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看，这段看起来有点大胆且荒唐的义工旅行，可能是他们成长过程中的小插曲、一起叛逆事件、一段肆意妄为的狂欢，但是背后其实隐含着个人成长的重新构建与自我意识的寻找。在这段旅程中，他们第一次主动选择与原生家庭隔离，在陌生的环境中尝试真正的独立，避开“攀比”与“体面”的社会环境，停下来，重新思考自己真正想要什么。这一程，他们会看到沿途美丽的风景，也会遇到危险的时刻和猝不及防的意外，以及新的人生选择。/。山上小院5月的西藏林芝比日神山，真有世外桃源存在。清晨，小回揉揉眼睛，透过天窗，她看到了落下的桃花，同屋的阿碧已经完成一套晨间拉伸运动，屋外的两只狗在呼唤她们投喂食物……老板说要去山下接新来的义工小湫，午饭需要她们自己解决。小回和阿碧是林芝羌纳乡朗多村一家民宿的义工，民宿的老板是一位90后男生，最近忙着挖虫草，常常早出晚归。民宿一共有六间房，没有制度与规定，更没人监督，日常工作全凭大家自觉。最近，负责打扫客房卫生的阿姨也去挖虫草了，小回、阿碧两人承担起清理马桶、整理床铺、清洗床单被套、遛狗喂猫、铲狗屎、偶尔赶牛回家等任务。疫情期间，山上的客人不多，工作不忙，她们有很多时间爬山看景、发呆聊天、做自己的事。 2021年在禾木村，小回和她的义工朋友们在雪地里喝咖啡。丨照片由小回提供义工旅行，简言之是用劳动换取住宿和食物的一种旅行方式。公众号、小红书、豆瓣等平台上会定期发布义工旅行的招募信息，招募者主要是民宿和青旅的经营者，现在越来越多的农场、咖啡店等也在招募义工，义工服务时长通常为一个月、半年等，具体时长可以和老板商量。距离毕业还有一个月，小湫决定来做义工，父母担心安全问题，明确表示不同意。双方僵持了一段时间，最终父母妥协了，条件是她到达林芝后必须每天报平安。小湫出发前做足了功课，包括了解当地防疫政策、治安情况，民宿的工作内容、住宿环境等。迎接每一位新来的义工的时候，民宿老板会说，把民宿当成自己的家，他希望来的人都可以处成朋友，拥有一段还算不错的旅行体验，顺便帮他看着院子——别让自家的狗咬伤村民家的牦牛就行，他怕赔钱。村里的牦牛顺着小溪，跟老板的车一起来到院子，咀嚼着院子里快秃了的草。小湫放下行李准备和大家打招呼，牦牛定立在屋前，双方四目相对，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与牦牛对视，她捏紧拳头，脑子里第一反应是往哪边跑才能保命。“不用害怕，这里的牦牛都不伤人。”小回边说边唤牦牛回家。 2022年5月，阿湫在林芝羌纳乡朗多村的民宿里做义工。丨图片由阿湫提供接下来的几天，小回、阿碧和小湫将一起帮老板打理民宿的日常。在B站、小红书、抖音等平台上可以看到 “一个人坐40小时硬卧去大理做义工”“辞职后在三亚后海义工旅行的日子太快乐”“义工旅行免费玩了很多城市”等关于义工旅行的内容分享，大量的留言与点赞，表明大众对于义工旅行的关注。2009年，孙东纯的《迟到的间隔年》出版，在国内引起热议，有人将这本书的畅销视为中国义工旅行的开始。近十多年里，随着国内青旅、民宿数量的增长，加上短视频内容的加持，义工旅行迎来最大程度的传播。目前，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参与义工旅行，只是义工旅行在国内依然处于初级阶段，这就注定路上的日子虽充满乐趣，但也伴随着风险与不确定性。/。被治愈小回来林芝之前，去过云南的农场，用大半年时间从北疆玩到南疆，在新疆阿勒泰地区布尔津县的禾木村生活了四个月，之后去了海南，今年3月抵达林芝，只为看看漫山遍野的桃花，感受一次世外桃源的境地；阿碧是为逃避某些事来拉萨散心，不巧被一只狗咬伤，为了打完狂犬疫苗索性来民宿做义工；小湫则是为了毕业前的社会实践……对于来到民宿做义工的人，有人说他们逃避现实，也有人觉得他们真的很酷。 2021年10月，禾木村全村停电了，小回和她的义工朋友们一起去徒步。丨照片由小回提供离开城市，在小木屋外可以听到小树丛里麻雀的鸣叫，还有溪水流动的声音……这段慢生活的经历，更像是旅行者与传统观念的对抗，无关乎改变，更多的是得到一种感受。大学毕业后，小回顺利进入北京的互联网大厂，她说，当年在大厂光环之下的优越感其实很迷幻。