用了点力,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个动作,却勾出了他的一个浅笑。
“只喝了一点,”莫安安支吾道,“除了你哪有那么多别有用心的人……”
“这样啊。”敖衡笑笑,“本来是想着不开车好有理由和你同路,现在看来倒是歪打正着了。”他们走到莫安安的车旁,敖衡低着头看她,看得莫安安心脏快要跳出胸口了。他伸手把人揽进怀里,手环着莫安安的腰,漆黑的眼睛盯着她,低声问:“别有用心的人想送你回家,可以吗?”
目光也是能蚀人肌骨的,敖衡手上没什么多余的动作,莫安安却有被他剥光了的感觉。她有点被他这副情动的样子吓到,往后缩了一下,敖衡的手立刻松开了,他的唇抿了抿,神情有些落寞地说:“抱歉。”
他一露出这样的表情,莫安安心便软了。
她本也没有要拒绝他,强硬的人表露出一点柔软总是动人。莫安安放弃解释,手捧上了敖衡的脸,把唇凑了过去。敖衡的眸子骤深,他张开了微微干燥的唇,温柔地舔舐她,勾着她的唇缝,待莫安安张开嘴,用舌尖挑逗地和她做推拉游戏。吻也是有节奏的,深深浅浅,吻得莫安安头脑发胀,眼圈都红了。
“好了,”敖衡停住吻,伸手轻轻刮了刮莫安安泛红的眼眶,“再继续下去我要忍不住欺负你了。”
“在这种地方吗?”莫安安气喘吁吁地质问他,话软绵绵的,“你到底有没有底线。”
敖衡似乎乐得见她贬损自己,也不反驳。他发现莫安安对接吻是很没有抵抗力的,这份唯他独享的暴躁不讲理只要吻一下便能轻易平息,于是勾头轻柔地又吻了她一阵。抱着她软到好似脱力的身体说:“外面冷,过一会儿你又要发烧了,先上车。”
说着,他打开副驾车门,帮莫安安扣好安全带,启动车子向莫安安家的方向驶去。
敖衡车开得很稳,加上车子启动后很快就暖了起来,莫安安的困意渐浓,给敖衡指路的时候哈欠一个接着一个。走了约一公里,敖衡看不下去了,伸手揉了一把莫安安的发顶:“我知道路,你睡吧。”
莫安安不肯:“这边好几条单行道,我得给你看着才行。”
这当然不是真心话,打开手机导航,任一条单行道软件都标注得清清楚楚。莫安安不想睡只是因为觉得这行程太短,四公里的距离,一闭眼一睁眼,敖衡就要离开她了。
她悄悄用余光看敖衡轮廓分明的侧脸,时至今日,她仍然不明白敖衡究竟喜欢她什么,但沉陷在温柔中的感觉太过美好,好到哪怕下一刻是梦醒,她也只想捉紧这眼前分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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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川裤子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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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澜
不管想或是不想,路始终那么长,总是要到的。
晚上的街道有点堵,行得并不太顺,二十分钟后,小车停在了住宅楼下。
小区有两种停车位,一种属于地下车位,电梯直达,遮风避雨,卖价昂贵。还有一种是地上车位,没有遮挡,车位狭小,优点是价格便宜。夏衍仲家买房的时候原先只买了地下车位,婚后,莫安安也有用车需求,于是追购了地上的。夏衍仲的车比莫安安的档次更高,好车更应当享受更优渥的待遇,所以理所当然地,地下车位归夏衍仲,露天车位归莫安安。
敖衡在莫安安指定的位置停好,熄了火,这个时间夜已经深了,穿着睡衣遛狗的住户都回到了家里,引擎的声音骤然消失,车厢里变得静悄悄的。
敖衡解开安全带,把钥匙放在了莫安安的掌心:“到了。”
莫安安接着钥匙,没有说话,拿眼睛默默看着敖衡。他们的默契比她想象中要好一些,一秒钟后,敖衡压了下来,一只手拨了拨她垂到额前的头发,低头吻住了她。
这是个很温柔的吻,不激烈,但包含着无需言明的恋恋不舍,缠绵无两。唇分开的时候,莫安安看了一眼十二楼的窗子,有那么一瞬间她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灯没有亮,就邀敖衡上去坐坐。
灯的确没有亮,但她的理智也很快归位。邀请敖衡上楼不难,可如果遇上夏衍仲回来怎么办?
敖衡靠近帮她解开安全带,看她正盯着高楼看得出神,问:“哪里是你住的地方?”
莫安安给他指了指方向:“这栋,唯一没开灯的那个。”
上次送粥的时候敖衡就记住了莫安安家的门牌,B座1203,黑暗中分辨出具体坐标本应很困难,事实却很简单。左右上下都有光源,冷色调暖色调,明的暗的,孤零零的那一抹黑,真是再突兀不过了。
敖衡和她一起看着那块黑漆漆的窗格,半晌,低声说:“夏衍仲还没回来?”
“应该吧,我不知道。”莫安安说,“和他没有联系。”
她心咚咚地跳,这个回答很不好。敖衡摆明了是来撬墙角的,而她轻易地就透露对方自己已经动摇的消息。
爱情会变,谁动心谁是最惨烈的输家,失败的婚姻唯独教会了莫安安这些。而她险些又开始重蹈覆辙,再次上演犯过的错误。
在敖衡还要再说什么之前,莫安安赶忙为自己的失误想方设法做弥补:“他今天有个紧急项目,接电话不方便。”
敖衡的眼神黯淡了一瞬,他习惯性地掏出烟,在指尖摆弄着:“这样啊。”
生意人有很多副面孔,他的颓丧消失得极快,下一刻就又恢复了谈笑自如的神态:“说起来,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烧吗?”
莫安安的情绪还在刚才的话题中未完全抽离,被他一问就下意识跟着问题走了:“为什么?”
敖衡坏坏地勾了勾唇角:“运动量太大,免疫力不足。”
莫安安听明白“运动量”包含的寓意,脸立即红了半边。敖衡接着又说:“今天你的运动量也不小,一直跑来跑去。”他偏过侧脸,莫安安身上有一股很香的味道,跟酒精相融,催人情动,使他声音都不自觉变得温柔,“待会儿回去早点休息。”
其实还有别的话想说,比如“离开他”,但有些事不容操之过急。从不回信息到主动索吻,莫安安已经在一步步向他走近,追得太紧反而会起反效果。
莫安安愣神了一会儿,她以为敖衡会说些更不正经的话,没想到居然只是这些。
关心微不足道,但在需要的人眼里弥足珍贵。
“那我上去了。”莫安安说。
两人从车里下来,敖衡把她送到单元楼门口,看莫安安走进电梯,又站回了停车的位置,掏出打火机把烟点上,一边悠悠地吞云吐雾,一边抬眼望着那块窗棂。
过了几分钟,灯亮了,很快莫安安出现在了窗口。看见她连围巾都没摘,敖衡忍不住笑了。他拿出手机,一个电话打过去:“傻不傻,衣服不换掉容易感冒。”
莫安安是逆着光接电话的,敖衡无从观察她的表情,但在他的脑补中,她现在也是笑着的。
“你呢?不回家吗?”莫安安问。她的声音好像是真的在笑。
“抽完这支烟就走。”
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抽着烟和莫安安遥遥相望,这场景和下午那一幕出奇相似,莫安安仍旧高高在上,他在下,却再也没有比这更近的距离。
敖衡说话算数,抽完这支烟,他把烟头拧灭丢进垃圾桶,就真的转身离开了。莫安安趴在窗口,看他的米色外套在夜色中越来越远,在拐角消失的一刹那,心好像被夜晚的风穿透,空荡荡地被挖走了一块似的难受。
就在这时,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是敖衡的信息:别傻乎乎看我了,快去换衣服。
莫安安盯着那条信息,又难以置信地看看窗外,人的确已经走了,绝不可能会观察到她的动向。她把窗关上,一边脱大衣一边思索该回复什么,敖衡的第二条信息又过来了:去洗个澡早点休息,晚安。
她想了想,好像说什么都会多余,只得给与他同样的关心:晚安。
敖衡人已经离开,可是因他而起的波澜并不能轻易平息。莫安安换上居家服,灌了一大杯水下去,心跳仍旧很剧烈。她想自己还是太容易被感动,几天之前,她还对敖衡抱有十分警戒,只是一顿病号餐,一次工作期间的探望,就让她开始念起了他的好。
这很自然,因为这样被人捧在手心,被小心翼翼呵护的感觉她太少体会。
莫安安三岁时家里有了弟弟莫康,自打她有记忆时起,好吃的好玩的都是给弟弟的。爸妈忙着上班,她上下学之余还要照顾好莫康,不能让他饿了,也不能让他磕着碰着。莫安安拥有的第一辆自行车是给莫康买名牌山地车的赠品,第一个手机是莫康的淘汰不用的。她家里不缺钱,只是莫安安永远不在这个家的第一顺位,就连她暑假和同学相约去逛街,也要优先接送莫康去补习班。
送殷勤的男孩子也有,可初高中的毛头孩子不懂浪漫,殷勤抵不过捉弄来得多,加上莫安安家里对早恋严防死堵,闷头读书的时间里,晃晃眼就到了大学。
然后就是遇上夏衍仲。
依照莫家的家法,莫安安不该读书时交男友,但远离家乡读大学,加上家里有个正读高中的重点关爱对象莫康,莫父莫母一时松懈了对莫安安的管束,一个不留神,莫安安已经被夏衍仲迷了心窍。
——她当然不敢跟家里人说早就和夏衍仲上了床。莫安安对性本也持有着十分抗拒的态度,可是那么多女孩喜欢夏衍仲,那时的夏衍仲却只喜欢莫安安,那种虚荣和幸福把她头脑冲昏了。她想报答这个人对她的好:夏衍仲陪她晚自习,冷天把外套披在她身上,牵着她的手带她去看喜欢的电影,第一次有人把她放在世界的中心,她怎么能不做些什么回报对方呢?
