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驴、邓、小、闲”,是王婆为西门庆总结的“泡妞秘笈”五字箴言。这意思很明白: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驴大行货;第三,要邓通般有钱;第四,要青春小少,就要绵里针一般软款忍耐;第五,要闲工夫。具备这五项条件,才有本钱找美眉,也才有后来的“挨光十条计”,逐步让潘金莲上钩。
潘安是西晋时著名的美男子,路上妇人相见竞相往他车上扔鲜花;而邓通是汉朝有权铸钱的宠臣,钱财多的不可斗量。二者譬喻貌美钱多,人见人爱。那西门庆回答说:“实不瞒你说,这五件事我都有。第一件,我的貌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件,我小时在三街两巷游串,也曾养得好大龟;第三,我家也有几贯钱财,虽不及邓通,也颇得过日子;第四,我最忍耐,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拳;第五,我最有闲工夫,不然如何来得恁勤?”
这其他几条都浅显直捷,看得明白,唯有这“驴大行货”一条,看似含蓄其实语颇粗俗。“行货”乃当时的粗话,近于“那话儿”;而“驴大”,则以驴的部位相喻,比喻其粗大。这实际上反映了当时社会风气的直白和淫靡,女人们敢于把追求性享乐提到生活日程,男人们也能把男根崇拜提到了日常修炼的程度。
但这“行货”又如何才能“驴大”呢?
明末艳情小说《载花船》第一回中说:“龟体虽小,养而成大;龟身虽寒,育而犹火。”据高罗佩《中国古代房内考》记载,明代的房中书《素女妙论》和《修真演义》中都有谈养龟“展茎之法”、用药物使阳具粗大的方法。《金瓶梅》中虽未记载西门庆是用何法“养龟”的,但从笔记《子不语》和小说《肉蒲团》的记述中,约略可知“养龟”诸法,虽极尽荒诞,亦可聊备一说。
袁枚《子不语》中《暹罗妻驴》条:
暹罗俗最淫。男子年十四五时,其父母为娶一牝驴,使与交接。夜睡缚驴,以其势置驴阴中养之,则壮盛异常。如此三年,始娶正妻,迎此驴养之终身,当作侧室。不娶驴者,亦无女子肯嫁也。
以驴养至“驴大”,可谓名至实归。
更为荒诞的是,《肉蒲团》中的未央生遇到一个江湖术士,打了个“能使微阳变成巨物”的招牌,自然正对他的心思,于是他趋前详加讨教,术士教的壮阳之法更是匪夷所思,竟把狗的外肾缝入未央生的阳物中。
这种雌雄狗交媾时的“阳锁”现象确实存在,但这类把动物活体移植到人身上的外科手术,恐怕只能存在于明代男人的幻想之中,现代医学也无法支持和做到。但此中暴露出的巨阳焦虑,以及无所不用其极的性幻想,倒是值得我们好好研究的。
男人的追求,其实在某种角度上是为了满足女人的需要。第五十一回中,西门庆对潘金莲讲了一个应伯爵讲过的笑话(应伯爵既是一个独立的人物,对穿插调节、活跃书中气氛也极重要,这是小说叙述美学的课题了):一个人死了,阎王就拿驴皮披在身上,教他变驴,落后判官查簿籍,还有他十三年阳寿,又放回来了。他老婆看见浑身都变回来了,只有阳物还是驴的,未变过来。那人道:我往阴间换去。他老婆慌了,说道:我的哥哥,你这一去,只怕不放你回来怎了?等我慢慢儿的挨罢。潘金莲道:怪不的应二的老婆,挨惯了驴的行货。
在勾搭上潘金莲之后,西门庆中间大抵有三个月时间用于流连妓院、迎娶孟玉楼、嫁出西门大姐,潘金莲其间多次央求王婆、玳安找回西门庆,不说就“恼你一生”。这与贪恋西门庆的“那话儿”肯定不无关系。
第四回书中言,“却说这妇人自从与张大户勾搭,这老儿是软如鼻涕浓如酱的一件东西,几时得个爽利!就是嫁了武大,看官试想,三寸丁的物事,能有多少力量?今番遇了西门庆,风月久惯、本事高强的,如何不喜?”强烈的对比,使得潘金莲对西门庆产生了深深的眷恋和依赖感。
就连李瓶儿这样见过世面、阅人无数的富姐儿,经历了与西门庆的翻墙幽会后,也感慨“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在第十九回中,李瓶儿在不耐西门庆的冷落中许嫁蒋竹山,但经历过西门庆的狂风骤雨,再也看不惯蒋竹山的软绵绵,李瓶儿如此责骂蒋竹山:“你本虾蟮,腰里无力,平白买将这行货子来戏弄老娘!把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镴枪头,死忘八!”最后竟将蒋竹山赶出家门。可见李瓶儿与蒋竹山的婚姻是完全没有感情基础的,有的只是李瓶儿的性需求。
这样的记述在明季小说中屡见不鲜。《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四中,写一个和尚男扮女妆,运用“缩阳之术”混迹尼姑庵中骗奸女性香客,后被识破行刑鞭死。“那小和尚尸首,抛在观音庵。见他阳物累垂,有七八尺长,一似驴马的一般,尽皆掩口笑道:‘怪道内眷们喜欢他!’”
从这些小说家言中,我们发现,在晚明时期,正统的宋明理学的影响已日渐式微,社会生活非常开放,导致两性生活的两点变化:一是男性的巨阳崇拜已非潜流,而是非常直白、非常普遍;二是受社会风气浸染,晚明妇女对“那话儿”要求甚高,已极为重视性生活和谐和性生活质量,甚至已到了肆无忌惮、极为张扬的程度。
可笑的是,就在西门庆死后,应伯爵等纠集了一帮弟兄,请水秀才写了一篇祭文。这水秀才知应伯爵等人“与西门庆乃小人之朋,于是暗含讥刺”,挥洒了一篇妙文,也离不开“那话儿”:
维灵生前梗直,秉性坚刚;软的不怕,硬的不降。常济人以点水,恒助人以精光。囊箧颇厚,气概轩昂。逢药而举,遇阴伏降。锦裆队里居住,齐腰裤里收藏。有八角而不用挠掴,逢虱虮而骚痒难当。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随帮。也曾在章台而宿柳,也曾在谢馆而猖狂。正宜撑头活脑,久战熬场;胡何一疾,不起之殃?见今你便长伸着脚子去了,丢下小子辈,如斑鸠跌脚,倚靠何方?难上他烟花之寨,难靠他八字红墙;再不得同席而偎软玉,再不得并马而傍温香。撇的人垂头落脚,闪的人牢温郎当。今特奠兹白浊,次献寸觞。灵其不昧,来格来歆。尚飨。
这活脱脱就是一篇阳物颂,把西门庆整个比喻成一根男性生殖器,真是一个奇妙的、莫大的讽刺。西门庆生前的乐趣在斯,死去的根源在斯,死后又化成了一个大男根,真可算是死得其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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