工作四年，无休止的加班、项目对接、策划活动，让她不止一次怀疑这份工作的真正价值。她在生存意义与金钱物质之间拉扯，这种源于内心的焦虑很难用语言描述。小回抑郁的状况越来越严重，她找过心理医生，也和朋友聊过，在辞职与不辞职之间反复对抗，最终她决定离开北京，治愈自己。她听说，自然是“美好意念的影像”，对于扭曲、不正常的都市生活有矫正功能。自我疗愈总是附带刻意逃避现实的偏见。身边的每一个声音都在督促年轻人要前行：要有好的考试成绩，上好的高中，考入不错的大学，就业工作，买房子，结婚生子。环环相扣的人生路径中，不允许出现“脱轨”“断档”“间隔”等诸如此类的喘息阶段。相比义工旅行，小回过去一年的经历更应该被定义为间隔年（gap year）——停下来，尝试一次长期的远距离旅行，用一段时间放慢脚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美国间隔年协会2015年的调查报告显示：98%的人认为间隔年促进了他们的个人成长，84%的人认为间隔年帮助他们获得了就业必备的技能，77%的人认为间隔年帮他们找到了人生目标。过去的14个月，小回第一次能慢下来生活，按照自己的心愿，她看到了各式各样的落日与晚霞，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得到了来自草原、雪山、森林、星空的环境治愈。她说，自己终于恢复了感受快乐的能力。当朋友们再次看到小回的朋友圈，有人留言说“你现在状态真好”，也有人告诉她“你的眼睛有光了”。 2021年春天，小回在大理农场生活了两个月，体验了回乡的田园生活。丨照片由小回提供在山间民宿，我们恢复了原始的语言功能，显得真诚且深刻。“只有出来做义工，你才会认识到自己之前有多么矫情。”阿碧没想到做义工要去刷马桶，还有她最受不了的铲狗屎——因为真的非常臭。阿碧在民宿做义工，除了要打狂犬疫苗，主要的原因是她希望能找到与妈妈和解的方式。阿碧知道妈妈谈恋爱后，强烈的不安全感让她慌张无措，隔阂渐深，以致母女俩的对抗与争吵越来越多。来西藏的这段时间，阿碧听到了很多不同的观点，逐渐意识到妈妈也需要被爱，她和弟弟不会永远陪在她的身边，只要妈妈的爱人是好人，作为子女就该祝福她。根据公众号“袋鼠青年义工旅行”负责人的统计，在公众号的30万名用户中，男女比例为1：8；参与义工旅行最多的群体是大学生，每年寒暑假他们会把义工旅行作为一种社会实践；另外，职场人士占到四成，义工旅行是他们辞职后的首选旅行方式，客户人群主要集中在南方城市。/。善意与风险每个人参与义工旅行的过程都像在抽盲盒。去年9月，子豪离职后想去禾木村拍日出，在网上看到义工旅行，为了省钱，他决定试试。“禾木基本上遍地都是民宿，不是每天都是满房的状态。（我）每天按照约定完成自己的工作，也会帮老板处理一些工作之外的事，整个过程相处得还算舒服。”子豪每天早上带着三脚架和相机步行到禾木观景台，等待日出，这段时间他拍了上千张照片。 2021年9月，禾木村的村民赶着骏马。丨照片由陈子豪提供那时，小回也在禾木，但她是在兜兜转转去了两家民宿之后，才在疯长咖啡店拥有了做义工以来最好的体验。在老板娘的指导下，小回学会了咖啡拉花等做咖啡的技巧，还系统学习到调酒知识。其实，大多数义工会觉得，只要遇到很好的老板，工作做多做少都没所谓，他们参与义工行的目的就是深入旅游体验，促进自我成长。在义工旅行的路上并不都是美好，还有很多被隐藏起来的风险。在义工旅行的过程中，小回住过一间屋子，里面塞了8位义工，而且没有网络；协定的工作内容是洗三件套，最后她却被要求打扫房间、刷马桶，等等；大冬天的，她要用双筒老式洗衣机漂洗、甩干、晾晒床单被套；她也收到过不堪入目的消息……小回说，在义工旅行的过程中，保持警惕性是一种基本素质，感觉不对劲，必须立刻“跑路”。豆瓣、知乎、微博、小红书、公众号上有不少吐槽“义工旅行”的帖子。公众号“袋鼠青年义工旅行”里，有一个标签是关于“黑心民宿名单”的，里面罗列了18家民宿与义工之间存在的问题，均由曾经去过的义工举报，其中包括廉价劳动力、工作环境差、睡地下室、性骚扰、随意更改承诺等。 子豪和朋友们在禾木村一起吃烤肉。