莫安安抱着献祭的心态和夏衍仲做了爱。初开始她甚至很反感这件事,因为只有后半程舒服,前半程太煎熬。那时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等后来夏衍仲开始对与她做爱淡了兴趣,她会那么地慌张。
莫安安调着热水器的温度,心下五味杂陈,这时听见门锁“咔哒”一声,夏衍仲回来了。
她不禁暗自庆幸,还好没让敖衡上楼,不然真碰上少不了一起风暴。
夏衍仲又喝了酒,身上一股浓重的酒味。他进屋把手提包往茶几上一搁,瘫坐在了沙发上:“给我倒杯水,要凉点的。”
莫安安冷眼看着,夏衍仲以往也这样,东西随处乱放,她跟在后面收拾。但从前腹诽几句就完了的事,眼下忽而变得不能容忍了。
她去厨房接了杯水,夏衍仲伸手要去接,莫安安却没递到他手里,而是搁置在了桌面。
夏衍仲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往前屈身够住了茶杯,把水一饮而尽,打了个酒嗝,转头看莫安安还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看他,缓了一会儿,露出了一个无害的笑脸:“老婆。”他手指了指莫安安身后,卫生间门口,那里放着一只冒尖的脏衣篓,“衣服该洗了。”
昨天衣篓就满了,夏衍仲以为她今天会洗,没想到现在居然还是满当当地摆在那里。
莫安安动也不动,语气很冷漠地说:“那就洗啊。”她抬头看了夏衍仲一眼,“洗衣机你不会用吗?”
结婚这么多年,这是莫安安第一回因为家务活呛声,夏衍仲仿佛第一天认识莫安安似的,怀疑地盯着莫安安的脸,但看来看去,她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分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晚上的酒仅五分醉,这个当口醒到了三分。夏衍仲一向认为家务不是男人的事,考虑到莫安安这几天都耸拉着脸爱答不理的,不清楚是哪里招惹了她,他决定先不跟这女人一般见识。夏衍仲从沙发上站起来,晃悠着走到卫生间门口,打开洗衣机门,抓着衣篓的衣服大把往滚筒里塞,他动作很粗暴,深色浅色一股脑扔进去,还有几件衣服掉到了地板上。
夏衍仲没有捡,他不是不会洗,他只是很有把握,莫安安一定会看不下去,一定会过来捡起衣裳,推开他,说“还是我来吧”。
果不其然,夏衍仲看着莫安安皱起了眉头,她起身走到了夏衍仲跟前,不过这一回,地上掉落的衣服她一件也没有捡。
“夏衍仲,”她只是倚靠在卫生间的黑色门框上,没什么感情地叫他的名字,说,“我们离婚吧。”

失火(换妻)维希
维希
这是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或者说,这更像是一个痴梦。兔子居然咬人了,莫安安要跟夏衍仲谈离婚。
夏衍仲并不恐慌,他甚至笑了一下:“老夫老妻的,怎么拿这事开玩笑?”他放下手里的衣服,去揽莫安安的肩膀,“是不是听谁胡说八道什么了?跟我讲讲怎么回事。”
从很久以前莫安安就在脑海里预演过向夏衍仲提出离婚的场景,最早是在一年前,那时候的想象是很完整的,她声泪俱下,有理有据地控诉夏衍仲作为丈夫的不忠和失职,夏衍仲良心发现,悔不当初,然后两人重归于好……到最近,想象只保留了她的控诉,夏衍仲的反应不再重要。
当这一场景真实发生,居然比想象更简单,莫安安发现自己连指摘都懒得去做,预演中应该是很痛快的部分突然无所谓了,告诉夏衍仲她为什么想离婚根本没有意义。
她只是想离开他,仅此而已。
莫安安拨开他的手:“不是开玩笑,我不想跟你过了,认真的。”
“肯定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夏衍仲情绪变得有些激烈,“谁?你告诉我。”
“没人跟我搬弄你的是非。”莫安安抱着手臂看夏衍仲,他现在看上去像一只困惑不已的猴子,往日的潇洒荡然无存,让莫安安不禁费解,当初怎么会被他蛊了那么多年。
“是不是因为柯燃?”夏衍仲好像突然开了窍,说,“前两天跟她一起出去过一次,是去帮忙工作上的事,你别瞎想。”
莫安安不咸不淡地点点头:“没必要跟我解释这些,你们见没见面,见面干了什么,我现在真的不关心。”
她转了转脖子,站了一天,身体疲惫让她毫无跟夏衍仲对峙的欲望。她弯腰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塞进洗衣机,冲愣在一旁的夏衍仲说:“我要洗澡了,出去行吗?”
夏衍仲还没反应过来,面前的门就“咣”地一声合上了,浴室里传来了哗哗的流水声。
“妈的,蹬鼻子上脸。”夏衍仲小声咕哝了一句,转眼看见洗衣机已经在嗡嗡地运转,又觉得她大约是在虚张声势。
“该干的不是还得干么。”他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冰啤,灌了两口,心下如是说。
夏衍仲猜测莫安安只是耍小性子,掰着指头一算,她快到生理期了,大概这无名火少不了跟内分泌失调有关系。却没想到她这一气居然会气那么久,接连三天,早上起来莫安安人已经走了,晚上回去就把自己锁在客卧,他趴墙门听了一阵,她是在听什么视频教程。两人晚上也是分房睡,碰面只有在卫生间洗漱上厕所的契机。
夏衍仲只得改变战术,他听见莫安安洗漱,就去卫生间门口侯着。刚开始用的是冷却法,制造偶遇机会,等莫安安主动求和,但她这回是吃了秤砣了,就是不主动服软。夏衍仲无奈,只好自己找台阶下,一听见她有动静就主动凑上去问她白天上班累不累,帮她拿拖鞋、挤牙膏。
毕竟两人过日子,长久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夏衍仲不想顿顿吃外卖,也不想打扫卫生,回父母家又会被念叨。三天过去,黑色的茶几落了一层灰,晒在外面的衣服莫安安只收了自己的,夏衍仲等来等去不见妻子整理他的那些,只好亲手将剩下的衣裳一件件取下来,熨好挂进衣橱。家庭琐事也很耗费精力,他迫不及待快快回归既往和平的家庭生活。于是在第四天,在莫安安出门前堵住了她:“安安,”他竭力让自己听上去温情脉脉,“闹够了就收手吧,我知道错了。”
莫安安提上鞋子,好笑地望着他:“你错哪了?”
夏衍仲有点头痛,他不善于回答这样具体的问题,好在他有别的优点,善于运用深情的眼神。
夏衍仲深吸了口气,目光定定地注视着莫安安,声音微微哽咽:“很多。”
他适时上前一步,想捉住妻子的手,但扑了个空,凄然地垂下了眼睛:“……我不该伤害你。”
“我……会改,相信我,好吗?”
莫安安愣怔了一下,她像是要松动了,气氛恰到好处,可没料想夏衍仲手机不识时机地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是经理的电话,只好接了:“喂?”
一通电话又把莫安安唤回了油盐不进的状态,夏衍仲一心二用,电话那一端经理交代他到公司需要比对哪几份材料,这一端莫安安冷笑着说:“没必要。”
夏衍仲眼睁睁看她推门出去,丢下了一句让他真正紧张起来的话。
“反正都是要离的。”
张姐那天说的话莫安安还是听进去了,既然有换工作的打算,就得适当做出变通,走出舒适区。她跟May交流了想法,决定给自己加担子,除了策展,其他对接客户、制定执行流程表的会议也跟着参与,观察和甲方周旋的话术技巧。要学的东西很多,忙起来便也没空去想和夏衍仲的冲突了。
这天中午,她买了便利店的快餐,正一边吃着一边回敖衡的信息,接到了好友孔维希的电话。那边问莫安安晚上有没有空,说想和她聚聚。
孔维希是莫安安上大学时的寝室长,四个姑娘里她性格最开朗阔达,尤爱充当知心姐姐的角色。从前室友哪个失恋了,孔维希一定会与之彻夜长谈,和对方一起痛骂渣男。刚毕业那几年,大家刚走上社会都不适应,多亏孔维希总组织大家一起周末逛街聚餐,互相打气。她们寝室这么多年没散,一半的原因是有孔维希这根顶梁柱。前年她和一个大学行政老师相亲成功,迅速结婚生子,有了家庭后重心就放在了孩子身上,闺蜜之间的来往倒是少了。
寝室四个女孩,三个都认了孔维希的儿子做干亲,莫安安这个干妈做得尤为称职,满月礼,百天礼,圣诞礼,样样不少,样样都不糊弄。单是百天的长命锁,她跑了T市几家最好的金店,挨个比对,选得是匠艺最巧的一家。夏衍仲笑她买小孩子的东西还那么认真,她心里只想,那可是维希的宝宝啊!
孔维希最好的朋友不是莫安安,但莫安安最好的朋友一定是孔维希。
“有空,”莫安安说完有点迟疑,“晚上你没关系吗?不用照顾宝宝吗?”
“我老公今晚没事,有他在。”孔维希说。
“那我订餐厅,”莫安安笑着说,“晚上几个人?花花和小南你联系了吗?”
