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讲一个养蜂人的故事。
说到养蜂人,我估计好多年轻人都不知道这个职业了,更没见过。养蜂人嘛,就是专门养蜜蜂,养蜜蜂是为了酿蜜蜂,然后卖蜂蜜为生的人。
我小的时候啊,养蜂人还挺常见的。我当时住在微山湖畔我姑姑家时,上学的路上,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每年三四月间,油菜花开满了花,金灿灿一片,很耀眼,铺天盖地的金黄色。
不过我不太喜欢油菜花,我觉得这个颜色太浓烈了,有点儿艳俗,就像黄庭坚老先生说的“花气薰人欲破禅”那种意思,我不太能欣赏那种强烈的色彩。
我喜欢梧桐花那种淡淡的香气,梧桐花像朵小喇叭,有一种忧郁的紫色(也有读者说像一条小鱿鱼筒子),它的花苞鼓鼓囊囊的,落花时节,地上掉了一层,我们走过去,都要使劲踩一下,它有时候会像小炮仗一样,砰一声闷响。
我就背着松垮垮的小书包,一路踩着花儿上学去,砰砰砰,我经常上学迟到,有时候因为踩花,有时候因为扑蝴蝶,有时候因为倚在桥边看人家钓鱼。
我念书时喜欢逃课,工作时喜欢逃班,现在写作喜欢拖稿,想想我还真是一个有坚持的人啊,哈哈哈哈哈哈。
每年油菜花先开,接着就是梧桐花,油菜花开的时候,总有养蜂人过来放蜂。
养蜂人多是黑黑瘦瘦的,一般是夫妻,女人一般戴一个面罩(防蜜蜂蜇),男人什么都不戴,偶尔戴一个尖尖的斗笠。
蜜蜂很快活地飞来飞去,钻到花心里采蜜,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嗡嗡嗡。
养蜂人则很少说话。女人总是坐在那里。男人面无表情地抽烟,他身上落满了蜜蜂,一动也不动。
养蜂人的日子应该是很清苦的,日子过得焦苦,长久的疲倦和劳累,长年累月见不到生人,慢慢语言就退化了,甚至表情都退化了,我看着他们,觉得他们像两棵树。
后来我爷爷教我背诗,罗隐的“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我总是想到那两个黑黑瘦瘦的养蜂人。
我很难过。
几十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两个黑黑瘦瘦的养蜂人,他们的年纪很大了,他们有孩子吗?他们晚上住在哪里呢?他们能吃饱饭吗?
作家啊,还是要多体察体察人间疾苦,多看看真实的乡村,真正的乡村生活并没有那么美好,也没那么多诗情画意,底层人民还是很苦的。
前几天,孩子老咳嗽,疫情期间,也不好去医院,中医朋友就建议搞点儿土蜂蜜,给他泡点儿蜂蜜水,止咳通便,对孩子好。
我心想,这年头哪有什么真正的土蜂蜜啊,不都是白糖兑水嘛,不过还是问了问苏州这边的朋友,没想到还真有,而且就在我们公司附近,就有一个著名的蜂蜜大王,专门养蜜蜂,做土蜂蜜的。
这勾起了我许多童年时的回忆,所以专门托了当地的政府领导,带我正式拜见了一下,买蜂蜜是其次,关键是想和他聊聊养蜂人的经历,以及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
到了那儿,他先给我们每人倒了杯蜂蜜水,让我们尝尝。我其实不想喝的,毕竟想减肥。
蜂蜜大王看出来了,说蜂蜜含有的糖分主要是果糖和葡萄糖,还有丰富的酶、矿物质等,喝蜂蜜水后可以加快新陈代谢,反而可以帮助减肥。
我不好意思了,赶紧喝了一口,感觉真是好甜了。
接着,一股强烈的花粉和潮湿的老木头的味道冲到了我的鼻腔里。
这种味道……这是真真正正的,东北老林子里的味道!那种混合着松子、蘑菇,以及新鲜的黑土地的味道,让我瞬间回忆起在东北的时光。
我小时候在东北我姥姥家住过一段时间,那里是真正的原始森林边缘,树上到处都是松鼠,地上是成片的蘑菇,远处大片大片的黑土地,有天鹅低低地飞,美好得仿佛一幅悠远的油画。
我哆哆嗦嗦地问他:这是什么蜂蜜?