丨照片由陈子豪提供该公众号负责人表示：“公众号开设两年来，发布了600多条义工旅行的招募，其实投诉占比并不多，如何定义‘黑心’民宿，我们也很犹豫，接触的投诉多了，有时候会发现，也不全是民宿的问题，也有义工的个人问题，不是所有人都适合选择义工旅行的方式。义工旅行很特殊，义工之间的工作氛围、管家店长的处事风格等都会成为旅行不愉快的因素。”有律师在接受采访时表示，义工与民宿之间的关系极不稳定，人身依附性较弱，属于志愿者行为，不构成雇佣或劳务关系，类似于民间的帮工关系。根据《民法典》中的相关规定，民宿经营者也应承担相应的安全保障义务。在义工旅行中，义工与老板是一组相对的平等关系，老板帮义工承担了一部分开支，而义工付出了自己的劳动，不存在谁占谁便宜的问题。平等是义工旅行得以顺利进行的核心因素。一部分参与过义工旅行的人认为，义工旅行没必要被“神化”，如果假期短真没必要，资金充足还是自己玩更好。近年来，工作与游玩相结合的旅行方式逐渐被更多年轻人选择，有不少人认为这种方式不应该被称为“义工旅行”，相比公益性的无偿服务，民宿、青旅、客栈、咖啡馆、书店等都属于经营性活动场所，国外学者将这种旅行形式称为“working holiday”，国内学者将其翻译为“打工度假”“打工旅游”“打工换宿”进行研究。目前，关于相关方面的学术研究、市场分析相对较少，作为旅游产业中的细小分支，义工旅行在国内的受众依然非常少，存在一定风险与问题。找到一家靠谱的民宿做义工旅行离不开必要的前期功课。比如去各种平台搜索店铺的用户评价；提前与店长交流，提前确定工作时间和工作内容，还要问清有哪些福利；去之前和老板先视频沟通，在聊天过程中你大概能知道老板的性格、处事方式等。/。现实与回归“每天晚上一起去看星空，吃着烧烤，唱着歌，我们和乐队一起唱歌，我们一起走上两个小时到镇上吃一碗冰粉，在路上嬉戏打闹，然后白天一起画画……那种感觉的确是花钱也体验不到的。另外，还可以带着村里的小朋友一起玩泥巴，这种感觉很奇妙。”3年前，大学一年级的“袋鼠”去了四川崇州的一个农场做义工，当时那里有13位义工，他们相处得非常愉快。也是因为这次体验，他开始持续更新“袋鼠青年义工旅行”公众号的内容。小回现在成了一位不赚钱的视频博主，通过账号“小回回的世界攻略”，讲述旅程中的经历，她也在研究如何实现盈利，最近也接到了一个小广告。 在新疆伊犁，小回说：“我终于实现了真正的水果自由。”丨照片由小回提供义工旅行会持续多久？阿碧认为自己还是喜欢有干劲的日子，村子里的生活太安逸，对她而言这只是一个短暂的调整。小回表示，今年年底看看情况，如果通过视频账号能养活自己，她会向旅游博主方向发展，如果不行，就回去老老实实打工赚钱。摆在小回面前最现实的问题是，尽管自己去年一整年的旅行花费主要集中在路费上，账单消费相比2020年减少了80%，但是没有持续的收入，还是会让她很不安。以前的快乐来自追星买周边，现在的快乐来自大自然，物欲降低、消费降级是旅行中的必然，义工旅行看起来很快乐，但是焦虑和压力同时存在。相比工作KPI的压力，现在小回的压力在于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如何规划未来。一路上，小回担心过自己未来职业会走“下坡路”，也害怕当与同龄人相比时，她没有存更多的钱，没有房也没有车。不过，小回说：“我这一路最大的体会就是人是‘饿不死’的，曾经我和我的家人都觉得在大厂工作很骄傲，但是抛弃光环以后，我是谁？我能干什么？当我在路上想明白了洗碗的阿姨、养老院的护工和曾经在大厂工作的我，本质上并没有区别，我开始羡慕那些用一生去热爱一件事的人，他们才是真的很酷。”小回在旅行中意识到，哪怕进入低谷，人照样可以活下来，重要的是找到勇气，去承担未来未知的风险。 2021年冬天，小回和好朋友们在禾木村疯长咖啡馆老板娘的移动咖啡车里，撒欢儿。丨照片由小回提供很多人旅行已经结束，很多人还在继续旅行……有参与过义工旅行的网友说：“回来之后就像换了个人，脱胎换骨的感觉，我觉得我真的长大了，知道了什么是担当、什么是责任。” “旅行代表的是一种向往自由、不循规蹈矩的生活态度；是无论身处何种处境，都能保持内心的独立和自由思考的一种精神。”也有人说：“不建议长期义工旅行，因为会上瘾，以至于回归现实时，会感觉生活似乎变得一团糟。”不论旅程如何，正如德波顿所言，旅行仍能表达出紧张工作和辛苦谋生之外的另一种生活意义。