“这两个人最近都忙得很,之前我们一起去逛母婴店的时候也是约了好几次才凑在一起,今天晚上就你和我,咱们二人局。”
毕业后最先结婚的是莫安安,如今她却是那个唯一没有孩子的人。莫安安知道这三位宝妈经常约在一起逛街聊天,她们不是有意避开自己,但亲耳听到孔维希提到只属于她们三人的约会,心里未免还是有点泛酸。
挂下电话,莫安安开始选餐厅,孔维希的喜好她记得很清楚,很快就定好了离维希住址很近的一家粤菜馆。
晚上,莫安安先到约定的餐厅,等了一会儿维希才来。她见到莫安安,亲密地上前给了她一个拥抱,然后坐下看菜单,看完发现她爱吃的莫安安都已经点过了。
“这些已经够了。”维系笑着把菜单还给服务员,对安安说,“最近怎么样,工作是不是很忙?”
莫安安笑笑:“还行,忙着总比闲着好。”
“看你最近瘦了不少,是被工作累的还是被夏衍仲给气的?”
莫安安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愣了一下:“他给你打电话了?”
“可不是嘛,”孔维希说,“一大早跟我打电话说你们俩闹别扭了,让我好好劝劝你。我问他因为什么闹别扭,他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孔维希拎过桌上的玻璃茶壶,替莫安安满上茶,“我是看着你们俩一路过来的,这么些年来还是头一回见夏衍仲慌成这样,到底怎么回事?”
莫安安不自在地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想离婚。”
孔维希眼珠子简直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了,她太了解莫安安了,思想跟裹过小脚似的,夏衍仲就是她的天。上大学那会儿夏衍仲跟别的女生勾肩搭背她都不对夏说一句重话,能让她开口提出离婚,必定不是小事。
她定了定神,低声问:“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莫安安不做声。
这就是默认了。
孔维希把筷子重重往磁盘上一撂,咬牙切齿道:“狗男人。”
气归气,孔维希对这件事却并不感到意外,夏衍仲出了名的爱拈花惹草,她们几个姐妹淘婚前点过他,让他以后收敛着点,夏衍仲却振振有词,声称自己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当时的确是片叶未沾,起码没有证据表明沾了。可是还有一句老话——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孔维希始终觉得夏衍仲是在玩火,烧到身上指不定是哪一天的事。奈何莫安安爱夏衍仲爱得紧,她在这二人恋爱之初就开口劝导过,早些时候都没劝她回头,婚事跟前更不好说什么,只敢三人单独聚会时提上一嘴。
夏衍仲绝非良人,孔维希内心深处也认同莫安安应该和他分开,但步入社会多年,她们都不是口无遮拦的小姑娘了。万一前脚劝人分手,人家两口子后脚和好,只有她这个中间挑拨的里外不是人,因此劝分的话也不轻易吐口,只问莫安安:“你打定主意了?确定没弄错,会不会是误会?”
“没误会,”莫安安摇摇头说,“他跟别的女人上过床了。”她顿了顿,“夏衍仲未必和别人有感情,但一定对我没了感情。”
孔维希对她这平静的语气感到很惊讶,除非心伤透的人,是不会这么平静地说出这种话的。但莫安安的下一句话让她的惊讶更盛:“变心的不止他一个。”
她斟酌了片刻,轻声说,“我好像也喜欢上别人了。”
失火(换妻)地上铁
地上铁
夏衍仲会出轨是意料之中,莫安安会出轨则是妥妥的意料之外。
在孔维希心里,莫安安就是那条轨,全地球人出轨,也轮不着莫安安。
她头皮发麻,半晌,问:“小安,你没在开玩笑吧?”
莫安安摇头。
感情如人饮水,婚变背后必定有当事人才能体尝的因果,孔维希惊讶之余也有好奇,她很难想象,什么样的男人能把莫安安的心从夏衍仲身上拉扯下来。
这一定不是个一般人。
“他是谁?”孔维希问,“是我认识的人吗?”
“不是。”莫安安像是内疚,眼睛不敢抬起来看孔维希,只盯着自己的茶杯,“……我也才跟他认识没多久。”
刚认识没多久就能把莫安安的家庭搅和黄了,孔维希警铃大作:“这人是你同事?”
“也不是。”
“你们怎么认识的?”
“夏衍仲介绍的。”莫安安犹豫着说。她本还想说这人就是夏衍仲出轨对象的丈夫,但看了眼孔维希那副见鬼了的神情,决定还是不把这过于狗血的关系透露给她。
“这人多大岁数了?做什么工作?人品怎么样?”孔维希接连问,样子很像盘问女婿底细的丈母娘。
“年龄差不多……三十?是个医生。”莫安安装作很淡定的样子,掩盖自己对敖衡知之甚少的事实,“人挺好的……对我也很好。”
孔维希看她说话眼神飘忽就知道这里头有问题,用质疑的语气把她的话重复了一遍:“差不多三十?”又接着问,“哪个医院的医生?主治什么?”
看莫安安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孔维希不禁叹了口气:“你啊,可别又是被人给哄住了。别的不提,既然是夏衍仲介绍你们认识的,他不可能不知道你有家室,一个对有夫之妇下手的男人,人品能好到哪去?”
莫安安无话可说,她不得不承认孔维希说的是事实,但内心又有那么一丝侥幸,想替敖衡辩护。
“这里头来龙去脉很复杂,”她只得说,“三两句话解释不清。”
“真是当局者迷,你需要的是跟我解释么?”孔维希恨铁不成钢,说,“我问这些无非是怕你又恋爱上头再跌跤——不管复杂不复杂,你对这男的一无所知谈哪门子感情?”孔维希看了莫安安一眼,见她低着头不吭,语气又软了些,“我看了那么多分分合合的情侣,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都说女人精明算计,其实哪比得上男人?男人想要个免费保姆,就说只要你贤惠懂事我就跟你白头偕老;想图个身体畅快,就装出一片真心睡完拍拍屁股走人。他们今天能对你好,明天就能换个女人对别人好。摸清楚了底细还不一定能猜出男人心里头那点弯弯绕呢,你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能确定那医生对你是真喜欢而不是图一时享乐?搞不好他这头跟你甜言蜜语你侬我侬,那头家里还有个被他冷落无辜受累的老婆。你以为离开夏衍仲就是逃离了火坑,怎知道前面不会是个更大的陷阱?”
菜已经端上来了半天了,有荤有素,有菜有汤,盘盏占满了一张不大的方桌。两人却谁也没动一筷子,莫安安看着盘中央里那只蒸鱼,被高温熏蒸又冷却过的眼睛向外凸着,泛着白灰,仿佛带着一股浓重的悲哀。
莫安安心底也泛着悲哀,除却柯燃的角色不是无辜受累的妻子,孔维希说的全是实话,实话最扎人心。
“我再想想吧。”过了一会儿,莫安安拿起杯子灌了口茶水,“脑子有点乱。”
孔维希点点头:“先吃菜,菜都凉了。”
两人拿起筷子夹菜,莫安安夹了一筷子白灼芥蓝,目光空洞地咀嚼着,好像嘴里吃进去的是一块难嚼的皮筋,待到时间长到孔维希觉得就是快木头也要被嚼烂了的时候,她说:“但婚还是要离的。”
孔维希抬头看她,莫安安眼圈和鼻头都有点红:“因为真的过不下去了。”
这晚的饭从七点吃到了九点半,那桌菜只下了不到二分之一。孔维希没追问莫安安关于敖衡的更多事情,只是说让她回去再想想,给了她一些很实际的建议,提醒她要是铁了心离婚,记得存留夏衍仲出轨的证据,尽量争取财产上的主动权。
莫安安把孔维希说的话都记在了心里,她想就算她不是维希最要好的朋友,就算花花和小南她们时常会有只属于三人的约会,那也没关系。她会永远记挂维希对她的好。
夏衍仲大概对这一餐抱着很大的期望,莫安安跟孔维希分手没多久,他就打来了电话,被莫安安挂断,又改发信息,问她有没有吃完饭,需不需要去餐厅接。
当日车牌限行,莫安安没有开车,看到信息的时候正等候在露天的地铁站台,和她一起等着的人里有刚约会完的情侣、夫妻,也有刚刚工作结束的加班者,每个人脸上都是不一样的表情,旁边路灯散着温暖的黄光,对面是绰绰的树影。
地铁广播响了,一束夺目的光刺破黑夜,飞驰而来。莫安安在那束光里忽然想起,当初来到T市上学的第一天,她也是乘坐着这条线路的地铁,那时独身一人,却胸怀憧憬,觉得将迎接她的是这世界的万般美好。
莫安安没有回复夏衍仲。她点开了和敖衡的对话框,告诉他自己最近比较忙,应该不会有空再和他联系了。
春节一天天临近,街上节日的氛围也一天天变得浓厚,各处商铺都挂上了喜庆的中国结和窗花剪纸,连道路两旁的行道树都披上了流光溢彩的灯带,敖衡的心情却与前段时间相比直线下降。虽然他从不迁怒下属,公司的人都心照不宣地嗅出了他身上那股心情不佳的气息,很自觉地退避三舍,连秘书Kim和医院助理陈乔都减少了前来打扰的频率。
敖衡心情不好的原因只一个,他发现莫安安在躲他。
前段时间他们的关系一度已变得很亲密,每天清晨,敖衡习惯于拍一张日出的照片给她,两人互道一声早安,中午和晚上聊上几句,有时是关于工作中的见闻,有时只是关于一餐吃了什么,即便聊的内容不多,但是他们之间的氛围是轻松愉悦的。
然而只一个晚上,一条信息的功夫,这种亲密又重新清零了。莫安安突然不再回复敖衡的信息了,他打电话过去,那边总是很快就提醒他对方正在通话中。
莫安安不会无缘无故把他拉入黑名单,敖衡猜测那天晚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能够求证真相的人有限,夏衍仲显然不是理想人选,便选择转而求助柯燃。
柯燃和他住同幢楼,这是为了掩人耳目的障眼法,某些时刻也有别的好处——在半夜十二点半,敖衡加完班敲开柯燃家门不过是件顺手的事。
“大哥,你晚上没有性生活的吗?”柯燃开门的时候只裹了件睡袍,头发凌乱,妆倒是很齐全,红唇烈焰煞是性感,“什么事不能明天说?”