他说:这是椴树蜜。
我惊讶了:原来椴树还能产蜂蜜呀!
椴树嘛,我还真知道,东北都说人参嘛,人参好多就长在椴树下,所以采人参,先找椴树圈子,椴树花嘛,都是细碎的,不起眼的,隐藏在树叶下,没想到这种零碎的花儿能酿出这样香甜浓郁的蜂蜜!
老人说,椴树是我们最喜欢的树,一棵椴树,能采几十公斤的花蜜,简直就是流淌着蜜糖的宝树,而且椴树蜜质量也很好,明清时期还是贡品。
我问他,什么花蜜比较好呢?
他说,枇杷蜜、椴树蜜很好,洋槐蜜、枸杞蜜也不错,油菜花蜜略差一点儿。
他给我看,不同的花蜜,颜色也不一样,椴树蜜是白色,洋槐蜜是淡色,枸杞蜜是红色的,有一罐蜂蜜竟然是褐色,他说这是荞麦蜜,这种蜜比较特殊,有一股子臭脚丫子味道!
我哈哈大笑。
我问他,都说蜂王浆好,是专门给蜂王喝的,我打算给小娃娃买一些行不行?
他说,蜂王浆含有雌性激素,用蜂王浆喂蜜蜂幼虫,蜜蜂幼虫会变成蜂王,小娃娃还是喝点儿蜂蜜水好了。
我又问他,怎么鉴别真假蜂蜜?
他就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尝一次真正的土蜂蜜,只要尝过一次,其他假蜂蜜一试就出来了。
我想了想刚才的感觉,还真是这样。
我就问他,放蜂是怎么放的?好玩不?
他说,放蜂就是弄个大篷车,里面堆满蜂箱,然后跟着全国各地的花季走,哪里开花了,就带着蜜蜂过去采集。
开春在江苏这边采油菜花蜜,红花草蜜,然后一路向北,采山东枣蜜,东北椴树蜜、向日葵蜜,天冷了就去南方,广西、广东,那边天气暖和嘛。
放峰这种事情嘛,说起来挺浪漫,追花之人,其实还是挺苦的,而且放蜂都是在荒郊野外,也容易遇到怪事。
他说,最危险还是在东北,东北嘛,在老林子里放蜂,有狗熊。狗熊最喜欢蜂蜜,它们会站立起来,抱着蜂箱就跑,当地政府为了保护蜂农,还给他们发了猎枪。
他在东北采向日葵蜜时被吓到过。
向日葵是一个个大圆脸,偶尔看一两株挺好看,但是漫山遍野都是,就挺恐怖的。而且向日葵的花盘会顺着太阳转,有一次他在山脚下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经是黄昏了,站起来看看,遍山遍野的向日葵全都齐刷刷对着他,吓得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说,东北有些地方还是挺邪乎的,他们放蜂时,也经常遇到一些老猎人、挖参人,也给他讲过各种怪事,其中有一个关于紫狐的故事,还挺有趣的。
他就讲了一下。
他说,那也是在山上放蜜蜂时遇到的,有老猎人在山上打猎,在他们这边住了一晚上,吃了几只烤兔子(抹上蜜蜂烤得油滋滋的),听他讲了一个故事。
猎人说,这是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那时候他刚结婚不久,还是个棒小伙,就喜欢打猎,而且喜欢夜猎,往往一出去就好几天。
有天晚上,他在山上打猎,结果迷路了,被困在一个老坟圈子里,怎么都走不出去,最后发现一座高大的老坟上,站着一头骷髅怪。
是真正的骷髅怪!