“你这段时间是不是见了夏衍仲。”敖衡预想她屋里还有别人,站在门口,压低声音开门见山问。
“见了,也睡了。”柯燃说着瞥了他一眼,“里面那位听不见,你不用遮遮掩掩的。”
“他跟你说过什么没有?”敖衡沉声问。
“说过我也不记得。床上的话只是助个兴,下床就忘光了,问这干嘛。”柯燃点了一支烟,隔着烟雾抬头看敖衡,见他眉宇紧锁,恍然大悟道,“噢,你是想打听他老婆吧?”
敖衡不是很有耐心:“别绕弯子,说重点。”
“哪有炮友见面聊这个的,”柯燃觉得很扫兴,摆手散了散浮烟,“不过我猜要么这俩人回归正轨了,要么姓夏的又找上了别人,有将近两个星期了吧,他都没怎么联系我。”
敖衡脸色不大好看,点点头就要走:“我知道了,你继续忙。”
“哎——”柯燃叫住了他,敖衡转过身,她脸上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要我说,你也不用丧气得那么明显。”
柯燃挑着极有风情的眉,用力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火星猛地亮了,那抹红落进敖衡的眼里,刺得他眼皮一跳。
“怎么说?”
柯燃抖抖烟,笑了:“动物园里吃过人的兽都免不了一死,因为大家都知道,动物吃过人,就别指望它还能收回本性克制欲望——偷过腥的猫也是一样。”
她闲闲地撩起眼皮,似是感慨地说:“哪有什么浪子回头,骗人的鬼话罢了。”
好儿媳
好儿媳
浪子回头是不是鬼话尚无定论,但仅就夏衍仲这些日子的表现来看,倒很像是真的。
在二人结婚之前,莫安安就展示出了自己极擅家务的一面。从小到大照料莫康的经验让她对买菜做饭、洗衣拖地之类的事可说是手到擒来,也是这一点,意外成了让原颇看不上外地女孩的夏父夏母同意他们婚事的关键。
莫安安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去夏家的场景。很少人会刻意地对她好,也很少人会刻意地让她难堪——那次经历则让她真实地体验到了后者。
见面发生在他们交往的第三年,正月十五之后,莫安安大四寒假开学之前。会面发起人则既不是莫安安自己也不是夏衍仲,而是莫安安的母亲——她虽对夏衍仲早早和莫安安搅和在一起有些许不快,但对这个未来女婿整体还是满意的,毕竟夏衍仲要模样有模样,要工作有工作,要学历有学历,还是有车有房的T市本地人。过节走亲访友,每每有亲戚问起快毕业的莫安安有没有对象,她便要苦恼地长叹一声“女儿不听话,背着我们自己谈了,只能任她去”,随即状若无意地提几句夏衍仲的工作、收入,再不失时机地向众人展示夏衍仲的照片,轻松地把气氛烘托向高潮。
莫家七大姑八大姨都知道他家找了个能挣钱还长得俊的姑爷,大部分都直言安安好运气,也有个别心思多的,暗下里提醒莫母大城市的人眼界高,和人谈个恋爱玩玩没问题,结婚可不能指望。这话戳中了莫母的窝心处,她千叮咛万嘱咐,在家几天快把嘴皮子磨烂了,直到亲眼看莫安安给夏衍仲打电话表示要上门看看他父母才罢休。
在莫安安心里,人一直可从个性上分为两类,夏衍仲、孔维希是一类,他们天然地阳光乐观,受人欢迎,而还有一类人是不那么讨喜的,譬如她自己。
她知道自己不擅长说话,也不擅长用他人喜欢的方式予以逢迎,能做的大概就是对别人好。听夏衍仲说他母亲喜欢吃麻小,莫安安前一晚乘坐夜班卧铺出发,早上6点钟出了T市火车站,就拎着礼盒直奔当地最大的水产市场,一只一只地挑了一袋子小龙虾,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把虾拿在手里才放下心,在路边随手买了只包子吃着等夏衍仲来接。
这天是休息日,夏衍仲睡过了头,莫安安在路边等了半个小时他才姗姗来迟。夏衍仲下车看见莫安安冻得鼻子耳朵通红,刚觉得有点内疚,转眼又看见了她手里还在弹动的黑色塑料袋,眉毛立刻皱成了一团,往后退了一步问:“你拿的是什么玩意儿?”
“小龙虾。”莫安安小心翼翼地拎着袋子,“刚才不是跟你说了么,我来市场买虾,中午去你家露一手。”
“可你没说虾是活的啊!”夏衍仲把莫安安带来的礼盒放在一边,作难地翻腾后备箱。这车他刚提不久,正是宝贝的时候,想到待会儿莫安安要拎着这腥气的玩意儿坐上车他就很头痛,“你等等,找东西把它包好再进去。”
“虾哪能买死的。”莫安安小声嘟囔。
夏衍仲没搭理她,只顾闷着头在后备箱翻找,令人郁闷的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出个恰当容器。再低头看莫安安手里的塑料袋,里里外外套了几层,但架不住虾长着长而尖锐的虾须,厚实的袋子被刺破了,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水腥,莫安安身上也腥。
夏衍仲想了想,直接在路边拦了辆出租:“你坐这个回去吧。”他对莫安安说,看莫安安表情有些呆滞,又给她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理由,“我明天还得接送领导,车里染上味道不方便。”
两人分别乘着车,一前一后到了夏衍仲父母家。夏父夏母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退休前在当地一个机械厂工作。早年间夏父跟厂里一个姓杨的师傅关系要好,那师傅本人文化程度不高,但有个搞金融的博士小舅子,他得了这近亲熏陶,也喜欢在工友们吃饭时大放厥词几句,讲讲对经济形势的看法。那年头时兴买股票,旁人都沉迷股市不可自拔,这老兄弄不懂操作,插不进几句话,对股票态度便很是轻蔑:“股票算个屁,都是虚的,那叫什么来着?对,泡沫。要说值钱,还得是这个——”他竖起拇指,跋扈地指指背后的工厂,“房子!”
没几个人把他的话当真,工友们都是嘻嘻哈哈地,当成下饭的佐料听过便罢了。但夏父却默默记进了心,一股脑把家里的闲钱全扔进了房市,按揭买了好几套。起初周围人还笑他傻,居然听信了老杨的昏头话,怕不是要赔掉裤衩。渐渐地,谁也笑不出来了,眼看着他们一家人搬出机械厂大院,住进漂亮敞阔的高档小区,除了羡慕嫉妒,就剩悔不当初。
所谓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自从发了财,夏父夏母的精神面貌也变了,从前他们还都是普通工人的样子,手里有了积蓄,也开始讲究穿衣打扮和生活品味。夏母连说话的腔调都跟以前大不一样,过去见人先笑,现在则是先把人从脚到头提溜全了,才吝啬地露出一点点笑,气质变得格外孤高。
见到莫安安,当然也是这样。
莫安安跟着夏衍仲到家里的时候,夏父正在阳台伺候花草,夏母坐在按摩椅上看电视剧。见二人进门,夏父搁下喷壶,坐进了客厅,夏母掀起眼皮先看了看两个礼品盒,又转动眼珠子看莫安安的手和脸,说:“来了啊。”自始至终,屁股都没从椅子上移开过。
夏父态度稍微好些,正眼看了她说:“小姑娘挺白净的。”被夏母瞪了一眼。
莫安安本来在生人跟前就容易发赧,一紧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忙求助地看向夏衍仲。夏衍仲会意,拿过遥控器关了声音:“电视剧先停停,我来介绍一下啊,这是我女朋友,莫安安。”
又给莫安安介绍:“我爸老夏,我妈老李,都自己人,不用客气。”
莫安安赶紧鞠了一躬,递上礼盒:“叔叔阿姨好。”她还想再说几句好听点的话,但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吉祥话都想不起来,只好站直笑了笑。
“来就来吧,还拿什么东西。”其中一件礼盒是套专柜护肤品,售价一千出头,莫安安不太舍得买,还是莫母非要挑选的,说头回见面得送点像样的礼物。但夏母连接都没接:“这个你拿回去吧,”她说,“低端牌子的护肤品我用不习惯,容易过敏。”
莫安安愣了,又听夏母对夏父接着道:“这个鱼油回头小宋来打扫卫生时候送她好了,我给你买的那些好的保健品还没吃呢,哪吃得上这个?”
夏父凑近盒子看了看:“哎哟,是不如你买的好。”
就算莫安安再迟钝,也看出这家人的态度了。她面皮薄,当时就有点想哭。好在夏衍仲还是很男人的,这时说:“你们俩说什么呢,不给她面子也得给我面子吧,人家拿了东西来看你们,东送西送的像什么样。”
夏母看他脸色阴沉,又看着站在一旁鹌鹑似的莫安安,片刻功夫,一直拉长着的脸又笑了:“说得也是,收下收下。”
她这时又忽而变得亲切起来,看莫安安脚边还有个塑料袋,问:“这里面是什么?”
莫安安看她态度好转,心情猛一轻松,赶紧答:“小龙虾。”
“活的呀?”夏母问,“活的我可不会收拾,我们家都是直接买半成品。”
“我会,”莫安安立刻说,“虽然麻烦,但不难。”
夏母接着问:“还会做别的么?现在的女孩子做饭普遍不太行。”
“我也一般,只熟练家常菜。”
“家常菜就行。”夏母说,“女孩子家应该学点这个,不然以后结了婚难道让老公天天吃外卖吗?”