那骷髅怪,头上顶着一个白森森的人头骨,下面是黑乎乎的身子,对着月亮叩头,就是传说中的拜月,看着狰狞又可怕。
他吓得要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结果踩到一个断树根,啪嗒一声响,惊动了那个骷髅怪!
那骷髅怪一回头,他才发现,什么狗屁骷髅怪,那分明是一只大狐狸,它脑袋上顶着一个骷髅头,在那里装神弄鬼。
他也火了,当时就一枪,子弹擦伤了狐狸的右腿,它丢下骷髅头,一瘸一拐地跑走了!
猎人哈哈大笑,也没当一回事,第二天就回去了。
又过了几天,他就和别人结伴去山里打松子,也是打猎,打松子要很多人结伴去,往往要走十天半个月的。
等他回来后,他家里就出事了。
这个事情嘛,也有点儿难以启齿,说白了吧,就是他媳妇偷汉子。
有人跟他说,这几天老看见他媳妇和一个穿着紫色衣服的男人黏糊在一起!
还有人说,晚上起夜时,看见媳妇披着衣服送他出来!
这种奇耻大辱,谁能受得了!
猎人当时就火冒三丈,要去质问媳妇,结果被同行的老猎人劝住了,说俗话说捉贼拿赃,捉奸在床,你这样急吼吼过去,到时候人家不承认,又没证据,那就里外不是人了。
于是他们决定捉奸。
他们偷偷回到村子,也不声张,就藏在村头,一直等到穿紫色衣服的人进门了,他就从外面打开大门,大家一哄而上,就要去捉人。
那人身上滑溜溜的,根本捉不住,一下子就蹿到了院子里,明晃晃的月亮地里,就看见他一个健步就窜上了屋顶,结果身子一弓,活脱脱就是一只紫黑色的老狐狸,顺着屋檐就跑走了。
大家都惊了。
好家伙,明明是来捉奸的,怎么变成捉妖了?
只有那个年轻猎人叹了一口气,蹲在了地上,他刚才已经看清楚了,那只老狐狸右腿一瘸一拐的,分明就是他前几天在老坟圈子里被他打伤的老狐狸!
那狐狸现在来报复他了!
回头看看老婆,她眼睛里仿佛蒙了一层雾,迷迷糊糊的,对他仿佛视而不见,就是要找那个“紫郎”,明显是被狐仙迷住了。
这事情可就尴尬了。
如果说偷人吧,这婚就离了吧,可这人被狐仙给迷住了,算是怎么回事啊,大伙儿也都犯了难,想劝他几句,又不知道怎么劝,只好骂了几句老狐狸,就都散了。
从此之后,只要他一出门,这老狐狸就会出来勾引他媳妇,甚至极端的时候,老狐狸半夜都会来,在院子里大声咳嗽几声,或者故意碰掉什么东西,而且他媳妇被这老狐狸迷得五迷三道的,大半夜的,光着屁股就要跟着他跑。
年轻猎人窝囊啊,他成天抱着猎枪,想着要打死这贼东西!但是不管他怎么瞄准,那子弹都打不中这鬼东西!
他请了好多出马仙、道士、萨满,通通不管用,有个老道士弄了一盆狗血,说这东西除祟最好使,只要泼那狐狸身上,多野的狐狸都能给它罩住!
结果话音刚落,那一盆狗血就给老道士浇了一身,把他吓得落荒而逃。
这个年轻猎人都要绝望了,这时候来了一个转机。
他说,当时他心里郁闷,就带着猎枪去山上溜达,这时候就来了一个苗人(穿着少数民族服饰,像是苗族人),找他打听一件事情。
这个苗人汉语说的磕磕巴巴的,说了半天,他才明白什么事,这个苗人想找东北的大马蜂,就是土蜂子,还得要一窝活蜂子。
东北山里的土蜂子,那可不是玩的,这玩意儿其实是大型胡峰,那玩意儿成群结队的,飞过去像飞机一样嗡嗡响,而且被它蜇伤后,伤口像被地雷炸开了,而且毒性很大,十几只就能要人命,非常危险,这苗人跑到东北弄这玩意儿干啥?