莫安安在家里也总听母亲这么唠叨,所以并不觉得这话哪里不对。她点点头,接过夏母递过来的围裙,跟着她进了厨房。
这间厨房和莫安安家里差不多大小,材料也齐全,莫安安熟练地带上橡胶手套,把虾放水冲了两遍,弄了一只大水盆,要了一只钢丝球,坐在小矮凳上捏着虾一只只地刷。
她刷着虾,夏母就磕着瓜子站在一旁看。
方才两人一问一答,气氛尚且良好,现在夏母什么都不问了,莫安安就找不到话头。她弓着腰,努力和小龙虾身上的污泥做斗争,整个厨房里都是钢丝球呲呲摩擦的声响,和瓜子壳被咬开的“咔啪”声。
刷到第五只虾,谢天谢地,夏母终于又开口了:“我听衍仲说,你家是S城的?”
“是。”
“你父母做什么的?”
“做小生意的。”莫安安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看了眼夏母的表情,意识到还得继续说下去,“家里有个小汽修厂。”
夏母“哦”了一声,“干这个收入不稳定。”
莫安安不吭声了,继续刷虾。
“你有兄弟姐妹吗?”夏母又问。
“有一个弟弟。”
“不是独生女啊,”夏母声音明显有点失望,随即吐了口瓜子皮,又说,“不过也好,以后你万一嫁到T市,起码不用再分心照顾家里老人了。”
莫安安拿钢丝球蹭着虾壳,茫然地想着夏母话里的意思,感觉她像是认可了自己,但又似乎不全是这样。
这时,被叫去帮夏父修理电脑的夏衍仲过来了,他刚走到厨房门口,就被夏母拦在了外头:“这里又洗又刷,脏得很,你过来干什么?”
“来看看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夏衍仲冲莫安安眨眼。
“我平时还舍不得用你呢,这儿两个人怎么会让你帮忙。去吧,陪你爸下两盘棋。”夏母拍着他的肩膀往外撵,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之前怎么没告诉我女朋友有个弟弟?”
莫安安紧张地望向夏衍仲,连手里的虾都忘了,被夹了一钳子吃痛才赶紧松手。
“我没说过吗?”夏衍仲表情很是困惑,“可能忘了。”
“忘了就算了。”夏母幽幽叹了口气,拉着夏衍仲往客厅走,她说话不刻意压低嗓门,声音清晰地飘入了莫安安的耳朵:“不过可得记住,恋爱对象没那么多讲究,结婚必须要找门当户对的。那几个介绍给你的相亲对象你不能光吃几次饭就完了,还是得多接触接触。”
那顿饭怎么做完的,怎么吃完的,莫安安几乎没有任何记忆。她后半程的状态很像梦游,炒菜、洗碗全凭肢体反射性动作。等回到临时入住的宾馆,她抱着枕头就哭了。
“他们是刀子嘴豆腐心,也就嘴上说说。”夏衍仲把莫安安搂进怀里,安慰她,“我真要跟你在一起,谁能怎么样?”
这话说得很霸气,还没见识过社会险恶的莫安安贴着男友的胸膛,简单地被说服了。她在那个瞬间甚至有种错觉,他们仿佛是被拆散的罗密欧朱丽叶,家庭的撕扯阻却不了纯真的爱。
生活的妙处恰在于它有着极其黑色幽默的一面。尽管夏衍仲带莫安安见了父母,可当时的他并没有结婚的打算,更万万不会想到,时隔半年,会被父母威逼利诱着与莫安安结婚——夏父夏母后来参加了场从前同事孩子的婚礼,宴席上一交流,前些年红火办婚礼的小年轻们散了一半。现在的年轻人不比老一辈,自我意识都膨胀得厉害,天王老子跟前也是自己最大,哪里又肯迁就别人?恋爱时的风花雪月尚不能显露生活的本质,一到茶米油盐的日常中历练,关系便会迅速分崩离析。
两口子回到家心里都沉甸甸的,再联想介绍给夏衍仲的那些本地小姑娘,的确不像是能伏低做小的性子。于是又回转头来重新审视莫安安,这一次,他们意外发现这倒真是个不错的儿媳人选。
性格老实,能伺候夏衍仲,长得不错,学历以后教孩子也够用。身份是外地人这一点虽然扯了后腿,可也不全是坏处——万一以后真有什么矛盾,没娘家人撑腰也折腾不出水花来。
于是这么一合计,等莫安安毕业稳下工作,两人就催促着他们举办了婚礼。莫安安虽不太明白是什么改变了公婆,但从宴席上频频的“勤快”“贤惠”夸赞中也猜出了一二,在此后的婚后生活里,更是不遗余力地发挥自己的优点,不曾让夏衍仲沾过一点家务事。
风水轮流转。一出离婚的闹剧,现在莫安安什么也不肯干了,夏衍仲反倒成了那个勤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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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川裤子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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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晚餐
几十年前,雷锋同志就曾说过,时间是海绵里的水,挤挤总会有的。
夏衍仲是个忙人,在过去的几年里,他有做不完的工作,推不完的应酬,回到家总要很晚。不过有一个好用的老婆,在他喊饿的时候会做好热腾腾的宵夜,把衬衣洗好熨好一件件挂在他的衣橱里,游冶在外也自是乐然。莫安安问他什么时候能早点回去,他常常很无奈:“我也想啊,可是为了工作,有什么办法?”
过去没有办法的事,现在要离婚就有办法了。这几天,夏衍仲都到家很及时,去饭馆打包莫安安喜欢吃的菜品,擦桌扫地,殷勤地盼着莫安安回心转意。
挽回女人的心夏衍仲很在行,他早熟,初中就开始和女生约会接吻,只有他玩腻别人,从未有别人腻了他。但跟莫安安在一起这些年,夏衍仲承认自己已经有些被惯坏,起码在她跟前,他完全不需要去费心讨好。
夏衍仲不相信女人心思会变得那么快,除非是有了新欢。然而观察几日,未见莫安安常煲电话,即便回家的时间晚了,手里仍旧拎着便利店的盒饭,微波炉里叮一下便钻进房间上网课。这样子实在不像是陷入了新的恋情,夏衍仲心中就有了底。他制定了一二三步骤,嘘寒问暖是其一,死皮赖脸是其二,父母之命是其三。三步下去,不信莫安安还有本事不服软。
毕竟他老婆都在他跟前软了七八年,实在没有道理突然长出了硬骨头。
这天,他打包了宁波酒家的醉蟹,颇怀情调地摆上蜡烛红酒,布置的时候夏衍仲心中是胜券在握的:电影里常上演“最后一分钟营救”剧情,在一切即将走向危亡之际,主角会用漂亮的手法赢得翻身一仗。今晚就是他的“最后一分钟营救”,除了烛光晚餐,他还准备了钻戒和玫瑰,甚至重买了范铮送过的燕窝礼盒。当初结婚跳过了求婚这一茬,现在他要补回来,补得莫安安于心不忍,补得一切破镜重圆。
夏衍仲下午提前发信息给莫安安,提醒她今晚有惊喜,不要加班太久,又说很心疼她起得太早,中午有机会记得小憩一会儿。
夏衍仲不指望莫安安真的听从他的这番话,女人嘛,喜欢拿腔拿调地摆姿态。无妨,让她摆一阵子就是,只要折腾完能回归既往的和谐幸福生活,偶尔陪她胡闹一次也不是不可以。
布置好摆设,莫安安果然还没回来,夏衍仲从冰箱里拿了罐啤酒,坐在沙发上,一边喝一边看游戏解说。等了半个钟头,莫安安真的回来了。
夏衍仲听见开门声,立刻退出视频,关掉照明灯。莫安安走进房间,看见屋里映着莹莹的烛火,桌上是两只盛着葡萄酒的高脚杯,夏衍仲手捧鲜花站在桌边,眼睛黑亮亮的,说:“安安,你回来了。”
也不是完全没有心动,夏衍仲到底是长得好,他想风度款款的时候总是能拿捏出腔调的。而且他的样子似乎是真的伤了心,遮了一半的瞳仁,低垂的睫毛,后悔与内疚要溢出来了。他把那束玫瑰捧到她面前,声音发哑:“等了这么久,只想和你好好吃顿饭。”
玫瑰花,蜡烛,红酒,浪漫的要素很齐全,莫安安注意的却不是这些,她不免叹服于自己惊人的观察力,在摇曳的烛光里,她的视线越过夏衍仲和他手里的玫瑰花,首先望见的居然是边几上的那罐啤酒。
去毛里求斯度蜜月时,在当地的特色集市上,莫安安一眼看中了一块方形手织毯。这块毯子买回来后被小心翼翼在柜子里锁了几年,一直未找到可用武之地,直到后来换新边几,莫安安意外发现它和手织毯竟十分匹配,就拿毯子做了边几装饰。她时常叮嘱夏衍仲,在小桌放饮料的时候要搁上杯垫,不然染上污渍很难清洗。这话说了没有千次也有百次,但没有一点用处,时至今日,夏衍仲还是记不住。
隔着这么远,莫安安仿佛看见了浅黄色的水渍顺着啤酒罐缓缓下坠,落到了那块斑斓的手织毯,慢慢地,渗透进一根根繁复编织的丝毛,融成一道深色印记。
夏衍仲会改吗?会记得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吗?会每天这样早早回家,和她面对面地吃一顿家常饭吗?这些莫安安都不知道。她只知道,接过这捧玫瑰,继续这样过下去,她仍旧要过为一个啤酒罐而操心的生活。
玫瑰依然漂亮,但心动没了。莫安安收回目光,说:“那吃饭吧,花就不必了。”她转身,摁下了照明灯开关。电力驱动的光直白炽烈,映照得那两根复古烛台显得有点可怜。
夏衍仲的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或许是开灯的缘故,莫安安看他的脸色好像比刚才苍白。他的手抓着那束玫瑰花,在包装纸上用力攥了攥,终还是把花放在了一边,吹灭蜡烛,在莫安安对面坐下,说:“好。”
一双人,一张桌,这顿饭却吃得很不是味道,可能是打包的餐品质量不如堂食,夏衍仲尝着醉蟹味道发酸,抬眼看莫安安,她却吃得怡然自得,还一边吃一边刷手机。夏衍仲偷瞄了一眼,见莫安安看得净是些布展设计之类的无聊东西,心里不禁更加惶惶然。怕她该不会是对那鸡肋工作走火入魔了,连自己的正经生活都分不清轻重。
“安安。”饭至一半,夏衍仲终于忍不住这难捱的沉默。他今天才知道,过去莫安安做好夜宵端给他,他边吃边刷短视频,沉默在餐桌另一端的人是这种感受。做戏的初衷淡下去,真正生出了后悔,“你最近工作是不是太忙了?”