这苗人就说,他弄这个,是为了救命的。
他跟猎人说,他们苗人那边,有一种巫术,叫做下蛊。有巫师把蛊虫放在路边,溪边,这叫放蛊,人走过这里,喝了水,就会中蛊,中蛊后,就会有各种症状,有些腹大如水缸,有些眼睛里会钻出虫子,总之稀奇古怪,什么都有。
如何判断是否中了蛊呢?
就是煮一碗水,念几句咒语,然后用那碗水去煮蛋,煮熟后,剥掉鸡蛋壳,要是鸡蛋上全是坑坑洼洼的,上面还有一些怪异的血丝纹路等,或者有凝结的血块,就是中蛊了。
中蛊要解蛊,要不过不了多久,人就被蛊虫吸干了。
他说,自己父亲中了蛊毒,肚子大得像一面鼓,他到处求人,最后求到了一个方子,不知道真假,总之要试一试。
这个方子嘛,比较特殊,就是来东北极寒之地的老坟圈子里,找到土蜂窝,然后活捉一堆毒马蜂,然后把马蜂拴一串,放上一些特殊的药材,烤成干,研磨成粉,把这个粉喝下去,蛊毒就解了,据说是用阳毒克阴毒的法子。
这年轻猎人当时心里郁闷,也不想活了,想着这人是个大孝子,我这活得也窝囊,干脆帮他把这事给办了,万一给野峰子干死,也比这样憋憋屈屈好!
他就带着那苗人半夜上山,他提前穿着军大衣,用煤油浸泡了一堆棉花,然后趁着黑摸到了老蜂窝处(这老蜂窝不是在树上,是长在一个小山坡上),点着了棉花,然后塞进马蜂窝里,给马蜂熏晕了,硬是虎口拔牙,给捉了一窝马蜂来。
那苗人千恩万谢,就问他要什么报答。
那猎人说,我这人也没啥要报答的,就是有件事情有些憋屈,就说了紫狐偷人的事情。
那苗人说,我倒是听说过类似的事情,说这动物要成妖时,就会掘开荒坟,弄个骷髅套头上,然后对着月亮叩拜,这是借人的头骨,吸收日月精华,一般这样的动物,就是要成妖了。
苗人说,这狐狸看来已经成妖了,一般的办法是对付不了它了。
那猎人感慨说,那玩意儿倒是怕子弹,我第一次就打伤它了嘛,我就是瞄不准它,怎么瞄都不行!
那苗人就说,看来它是使了迷魂术,这种叫鬼迷眼,就是你看着它在东边,其实在西边,所以打不中它!我这里倒是学过一个法子!
他说,自己求医问药时,正好问到过这样一个法子,专破鬼迷眼的。
就是你半夜去一些坟地里啊,去吃那个供奉的贡品,拿贡品时,要用一个特殊的姿势(他演示了一遍,类似一个人拧着身子,两只手还要交错一下,挺复杂的),这样从后面拿贡品,连续三天,你就相当于开了天眼,就能看到大家看不到的东西了,那个鬼迷眼自然也破了。
年轻猎人心一横,就去坟地里偷贡品吃,连吃三天,果然有效果了,看到的世界都是重影的,一个是灰蒙蒙的,一个是正常的,什么都有,总之挺吓人的。
他开了天眼之后,二话不说,拎起猎枪就往家里,回去后看到那只狐狸,就站在院子里,给他挤眉弄眼的。
他眯着眼看了看,在正常世界里,狐狸是站在院子中间,而灰蒙蒙的世界里,狐狸其实趴在了屋檐上。
猎人端起枪,假装向着院子中间瞄准,然后猛然一抬枪,一枪就把屋檐上的老狐狸给打了下来,满地翻滚。
年轻猎人掏出刀子,一下就把狐狸脑袋给它割掉了,看着那死得不能再死的老狐狸,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再后来啊,他那个媳妇也正常了,两口子好好过日子,小娃娃都生了三个了!
这个故事讲完了,也算是个比较温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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