莫安安熄灭手机屏,扯动嘴角笑了笑,低声说:“还好,论忙肯定不如你忙。”
夏衍仲失笑:“我忙赚钱啊,你这忙是为了什么?天天早出晚归,年终奖够养你那辆小马自达吗?”
莫安安低着头,用长长的竹筷剜蟹壳里的肉。“安安,”夏衍仲不知她听进去没有,接着说:“我是心疼你。心疼你累,心疼你一个女孩子跟了我还要这么在职场打拼。你知道吗?这些天我看你因为工作压力这样逼迫自己,对我乱发脾气,我一点都不生气,就觉得特别心疼,特别自责,特别难受,真的,比自己受苦受累受责骂都难受。”他说到这里抓住了前胸的衣襟。人在讲话讲得很投入的时候是很容易沉浸其中的,连本人都会深信不疑,就像此时,这份痛苦真切地令夏衍仲心头发堵。
“老婆,”夏衍仲从餐椅上站了起来,走到了莫安安身后,伸出手臂环住她,“我们和好吧。”
莫安安没有对他的动作给予反馈,只是用疲惫的声音问:“还能和好吗?”
“当然能,相信我。”夏衍仲用温柔的口吻说,“不要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你只是压力太大了,而不是不爱我。要怪只能怪这份工作逼人逼太紧,要不还是辞了算了,换一个清闲点的。钱多钱少无所谓,只要我们好好的,只要这个家好好的。”
说完,他站到了莫安安的侧边,单膝跪地,从裤袋里拿出了一个深蓝色的丝绒小盒。这氛围与原计划中的烛光玫瑰音乐出入很大,但此时夏衍仲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缓缓打开盒子,看着莫安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璨璨的戒指,脸上已经不由浮出了胜利的微笑。
“很漂亮,”莫安安看着那戒指,视线又移向夏衍仲,“很贵吧?”
夏衍仲也望着她:“你喜欢就不贵。”
从进家到现在,莫安安的表情一直空茫茫的,像是脸上浮着一层面具,喜乐都不怎么走心。听见这话,她忽然笑了,是眼睛弯起来的那种笑,笑得花枝乱颤,好像眼泪都要出来了。
待好一会儿,她才止住笑,拿餐纸揩了揩眼角:“你说这种话净是哄我,怎么会不贵,是你赚得多而已。”
这话很像撒娇,夏衍仲听她这么说,心里猜测这件事大概就是翻篇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招不在新,管用就行。对付女人果然就是这一套,鲜花戒指包包,糖衣炮弹,百用百灵。瞧,还没到买包那一步,莫安安就服软了。
“是,我赚得多,也乐意给你花。来,”他把戒指往莫安安跟前送了送,“试试戴上好不好看。”
莫安安没有动。
她脸上甚至没有犹豫要不要试的意思,只是淡淡地看着夏衍仲,眼神深沉得很陌生。
夏衍仲忽然感觉到一股寒意,他背上的毛孔都张开了似的,冷汗咻咻地往外冒。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开口:“安安……”
“你赚得多,也乐意给我花。”莫安安重复着夏衍仲的话。她的声音还是以往那样,嗓子有点细,带着细微软糯的南方口音,听上去毫无威慑力。
但接下来的话,却怎样听,都跟软糯毫无关系了。
“既然这样,”莫安安从包里翻找出了一个文件夹,递到还愣跪在地的夏衍仲跟前,平静说道:“站起来看看我起草的离婚协议书吧,分开以后我只要这个数,应该不过分吧?”
宿醉
宿醉
一百五十万,对夏衍仲来说的确不算什么。抛开家里的房产不谈,他毕业第一年的薪资就已经将近百万,当时还被系里当成优秀毕业生推介,如今工作六七年,再怎么铺排浪费,也不至于连这点钱都嫌多。
但这个数字由莫安安提出来,就显得多了。
莫安安一直是节俭的、廉价的,不需要夏衍仲在她身上花费很多金钱和时间。好比大卖场里打着sale标签的平价货,在开放货架上一摆就是好多年,某日忽然撕去了标签,摇身一变成了高奢专柜里的陈列品,任谁都无法接受。
夏衍仲看着那张纸,看了好一会儿,却又什么都没有看进去。他神色复杂地凝视莫安安,语气充满失望:“安安……你变了。”
莫安安没明白他的意思:“我怎么变了?”
“我一直以为你不是那种物质的女人,不会把钱挂在嘴边。”夏衍仲手还抓着那张纸,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
莫安安胸口腾地升起一股火。夏衍仲的钱包都是他自己捂着的,她从没有主动要过。莫安安那点工资要顾家,还要时不时给夏衍仲送礼物,她连冬天买件不知名的羊绒衫都要再三犹豫,却舍得给夏衍仲买名牌手表和袖扣。现在他居然好意思反咬一口,怪她变得物质。
换了别人,或许早就一条条陈列出这些理由,把夏衍仲说得哑口无言。但莫安安一激动就逻辑混乱,她气头上跟人吵架总是吵不赢的。怒气把她的脸都憋红了,她只是握紧拳头,一连说了两遍:“我物质不物质,你心里该有数!”
烛光晚餐不欢而散。莫安安把纸拍在桌上,说“你再好好看看吧”转身回了房间。
夏衍仲更气,他一拳锤在了桌上,烛台倒了,高脚酒杯也倒了,红色的酒液漫了一桌,把那协议书染红了一半。夏衍仲瞪着眼睛,在一片狼藉中呆立了片刻,知道已不会再等来莫安安收拾残局,只得躬下身去,抽纸巾擦拭肆流的酒。然而擦来擦去,心境擦得越发暴躁,夏衍仲索性把垃圾纸屑堆在一起,一通电话打给了范铮:“出来喝酒,我请客。”
“今天不行,”范铮大约又是在加班,那边听上去手忙脚乱的,“手上有急活儿,出去胡混老板会杀了我。”
要在往日,夏衍仲听了这话定要戏弄他几句,劝他不如趁着年轻力壮容颜尚好,早日去傍个慷慨富婆。但今天他没说这些,沉默了一会儿,只问:“明天有空吗?”
范铮听出了他情绪异样,关了扬声器,把手机拿近了问:“出什么事儿了?”
“见面再说吧。”
“行。”范铮看了眼满当当的日程表,“明天晚上七点以后,定好地点跟我说。”
夏衍仲狐朋狗友不少,平时随便支个饭局就能呼啦啦召唤一大群人,今天晚上他心里烦闷,是很想痛快出去喝一场的,但这种时候,那些酒肉朋友都不是他愿意面对的人。
他骨子里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老婆要跑,这在夏衍仲看来是极其丢人的事情。从前出门大家都羡艳他的贤良妻,调笑地称他“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他应得心安理得。现在可好,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除了肉疼,他面子上也过意不去。这样的事情只有说给范铮。
于是这晚,他看着那索然无味的游戏解说,独自清了余下的大半瓶红酒,没有过足瘾,又喝了小半瓶白兰地、五六瓶啤酒,往日这么混着喝早就上头了,可这天晚上他好像酒量大增了似的,怎么也喝不醉,神志甚至喝得越发清醒,最后看着视频在客厅睡着了。
混酒到底没有白喝,夏衍仲不记得自己是几时睡过去的,但他醒来时是凌晨三点。天地转个不停,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脚踩在地仿佛踏入了云端。他扶着桌椅也走不稳当,只好四肢并用,连滚带爬地冲进卫生间。刚趴到马桶跟前,便哇啦啦地吐了起来,吐得满脸是泪,连肺腑也要被呕出来似的阵仗。夏衍仲抱着马桶,吐了三四波,胆汁都吐出来了,胃里的躁动终于消歇下去,他整个人像被抽干了似的,脱力地歪倒在马桶旁。想要接捧水洗把脸,漱漱口,但连这点余力也没有了。
他这时低头看弄脏了的黑色衬衣,过去的记忆也变得清明起来。
刚上班头两年,夏衍仲还对被灌酒这事有点发憷,生意场不比学校,酒到跟前,不能因为不想喝就不喝。偏偏领导看中他是个混得开的年轻小伙子,逢跟国企或大公司的酒局,必会叫上夏衍仲。莫安安买了好多牛奶葡萄糖一类解酒物,放在了他当时租住的地方,回回上阵之前,他都先灌上一瓶酸奶,做足防护措施,但鸣金收兵时刻往往还是免不了落得一副惨相。
那个时候,莫安安还没毕业,学校离夏衍仲的住处有十几公里,乘坐地铁要个把钟头。但只要夏衍仲晚上有应酬,她就会没有二话地,在结束一天的课程后,转三线地铁,照顾他一晚上,再在第二天一早,和早高峰的人流一起回到学校。
只要她在,他喝多再难受也不会太狼狈。莫安安会拿着温水在旁边候着,好像闻不见那股混杂作呕的气味,也不觉得他脏。她的手总是柔软地,轻轻拍抚他的后背,为他替换衣衫,让夏衍仲能够在无忧中睡去,在第二天,忘却噩梦醒来。
厕门大敞着,夏衍仲拿袖子抿了把脸,望向客厅。他刚才没来得及开灯,是凭借着没关的电视机屏幕光一路跌跌撞撞爬来的,从这里看去,客厅一片变幻的幽蓝,颜色时浅些,时深些,但电视荧屏的亮度毕竟有限,始终无法照亮与他相对的那扇门。
莫安安睡眠很轻,楼上住户的猫从沙发降落地板的声音都能把她惊醒,但隔着一扇不具备阻音效果的木板,她却听不见这边吐得呕心裂肺的声响。
门把手或许转动过,最后还是没有开。
酒精余劲携着困意袭来,夏衍仲头倚靠在卫生间瓷墙上睡着了,长腿微微蜷着,脸上有泪渍过的痕迹,到底只是呕吐时的应激反应,还是真的在某一刻难过心碎,他睡下,便也不再记得了。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万年历上写着这日宜结婚,不知哪家挑了这好天办喜事,一堆人挤在居民楼下,喜笑颜开地迎候着将到的新娘。
夏衍仲是被楼下的喝彩叫好声吵醒的,他醒来时仍躺在卫生间,身上被车倾轧过似的酸痛,周围弥漫着一股发酵过的馊臭。睁眼闻着异味,夏衍仲第一反应就是喊莫安安,然而无人应他,他看看钟,才意识到早错过了上班时间。只好开窗通风,深呼吸忍下了反胃的感觉,先态度卑微地给经理打电话道歉,才匆忙地去洗澡换装。
至于那些凌乱的酒瓶,烧到一半的蜡烛,夏衍仲不是没有想着清理,他在找衣服穿的时候也想起来过,不能让莫安安晚上回来面对这一地残局——起码不能在她闹离婚的节骨眼上这么做。但下一秒,同事的信息过来了,说他不走运,今早晨会大老板好不容易又穿了那件好笑的荧光色小马甲,夏衍仲居然错过了这一盛况,群里有几个人还偷拍了照片,艾特他远距离分享快乐。
一打岔,收拾的事就这么轻飘飘地忘在了脑后。
于是晚上八点,加完班的莫安安回家看到的就是与清晨离开时一样的情景。
——木质餐桌上四个白瓷盘里盛放着昨晚未吃完的菜品,被汤汤水水泡得发乌,桌面和磁盘的空隙间到处是沾过红酒、又脱水变干的粉色纸球,上面压着倒得乱七八糟的烛台、酒杯。她几乎抓狂,再看客厅的茶几,堆满了各色酒瓶,沙发毯被踢到了地面……
莫安安看着手里拎着的那盒便利店盒饭,一点胃口都没了。
她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容易委屈,容易流泪,容易抱有天真烂漫的幻想。昨天她拒绝夏衍仲拒绝得那么决绝,其实一夜都没睡好,有几次,她听着夏衍仲咳得嗓子嘶哑,忍不住从床上跳下来,趴在门上听那一边的动静,手搭上扶手又收回,往复数次,险些打开门冲出去。
她本来不可能坚持住的,如果不是因为日积月累的失望,因为一个半路杀出的敖衡。可即便如此,还是有那么一丝侥幸的心思浮在她心头,动摇着她自以为坚定分手的决心:万一她想错了呢?万一夏衍仲真的改了呢?
现实给了她响亮的一耳光。
夏衍仲就是夏衍仲,人会说好听的话,但不会改。
莫安安站在这凌乱的房间,房间不冷,但她还是不由己地,有些渴望一点能抓在手里的温暖。
她再次地,想念起敖衡了。
弹簧
弹簧
几天之前,莫安安就把敖衡给拉黑了。
她本来不想在明面上做这么绝——关系是种双向的拉扯,她这边冷却了,敖衡那边就很难沸腾。理想状态下,敖衡再发信息过来,她只看着,不回复,他自然会淡去了念头。
理想是理想,现实却是现实。
不回复消息很简单,念想却没那么容易了结。敖衡一条信息说出差了,莫安安就会好奇他去了哪里;敖衡说今天他在的城市下雨,她会担忧他有没有带伞;敖衡发来一张夜空的图片,说晚上月亮很美,很想你。手机的另一端她一言不发,心里却在说。我也有点想你。
隐忍不发像在摁弹簧,压抑得愈狠,反弹得愈烈。越是不回,她越是好奇敖衡的一举一动,忍不住把敖衡发来的每一段话,每一张图都细细地品了又品。结果是,敖衡这个人盘踞莫安安脑海的时间比以前还要久。
所以干脆拉黑了。
孔维希说得对,她现在还身处泥潭,实在没有必要急切着往另一个不知深浅的坑洞里跳。
可今天晚上,莫安安还是想敖衡。
莫安安点开和敖衡的对话框,上面每一行内容她都看过好多遍,已经快要能够背下来了。她划了两下,决定给自己片刻的例外,把敖衡从黑名单拖出来——只拖出来很短的一小会儿,如果敖衡还没有删除自己,就看一眼他的朋友圈,再把他拖回去。
她如此做了,不过一个简短的过程却比预想中更波折:一来是敖衡的朋友圈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可以窥探的信息;二来是刚更新的软件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功能,她只是点了个朋友圈,退回二人聊天界面的时候却多了一条灰色的提醒。
你拍了拍敖衡。
莫安安愣了,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但很快反应过来现在当务之急是寻找撤回方法,慌里慌张之间,两只手都没拿稳一个手机,“啪嗒”掉在了地上。
她赶紧低头去捡手机,拿起来看屏幕上有没有裂痕,但翻过来显示屏,她先看见的是另外一行小字。
敖衡拍了拍你。
然后就没有了。等了三五分钟,敖衡也没有再发别的东西过来,没有问她在哪,在干什么,也没有发照片。很标准的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一分一毫都不越界。
莫安安心里很沉,还没吃什么,却像吞了快铁似的,让她整个人有种坠向深渊的感触。她想敖衡大概是放下了,和他当初出现时一样,姿态从容,游刃有余。这也不奇怪,她都告诫过自己一百遍了,敖衡不会对自己认真,逢场作戏玩玩而已,一旦耐心和好奇用光,便会觉察她这人乏味得很,会远远撤退。现在预言成真,她该庆幸自己终于有了慧眼才对,坐在地上流眼泪干什么?
莫安安倚靠在黑暗里,觉得很累,每个人在累的时候好像都有可以栖息的地方,就像夏衍仲有范铮和家人,孔维希有她的宝宝,莫康有父母,但她没有。如果父母看见她身处这样的境地,一定会数落她身为女人不知持家,看着屋里脏乱成这样也不好好收拾。
毕竟用他们的话说,那辈人经历的苦痛要多多了,矛盾也如山,可不都熬过来了么?现在这些年轻人不愁吃穿,烦恼都是自找的。还是要放下身段好好过日子。
时间好像停滞了,莫安安不知自己在没开灯的地板坐了多久,直到听见了手机嗡嗡地震动。屏幕显示有一通来电,上面是串没见过的号码。
这个时间推销员都下班了,卖楼盘推保险的往往会挑白天里打来。莫安安擦了擦泪,盯着那串陌生数字。冥冥直觉催促着她接听这通电话,胸前有一种鼓胀的情绪,心跳快到她有点想吐。
她接通电话:“喂?”
“想给你发信息,打电话,又都觉得不够,只有亲眼见到你才行。”是敖衡的声音,磁性的,低沉的,“我一直压着性子在等,忍耐的每一天都很漫长,漫长到你一个随意的引逗就让等待再也无法继续下去。所以我来了,就在你家楼下,在你看过我的地方。”
敖衡一口气说完,轻轻问:“你允许我过来了,换号呼叫不算是骚扰,对不对?”
莫安安捂着嘴,怕自己一张口就要哭出声。她抓着桌沿站起来,大步地走向客厅窗前,一把拉开窗子。敖衡的确就在那里,在楼下完好地站着,被路灯的黄光描摹,像一尊华美的雕塑。看见她出现,和煦地弯了弯眉眼。
“下来吧。”电话里说。
顾忌都忘了,这凌乱的家也忘了,她没办法解释这种冲动。天机作怪,她想他,他出现了,仅如此而已。
莫安安飞驰着往外跑,拖鞋被她甩飞在门口,横七竖八地躺着,她来不及回头去整理,“嘭”地一声甩上大门。电梯蜗牛似的,半晌才爬上来。她按一下电梯钮,又按一下,明知道再按这堆沉铁也不会更快一点,但就像焦虑症发作的病人似的,一刻也不能停下来,手若是不去按那无辜的按钮,脚就要不住地走来走去,一秒钟都难捱。
电梯终于来了,十二层楼竟是如此漫长的一段路程。门打开,她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跑到敖衡身边才停下。
这是公共小区,公共绿化带,旁边是小区居民的地上停车位,是露天的敞亮地方,也是偷情的男女最不该选的地方——起码,身至此地要些收敛亲密的行为。然而看见莫安安,敖衡一把把人裹进了怀里,把她紧紧抱了一会儿,才松开。
灰蓝呢子大衣很暖和,带有一股深沉的烟草味,莫安安悄悄嗅了几口,抬起了脸颊:“那个号码我不认识。”
“是工作号。”敖衡告诉她,“除非你把我另一个号码放出黑名单,否则我可能会用它来向你兜售奇怪的商铺和体检套餐。”
莫安安笑了起来,低头去掏口袋里的手机,被敖衡捉住了手:“走吧,去车里再说。”
敖衡的车在小区外停着,他们毕竟还不能太嚣张,不至于在人来人往的小区里正大光明地牵着手出去,只好一前一后地走。敖衡不时回过头望一眼,似乎生怕这眨眼的功夫莫安安就会反悔了,折身回到楼上去。
进了车厢,敖衡才终于显露本性,他帮莫安安关好车门,转过来重新坐进车里,只停了一刻,就扑过来吻住了她。
莫安安一时没反应过来,敖衡的唇碰到她的时候她还惊讶地大睁着眼,但她显然并不抗拒他这么做。下一秒,她就闭上了眼睛,热情地把敖衡迎了进来,主动伸出舌头和他缠绵在一起,手紧紧地攀着他的后背,抓得敖衡的肩膀都疼了。
这个吻结束,敖衡像看珍宝似的,盯着莫安安又仔细地瞧了半天,把头埋在了她的肩膀,终于松了口气似的叹道:“总算肯理我了。”
“工作有点忙。”莫安安伸手摸了摸男人的头顶,想了想接着说,“而且……有些事需要想想明白。”
敖衡抓过她的手,啄了一口,问:“现在呢,想明白了吗?”
莫安安感受着敖衡倾斜在她身上的重量,心跳渐渐加速。回想过去那些天,好像只是徒然地空绕了一个圈,断联,拉黑,没能改变她什么,也没能改变敖衡什么,他们还是这样被彼此吸引,想要靠近。只是这样静静坐着,什么都不做,莫安安都觉得心潮澎湃。
就算这真是一个不长久的梦,她也想做下去。
“好像是明白了。”她含糊地说。
敖衡轻笑了一声,坐起身来。他简直像个变幻莫测的猫科动物,前一刻倚在她肩头还形若爱撒娇的家猫,下一秒又变回了危险性极强的猎豹,不假言笑的时候,分明霸道又凌厉。
他眯起眼睛,扳起莫安安的下巴,莫安安以为他要说些恶狠狠的话了,但却见敖衡的眼神变得柔软,最后只是蹭了蹭她的鼻尖:“下回不论想不想得明白,先把自己照顾好。”
莫安安过了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点点头说:“好”。

坏人
莫安安所居住的小区地段属于T市较便利的生活区。傍晚,跑步锻炼的,散步消食的,悠闲逛街的,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偏敖衡的车又扎眼,很多人路过的时候都会刻意往车里瞄上一瞄,看见里头坐着养眼的一男一女,投去满是欣羡的眼神而后才离开。
莫安安很不习惯被人像看猴似的观赏,自己抓住安全带扣扣上,转脸对敖衡道:“还是换个地方吧,车里怪别扭的。”
“想去哪?”敖衡问。
“让我想想。”莫安安稍一思考说,“走吧,请你看我吃饭。”
“可真大方。”敖衡笑了笑,“打算让我看你吃什么?”
“汤面。”莫安安说,“最近天天吃便利店的盒饭,想换个口味。”
她说完发现敖衡的表情暗了一瞬,转问:“怎么了?”
敖衡看了她一阵,才说:“刚才去找你的时候,看见12楼的灯是灭的,还以为你不在家。”
莫安安不知道他这时候为什么要提这件事,但也有点好奇:“然后呢?”莫安安偏头问他,
“如果我真的不在家你会怎么办?”
“会等你。”敖衡很快便说。
莫安安愣了愣,不是意外敖衡的答案,而是觉得他答得太快,要么他根本没有思考,要么他太早就已经思考过了。
“我是站在外面的那个人,但我会等你。”敖衡接着又说,他声音低沉,话语有种笃定的说服力,“而不是把你一个人丢在家,守着一盏总是灭着的灯。”
莫安安有点被他的描述牵得心动,她现在是想要快乐的,想要温暖的,却还不至于太傻。“夏衍仲结婚前也说过很多很好听的话,”她自嘲地弯了弯嘴角,“不过后来,这些话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了。”
她说完又觉得有些失言。今天晚上是做梦,梦境本该和现实区分开,高高兴兴的,不提那些丧气事,该告诫自己的在心里明白就好。
敖衡倒是没生气,反而笑了:“也是,男人精虫上脑就喜欢花言巧语,乱说一气。这种话听听就罢了,不能当真。”
他用着批驳的语气,似乎浑然不觉自己也是被批判的一分子。莫安安赶紧提醒他:“你不也是男人吗?”
“所以接下来我要努力证明自己不是精虫上脑。”敖衡发动车子,仪表盘亮起,他踩下油门,“不是想吃面么,我知道一个不错的地方。”
敖衡不像夏衍仲,他不喜欢做话题的中心,比起滔滔不绝地说自己的事,他更喜欢问问题。两人一路交谈,他连莫安安的布展工作也要问,询问布展有哪些讲究,有没有遇见过难搞的甲方。
莫安安在哪都是话不太多的人,跟敖衡聊天刚开始还不过是呆板的你问我答,到后面她也想起了工作中许多值当吐槽之处。平日里这些话在肚子里憋着,现在敖衡引了个头,倾诉的欲望变得格外强烈,这天晚上,她甚至显得有点话痨。
“就因为那位负责人做了一个梦,第二天神神叨叨跑来跟我们讲产品不能面朝南——可是我们展厅就是面朝南的啊,不朝南难道给观展人展览产品的后脑勺么?”走到一个红路灯口,莫安安正在顺着敖衡的话,讲着不久前遇见的奇葩客户,讲到情绪激动处,莫安安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示意敖衡那负责人变更布局的要求究竟有多么愚蠢且不讲理。
敖衡一面笑,一面伸过了一只手,握住她的放在膝头,问:“然后呢,怎么解决了?”
这动作有点突兀,莫安安斜看了一眼,这才意识到是自己方才说话太激动,手胡乱指挥挡住了后视镜。在这一刻未免又惊异于敖衡的细腻和温柔。
话说到哪儿莫安安忽然忘了,说不清楚是因为敖衡这个微小的动作,还是因为他听她说话时那副很感兴趣的神情。话题好像没办法再回到奇葩客户上了。
“敖衡。”没头没脑地,莫安安忽然叫他名字。
右转向变绿了,敖衡打了一把方向:“嗯?”
“我跟夏衍仲提离婚了。”
平坦的路,车无端颠簸了一下,敖衡扶正方向盘,问:“什么时候的事?今天?”
“不……好几天了。”莫安安说完转头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我说你,不至于这么幸灾乐祸吧,小心一会儿交警因为超速过来扣车。”
“不是幸灾乐祸,是幸福来得太突然。”敖衡踩了脚刹车,把车速降回正常水平,立刻问:“然后呢?他怎么说?”
莫安安想了想昨晚夏衍仲的反应,不管是买钻戒还是批判她太物质,很显然都不能认定为同意,便沮丧地摇了摇头:“还没谈好。”
“因为钱?”敖衡敏锐地问。
“你怎么知道?”
“他不爱你,”敖衡淡淡道,“只能是因为钱了。”
莫安安被噎了一下。
“他对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感情,”不知是不是面子作祟,潜意识里莫安安很想反驳,“他昨天向我道歉,说希望继续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不好好过的人是他吧,”敖衡冷笑一声,“倒是挺好意思开口。”
车里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压抑,莫安安不太想说话了,撇过头,隔着车窗看外面不甚精彩的街景。人来车往,她心不在焉。
敖衡这时也看出了她的不高兴,隔了会儿主动递了个台阶:“刚才是我语气冲了,抱歉。”他想了想又补充,“或许是因为嫉妒。”
“不是,你说得对。”莫安安低下头,喉咙有点发梗,“夏衍仲嘴里的好好过日子就是让我好好伺候他,单方面洗衣做饭,端茶送水。他要的不是妻子,不是爱人,是保姆——道理我这些天早想已经明白,但一想到我们在一起这八年,差不多就是一辈子的十分之一了,我把心都捧给他了,最后却是这样收尾,我心里……心里不是滋味……”
这一晚上不知哪来那么多伤心,莫安安以为眼泪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又要哭了。她不是在为要和夏衍仲分开而难过,而是为过去的自己而难过。想到这段关系最初,他们一起骗过宿管悄悄去看冬天里的第一场雪,她因为夏衍仲一条告白信息睡不着觉,那时的爱意曾那样汹涌,像要把年轻的胸膛涨破,想不通究竟是哪一步错了,最后他们竟然会背离得这样远,躺在一张床上却只会用脊背对话,相约和别的异性整晚缠绵。
敖衡把车停在了路边,打着双闪,拿纸巾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泪,说:“不要难过了。”
“也许他也爱过你,就像你爱他一样,”敖衡说,“但是人会变,感情也会变,这是很自然的规律。”
莫安安止住了抽噎,愣愣地看着敖衡:“你这人真的很怪。”
敖衡伸手用拇指擦了擦她的下眼睑:“哪里怪?”
“口口声声喜欢我,”莫安安吸了吸鼻子,小声说,“喜欢我难道不该说自己情比金坚吗,怎么把变心是自然规律给说出来了。”
敖衡欲言又止,最后勾了勾手指:“你过来我跟你详细解释一下动机。”
莫安安把头探过去,就听见敖衡在她耳朵边笑着说:“做一个坏人不好吗?我不介意你对我坏一点,只希望你对自己好一点,不要在公园里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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